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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简史

2020-02-14赵瑜

满族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瘸子胖子

赵瑜

黄河食品城靠近农业路口的风好闻,甜,滋润,有女人的气息。

吃过饭以后,老史会和同伴们在黄河食品城旁边的小街巷里兜转一圈,才回到蔡村的住处。

因为靠近糖烟酒批发一条街,瘦猴会在蔡村路口的垃圾箱里翻一会儿,有好几次,都翻出几条被处理的假烟。于是,几个人就撕开来,蹲在电线杆下面抽烟。附近是一片按摩店,写着松骨,踩背等等字样。

瘦猴去过一次,出来后,直摇头,说,贵。

其实胖子也去过的,可是,他装作从没有去过,骂瘦猴,他骂得很凶,大家就都笑。

老史也去过。却不是去松骨,是去帮忙干活。一家店铺重新装修,原来是四川的米线馆,女人开的,老公矮胖,内向。当时米线馆装修的时候,老史便去干过泥工,老史干活实诚,不惜力,常常脸上涂满泥巴,那老板娘便格外对他好。如何是格外好呢,就是常常看着他笑,男人嘛,一看到女人对着他笑,就会多想一些。老史也是这样。因为这些笑容,开业后,老史也没少来捧场,米线、土豆粉都吃过。还有,瘦猴们的嘲笑,说他中了那四川婆娘的毒了。

米线馆开张半年后却不知为何突然关了门,亏了钱吗,还是家庭变故?老史很疑惑,在门口徘徊,伸頭往里面看时,却被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叫住了,那女人不耐烦地说:“你在电话里不是说三点钟就到吗,怎么这么晚才来,不过,你过来快些干活吧,今天下午,我给你按一个工结账,今天下午的活有些脏。”

活干了一天半,却按两天计工酬,这让老史很满足。很识趣地问老板娘,接下来如果有零星活,可以电话他,他来帮忙,不要钱。那胖女人随手将老史的电话记在了一张硬纸壳上,挂在一个钉子上,说好啊,过两天,我们的招牌就做好了,到时候你帮我挂一下。

挂招牌的时候,老史细细地读了,好玩,竟然是“关注农民工性健康工作室”。

老史初中毕业,还在技校学过两年修理收音机电视机,在老家考城县开过一家修理铺,因为着火,烧毁了不少送修的电器,因为无钱赔偿,他这才逃到了省城做工。

时不时地,他还会被老家的人遇到,逼着他还电器,所以,他一直不敢在固定的地方干工,整天在大街上,跟着一帮建筑装修工人,做零工。

做零工有做零工的好,可以“吹牛”。农民工没有什么乐趣,所有美好的生活都是别人的,所以,只能是吃过饭以后坐在那里等工的时候闲聊天。可是,他们的闲聊天与久别的朋友闲聊天不同,久别的朋友闲聊天都是问彼此的家庭生活身体健康以及工作变动,他们都知根知底,无聊到连彼此老婆的私处的样子都拿来分享,他们的闲聊就是各自讲自己的见闻,越离谱越好,如果非要给他们的闲聊命名,就只能说是“吹牛”。

老史是吹牛的行家,比如说,他那天下午帮助胖女人挂了一个招牌,回来以后就吹牛说,那胖女人看他的眼神不对,是有点待见他。又说还给了一个苹果吃。猴子便笑话他,说,谁不知道啊,这两天苹果便宜啊。老史便神秘地说,你们都没有看离婚指南吗,那个电视剧里,不是说,女人勾搭男人,都是给男人吃苹果。胖子笑得吐了烟屁股,咳嗽了半天,说了一句,老史,人家要是给你根香蕉呢,你还不得当场耍你那根东西啊。

“香蕉!”老史嘟囔了一句,不和他们说了,吹牛吹不下去了,自然要找活干。

平时攒下的零活都在本子上记着呢,有一户人家住在政三街上,是个银行的家属院,卫生间里的大浴缸要砸掉,准备做一个整体的浴房。整体浴房呢已经在网上买了,但砸浴缸的活需要工人,最重要的是,砸完了浴缸还要将地板重新泥平了,再补上几块磁砖呢。

这些对于老史来说,都是小菜。但砸地板完了,还要做一遍防水,以避免地板渗水影响楼下的住户。这样的话,活计就多了一项。那么,价格呢,也就高一些,虽然只有一下午的活,但是费力,能按一天算最好了。不等主人答话,他又补充说,他呢,有工具,不用主人家买什么工具了,街边有的干活的人,什么也没有,空着两只手上门,用任何工具都是主家去买。

那女主人同意了,但不让老史跟着她走,而是留了地址电话,让他周末的时候再去。因为平时只有她和女儿在家,周末的时候,老公在家,这样才安全。

老史念过书,为了吹牛,又爱看一些报纸新闻。自然不自然地,在一群民工里,会多出一些威信。这使得他十分在意自己的形象,比如,他的头发,常常是梳得整齐的,胡子也是刮得干净,衬衣也多穿得整洁。所以,平时,在一群找活的民工里,他总是被雇主一眼选中,然后谈好价格人数,他再来挑选人员。这一次,那个时髦女人如此小看了他,害得他两天对着镜子打理下巴下面的胡子,甚至想着,如果对方不打电话求他,他就不去了。

想是这样想,可是,做起来还真不容易。犯得着为这样的事情和钱过不去吗,电话里,小艾的母亲的中药又该续了,药方子换了,还要他再去一趟中医院。这又是要花钱的事。

想到这样的事情,他也会无端地觉得生活的无望。

他打电话给女主顾,说他今天有时间,可以去砸浴缸,那女主人倒是在家里,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旁边还有洗衣机转动的声音。女主人说,不是说好的明天才来吗。

明天下午,我们可能要帮着一个朋友搬家,所以,我就想今天联系一下你。如果你实在不方便,我就明天再去。

那女人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来吧。反正早干完早安装。

那女人在家里洗衣服,花花绿绿的,晾了一阳台。老史进门,换上拖鞋就进了卫生间干活。一户人家的卫生间总会有一些隐私。比如那女人洗澡用的澡巾以及搓身体的花浴巾,都散发出一股让老史难以抑制的羞耻心理。

的确,有那么一瞬间,他恨不得跑到大厅里,对着那个女人说,我喜欢你浴巾的味道。这些污浊的想法让他陷在不安和自责中。

砸浴缸的时候,一下砸到了手。这就是报应。

在别人家里想入非非,本就不该,这不是报应又会是什么呢。砸到手的那一瞬间,疼痛立即将老史的邪念收走,只剩下疼痛难耐的血液流动。他没有忍住,“啊”地大叫了一声。

那妇女听到老史的叫声,赶过来看,看到是砸到手了,二话没说,连忙从药箱里找到了创可贴以及消毒药水。

老史只是接过了一帖创可贴,裹在受伤的指头上,便又干活了。

那浴缸并不难砸,老史知道缸底的水泥固定规律,三两下便将底上的水泥砸掉了,因为是卡在卫生间的墙角,两边并没有做加固设施,所以,老史将浴缸完整地卸了下来。因为砸缸砸得好,地板上的磁砖一块也没有破损,有四块磁砖上有水泥堆,瓷在了上面,用刮刀清理一下就好了。

尽管如此简单的活计,远远没有主妇设想得复杂,但她还是照付了原来说好的价钱。又送了老史一盒上好的香烟,道谢着将老史送出了门。

出楼道门,天已眨眼黑了,老史取了自行车,盘算着路径回蔡村,他故意多走一条巷弄,这样可以路过那个胖女人的店铺。他想看看,那个女人到底如何关心民工的性健康的。是不是就是直接和男人干那个事。一靠近那胖女人的铺门口,老史就又闻到了那个浴室里女人的气息,意念里有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似乎将自己的意识也模糊了,如果这个时候有一个调羹的话,往脑子里一盛准会有一碗豆腐脑。

老史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收场,这种复杂让他自己直冒冷汗,他甚至有些厌倦自己的这种异常,在内心里不止一次地说,不就是想干那个女人吗,就去一次好了。就这样,老史进了胖女人的门。

和其他温州按摩店不同的是,这里没有按摩床和格子间分开的幽暗小包间,有一个书架,架子上摆满了书以及卷在一起的海报挂画。一个小柜台,后面的架子上放着满满两架子的药盒,老史看出来了,那就是超市门口摆着卖的安全套。

胖女人正在墙上贴一个海报,海报上已经粘好了透明胶纸,她弯着腰,将海报四周的小贴条都平粘在墙上。虽是背对着门,却通过地板上的影子知道来人了,转过身一看,是老史,起身,笑了。

胖女人指着海报上的照片,问老史,说好看不?

