《春秋繁露》中的易医思想研究*
2020-02-16陈沛锦张其成
陈沛锦 张其成
《春秋繁露》为西汉董仲舒的主要政治哲学著作。“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春秋》之大义也。”[1]30天人感应和大一统论是其主要哲学思想所在。对于董仲舒的学术思想,两汉时期的学者已经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如司马迁说其为学三年“不观于舍园,其精如此”,力行则“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王充甚至直接将其与孔子齐观,“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2]。由此得之其学力精纯,至诚专一,欲为万世立法开太平的“拳拳之心”是何其恳切真挚了。
《春秋》推天施而顺人理,与《周易》推天道而明人事的思维方式相一致。董仲舒本人亦言:不明乎《易》,不能明《春秋》。《易》本隐以之显,《春秋》推见至隐;《易》以天道下济人事,《春秋》以人事反之天道;实则隐显不二,天人一理。故《易》与《春秋》者,圣人之全体大用也[3]84。《春秋》始元终麟,犹《易》之首《乾》《坤》而终《既》《未》也[3]91。由此得之,《春秋》即《易》也。若能合而参之,则于天道与人事可穷幽洞微,知本达末,明乎不二之旨也。
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转换视角为易学与中医学的角度,从人副天数、循天之道、天人合德三个方面做了相应的具体阐述,以求全新的理解董仲舒的天人思想及其对生命的价值与意义。
1 人副天数——求天之数,莫若于人
对于生命的构造与来源及其价值,一直是古往今来众多哲学家苦苦思索与不断探求的问题之一。“认识你自己”是镌刻在古希腊圣城德尔斐神殿上的一句著名箴言,目的是在告诫世人,只有真正的认识人之为人的本质,才能更好地实现生命本有的价值与神圣的使命。
对于这一问题,董仲舒[1]473亦作了深入的思考,并认为“天德施,地德化,人德义”“人受命乎天也,故超然有以倚”,其在《人副天数第五十六章》中指出:“人有三百六十节,偶天之数也;形体骨肉,偶地之厚也;上有耳目聪明,日月之象也;体有空窍理脉,川谷之象也;心有哀乐喜怒,神气之类也。观人之体,一何高物之甚,而类于天也……天地之符,阴阳之副,常设于身。身犹天也,数与之相参,故命与之相连也。天以终岁之数,成人之身,故小节三百六十六,副日数也;大节十二分,副月数也;内有五脏,副五行数也;外有四肢,副四时数也;乍视乍暝,副昼夜也;乍刚乍柔,副冬夏也;乍哀乍乐,副阴阳也;心有计虑,副度数也;行有伦理,副天地也。此皆暗肤著身,与人俱生。比而偶之弇合,于其可数也,副数;不可数者,副类,皆当同而副天,一也。”[1]474
此处即采用了《周易》的象数思维,“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将人体与自然界的物象一一作了相应的类比。不仅认为生命外在的身体结构与天地是同构的,同时认为生命内在的精神性情亦与天地同类。生命一体内外“皆当同而副天”,从而得出了“身犹天也,数与之相参,故命与之相连也”的天人同源且同构的生命观。
与之不谋而合,中医经典《黄帝内经》亦有相关对生命来源的认识,认为生命“法则天地,象似日月”,如《灵枢·邪客》言:“天圆地方,人头圆足方以应之。天有日月,人有两目;地有九州,人有九窍;天有风雨,人有喜怒;天有雷电,人有声音;天有四时,人有四肢;天有五音,人有五脏;天有六律,人有六腑;天有冬夏,人有寒热;天有十日,人有手十指;辰有十二,人有足十指,茎垂以应之,女子不足二节,以抱人形;天有阴阳,人有夫妻;岁有三百六十五日,人有三百六十五节;地有高山,人有肩膝;地有深谷,人有腋腘;地有十二经水,人有十二经脉;地有泉脉,人有卫气;地有草蓂,人有毫毛;天有昼夜,人有卧起;天有列星,人有牙齿……此人与天地相应者也。”[4]356
