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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里的烟火气

2020-02-13谭畅向思琦闫力元

南方周末 2020-02-13
关键词:封城武汉医院

南方周末记者 谭畅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向思琦闫力元

大宝天天趴着窗户往外看。妈妈告诉他,外面有病毒。 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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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放假回到武汉的黑龙江大学学生李喆,此时已经出现发热症状。发热门诊里人满为患,除夕夜,他在武汉市第九医院通宵排队才做成CT,结果显示双肺感染,随后确诊住院。

当李喆和同样发热的母亲一起在留观病房时,不大的空间里挤满病床,呼吸困难的老人们发出巨大的喘息声。李喆不断看到穿黄色衣服的殡仪馆人员来拉走尸体,“后来我一见黄衣服就浑身发抖”。

医生在与死亡赛跑,早已饱和的医院艰难地应对蜂拥而来的病人,从除夕夜至今,解放军和各地医疗队源源不断“空投”江城,倾国之力,挽救这座城市。

从“封城”第四天开始,未经允许的私家车禁行。武汉市武昌医院护士汪俊开始骑自行车上下班。她在1月1日支援武汉传染病专科医院金银滩医院最前线,在陆军军医大学接管后,她重回到了武昌医院。很快,武昌医院也爆满了。

汪俊的车技不太娴熟,以前从不敢在马路上骑自行车。但现在不一样了,大街上空旷、寂静,几乎没有车,也没有行人。

“我觉得这一切好陌生,像在做梦一样。”汪俊回想起短短几日前,哪怕是凌晨两点下班,街上还有车流,有烧烤摊,有从KTV走出来的喧闹人群。

莫扎特,岳云鹏,法国医生

“当时全场都在爆笑,没有人担心什么病毒。这才过去半年。”

“生活的样态完全改变了。”武汉大学教授秦前红说,邻居有时给他送菜,也只放在门口,彼此提防着看不见的病毒。既然哪儿也不能去,谁也不能见,本来该在家里干点事,“可什么也干不了,总是心有旁骛”。

“街上每个人看到对面有人来就绕开走,不想和对方走在同一片空气当中。”看见自己生活的城市变成这样,杜洺君说不清是心痛还是心酸。但她必须坚强起来,去安抚心理热线那头的恐惧与焦虑。

有中年男人打电话倾诉,自己不能在家人面前表露真实的恐惧。杜洺君告诉他,“其实你可以哭。”于是男人在热线中嚎啕大哭。杜洺君有时会陪着咨询者一起流泪,有时则会建议他们减少接收疫情信息,去听一听莫扎特D大调双钢琴奏鸣曲。

在接听热线的过程中,杜洺君说得最多一句话是:“我们都身在其中,我们都从未遇到过。”连日隔离的孤独,让身体健康的武汉市民也不断怀疑,自己是不是下一个感染者。他们需要心理咨询师确认,他们此刻的脆弱与无助是正常感受。

同住一个屋檐下,黄恺与妻儿也相互隔离,整天见不着面。

黄恺是湖北省工业建筑集团有限公司员工。大年初八,他接到单位通知,要去支援火神山医院建设。

这是武汉终结病人收治难题的关键之战。作为收治新冠肺炎确诊患者的应急医院,火神山医院在“封城”首日已经动工,黄恺去时已大体成型,但在收尾阶段还需加快进度。赶工三日,火神山医院投入使用,黄恺刚以为能歇几天,又在睡梦中被叫醒,去建设“武汉客厅”方舱医院。

总建筑面积180万平方的武汉客厅,是这座城市的文化地标建筑。2019年6月,黄恺还和妻子一起来这里看过相声演员岳云鹏的巡演。“当时全场都在爆笑,没有人担心什么病毒。这才过去半年。”

按照部署,武汉客厅要被改造成临时接收2000名新冠肺炎轻症患者的方舱医院。正月十四,第一批患者入住时,黄恺还在改装下水道。

“我们和患者就隔一面墙,大家都不敢脱口罩,盒饭送过来也不敢吃。”因为近距离接触确诊病人,单位安排黄恺从元宵节开始居家隔离十四天。

其实从大年初八接下建设任务那天起,黄恺的妻子程晓芳就搬到儿子的房间,把主卧留给黄恺一个人。

程晓芳曾是抗击SARS的护士,如今已转行。“2003年我刚参加工作,就一个人,也不知道怕。现在有小孩,有老人,感觉比SARS时还恐慌。”程晓芳担心丈夫在外工作感染病毒,于是俩人商量好:黄恺深夜收工回家,在门口脱下全身衣服,进主卧洗澡、休息,与家人不见面。

六岁的儿子有时想找爸爸玩,黄恺不开门。程晓芳对儿子喊:“你爸爸身上搞不清楚有没有病毒,你离他远一点。”