老史看了一眼,海报上的女人,嘴唇太红了,脸上打着光,有些毛绒绒的,好看,眼睛也大,睁得很开,好看。老史这样慢条斯理地说了两句,又看到上面的名字,秦慢。

胖女人弯下腰,将手指着海报上女人的鼻子,是啊,这就是我啊。

老史心里吃了一惊,又回到海报上,笑了,对着胖女人说,是你是你,你看看你鼻子上的痣。

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秦慢鼻子上的痣在左侧靠鼻尖的位置,虽然不是十分大,却并不好看,如果是靠下面一点,就成了一个美人痣了。

秦慢显然有些沮丧,对着老史说,这照片都是我十年前的,那时候身体还好,没有太胖。现在老了。

老史不知该如何答话了,就那样游弋着眼神。

秦慢回到柜台的后面,拿了一盒避孕套,笑着,说,这个送你。

老史吓得连连摆手,他觉得这种东西如果他要了,带回去会被同伴笑死的。

秦慢正色說,这个你要接受的,我这里所有的套套都是政府免费提供的,我不用花钱的。

还有这样的事情?老史有些懵懂,伸手接了,握在手里,却又没有地方装,他的裤子是那种运动裤子,裤兜浅,装不下。上衣口袋里装着一盒烟。再说,装上衣口袋里也不好看啊。

秦慢进到布帘房间里,一会儿出来了,拿了五十元钱,给老史,说,这是上次欠你的五十元钱,我一直等你来取呢。

这一下老史才想起来,上次结账的时候,秦慢去换钱没有换开,就先欠了他五十元钱。今天从政三街出来的时候,老史并没有想到钱的事情,只是一门心思想着女人的身体。

老史想推辞,想说自己不是来要钱的,但话说出来却是:“四十五块就够了,上次理发店您帮我垫付了钱,我一直记着账呢。”

一只手拿着一盒安全套,一只手接过秦慢递来的钱,老史很想问问秦慢是如何关心男人的性健康的。可是,他很紧张,嘴唇干得厉害,心跳也加速了。

秦慢大概是看透了他,斜靠着沙发,问他:老史,你有多久没有和女人那个了?

老史本来想回答说:有三个多月了。可是,突然眼睛酸涩得厉害,眼泪哗啦一声流出来了。老史都听到自己喉咙里一股水突然奔涌出来的声音了,他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自己的窘迫。他觉得自己必须快些离开这里,去房间里用凉水洗一洗小弟弟。

这是他常常要做的事情。有好多次,他无法战胜自己的欲望,恨不能到大街上找一棵有洞的树来解决自己的生理需要。

老史飞奔着离开,秦慢在后面喊了他一声,他没有听清楚内容。一辆摩托车急刹在老史眼前,恶狠狠地骂他:你这是急着投胎啊,长长眼好不好,大哥。

老史不理会他,脑子里一片浆糊,自行车如何开的锁,又是如何沿着蔡村十字路右首回到自己住处的,一概不知。

老史住在蔡村第二排的最里面的一排民房,和瘦猴一起租在一间房子里,卫生间是后来加进去的,常常堵塞。后来,旁边有一间房子空了出来,瘦猴就搬出去住了,可,虽然搬出去住了,老史和瘦猴还常在一起煮些东西吃。胖子呢,在对面的二楼住,也是同样的标准间,老婆带着孩子在菜市场卖腌菜,所以胖子身上常常会有一股腌菜的味道。

老史回到住处的时候,瘦猴正在和胖子打架。

房东在楼下大声地制止,两个人打架,不是像对别人那样你一拳我一掌地对攻,而是抱在一起推搡,胖子推一会儿瘦猴,就砸了房东放在走廊里的一个电脑机箱,瘦猴发力地推胖子又砸碎了一个显示器。房东在蔡村的科技楼卖二手电脑,所以,家里角角落落都是这些废弃的电脑零件。房东一看制止不了两人,就打电话报了警。

派出所就在村口,步行也用不了三分钟。

女警察,老史认识她,查暂住证的时候见过。倒也并不严肃。老史这人,骨子里有股自卑,敏感,人家若是看不上他,他就会记住。想尽法子也要证明自己有本事给别人看。人家若是对自己好一点呢,就觉得那人一切都好。

瘦猴和胖子下楼,女警察问话,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为什么打架。

房东急了,对着女警察说:“还是瘦猴管不住自己的鸡巴!”

胖子当着警察的面不敢骂房东,就将气撒在瘦猴身上,突然用力抱住了瘦猴,因为是出其不意,胖子的力气又大,将瘦猴一下子摔在楼道口的摩托车上,瘦猴的头磕在车把上,当场出了血。

场面变得如此不堪,房东没有想到,女警察见状,立即打了同事的电话,让他们将车开过来,要送瘦猴去旁边的六院。

老史在秦慢那里憋了一肚子的话,被眼前的这一场打闹给堵了回去。

他陪着瘦猴去医院,让胖子带上钱。老史的钱,每个月都要按时寄回去,给孩子交学费倒是用不了,家里的婆娘也花销不了什么,主要是媳妇娘家负担重。所以,老史的钱,多半流到了孩子的姥姥家里,以致于,老史的老父亲一骂自己的孙子,就是那一句:你姥姥的。

外伤,倒也不用住院。又是自己人打架,所以,更不用说住院检查。医生开的药也没有拿,直接包扎了一下,就回到了住处。

女警察大概也猜出了事情的一二,对着胖子说,以后不能再打架了,有事好好商量。小孩子要放学了,她要去接,所以,有什么未完的事情,明天到派出所去找她。说完就走了。

晚上就开始商量。

两个人,胖子坐在老史的床上,瘦猴坐在椅子上。

烟头掉在老史的床上,幸好老史眼尖,看到了,捡起。老史是个慢性子,很少骂人,只会狠狠地瞪人一眼。

胖子说:“哥,你说说吧。该咋弄,这事儿?”

老史将烟又接上一支,问瘦猴一句:到底为啥啊?

瘦猴就开始嘟囔:“哥,胖子欠我钱不还,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史一愣,說:“上个月不就已经还你了吗?胖子上个月借我的钱时就说已经还你了。”

瘦猴说:“还了,还个骚逼。”

胖子一听就火了,说:“瘦猴,你妈逼,下个月,我就是去卖血也将你的钱还上,你小子再敢碰月仙,我就活剥了你。”

瘦猴说:“胖子你这是倒打一耙,你好好问你媳妇到底怎么一回事?”