由此使笔者想起了《论语·尧曰篇》中尧传位给舜时所殷勤嘱咐的一句话:“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5]386运用中正平和之道治理国家固然是一个执政者所当恪守的道德理想,然而为何言“天之历数在尔躬”呢?“历数”与“尔躬”之间难道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历数”代表了天道运行的自然法则,“尔躬”形象描述则可视为一个正人君子鞠躬行礼的生命状态。《周易·谦卦》言:“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6]50,一个人只有始终保持谦逊的美德,才可以坚守大道的理想,更好地走完此生。另一方面,“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正如《论语·述而篇》所言:“文,莫吾尤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5]155即表明了知行合一的生命价值理想。
以上所言皆是显而易见之理,那么对于董仲舒所言“暗肤著身,与人俱生”“天地之符,阴阳之副,常设于身”的人副天数又该作何解释呢?笔者认为“天之历数在尔躬”即是最佳注脚与诠释,此“历数”即指代天道的自然律。生命秉承着天道的自然律而来,故而人道的道德律与身体的结构律彰显并展示了天道的光明与神圣。人所内在具有仁义礼智的美好德性,是来自天道的,这是天地精神在人身上的体现。为此,董仲舒[1]398在《为人者天第四十一章》中指出:“人之为人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乃上类天也。人之形体,化天数而成;人之血气,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义;人之好恶,化天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时。人生有喜怒哀乐之答,春秋冬夏之类也。喜,春之答也;怒,秋之答也;乐,夏之答也;哀,冬之答也。天之副在乎人,人之情性有由天者矣,故曰受,由天之号也。”
“人之为人本于天”即明确地表明了这一点,没有人能剥夺我们的神圣本能,因为“人之形体,化天数而成;人之血气,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义”,生命来自于天道这一既定的事实表明了其高贵性所在,“此见人之绝于物而参天地”。生命绝不是机械的运作程序,亦不是生物进化论所言猿猴所来。为此,近代国学大师马一浮[3]131在《复性书院讲录》中明确表述了这一看法:“自近世欧洲人生物进化之说行,人乃自侪于禽兽,认猿猴为初祖。征服自然之说行,乃夷天地为物质,同生命于机械。于是闻天人性道、阴阳五行之名几于掩耳,是谓‘日月不知’,数典忘祖,盍亦反其本矣!”
由上得之,人副天数的生命认知模式绝不是董仲舒一人无端的臆想,实有其“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之后,对生命本质的深刻认识。其对天道自然律的灵光独耀之“发现”,并认为生命内在道德律与外在结构律法象并遵循此一自然律,从而得出了“人受命乎天也”的生命来自于天道的这一生命观。
2 循天之道——天地之美,以养其身
明白生命的来源与其价值,就当“循天之道以养其身”。董仲舒[1]606在《循天之道第七十七章》中阐述了中和的养生之道:“夫德莫大于和,而道莫正于中。中者,天地之美达理也,圣人之所保守也,《诗》云:‘不刚不柔,布政优优。’此非中和之谓与?是故能以中和理天下者,其德大盛;能以中和养其身者,其寿极命。”
此处即表明中和之道“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的德被天地的广大美好之境。奉行中和之道,小则可以保养个人的生命健康,大则可以治理国家以致天下太平。正如《礼记·中庸》所言: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7]。人若能做到“行中正,声向荣,气意和平,居处虞乐,可谓养生矣。”由此得知,养生之道非谓养此物质之身也,更多指养此精神之气,使其浩然而平,默然而静,从而“上下天地同周流”。
董仲舒认为“天地之气,重于衣食。”“民皆知爱其衣食,而不爱其天气。”那么,天地之气该如何养呢?
