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松
2020-02-14柳恋春
柳恋春
震 海
米莉来看我。植树节那天我正要在自家的后院里栽一棵树。树是城市公园或街道绿化常见的那种松树,是我从郊区的一处苗圃买来的,我雇了辆三轮车把它从苗圃拉了回来。蹬三轮的是个年轻小伙儿,他挺热心,帮我把树拖进后院,临走时也没顾得上喝口水,我索性多给了他点儿车费。这当口米莉来了。
“这树从哪儿弄来的?”米莉一来就问我,“弄它干吗?”
我跟艾嘉离婚那年,米莉刚过完十二岁生日。我和艾嘉离婚后十年里,一直没有见过面。
大概四年前一天下午,那还是我跟艾嘉离婚后第一次见到米莉。米莉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时,吓了我一跳,我都快认不出她了。米莉的变化可真大,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那天下午她陪我坐在院子里,我呷着衡水老白干,我们一直聊些她上学和考试成绩的事。有时她话里也带出点儿她妈妈的事,都是些芝麻大的小事,我想她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到了晚上,我想留她吃饭,可她说约了人,起身就走了。之后,我一直盼着她再来。直到前年,米莉才第二次来看我,来的那天她对我说:
“我妈现在还一个人,你们有没有复婚的想法?”
她这么一问,把我见到她时的好心情弄得烟消云散,刚倒好的二两老白干也被我一饮而尽。
“是你妈叫你来问我这个?”
“不是,是我这么想的。”
我沉思片刻,说:“其实你没必要管大人的事。我跟你妈的感情早已偃旗息鼓了。现在大家各过各的,过得不是也很好?”
米莉又说:“假如是我妈的意思呢?”
我说:“那跟你也没关系,你已经长大了,照顾好自己和你妈。现在复不复婚有啥意义?”
米莉停顿一下,又问:“如果真是我妈的意思呢?”
我重新把二两一杯的老白干斟满,说:“我了解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她不可能有复婚的想法,那是不可能的事!”
说完之后,我小口呷着酒。米莉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酒精充盈了我的胸腔,空虚而枯萎的细胞渐渐有了生机,彻底放弃的痛苦感减轻了很多。
“当初你们为什么要离婚?现在又都没有再婚,怎么就不能重归于好?”米莉压着嗓音,仿佛压着一团火。
我没有作声,闷头把剩下的酒喝完。
“我妈想见你一面。她病了,卧床不能动弹了。”要走的时候米莉团着脸说。
“那你赶快回去吧。有时间我去看看她。”我说。
“等一等,以后你也别来了。”米莉出门前,我又叮嘱一句,然后又斟满酒。我幻想一种解脱的轻松感。
米莉背冲着我,扬起手抹了一下眼睛,头也不回地说:“我还会来的!”
米莉前年一走,去年没有来。我以为她永远不会再来了。直到今年开春,绿上枝头时,她又来了。
米莉站在我身边,我没告诉她树从哪儿弄来的。我盯着躺在院子里的树,正为这棵树伤脑筋。
米莉主动上前,帮我扶起树,我们一块把树挪进我事先挖好的坑里。她挺卖力气,干起活来像个小伙子。
松树挺不好摆弄,松针扎在她手上、脸上和身上,她就这么不管不顾地为我扶着。趁她还坚持得住,我抓紧往坑里填土。后来松树终于自己能够立着了,我用脚夯土的工夫,她进屋找来只塑料桶,跑进厨房去接水。
我听见哗哗流水的声音,工夫不大,米莉拎着满满一桶清水走到树前,我帮她担起桶,我们俩一块儿把水倒进树坑里。跟着水混合着泥土冒起泡,瞬间被树根一饮而尽,松树就像个小婴儿,吸食时发出吱吱的声音。米莉跟我前前后后忙活了两个钟头,最后米莉又帮我扫净院子,這才恢复往日的平静。
后来米莉帮我搬出我那把老掉牙的藤椅,我靠在上面,米莉又找来一个小马扎坐在我对面。
“又是你妈让你来的?”我问米莉。
“不是,”米莉说,“其实上次、上上次,她从来没有让我来过。”
……
“我妈去年去世了。”米莉坐在小马扎上低下头难过地说。
我听后没有吭声,回屋打开一整箱衡水老白干从中取出一瓶。老白干太重要了,以致它们好像是与我同在屋里的另一个人。
“你就跟我回去一趟吧,爸爸——”米莉用恳求的口吻说。说完,米莉委屈地饮泣起来……
“你妈去世前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也没说她就走了。”
米莉说话时,泪眼朦胧地盯着落在院外不远处的几只小麻雀。它们好像不慌不忙地在熟悉着周围的环境,然后蹦蹦跳跳地向我们这边试探性地走来……
“我终于长大了,”米莉望着小麻雀说,“可我妈却走了。”
“我想让你陪我给我妈选块墓地。”米莉说着眼泪直往下流。
我站起身,把藤椅挪出阴影,挪到太阳光能直接够到的地方,重新坐下来。那瓶白酒还撂在原先的地方,我忘记把它拿过来。
艾嘉去世没能让我落泪。
当初,我把艾嘉比作天上无数云中的一朵。我问艾嘉,你看,天上的云有的看上去轻一点,有的看上去重一点,有的看上去像涂了一层颜色,有的又那么洁白无瑕,你是她们中的哪一朵呢?……在我眼里,我肯定把艾嘉看作无数云中最轻最白最好看的那一朵。这是上初中时候的事。
上高中二年级,我和艾嘉被学校劝退了。
