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的萝卜
2020-02-14张雄文
张雄文
若菜肴也是一个森严的社会,那么与海参燕窝形同霄壤的萝卜青菜,便是最平凡的一族。
萝卜几乎霸占了我童年餐桌上的全部味觉记忆。几畦开挖在田间山坡的菜地,没见怎么侍弄,萝卜便蹭蹭地往外冒头,欢然铺开一层油油绿意,将草木委顿的山村深秋或隆冬渲染成生机勃勃的春天,也将我家贫瘠的餐桌氤氲得热气腾腾。萝卜丝、萝卜丁、萝卜条,没有丁点肉骨类的陪伴与慰藉,甚至汤水里漫漶的油星也极有限,我和弟妹们在母亲至简的厨艺里,像萝卜一样茁然发芽、开茎、展叶。
冷风如刃的年夜里,萝卜终于得以亲近生产队池塘刚分到不久的一条草鱼,被笑意溢散满屋的母亲在铁锅里闷煮一番,再佐以夏日晒干、收藏的白辣椒,做成了大钵油光发亮的鱼萝卜。父亲夹着似乎骤然肥厚了许多的一块萝卜,伸进我空得有些过快的饭碗。
萝卜的寻常可见,令其常受某种高贵者对卑微者的蔑视。手中正巧摊开的一份报纸,一个大标题赫然撞入眼帘:“稀土为啥卖了‘萝卜价?”不读内容,已知萝卜在作者心中之贱。我对萝卜的好感也不多。大概用一个童年就吃够了别人一生吃的萝卜,肌肤纹理与毛孔间都充溢萝卜味。成年后餐桌上再有萝卜,即便有了土鸡土鸭一类相偎相伴,我也從不轻易动筷。
许多年后,我才知自己的鄙陋与浅薄。萝卜的“祖上也阔过”。《诗经·小雅·信南山》说:“中田有庐,疆埸有瓜。是剥是菹,献之皇祖。”许多一时霸气凛然的英雄,大名都未能荣登上去,成为泯然众人的时光过客,萝卜却能恬然跻身其间,足以令其家族荣耀无比。
令我没想到的是,萝卜不止裹腹,还能除疾治病,不亚于世人眼里高贵的人参。看来,我孩童时代吃那么多萝卜,其实是因贫得福,无意间摄入了海量大补的珍品。这么些年来,身体尚无大碍,被我轻贱过的萝卜功不可没。此后,我对萝卜不再如世仇般的排斥。
在北京鲁院学习四个月的日子里,地下层的食堂伙食丰盛,品种繁多,深恐亏待了我们这群舞弄文墨者,却苦无辣味,对我这一嗜辣如命的湖南人而言,渐渐如同炼狱。今日晚餐时,一同学兼老乡踅入餐厅,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玻璃瓶,盯了我半晌,才犹豫说家里寄好东西了。打开一瞧,是辣椒粉拌萝卜条,腌制的。我依稀看到了一罐儿时吃惯的良药,香辣、爽脆之味重现脑海直冲顶门,迅疾伸手抢过,扒了大半到盘里,也不管他苦着脸跺脚说“留点,留点”,便埋头欣然大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