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夫散页
2020-02-14魏群夫
横冲的雾
夏日清晨,拉开木门,白雾如惊恐之马,一涌而入,让人猝不及防,险些踉跄。这是我十年前在横冲下乡夜宿农家次日开门的际遇。那般惊喜,可与冬日之晨推门见白雪盈门、朔风舞雪媲美。
门外,四野无一物,唯白雾茫茫,翻腾乱卷。以前,从未见过如此大雾,让人一时无所适从,不知道干什么好。本欲出恭小解,竟然忘了,站着傻看。昨夜睡檐下的小狗,被我的拉门声惊醒,毛含水气,周身潮润,似醒还困,蹭到脚下,雾让小狗昨夜睡的颇为安稳。
移步檐下,向外望,昨日所走小径已不可见,对面的山、树、田、屋皆不可见,三五米开外,除了白雾,还是白雾。雾如潮水,如白马群,如天上云,如缕缕轻烟,如千丈白练,拂拭脸颊,掠过头顶,从发际层层荡过,向后山飘浮而去。前雾还未走远,山下雾又一层层奔腾而来,像要到后山去赶集。
雾真厉害,一夜之间,背着人悄无声息地摆了这么大的排场,遮蔽群山,覆盖万物,这样的大事,只有霧干得了。
房屋主人只有夫妻二人在家,两小孩一在校读书,一外出打工。男主人今也早起,见此雾,比我淡定,像喃喃自语:“又起罩子了!”“罩”字好,万千世界皆被其“罩”住,一字传神。乡下人,语言朴实直白,不像官场话啰里啰嗦。
槛外,长着几棵合抱粗的楸树,树干皆笔挺,横排站立,有军人风姿。两楸树之间,主人绑一横杆,平时挂晒衣物。昨夜横杆之上,唯有我濯洗的一件薄衫、一双袜子,伸手去取,满手潮气。横杆空白处,细水珠凝聚其上,如人跑步后前额的汗珠。主人说:“别取,等太阳出来‘照一下就干了。”
主人进屋忙活早饭,我从檐下取一木椅,擦拭露水,静坐院落,看雾“腾云驾雾”,如在仙境。雾来雾去,飞腾翻滚,恍如坐在云端,与雾一起升降起落。若着白衣,在雾中院落里打一套太极,定是雅事,外人观看,会误为仙人或神人。可惜我那时不会,辜负了这满地充盈的白雾。
坐地观雾,忽然想起贾岛的诗: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贾岛当年遇到的应不是“云”,而是这漫山遍野、横冲直撞的白雾。
雾无味,但可能负氧离子高,泊着眼、鼻、口、耳,使人四体通泰。若有大容器,请雾如瓮,装好后背回家,困顿时放出来,让它在屋内“腾云驾雾”,吸一吸,与封神何异?!
白雾缭绕,想必狗、鸡、鸟等动物也极舒适。昨夜至今晨,狗一声未吠,除负氧离子有催眠功能之外,也因高山之巅,乡下人稀少,加之雾大皆不窜门,狗失去夜叫的理由。天色已大亮,鸡未鸣,鸟未叫,四野仍静寂无声。鸡、鸟不知被雾吓傻了,还是让雾给“曛”晕了,全都噤声。
雾之色白,如奶,乃上上色。青山、黑瓦、黄狗,只有配白色最宜,大自然没用它色作雾之底色,你只有立在雾中才能体会其良苦用心。其它诸色,只会让已有色调的山、瓦、狗面目狰狞。只有白,让山体清朗,让群山峻逸,让树木精神,让房屋安稳,让人行走自如。人在白雾中穿行,迈腿挥臂,仪态万方。人若在黑、黄、蓝等诸色雾中行走,必像妖人,会令万物惊恐。
太阳从山坳里慢慢升起,白雾渐渐淡薄,但仍如万马奔腾。后山之雾白茫茫一片。冲里的雾,如流水遇到回旋,泊在冲里,如陷入深坑,走不了了。山下之雾飘飘逸逸,群山已隐隐可见,对面的田地、房屋露出些许轮廓,昨日走过的小径向前延伸了几十米。
正在院落端菜间,冲里的会计老杨拄一木棍从山下的薄雾中走来,令人惊喜,相约今日走访农户发展核桃栽植。其头发稀薄但仍显潮润,鞋袜、裤腿皆湿矣,都是露水的功劳。跺跺脚,老杨放下木棍,不推不辞,坐至桌前,狗在腿间钻进钻出,颇是兴奋。主人从屋内取出自酿的苞谷酒来,四人围坐桌间,雾从周身掠过,奔腾向前,酒在雾中飘散,在唇间嗞嗞有声,香气四溢。早饭如此吃法,我此后再没遇过。