胖子气呼呼地将自己的一只鞋捡起来,穿上,上楼。

老史就开始骂瘦猴:“你怎么能动月仙,我们考城有句老话,朋友妻不能欺。你这是坏规矩,这样太不讲究了,缺德,简直……”

瘦猴平时看不上老史,所以,仰着头,理都不理会。

老史就又说:“你借给胖子钱,我知道,我当时也借给他一千块钱啊,胖子母亲得绝症,无论如何也得出份子不是。可是,你不能刚借给人家就逼着还啊。胖子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掌握……”

瘦猴一听就急了:“别说了,就你仗义,我不是个东西,好了吧。”

两个人就那样不声不响地愣了一会儿。老史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解,或者如何指责瘦猴,这件事情,瘦猴肯定不对啊,可是,他明明知道瘦猴不对,却找不到词来说瘦猴。

瘦猴这个人呢,坏,胆子大,但也大方。从不见他为钱心疼。乡下人都怕穷,有钱都会攒起来,数着玩。可瘦猴不,从小就偷邻居家的鸡蛋换糖吃。念中学的时候和一个男孩争女孩,打架,把人家打伤了,跑出来打工。心灵手巧,学过电焊,卖过早餐,终于在一个装修工地上遇到老史,老史虽然泥工也做得好,可是,如果做工程,他只做水电。像卫生间和客厅的瓷砖这样累人的活计,他一般给瘦猴做,当然,他们的分工并不明确,有时候,瘦猴耍滑,老史也会做。

胖子是个看起来壮实的残废,有一年在工地上摔下来,摔坏了腰,所以,看着人高马大的,一起干活,他基本上做不了什么重活。好在,老史和瘦猴讲义气,带上他,中午的时候,如果干得累了,不想下楼吃饭,胖子就负责去买盒饭,有时候,胖子还骑着车子回到家里,让老婆做些吃的带到工地上。

乡村与城市的区别,被老史和胖子、瘦猴的友谊慢慢消解。他们要好,却也常常因为一些琐碎的事情争吵。但却从未大打出手。而这一次,瘦猴触犯了底线,朋友妻,这是一道无论多么可口也不能下嘴的食物。

瘦猴厌烦了老史的道德歧视,生气地跳起来:“老史,你知道吗,我老娘逼我回家相亲,需要钱。可是胖子借了我两万块钱,我催他,他连五千都还不了。上次我们在他家里喝酒,我喝多了,的确摸了月仙姐一把,可是,被胖子看到了。这小子骂得我狗血淋头的,可是,没多久,我就发现了月仙和姜世贵睡了,就是上次来我们这里吹牛的那个戴眼镜的家伙,是个算命的,不是,不是那个瘸子,姜世贵他不在街上摆摊,开了一个起名的公司。可他自己的名字也不咋的啊。这小子睡了月仙,还给胖子钱。我进去骂月仙和胖子,才知道,咱们那里出来打工的好多个女人,都做这种营生了。”

老史自然不信,老史想知道考城在省城的女人都有谁还卖淫。

瘦猴说:“宽哥的女人就做这营生,就是我们镇上的,家里穷得很,你还记得不,上次去北京打工的那个低个子,他老婆在黄河路边摆地摊,卖袜子口罩什么的。反正挣不了几个活钱,供不上孩子读书的学费,就开始做这个营生。你想想啊,我们都认识她,最起码知道她没毛病。你们镇子上的铁拐李不是染了性病吗,生了疮,听说都快要死了。”

这些事情,老史也有过一些耳闻,但是一说到这些话题,大家就都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慌不择路地逃离。这些事情,总是对老史有着巨大的冲击,击毁的不仅仅是老辈人传下来的德行和旧观念,还有隐约的害怕。如果农村的女人一到城里就都解开了裤带,那么,将来,农村还有干净可以依靠的女人吗?

在城市里,别说月仙和宽嫂了,那些年轻一些的女仔,到城市以后,也会如此开放吗?老史问瘦猴:“有没有女娃干这营生啊,我是说女娃?”

瘦猴答:“在省城没有听说,但北京听说有,都是不能吃苦的一些女娃……”

老史找抽屉里的烟,没有了,瘦猴就扔了一盒过来,说:“假的,有些呛。”

老史点着了,用力吸一口,霉了,呛得流了眼泪,骂瘦猴:“你娘的吃好烟,给我霉的。”

瘦猴说:“上次给你和胖子两棵好烟,你们不是都说没有劲吗,你们抽多了假烟,好烟抽不出好来。”

老史将手机充电器找到,想了一下,又扔到抽屉里,说:“上次你和胖子打架就是为这事吗?”

瘦猴说:“是的,上次是因为月仙被其他男人睡了,我气不过。我喜欢月仙。”

“这次呢?”老史好奇,想听瘦猴细说说。

瘦猴脸一沉,说:“这次是我和月仙第二次,第一次月仙不要钱,结果那天便被胖子打了。这次呢我是计划好要给胖子钱的,可是碰巧胖子又领了其他男人来,我们就打起来了。胖子领来的男人哪一个洗过澡啊,让他们和月仙做那事,我想着都恶心。这胖子真他妈不是东西,自己的老婆的……”

“胖子,他,他自己有问题,所以,可能心理上有些憋屈,才会想着让老婆挣钱的……”老史善意地猜测。

瘦猴吐了口痰,又吐一口,朝着胖子的房间,说:“月仙说,胖子自己有毛病,拿黄瓜折腾她,别提多恶心了。反正,我是一定要救月仙的,哪怕是把她从胖子手里买下来。”

说完看一眼老史,又小声补充了一句,“月仙也看上我了。”

老史将烟吐了,咳嗽了好一阵子,说:“你还是听你老娘的话,回家相亲吧,然后,觉得中,就带到省城来,做饭洗衣也好,开店摆摊也好,你就不用这么折腾了。”

瘦猴不理会老史,打开钱包查他自己的钱数,将两张折叠在一起的五元伸展开,就那样一直捋着。

老史突然想起一起干过活的牛仔强,对瘦猴说:“牛仔强你多久没有见到他了?”

瘦猴说:“我前不久还和他男朋友一起吃饭呢,这个牛仔强,我最烦他,说话就说话,老爱说话的时候,凑过来,用手摸一下我的胳膊,别提多肉麻了。家里娶了老婆,他不要,偏偏喜欢男人。”

老史說:“可不是,我听说,都有他的新闻了,反正是不大好。对了,我得去找下秦慢,告诉她一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情况,她最关心这些事情了。”

秦慢穿了一件不合时宜的长袖,天气热的缘故,脸红红的。

老史犹豫着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有两个男人在秦慢的房间里,一个坐在秦慢的对面,另一个正拿着相机到处乱拍。那镜头一下就对准了老史。

秦慢正接受某个媒体的采访,看到老史,兴奋地大叫。她扭着身子走到老史面前,小声说,她正接受一份报纸的采访,想让老史扮演一个病人,陪着她一起去社区医院一趟。

老史有些紧张,但知道秦慢不过是让他演场戏,便带着好奇跟她去医院。

社区医院里的医生都很忙,前两天的高温,让一些空调家庭的孩子患了热伤风。诊厅里一片孩子的哭声。

本来也只是做个样子,于是在医院里老史和秦慢装着接送药品的样子拍了几张照片就离开了。

第二天,老史的手机便炸了锅。他在医院的照片发在都市报上了,很大的一幅,说他患了性病,而秦慢正帮助他。

你怎么能这样子骗我呢?老史气得在电话里质问秦慢。

他去街上买了一份报纸,直接去秦慢这里,发现有好多农民工在秦慢的房间门口排队。秦慢正和一个助手免费发送避孕套。

老史冲到秦慢面前,将报纸递给她。老史一生气,脸上的肌肉会动,心跳也加速,口齿呢,也不很清晰。他对着秦慢咆哮:“你怎么你怎么能骗人呢,我又没得病,你这样一弄,我们村上的人都知道了,他们会往家里传,我堵都堵不住。”

秦慢把手里的活计给助手,将老史拉到旁边安慰。她很真诚,说:“明天,明天报纸就会登出来,是要证明你没有得性病,是他们搞错了照片说明,也怪我,没有和他们说清楚。你只是帮助我去做个宣传。他们就搞得风声水起,反正报社的记者就是这样子,我也没有想到,老哥,你知道我,我做这件事情本身也是为了帮助别人,我绝不会存心害你的。希望你能理解我一下。”

秦慢的话说得快,很焦急。秦慢说话时喜欢摆姿势,把手放在鼻子下面,表示羞涩。把手放在胸口上,表示真心的。总之,秦慢的反应让老史的气消了不少。

又看看秦慢的脸,秦慢今天有些好看。老史也不知为什么,不论有多生气,可是,真的见到女人温软的样子,就马上泄了气。

本来准备好的一些恶毒的话,现在一句也想不起来。但有些情绪仍然还在,老史对着秦慢说:“那你下午的时候,要对我们一起干活的瘦猴和胖子解释清楚,是记者们的错。”