“故仁人之所以多寿者,外无贪而内清净,心和平而不失中正,取天地之美以养其身,是其且多且治……故君子闲欲止恶以平意,平意以静神,静神以养气。气多而治,则养身之大者得矣。”[1]618
“天地之气”即是天地之美好光明的存在,人若能做到止息纷繁的妄念思虑,达到纯粹平心静气的生命状态,当下即可养此“天地之气”,从而使得“中和常在乎其身,此谓之得天地泰”。
《周易·泰·象传》曰:“天地交,泰;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6]39“天地泰”一方面在人生命中可指代心肾水火相交、上下往来的中和状态,另一方面在自然界则可指代万物和谐发展的“至诚无息”的美好之景象。
具体到男女房事,董仲舒[1]616认为“君子治身不敢违天”,即取法“天地之数”以节制养护生命:“天地之气,不致盛满,不交阴阳……气不伤于以盛通,而伤于不时、天并。不与阴阳俱往来,谓之不时;恣其欲而不顾天数,谓之天并。君子治身不敢违天,是故新牡十日而一游于房,中年者倍新牡,始衰者倍中年,中衰者倍始衰,大衰者以月当新牡之日。而上与天地同节矣,此其大略也。然而其要皆期于不极盛不相遇,疏春而旷夏,谓不远天地之数。”
故而生命若想获得寿命长久之道,唯有“上与天地同节”,法象并久于此一天地之道,正如《周易·乾·文言传》所言:“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6]9,生命之道与天道的运行具有一致性,“夫损益者皆人,人其天之继欤!”
最后,董仲舒[1]330在《身之养重于义第三十一章》中还提出了“利以养身,义以养心”的生命观:“天之生人也,使人生义与利。利以养其体,义以养其心。心不得义,不能乐;体不得利,不能安。义者,心之养也;利者,体之养也。体莫贵于心,故养莫重于义。义之养生人大于利。”
由此使笔者想到了孟子在《告子上》所言:“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8]143人在面对他人的嘉言懿行时会由衷的表现出发自内心的喜爱之情,此“百姓日月而不知之道”正是由于“义者,心之养也”,这一我们不曾察觉却实实在在烙印在我们本有生命中的“德性记忆”在起作用。
“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其“先得我心之所同然”,并将此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广大和谐的生命之道彰显了出来。我们若能做到循天之道以养此身,即可达到《周易·坤·文言传》所说:“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肢,发于事业,美之至也”[6]15的这一美好生命之境。
3 天人合德——上参天地,下化万物
董仲舒[1]369在《深察名号第三十五》言:“是故事各顺于名,名各顺于天,天人之际,合而为一。同而通理,动而相益,顺而相受,谓之德道。” 即表明了其所追求的乃是天人合德的生命大道理想。为此,他在《玉英第四章》中设计并提出了一个以“元”为本体论的天、君、民三者上下和谐发展的宇宙图示:“是故《春秋》之道,以元之深,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竞内之治。五者俱正,而化大行。”[1]72并认为“元”即代表了不易之天道观,“其义以随天地终始也。”[1]70
三易观即“变易、不易、简易”,首出于东汉郑玄。马一浮为之做了进一步的阐释,《易》曰:“知崇礼卑,崇效天,卑法地。”知以德言,礼以行言,知是天道,礼是地道,合内外之道,合天地之道,是为人道。又天道健,地道顺,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合健顺以为五常之德,所以显道神德,行者莫著于孝。故以体言,则曰“德之本”;以用言,则曰“人之行也”。经曰:“父子之道天性也”,下一“性”字,明天道之为不易也。“君臣之义也”,下一“义”字,明地道之有变易也。知父子之道即君臣之义,知天性即为人道,明人道之为简易也。又知人道即天地之道,亦简易也[3]129。
马一浮以“三易”对天地人三道的解说可谓精辟至极,入木三分了。“知是天道,礼是地道,合内外之道,合天地之道,是为人道。”生命秉受着天地之道而来,《黄帝内经》亦言:“天地合气,命之曰人”[4]55。不易者为天道,变易者为地道,简易者为人道,人道即天地之道相合后的体现所在,故而“人受天地之中以生”。