饭毕,阳光已烈,雾如雪融,稀稀落落,尽皆流散,融入天际。
青山依依,屋舍俨然。横冲又恢复了昨日之貌。一场雾事,宛如梦幻。
乡下听雨
在乡下,当四周归于沉寂时,能告慰一天劳作之苦的最好方式莫过于热水敷脚之后,躺卧在陈旧的木榻之上,不需灯火,也无需烛光,在这静谧之夜,沉下心来谛听一场不期而遇的秋雨,让淅淅沥沥的雨声,隔着斑驳的木窗,隔着空旷的黑夜,点点滴滴渐次传入耳际,这近乎天籁之音不仅让夜显得宁静而幽远,也让跋涉而来的游子心静如水,在絮絮雨声中睡得格外安稳。
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这样的雨声了。乡下人对雨水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因为雨水连着收成,决定着年景。谷物、菜蔬这些果腹之物从土地中来,更从雨水中来。没有雨水,庄稼地的作物无精打采,甚至奄奄一息,农人的眼睛跟着暗淡无光,一副心事重重、失魂落魄的样子。雨是庄稼的魂魄,也是农人的魂魄。雨从久违的天空中落下来,是他们最想看到的场景、最想听到的声音,刷刷的雨声让他们心里得以安稳和踏实。面对期待已久的雨水,庄稼人更愿光着膀子或赤着双脚在田埂上、在雨水中行走或奔跑,表达心中的窃喜,这让他们觉得与雨水显得更为亲近,乡下人用最质朴的方式诠释与雨水的关系。油伞、雨衣这些工业化产品在乡下有时纯属多余和累赘,一顶斗笠,一席蓑衣,一件穿破的布衣,最容易成为他们行进在雨中的遮盖之物,这让他们更容易触碰到雨水,更容易听到雨水的声响,更好地表达他们对雨水的亲热。
在乡下,一些上了年岁的老人,在干旱年景,仍然会虔诚地跪拜在神像之前乞求雨水,恳请神灵布施甘露。在年复一年的门楣上,仍会固执地撕去旧符,张贴上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内容的新对联,寄托他们对年景的期盼,对雨水的渴望。
乡下最适宜看雨、听雨,雨在不同的季节,落在不同的地方,演绎出不同的声响。冬春之雨,细密、纤小、微弱,轻如浣纱,细如云烟,即便落在脸上,也在似有似无之间,随风入夜,润物无声。夏之雨,来如万马冲阵,势不可挡;去如天将收兵,不留一卒。夏雨落在树林、落在溪流、落在空旷之地最见阵势,如瀑布,如撒豆,密不透风,层层叠叠,声如洪钟,哗哗声,乒乓声,嘭嘭声,嗖嗖声,如擂鼓催兵出阵,如桶倒积水溅地,万物在滂沱大雨面前显得格外收敛,不敢造次。秋之雨,如江南女子,温柔细腻,如芳香醇酒,绵绵不休,用“霏霏”二字再贴切不过,配以斜风,加以秋叶飘零,堪可入画。听雨,最好就是听秋雨,不急不疏,时有时无,细细的声响落入耳际,平添一段凉意。听雨,让尘世的喧嚣,人事的倾轧,名利的纷扰,瞬间从心头滤去,让人入禅。
乡下人没有听雨的闲心,他们把心思都用在了农事上,即便有雨打芭蕉这样的绝妙之音也无法让他们静下心来去专注谛听。较之雨声,大自然在乡下还酝酿了更多的天籁之音:风声,水声,蛙声,鸟鸣,蝉嘶……面对林林总总的声响,母亲不闻不问,不喜不忧,视若无物,因长年劳作患上了腰间劳伤,这让她反倒担心这绵绵秋雨停不下来。
秋雨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临窗之外,秋雨敲打房瓦,点点滴滴,滴滴点点,我在翻了几页床前曾经读过的旧书后,枕着雨声,沉沉睡去。
魏群夫,散文家,现供职于湖北省保康县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