秦慢应下,说:“我下午一定陪你去解释清楚。不过,这会儿,你能不能在这里帮我发东西。”

发东西时遇到了靳瘸子,靳瘸子是一个说话声音很大的人,一见到老史就哈哈地大笑,说:“老史,你这混球也有今天啊。”秦慢连忙过来解释情况。

靳瘸子认识秦慢,不仅仅如此,还认识区里面的一个老是做艾滋病义务宣传的高医生。靳瘸子是受益者,早些年他被传染了淋病,误入小诊所,越治越坏。以为自己真的得了艾滋病,遗书都写好了,还准备去抢一次银行。结果遇到了高医生,给他看好了病不说,还帮助他在一家废品收购站找个看门的活儿。靳瘸子好学,在那里看门的时候,看一些算卦相面的书,又加上他舌头灵活,竟然在周末的时候开始给人算命。算命就算命,偏他还是一个病人,他一眼就看出了要轻生的桃婶,桃婶的老公在工地摔死了,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在省城谋生,她做钟点工,还有些姿色,被一个雇主强奸了一次,得了些赔偿。她便破罐子破摔起来,就近找了一家洗脚城工作,说是足浴,也半推半就提供色情服务。桃婶一开始不懂得安全知识,连套都不用一个,不久便染了病。挣的那点钱还没有存进银行,便全买了药,然而还不够。

桃婶买了一份保险,准备去路上撞车,然后,想着给孩子们留下的费用。这也是听从了其他姐妹的建议。

遇到靳瘸子,也是鬼使神差,桃婶想着,就要死了,给自己算算命。会不会真的命不该死,有什么奇迹。说到底,人哪有对尘世一点也不留恋的呢?靳瘸子一眼就看出桃婶的心思,知道她想不开了,也知道她身体有病,靳瘸子腿虽然瘸,可是他感官系统发达,眼睛好使,鼻子也好使。他便开导桃婶,说,女人的病说到底都是心病,身体上的病没有治不好的,吃中药最好。怕桃婶不信,靳瘸子又说自己的病,也是汤药治好的。

汤药,尤其是可以自己去药房抓的那些个草药。如果也可以治病,那么,桃婶便不想死了。毕竟,两个孩子还需要她养呢。

靳瘸子呢,一个人在废品站建了两间房子,虽然房间不大,但也是一些做过泥瓦匠的老乡们给他建的,所以,住处倒也宽绰。就这样,三两天,他便和桃婶住到了一起。连两个孩子也一起。

然而,桃婶的病并没有靳瘸子想象中的那么好医治,找了一个算命的神医,吃了半月,仍是不好。只好开始服用西药。这不,找秦慢来排队,也是知道,今天,秦慢这里可以免费领到一种丙磺舒,还有,在秦慢这里登记,可以定期免费注射抗病毒的一些药物。所以,靳瘸子一早就来排队。

中午的时候,桃婶也来了,果然好看。如果靳瘸子不介绍,老史还以为是靳瘸子的妹妹。桃婶精神不好,憔悴。

便坐下来说话。秦慢问,桃婶答。

竟然,都是女人身体的问题,靳瘸子领了药,便去公园门口摆摊位去了。老史一个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简直被秦慢和桃婶的问答给羞死了。

怎么能问这样下流的问题呢,老史想。

“老史,你和你老婆做爱之前会不会洗澡。”当着桃婶的面,秦慢突然这样问老史,老史像个孩子一样惊住了。

“老史,你们这些人,对性爱这件事情就是过于有道德感了,所以总是觉得说这件事情是下流的。其实,性爱这件事情是人最高尚的事情之一。你一定要正确对待这件事情。你的那些农民工兄弟们有很多,常常是因为没有认真对待这件事情,有的长时间憋屈自己,憋出了毛病,有的呢,乱找女人,又染了病。还有的呢,心理都变态了。性这件事情,处理好了,生活的一切都会好的,如果性没有处理好,那么我们的性格和性命都会有问题。”

老史觉得这一会儿秦慢变成了另外的人,是老中医,正把着他的脉。比如秦慢说,长时间憋屈自己的,憋出了毛病。老史觉得自己就有了毛病。前几天,他简直不能看到女人的身体离自己近了,一近,就觉得下体膨胀。这算不算流氓啊,流氓也就算了,还伤害自己的身体呢。这几天,老史尿尿老觉得自己的尿是黄的,而且,尿道还疼痛呢。总觉得尿道里有一个小石头堵在那儿一样。秦慢说有的乱找女人染病的时候,他马上就想到了瘦猴村子里的甘蔗,找了两回街边的女人,便得了性病,又穷,没有钱治。跟着就想不开跳了脚手架,尽管人家赔了些钱给他的家人,可是好端端的人,就没有了。还有秦慢说的心理变态,瘦猴说的那个牛仔强,本来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在省城待得时间久了,又加上一直找不到对象,竟然和男人搞上了。男人和男人在一起,老史一想到就觉得变态。

“你说的这些情况,我们那儿都有。得病的人,还有搞同情恋的。”老史说不准确同性恋,自己起名字叫做同情恋。

秦慢一听还有同性恋,马上问老史熟悉吗。老史点头。

秦慢说:“我们约个时间去看看那人吧,同性恋最容易传染疾病,得个淋病什么的还好治一些,如果得个艾滋病,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老史还将瘦猴和月仙的事情也对秦慢说了,想听听秦慢怎么说。秦慢竟然赞成瘦猴和月仙来往,她说:“瘦猴和月仙虽然是偷情,但这属于有感情的性行为。这人和人一旦有了感情,就不能单纯地用道德来评价了。他们有了感情,那么,就要各自好好处理自己的家庭。”

瘦猴没有家庭呢。老史补充。

老史本来还想对秦慢说说自己的情况,是啊,今天也算是长了见识。原来,像性爱这样丑陋的事情,在秦慢这里竟然也是可以讨论的。这让老史觉得新鲜,他忽然想起乡村的夜晚,那些偷情的人惹得村庄里的狗叫个不停。以前,每一次想到有人逾过这道德的界线,老史都会觉得那些人无耻、混蛋。现在却像个被雨淋过又锈上的锁,终于被配钥匙的人打开了一般,内心里的锈迹被擦亮了。最重要的,还有,在城里,自己以前的那些不道德的念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老史的生殖器尿尿的时候一直疼,这样隐私的事情,也只有在秦慢面前才能说起吧。如果在瘦猴他们面前说起,又不知道该如何造他的谣言呢。

可是,报纸上,关于他的谣言正在到处传播呢。而他却又没有办法脱了衣服,向所有他认识的人来证明他自己并没有患上性病。

桃婶想让秦慢看一下她的病情是不是有所好转。所以,便一直在旁边坐着等秦慢。

老史呢,吭吭唧唧,找不到说自己小弟弟的话的由头。

秦慢便只好将他支走了,说是下午的时候,专门到老史的住处去给他们解释,晚上呢,秦慢还决定请老史吃饭,也算是对老史进行物质补偿。

晚饭是老史请的客。原因是老史回去的路上骑着自行车,为了避开一个小孩子,一下撞到了路边的树。自行车撞坏了不说,他也受了些轻伤。

老史的自行车车篓外面,贴着一圈广告,上面写着,装修工程全都做。车篓整个被撞掉在路边。

那孩子的父亲从旁边的香烟店里出来,看到孩子没有被撞到,老史自己还伤了,大抵知道了情形,很感动,随手将手里刚买的一盒烟塞给了老史。那人帮老史将自行车扶起来,指着车篓上的广告问老史,你装修过旅馆没有?老史跟着一个装修公司做过一个五星级酒店的工程,点了点头。怕对方不信,又补充一句:“我们做过一个大宾馆,但只是去帮忙,并不是我们承包的。”