笔者认为此处用简易来代指人道,甚深美妙。牟宗三[9]在《周易哲学演讲录》里言:“简易代表最根源的智慧。简易在最根源处说,甚么东西表现最根源处呢?从生命说,从生命最强的地方看。”在我们生存的世界上,最简单的东西往往蕴含着最深刻的哲理,生命之道亦复如是。
董仲舒[1]16在《楚庄王第一章》中明确指出了此一不易之天道观,并且认为“先王之遗道,亦天下之规矩六律已”。“古今通达,故先圣传其法于后世也。”古往今来,先圣后圣,此心一也。内容如下:“《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是故虽有巧手,弗修规矩,不能正方圆;虽有察耳,不吹六律,不能定五音;虽有知心,不览先王,不能平天下。然则先王之遗道,亦天下之规矩六律已……若夫大纲,人伦道理,政治教化,习俗文义尽如故,亦何改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无易道之实。孔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乎!’言其主尧之道而已,此非不易之效与!”[1]19
“故王者有改制之名,无易道之实。”可谓石破天惊之语,借用佛学术语来说,即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顿悟之境。此“性”即是不易之天道,《礼记·中庸》开篇即言:“天命之谓性”[7],表明了每一个生命都是上天赋予的,生命来自天道,故而本自具足如日月悬天般美好光明的庄严神圣性。
方东美[10]认为:“在中国哲学里,人源于神性,而此神性乃是无穷的创造力,它范围天地,而且是生生不息的。这种创生的力量,自其崇高辉煌方面来看,是天;自其生养万物,为人所禀来看,是道;自其充满了生命,赋予万物以精神来看,是性,性即自然。天是具有无穷的生力,道就是发挥神秘生力的最完美的途径。性是具有无限的潜能,从各种不同的事物上创造价值。由于人参赞天地之化育,所以他能够体验天和道是流行于万物所共禀的性份中。”由此得知,生命只有在将个体小我融入天地大我并与之一同参赞化育时,方可深刻体验到此一生生不息的天地之德。“人,上参天地,下长万物”的生命价值理想亦将由此得以彰显。
《周易·乾·文言传》言:“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6]9,德合天地,明照日月的“大人”之境是何等光明美好,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11]恪守着此一王道之路,以期超越生命小我从而达至天人合德的圣人之境。
4 结语
本文主要从人副天数、循天之道、天人合德三个方面对董仲舒的易医思想做了相应的具体阐述,以求全新的理解其天人思想及其对生命的价值与意义。
孟子在《万章上章》言:“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8]121意为生命仅仅生存是不够的,还需要得到圣人的教化之道,如此才可以觉悟其先天本有的光明神圣之性,从而将个体小我生命投入宇宙大我生命之流中,做出其人之为人应有的一份贡献,在美化世界的同时,也彰显了生命本自具足的天地境界。正如钱穆先生在《灵魂与心》中言:“此为由心返性,即孟子所谓尽心知性,尽性知天,亦可谓之由人合天,是即由每一人生前之小生命转进到人类继继绳绳万世不绝之大生命中,而何复有断灭之忧。”[12]“何复有断灭之忧”真可谓一语中的,孔夫子不也曾提倡“朝闻道,夕死可矣”的仁者精神吗?
人在追求哲学智慧的时候,往往有双轨的表现:一方面精神向上探索,追求解放;另一方面依据宇宙创生的程序,走到时间上穷途末路的时候,再向宇宙价值的无穷仓库里面去称贷,以弥补现实世界上的种种罪恶、种种痛苦与种种丑陋来拯救这个世界,使世界上“人无弃人,物无弃物”,成为一个美满的世界[13]。这种“上下双回向”对生命的认知思考模式,是笔者创作此文的主要目的。董仲舒作为汉代的重要哲学家,“上参天地,下长万物”,赋予了每一个生命神圣而又光明的天道使命,使个人的精神生命能够独立于天地之间而不至于堕落,正如其在《身之养重于义第三十一章》所言:“圣人事明义以照耀其所闇,故民不陷。”[1]330他认为人的生命理想就是要趋于天道的光明与神圣性,并以所秉受的中和之美与天地一同参赞化育。天人同源并同构,并将人道视为对天道的进一步继承与发扬,人道法象并遵循天道的运行模式,从而实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的以人道合天道的天人合德的终极生命大道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