辍学后,我们各自在家赋闲了几年。后来,艾嘉在靠近县城的一家酒楼找到一份端盘子的工作。而我被家里扫地出门后,在离艾嘉上班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带后院的小平房住了下来,就是我现在住的这间房子。
那时,艾嘉每天要干到酒楼打烊才下班,然后还要去一个叫“勿忘我”的迪厅去当招待,也是端盘子的活。就这样,我每天在“勿忘我”等到深夜,艾嘉就跟我回我那个“小窝儿”去住。
那时,我整天游手好闲,没心思去找活干。另外,艾嘉老是能从“勿忘我”偷出小瓶装的洋酒,像龙舌兰、金酒、白兰地、威士忌、白朗姆酒,等等。闲着没事,我就把它们一个个打开干掉,最后喝得一个不剩。
再后来,我们领了结婚证。不久,艾嘉怀孕了给我生下个小米莉。
有了米莉,我就以照看孩子为由,天天宅在家里酗酒。有一回出了点小差错,差点要了小米莉的命,这都是因为酗酒惹的祸。
那天大清早,艾嘉去酒楼上班前,我们因屁大点儿的事动起手来。最终我狠狠把她揍了一顿,她跑出去前,把我的酒全给砸了,碎瓶子喳儿摔得到处都是,满屋弥漫着酒气。
她蜷缩在大门口哭了半天,白色连衣裙浸透了血。我没去管她,后来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走后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面,一口气干掉手头仅存的一瓶沃特加。你不知道那种感觉,靠在藤椅上,往喉管里面灌着酒,什么都不用想。人活着的时候,唯一的好东西就是酒,醉酒的感觉相当美妙。你不醉酒,你无法想象醉酒如命的生活,你也无法想象失去这种嗜好会怎样。没有奇迹,或者戒酒,或者死去,而我一样都做不到。
整整一上午,小米莉既没有哭也没有闹,怪安静的,好像家里除了我再没有其他人一样,一切都出奇的静。
其实,酒精的作用不光能让人醉,还能在迷失自我的瞬间突然清醒起来。当我从藤椅上跳起來时,我猛然意识到,米莉呢?坏了!我的小米莉呢!?我立马感到不好,像是大祸临头的感觉。我站在那儿木讷半天,从艾嘉走后,小米莉就一直都没有吭声……
我跑进屋,发现小米莉歪歪着小身子一动不动躺在床下,她的手和胳膊浸在血泊里。当时可把我吓坏了,我忘记是怎样把小米莉从床下弄出来的,只记得她原本红扑扑的小脸蛋儿,已变得冷冰冰煞白得可怕。我抚摸她的小脸蛋儿想叫醒她,可是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有一种被判了死刑的感觉,我感到在劫难逃。
……我跟艾嘉打架时,吓得小米莉钻到了床下,那些碎瓶子割破了小米莉的手腕,像割腕一样,血从小米莉身体里慢慢流出来。
艾嘉跑到医院时,米莉还在急救。艾嘉像没有呼吸一样默不作声地守在手术室门口,我坐在离她不远的另一侧低头看着地面。后来,一个小护士从手术室里面跑出来问谁是孩子的父亲?我说我是。小护士就立马领着我去抽血。小护士说要抽我600CC的血输给孩子,我当即说抽多少我都愿意,这是做父亲义不容辞的事。
来到诊室,护士先抽取一试管我的血拿去化验。而后,问题就出在我的血上——工夫不大,化验结果出来,小护士拿着化验报告找到我,说:“你是米莉的父亲?”我说:“那还有错!不是我谁是!?”小护士犹豫一下,似乎不想让我知道我无法给米莉献血的事实,但我的大脑却反常地处于一种导致行为失控的亢奋状态,一个声音如耳光一般响亮——米莉跟我没有血缘关系!
一晃,小米莉长到十二岁,十几年,艾嘉一直坚称,米莉绝不是别人的,就是她跟我亲生的骨肉!我无从取得这方面的证据,但我咨询过医生,也看过这方面的书籍,我固执地相信米莉不是我亲生的。那时没听说过亲子鉴定,也没有冒出过抱错孩子的新闻,更不知道某种病理状态下,血型会出现暂时性改变。总之,那时我不想再跟她争执下去,便从早到晚麻痹在酒精里,想从酒精的虚幻中,逃脱不清不楚现实的煎熬。可嗜酒成瘾索要代价,酒精中毒的影响不仅在身体,更多在心理。我知道我拥有了一项自由:我可以使自己或艾嘉的死亡之日提前。
为了扼杀我脑子里不断涌现的疯狂念头,米粒刚过完十二岁生日的转天,我便跟艾嘉离婚了。
“这次来只想让你陪我给我妈选块墓地。”米莉刚才收住的泪珠,又像断了线的珠子掉落下来。
我站起身,把藤椅撤出太阳直射的地方,重新挪回到阴影处,然后一屁股坐下,举起刚才忘记拿过来的那瓶老白干,嘴对嘴,一口气吞下多半瓶。长期饮酒已让我的味蕾和神经麻木不仁。
“你妈走前真的什么都没有对你说?”
“你想叫她说什么,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即便有也是大人间的事,你就是你,把自己照顾好了就好。”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妈?”
“我跟你妈感情很好。”
“那你们还要离婚,不愿意去见我妈,对我和我妈不管不顾?!”
“很多事说不来,说不来就不说了。”
“说不来才要说,妈妈都去世了,还有什么说不来!?”
“过去那些事,说来也没啥意思。”
“好,说不说由你,不说我就走了,我不想再回来了,你多保重!”
临走,米莉把我屋里整箱整箱的白酒全部倒腾到院子里,像她妈妈一样,在我面前拧开瓶盖,然后像对准我的喉咙一样,把一瓶瓶白酒全部倒在了树坑里……顷刻间,树变红了,从根部一直红到树干,最后连松枝也红得娇艳似火,整棵树像喝醉了似的。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