原来,那人有一个小旅馆,正要找人装修。

“做得了的!”老史有些兴奋,忘了胳膊上的疼,电话了瘦猴和胖子来。瘦猴呢,又带了浙江的木匠老刘,这也是平时他们去外面承揽活计时的全部队伍。工种齐全,再需要人手的话,就都是临时找老乡帮忙。

老史向那人介绍瘦猴,是顶好的泥水匠,防水做得好,水电呢,他也懂一些。浙江的老刘是木匠,手巧得很,只要让他看一眼,就能做得出来。胖子呢。老史每一次介绍到胖子总是有些犹豫。生怕遇到较真的雇主。胖子什么都不大會,但毕竟念过高中,施工设计图画得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好,建筑图也看得懂。有时候,客人家的房子没有见到,他一看那房子的设计图,便看懂了房间的布局以及装修施工大体所需要的工料等。所以,老史总是介绍胖子是设计师。水电工有了,木匠有了,设计师也有,还有老史,虽然是电工出身,可他和瘦猴学得一手的好泥工,也算是装修行里里外通吃的巧匠了。

那人很高兴,开着车子,带着老史和瘦猴去看了现场。乖乖,一共三层楼,说是二十几间客房,加上大厅以及晒衣房,足足有三十间房子。

留了电话,那代姓老板付了一万元的预付款。因为要求老史的工人第二天就要进场,所以,先要付一些小工费和吃饭的钱。

老史觉得,这一笔买卖多少都和秦慢有些关系,若不是秦慢叫他来帮忙,他也不会凑巧就遇到这代老板。

请女人吃饭,在城里,对于老史来说,这还是头一遭。他拿着菜单直笑,递给秦慢说,我没有学过这个,不会。

秦慢便笑,说,点菜又不用学,只挑价格便宜的点就行了。

老史觉得秦慢故意逗他,也不知如何回应,就傻笑着摆手,示意秦慢自己点。

喝了两瓶啤酒,老史一看秦慢喝的样子,就知道他不是秦慢的对手。老史便只好说出实话,他只能喝一瓶啤酒,超过一瓶,就会说胡话。说胡话的内容还老是查麻雀的数量。这可能是幼年时落下的毛病。反正老史自己并不知道,都是瘦猴和胖子告诉他,说,老史,你昨天晚上又数了一万多只麻雀。

秦慢不信,捂着嘴笑。

吃过饭,秦慢要回店里。老史也要回住处准备。本来都已经骑上车子走了,老史转弯又骑回来,说是大晚上的,一个女的走夜路,不安全。要送秦慢。

送到店里,自然就进了去,喝杯茶吧。秦慢边说边往里面走,要烧水喝。

老史跟在她后面,老史忽然想起上次秦慢问他的话题,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老史说,他已经三个月没有碰过女人了。这样久了会不会有问题。

秦慢眼睛都瞪大了,又问他:“三个月,那你多久手淫一次。”

老史低头,小声说:“说不准,经常。”

秦慢沉默一会,站起身,说,你过来一下。

老史心跳加速。店铺的门开着,门外的摩托车急刹车的声音不停地响起来。秦慢进了里屋。老史往黑暗里又移了一步。秦慢说,你进来吧。

事后,老史多次向瘦猴他们描述过秦慢的温柔。秦慢对老史进行了全方位的启蒙,首先,秦慢让老史明白了,性爱这件事情是人自然而然的需要,是文明而干净的,是道德的。如果一个人有性爱的需求,却拼命地压抑自己,也是另外一种不道德。

老史给瘦猴他们转述的时候,无论如何也组织不了准确而逻辑的语言,意思是,想女人,又不敢去做,天天憋着,等憋出了毛病,就不道德了。“意思也是这么个意思。”

瘦猴听了以后,直骂老史喝多了酒吹牛。秦慢怎么可能跟你做那个呢。

那天晚上,秦慢用手帮了老史。秦慢让他知道性爱是双方互相的事情,而不是单方面劳动。性不仅仅是身体的接触,还是空气的交流,也是思想的交流。总之,性爱这样美好的事情,绝不只是单纯地直接进入身体。

瘦猴一脸疑惑,“你还,你还来词儿了你。”

被启蒙过的老史,首先发现自己说话变得文明了。所谓文明,是特指瘦猴所听不习惯的那些内容,比如他的舌头老是绕来绕去的,不再说“次饭”,而是正确地说出“吃饭”两个字。当然,还有很多,又比如,老史竟然还学会散步。吃过饭以后,不和瘦猴他们一起下象棋、骂脏话、聊女人。而是一个人往菜市场附近的一个林荫路上走,美滋滋地说要去散步。瘦猴一听就恼了,散步,谁不知道你老混蛋,是偷看那条街上理发店里的女人啊。别散着散着被勾进去,记着多带些钱。

他有些听不惯瘦猴动不动就口头禅一句“靠他姑三回”。其次,老史发现,他开始注意气味了。过去的衣服几天不洗,现在每天都要洗。连胖子中午吃过大蒜以后不漱口,也会被老史骂。

最后,老史还开始觉得,对事情的程序也在意了。程序这样的词语,搁以前八杆子也打不着他。可是现在,他动不动都会对着正在干活的瘦猴讲,程序不对啊,你应该先把水泥用完,再开始做其他活。一会儿呢,他又会对着胖子大声骂,说,你程序不对啊,哪有先把卫生间马桶的位置固定下来的呢,这么多房间,除了楼上楼下的位置可以固定,其他房间因为房型不一样,马桶的位置不能固定啊。所以,程序上来讲,应该先把淋浴的位置找到了,然后才能确定马桶的位置。

他开始有模糊的逻辑,不再经常做非黑即白的对比了。这件事情,他转弯得较慢。还是他给秦慢说瘦猴与月仙的事情时,他问了一句秦慢,像这种不仗义的事情,动了朋友的老婆,是不是特别不道德,是不是就得暴打一顿。

秦慢情商多高啊,对着老史一笑,说,若是搁在清朝,这种事情,可能要杀头的。可是,若是搁在唐朝,就不一定。老史搞不懂了,怎么越往前越对男人的裤腰带管得松啊。

秦慢便只好给他上了简单的历史课:“关于男女之间的事情,其实也就是以后才管得严了,以前,解放前,连一夫一妻制都没有明确规定啊。看电视你应该知道啊,那些民国的地主们,不都是娶了三房四房的吗,都是合法的啊。”

有很多话和例子,老史其实并不懂,他没有建立完整的逻辑体系,但是,听着挺有趣。觉得秦慢真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原来,他总是以为有文化的人,尤其是女人,才不会理会他这种土得掉渣的农民工呢,现在,他改变了看法,秦慢就是有文化的人啊,不仅是大学毕业,还是社会学专业的研究生呢。怎么样,这样有学问的女人,不照样和我们这些农民工打成一片吗。当然,最让他感激的是,秦慢竟然不止一次地用手帮助他手淫。秦慢的手,对于老史来说,那是月亮。

每天晚上,入睡前,老史都会盯着窗外的月亮发呆很久,觉得,那月亮是凉的,像秦慢的手一样,光滑,微凉,有着莫名的香气。

老史也曾去秦慢隔壁的店铺去找过一次女人,回来便给秦慢说了。具体的感受,价格,用没用安全套,甚至连女孩子的叫声都交待得很清楚。秦慢细细地记下了。

老史覺得,秦慢做的这件事情,打开了他们这些人的羞耻感,像给他们内心里装了一些缓解道德的棉絮,即使他们觉得自己已经远离了道德,堕落了,却仍然有一股人性的棉絮垫在他们意识里,不至于走极端。关于身体里的欲望,若不是遇上秦慢,老史总觉得自己说不好哪一天就会爆炸,强奸,这可说不好。身体里有一股炸药,谁知道会不会无意中自燃呢。

有一天,老史想和秦慢亲热一下。可是,脸都红了,仍然不敢动手。

最后,夜和茶水一起凉了,老史只好从秦慢的房间里逃出来。老史有的是力气,可是,在秦慢那里,他身体都是软的,一点力气也用不上。腿软,这让他对感情的事情开始有了模糊的通透,就仿佛生命中的某一个弦一直松了,最近他碰巧找到了一把螺丝刀,拧紧了,现在,只要一碰到内心里这根弦,便有好听旋律和音波,让他心跳加速,嘴唇干裂。这种种的陌生感受让他自己也很奇怪,他常常有种莫名的错觉,觉得遇到秦慢以后,自己年轻了些。

他是喜歡上秦慢了,这种知识分子的味道,这种宽容的女人的气息,这种与他身份的落差都让他觉得没来由的刺激。

不能说没有报复感,也有,哪一个底层生活过的农民工不想着在身体上能欺负一下城里的这些女人呢,尤其是这些与他们生活节奏不一样的城市文艺女。想一想,甚至多路过她们几次,都觉得占了便宜。但是,老史对秦慢的想不仅仅停在身体这个层面,还有一股潮湿的令他失眠甚至是在内心里骚热不止的气流,气流吗?还是电流?

都有可能。

有天晚上,瘦猴和胖子又打架。原因自然还是月仙。月仙穿了瘦猴给她买的一条裙子。胖子便动手打了月仙,瘦猴呢,去拉架。看到月仙的脸被打得破了相,恼火了,就和胖子动了手。

打完架以后,胖子觉得自己受了瘦猴的欺负,一生气,不和月仙一个屋,睡到了老史房间里。

瘦猴呢,也回到他自己租的房间去睡了。

胖子睡不着,不停地问老史,瘦猴会不会在月仙那儿睡。老史说不会。胖子不信瘦猴会那么守规矩,但是瘦猴答应过他了,只要他不让月仙陪其他男人睡,他就不去动月仙。到底要不要去月仙的房间去看一下,瘦猴在不在,实在不行,去敲一下瘦猴的门也行。

胖子不停地问老史,老史气急败坏,卷了铺盖,去敲了秦慢的门。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秦慢开了门以后,老史便抱了秦慢,三下五除二地就脱了秦慢的衣服。

可是,秦慢的规矩好多啊,尽管脱了衣服,她呢,要求老史,先洗漱,然后呢,还要陪着她就着月亮喝杯红酒。月亮好看,红酒难喝。

音乐呢,老史觉得那音乐简直难听极了,半天都不响一声,一响,还咕噜噜的,像饿了的人的肚子叫起来的声响差不多。

是钢琴曲。

老史喜欢闻秦慢身上的香气,比他们村庄外的油菜花的香味要淡一些,比炊烟里夹着的玉米饼子的味道要甜一些,比秋天的月亮下面月饼的味道还要浓烈一些。总之,老史醉在秦慢的身体气息里。

经过秦慢身体的老史,几乎有了新的身份。这身份的重新厘定完全属于内心的一次丰富。他不能掩饰自己的兴奋,但是,却又无法回到过去那种粗俗到手淫过闻着自己精液的味道干呕的劣质生活里。

和秦慢一样,老史开始关心身边这些独自在城里打工的难兄难弟们。他首先打探好了哪个巷子里的女人安全,去给这些兄弟们通风报信。安全套自然不可少,他讲笑话给大家听,说,安全套也不是百分之一百的安全的。有一个女人工作忙,一直不想生孩子,结果,他老公晚上的时候,偷偷地将一个安全套弄破了一个洞。结果,女人便怀孕了。老公故意逗老婆玩,当着一群朋友的面,他调侃着说,怎么样,看我厉害,我每一次都用安全套,还是把老婆的肚子弄大了。可是,他万没有想到,老婆突然站起来,说,好吧,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就坦白吧,我是有其他男人了。

这自然是秦慢讲给老史的,老史第一次听,还没有听明白。他幽默得不彻底。可是后来缓过神了,一直笑。

给那些考城出来的农民工发安全套的时候,老史会说一句,一定要用,我们村的阿强就因为一次没有用染了病,都花了几万块还没治好。

花钱这样的话,永远比笑话更管用。在乡村,最为实用的逻辑不是伦理和亲情,而是花费的多少。所以,老史的最后一句话极有疗效。

老史在帮助别人的过程,同时也观察了人情世故中和他一样的群体的人的缺陷。而这些缺陷,两天前,他自己也有的。但是,当他意识到是一个缺陷的时候,他自己也厌恶极了。

比如,那些并不恰切的节约。瘦猴有一次为了省十元的打的费用,扛着一个大包从火车站走了十站路到黄河食品城他们的住处。挤公交车,他的包太大了,根本上不了车。但是包本身又不沉,所以,他决定自己扛着。可是,因为是冬天,他又出了一身的汗,冷热交替,第二天感冒,发烧至三十九度,输液两天,吃药三天,整整花了一百多块。

又比如,那些并不恰切的浪费。胖子的姐夫前不久来郑州卖古筝,胖子的姐夫在县里的一家琴厂做琴,主要是做古筝,他的手艺好,便自己开了个小作坊。生产出来以后呢,到郑州来卖。每一次都租车,充富有的人家,穿好看的衣服。反正整个是一个大公司的气派。还有一次,为了请一个琴行代理他们生产的古筝,在农业路上的一个大酒店,点了一桌子菜,结果,那家琴行的老板临时有事来不了,菜又退不了,且已经上了桌了。没有办法啊,紧急打电话给胖子,找一帮工人去吃啊。都是一些平时不舍得吃的山珍海味。

老史自然也一起去了,吃完饭以后,又每一个人都打包了一份。

胖子的姐夫,这个请客的人,看着大家吃饱喝足了,竟然说了一句:“好啊,我这次请了你们,那么下次来郑州,要挨个找到你们来请我吃饭啊。”

虽然老史和瘦猴都没有当真,一口应下。但老史还是觉察到了这人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那种低于常温的小气。

以前看不上的一些人,老史现在觉得他们可爱起来。比如那个修自行车的老李,就是和他们一起租住在蔡村的杞县人。老史老是觉得他以前的那个自行车丢了和老李有关,修自行车的人,多数都和贼有来往。

可是,老李在食品城的一棵树下面修车,多年如一日,不怕风吹日晒的。有这样的坚持,便应该有好日子过。果然,后来老李将老婆接了过来,孩子也跟过来了。老婆有一手缝缝补补的本事,他们将老家的缝纫机运了过来,租房开了一个裁衣缝补的店。老李呢,平时也不怕下雨了。下雨天,就回到老婆的店里面坐着。

再后来,老李不修车了,将老婆隔壁的店面盘了下来,开了一家蛋糕房,老李不知何时学会了这一手。因为不远处有一个石油公司的小学,所以,老李的蛋糕房生意还不错。

只用了三年的时间,老史眼看着一个勤劳的人在城市里渐渐变好。他甚至都有些感动了。

可是之前,他和瘦猴与胖子一起天天想尽办法与修车的老李捣鬼,尤其是老史的自行车丢了之后,老李更是成为坏人的代号。老李的老婆进城了,老史和瘦猴天天打赌,老李养活不了老婆和儿子,一定会关门回到乡下的。他们的日子越过越好了,老史又猜測,一定是又偷了不少辆自行车倒卖了。

老史自己知道,世界有时候就像窗子外面的景色。把窗子擦干净之前是一个样子,擦干净之后呢,又是另外的样子。

让瘦猴觉得好笑的是,老史开始关心一些莫名其妙的时事了。比如某个大学校园里的学生将一群流浪的猫打死了。老史觉得很难过,老史和瘦猴说,他难过的并不是一只猫的死亡,而是这些受过教育的大学生,缺少对生命的基本的尊重。

瘦猴就差拉着老史去医院瞧医生了,瘦猴觉得老史快疯了。瘦猴说,妈的,你自己的记事本上的活都干完了,快挣不到钱了。你连烟都得戒掉了,还关心几只流浪猫的死活。你不是神经病是什么啊?

老史和瘦猴讲不到一起,老史总觉得瘦猴说的话就是一年前他的所思所想,但是,他又没有逻辑能力来说服瘦猴,所以,他很难过。他也明白,人的痛苦产生的来源了,有时候,不是因为无知。无知的人,对世界有距离感,反而单纯快乐。

然而,从秦慢的身体上下来,老史早已经升华了,丰富了。所以,他不会再怀念无知的单纯。

老史和胖子自然也说不到一起,胖子是一个彻底的灰色主义者,一无所长的他,又因为没有男人的性功能,所以,他像是一个被锁在了抽屉里的音乐盒,明明知道他也有着一些心事,却没有人打得开。所以,他只能被灰尘慢慢覆盖。

最后让老史觉得是交谈的同道,竟然是靳瘸子。尽管靳瘸子爱说假话,他的假话是习惯性的。因为,有统计者做过详细的调查,得出的结论是,一个说谎的人,最终会用三十三句谎言为最开始的那一句圆谎。

所以靳瘸子,每说一句谎,就要准备一个故事的完整逻辑。然而,靳瘸子并不坏,他在那里算命,每一个月都会说服两三个心理暗淡有自杀倾向的女人。那些被生活硌痛的女人,或被骗财,或被骗色,又或者被疾病缠绕,被工作中某个小人羁绊,甚至被小而又小的忧伤束缚。在靳瘸子看来,这些心灵受到污染的女人,比起他的女人桃婶,不知道要幸福多少倍。然而,她们却如此绝望。所以,一边在精神上救赎这些前来算命的女人,一边,他又在内心获得了某种安慰。是啊,人的幸福感和工作与收入真的那么密切吗?不是的,前来找他算命的女人已经给了他足够的证据。就是这样,靳瘸子格外地对桃婶好,给她治疗,给她熬制中药,给她活下去的希望。这日子倒也一天天晴朗起来。

没有事情的时候,老史会坐在靳瘸子的摊位前,和他说说女人。

靳瘸子因为天天听别的女人讲故事,看别的女人的脸蛋,所以,他有着高出常人的总结能力。靳瘸子越是给别人算命,越是对别人的所求感到庄重。他有时候,在家里,没有一个人的时候,也会上一炷香,念几句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经文:“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男清女浊,男动女静。降本流末,而生万物。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

还有很长呢,但是,靳瘸子只能记住这样的一段,常常在和人说命相的时候,会顺口背诵出来。只要他一背诵出这段话,那对方坐着的算命者马上就会静下来。想想他的话,便会有兴趣向靳瘸子托出自己的心事。

老史也让靳瘸子看过命相。靳瘸子问他这一年来的事情,问完了,突然说一句。你最近气血上行。若没有桃花运,就一定有灾。

老史惊讶了。他惊讶于靳瘸子对于他们这一个群体性缺失后的焦虑。瘦猴连自己最好的哥们儿胖子的女人都敢动。前不久,老史还听瘦猴说起,同是许镇来的严眼镜被一个富婆包养了一年,说是挣了些钱,人都成脱水的黄瓜了。用许镇的土话说,就是人早就“个蔫”了。

还有呢,胖子的一个远房亲戚,是个老顽固,有好多次,他们去花巷找女人,老顽固都不去的。可是有一天,在菜市场打扫卫生的老顽固,被发现竟然对一个智障的女人动了心思,在某个晚上动了人家。结果,那智障女的哥哥在菜市场做保安,找了一群人,把老顽固吊在菜市场上打了一顿。那老顽固,想不开,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竟然用砖头,将自己的那玩意砸坏了。

这件事情,秦慢和社区的志愿医生还去帮助过呢,除了免费的治疗以外,还给老顽固做了好一阵子心理调适。

老史和靳瘸子自然也说起过老顽固的事情,想来,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男人女人的那点儿事吗,何至于如此糟糕呢。

桃婶的身体总不见好,靳瘸子有时候也会愁得解不开心结。他帮着别人解了一个又一个命运的疙瘩,可是,到了他这里,却现实得只剩下中药罐。

有时候,他背着桃婶也会和老史说说他的烦心事。他抽劣质的烟,咳嗽不止。老史劝他戒烟,他说,也想戒了,可是,都戒了的话,人生的乐趣就越来越少了。

老史觉得靳瘸子倒是一个有趣的人。

有天晚上,两个人喝得醉了,老史让靳瘸子用一句话总结总结“男人和女人上床这回事”。靳瘸子吧唧了一下嘴巴,说,上床和吃饭是一样的。古人不是说过了吗,食色性也。也就是说,吃饭、和女人睡觉这两件事,是男人的本性。你吃不饱,你饿得慌,那还不得偷着吃点东西啊。想想我们这些男人在城里,偶尔去找个女人偷偷寻下欢,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老史觉得靳瘸子说得很有道理,最重要的是,靳瘸子的道理,离他近得很,仿佛就是总结他的经验来说的。

老史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慢慢地和靳瘸子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不知从何时起,老史觉得瘦猴和月仙的感情是真感情。

像老史这样,即使是有过丰富的手淫史,即使经历过秦慢的情史,即使……但是,从内心里,老史一直觉得,感情的事情还是要和婚姻捆在一起,才更有秩序感。这是他真诚的本体感受。

以他有限的阅历和知识,有这样的认知,已经是最大限度的打开自己了。然而,意外地,他觉得瘦猴与月仙的偷情是真感情。说他们真,是因为瘦猴尊重月仙,比如胖子如果钱不够用了,瘦猴便会给他钱,但是,他突然决定不和月仙上床了。

旅馆装修到了最后,多是木匠师傅的活计了,可是,旅馆老板的要求老是改来改去的。比如房间里的床的位置,今天是横向的,明天是纵向的。床的位置一改,瘦猴就得重新改线路。有一天,瘦猴干活累了,坐在窗台上,抽着烟,对老史说:“胖子去邮局汇款了,又得一下午排队,我告诉过他,可以用自动机那里转账,他胖,脑子里全是猪肉,记不住咋办。”

老史笑瘦猴和胖子亲近有些假,说:“你小子就别在这里同情胖子了,你以后还是和胖子该打打该骂骂,你越是对他好,他就会越觉得你他妈没安好心。”

瘦猴一下愣住了,觉得老史的话真有道理,可是,他也没有办法,他不是一个会装的人。乡下出来的,不论变得野蛮了,还是变得知书达礼了,其实,本真的东西是不会变的。比如,这个时候的瘦猴,他就不会装得自己不喜欢月仙了。

老史也知道,瘦猴由原来喜欢占月仙的便宜,到现在更在乎月仙的感受了。所以,他觉得这回瘦猴是动了真感情了。

动了真感情,这就要伤害胖子的啊。这是一起吃苦的兄弟啊,这是月仙已经相伴多年的男人啊,现在,瘦猴的这些举动,对老史已知的伦理知识是一种挑衅啊。可是,老史又想,胖子呢,胖子也真不是东西。哪怕是自己真的没有了性能力,却也不能因为贫穷出卖自己的老婆啊。老史也是在无数个夜里在心里给瘦猴和胖子列方程式,又自己解答了多次,最后倾向了瘦猴这边,不论如何吧,瘦猴终于和自己一样,在经历过一些灰尘之后,在阳光下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卑劣,并尽力掸净自己身体里的灰尘。

瘦猴自己也是觉悟了的,他就那样坐在窗台上,对老史说:“我啊,以前欲望盛,老觉得,由着胖子找其他男人睡月仙,倒还不如我自己睡月仙,可是现在,一说给胖子钱去和月仙好,我就觉得这事有些浑球。你说,我们去街边找站街的,也干这事,从来没有这么觉悟过,可是,现在,不行了,我做不出来了,这事。你说说,老史,这算不算放下屠刀成佛啊。”

道德这事就是这样,越是松驰的时候,越是条件充分允许你做坏事的时候,你反而不敢做了。相反,如果天天被逼着做高尚的人,结果呢,人被逼得下流污浊。

胖子前前后后借了瘦猴五万余元,母亲的病却越来越糟糕。有一次,三个人在秦慢那里说话,不知为何,胖子哭了。老史便将胖子母亲的情形告诉了秦慢,本以为秦慢会想办法帮助一下胖子呢,哪知,秦慢慢悠悠地抽了一阵子烟,说了一句:“其实,乡下人这一点特别不好,给老人看病不是真心的,而是要面子。”

胖子没有心情反驳秦慢,可是老史听不惯啊,就生气地问:“乡下人再怎么素质不好,可是孝敬老人这一点上比城里人还是要好的。都是实心实意的,哪来的要面子啊?”

秦慢不疾不徐的样子让老史油然生出一些火气,秦慢都看在眼里,她笑着说:“我主要是想说,其实,乡村社会里的好面子是对很多知识和思想都过于封闭,还有,乡村社会没有信仰,当然,整个中国都缺少真正的精神生活,所以,一旦有了疾病,就老想着花大钱,去医院里拼命烧钱,其实,这都是对死亡的恐惧。如果乡村社会一开始就进行死亡训练,让大家都知道,死亡是我们每一个人都要经历的,得病了也好,或者年纪大了也好,总之,到了快死的时候,能坦然面对。家人们能孝顺,融洽地相处,其实,这样安静地去迎接死亡也没有什么不好。你那么大眼睛看着我干什么,其实,这样的理论都是缘自于佛教,藏传佛教讲人的生命是轮回的,所以,死亡并不可怕。可是,你们的亲人呢,都是活着的时候,受了一辈子罪,到了病了,拼命花钱治,结果,把孩子们的钱花得差不多了,自己也离世了,基本上是‘家破人亡。这样,你们觉得好吗?”

老史当然不能认同秦慢的胡说,争执了良久。全是指责,最后呢,不欢而散。

老史说秦慢对乡村不了解,秦慢说她自己也是从农村出来的。老史說,农村看重孝礼,秦慢说,孝礼也分为多种啊,活着的时候孝顺一些,夫妻和睦些,让老人精神生活不空虚,这都是孝顺的一种。当然,给老人看病也是最大的孝顺,那前提是,不能明知道花钱也看不好,仍然不停地花费,这种孝顺就是要面子。

这一架吵过之后,老史有半个月没去过秦慢那里。一想起来,就觉得这个女人傲慢,冷漠,不孝。然而,过了很长时间以后,老史越琢磨,越觉得秦慢的话有道理。

有一天,瘦猴唉声叹气地说,月仙想我要她了,我怎么办?

老史说,你又不是没偷过女人,你不告诉我你会死啊。

瘦猴说,以前做过以后,你想要我告诉你,除非你打死我。可是现在,如果不告诉你,我就去做了,我觉得我会很难过。

老史拍他的头,说,你啊,也别这么纯洁了,月仙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有需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你啊,这也是帮助她啊。

瘦猴一拍屁股,走了,可是走了几步,又回了过来。小声地对老史说,老史,你不知道,一想到月仙被胖子用黄瓜,我就……

旅馆的活计做得快结束的时候,老史回了一趟考城,儿子要上小学了,老史买了一个足球给他带回了家。说是,听说足球运动员都很挣钱。

回家了,老史的媳妇便百般地对他好。

可是,到了晚上,老史一摸到老婆胳肢窝里的腋毛,便觉得有一股下雨天汗液变酸的味道传过来。

媳妇喜欢老史身上的味道,说,在城里生活就是好,像你在工地上天天做那么重的活,身上也有一股洋碱的味道。

媳妇不叫,无论老史如何折腾,一声不响。主要是隔壁就住着孩子,长时间积累的习惯,自然是无趣的。而这种无趣,在老史的性经验得到了充分的补充后,显得呆板而绝望。

在家里呆到第三天,老史就想着回郑州了。

可是媳妇没来由地想要跟着去,说是为了方便照顾老史。

老史自是不同意的,因为孩子在家里,老父亲也在家里。不过,同意星期六的时候,带上儿子和媳妇一起去郑州看动物园。

媳妇到了郑州以后,方向迷了。方向迷了也不稀罕,但她还晕车,吐得一塌糊涂。

晕车自然就不能给别人让座位了,可是有一个妇女抱着小孩子就一直站在老史的媳妇身边,老史就扯了一下媳妇,说城里兴给抱小孩的让座,你站起来一会儿。

媳妇正难受,哪理会老史的话,不让。结果,让身边的一个老人好一顿说教,媳妇没有办法,只好让了座。

一下车,媳妇就哭了,说,城里人就是爱欺负我们乡下人。

老史也没有办法给她解释清楚,是啊,这是城里面的规矩,也不仅仅是针对媳妇一个人,可是在一个初次到省城的农村妇女眼里,可不就是欺负人吗。

媳妇到了省城以后,老是说晕,不是晕车就是晕楼。

像个笑话一样,媳妇说楼都太高了,老是仰着头看,不晕吗。晚上的时候,媳妇还问老史,你天天仰着头不晕吗。

老史笑开了花,为什么要仰着啊,楼高就要仰着看,那太阳更高呢。

媳妇倒是不吱声了,老史说的有道理,楼再高哪比得上太阳啊,说到底还是自己刚进城。

女人和女人一定有另外一种语言的,第一次见面的月仙和老史媳妇一见如故。说了一下午的闲话,也没进入正题,而且,老史听了一会儿,她们往往说一件事情没有结束,就又转移到另外的事情上去了。所说的内容完全没有连贯性。晚上的时候,两个住在一张床上说话去了,搞得胖子只能躺在老史的沙发上。

睡不着觉,胖子的屁话可真多。有一句,问到了老史的伤心处:“老哥,我看了一下嫂子,嫂子的屁股可够大的,你知道靳瘸子是怎么说的吗,屁股大的女人,不爱说话,不容易高潮,难伺候啊。”

老史呸了一句,对胖子说:“你听靳瘸子瞎说,女人的事情,哪有那么多规律,都不一样。”

可是,那靳瘸子天天看女人的心事,当然不会说错,媳妇正是像靳瘸子说的一样,结婚这么多年了,孩子都生了,可是,老史从未见过媳妇有过真正的高潮,也没有听到过她的叫声。

如是一男一女的性生活也是精神生活的话,这是秦慢说过的话,那么,老史的媳妇,其实就是一个没有精神生活的人。

“精神生活”,老史念叨着这句,呼呼睡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女人,一直叫着他的名字,那女人不是媳妇的样子,也不是秦慢的模样,倒有些像月仙。

“倒有些像月仙。”瘦猴也这样说。第二天中午,瘦猴过来请客。他们几个是这样的,不论谁家的亲人来,另外两个人,总有一个要请客的,自然,瘦猴富裕些,他请的多。瘦猴說他自己做的梦,是个结婚了的梦,说女人的脚挺大,在一个果园里跑,还一直笑,一直笑。“倒有些像月仙。”

那天午饭,胖子没有和瘦猴吵架。

老史媳妇虽然是乡下出来的,但并不傻,她仿佛也看出月仙和瘦猴不对。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小声地问老史:“月仙说,城里的女人都很会叫,是不是?”

老史一伸手,摸到了媳妇的小肚子,鼓鼓的,晚饭吃得太多了。媳妇都四十了,又不像城里的女人天天上班,不注意节食。腰早就没有了。

老史在媳妇身上一分钟就泄了,把媳妇想象成秦慢也不行,因为秦慢的身体整个是一首音乐,甚至是月亮的光。可是媳妇就是一团黑暗。

从媳妇身上下来,老史假装睡了,打呼噜。媳妇侧了侧身子,轻轻地咳嗽了几声,然后起了床。

听声音,老史知道,媳妇找到了老史的刮胡子的刀头,正在黑暗中摸索着给自己剃腋毛呢。

老史想坐起来说一句话,想想,算了。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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