胡振波情绪失控的时候不敢回家,躲在办公室掉眼泪。作为青山区新沟桥街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主任,胡振波从正月十二开始承担了一个隔离点的诊疗任务,对社区内发热患者和确诊病人密切接触者实行集中隔离观察——“应收尽收,不漏一人”是中央赴湖北指导组下达的命令。

胡振波要带领手下的社区医生,对隔离点内近三百号人进行咽拭子采样和核酸检测。在疫情暴发初期,这些高风险工作只有湖北省疾控中心的专业人士才能做。“现在感染者太多,我们只能上阵,没有人可以商量。”

留守武汉的法国全科医生PhilippeKlein同样倍感孤独。武汉封城后,他坚持让妻子离开,但自己留下来。

“我的职业是医生,我要履行我的职责。我留在武汉比回法国更有用武之地。”后来,PhilippeKlein需要照顾的病人越来越少。他很少出门,只待在武汉家中回答病人咨询,以及思念送走的家人。“我和每一个武汉人一样,从这场战役开始后就在等待好消息。”

留守猫,新生儿,热干面

“这些日常生活中毫不起眼的人们,拼成了这座城市的底色。他们是武汉的守城人。”

留守武汉的,不只有人。

许多外出过年的武汉人,被“封城”挡住了回家的路。他们出门前留给家中宠物的食粮,正在慢慢耗尽。

“封城”第三天,武汉市小动物保护协会在微信公号上推送了一条信息,表示愿意无偿为武汉宠物主上门救助宠物。十天过去,他们收到近五千份求助。留守的动物中,猫占大多数,此外还有狗、仓鼠、鹦鹉、乌龟、金鱼和小香猪。

“向我们求助的家庭,大部分住在出租屋,居住环境不太好。可能条件好的家庭能找到朋友帮忙照料动物。”会长杜帆和志愿者们带着开锁师傅,闯入一户户陌生人家,为留守动物添水加食。

救助并非总能成功。有原计划只出门三天的宠物主求助,拜托杜帆去看看家中快要生产的母猫。杜帆进门,发现母猫已经分娩,诞下的两只小奶猫冻死在猫砂盆里。

感染新冠肺炎的武汉孕妇龚林,在“封城”第十天顺利分娩。一个7.1斤的男婴在疫情时期诞生,目前各项指标正常,核酸检测显示未感染新冠病毒。

为龚林接生的,有湖北本地和来自黑龙江援鄂医疗队的医生。龚林给新生儿取了个小名“小北龙”。

外卖员王建在这天接到一份特别的订单,下单人也是位孕妇。孕妇家里有一只很大的金毛犬,她自己没力气遛,也不方便这时候出门。而她丈夫是医生,没有时间遛狗。

王建送完外卖以后,帮孕妇遛了十几分钟的狗。

疫情时期,外卖员依旧繁忙。“以前点餐的多,现在让我们买菜的多。”王建在元宵节那天接下好几份订单,都是托他买汤圆。

意外留在武汉的王粒丁,决心用镜头记录像王建这样,在疫情和年关交织下仍坚守工作岗位的普通人。“这些日常生活中毫不起眼的人们,拼成了这座城市的底色。他们是武汉的守城人。”

身穿橙色工作服的环卫工,像火苗一般跃动在王粒丁的镜头里,也跃动在武汉的大街小巷。王粒丁甚至邂逅了一位在空旷街道边跳广场舞的女环卫工,“她说在工作之余跳舞解解乏,对疫情显得很淡定”。

“这些环卫工人大多是中老年人,是最易感的人群,三班倒,每天都要工作8小时。”王粒丁望着他们的背影,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们坚守在一线岗位的理由很多,但终归为了营生”。

武汉网约车司机马小龙,春节期间加入了“医护保障车队”,免费接送医护人员上下班,由公司提供补助。他每天早上六点出车,凌晨两三点回家,跑得最多的是武汉市中心医院和协和医院。“我就住这附近,总得为家乡人做点事。”

除了网约车司机,马小龙还有一个身份——庞记热干面的“少东家”。

庞记开在汉口中山大道上,铺面仅二十多平米,老板是马小龙的母亲庞阿姨。

王粒丁有天深夜路过庞记,问店员为什么有疫情还24小时营业。店员说,这里二十年没关过门,因为这家店根本就没有门。王粒丁回头一看,还真只有一个门框。

往年,一碗热干面平时4元,春节涨到6元,过完初七再回归原价。“但今年回不到4块钱了,今年物价很高。”马小龙诉苦,疫情时期出门“过早”的武汉人大大减少,店里每天卖出一百多份热干面,“比去年差远了,去年是这个数的十倍”。

红菜薹,买菜群,麻将声

“这是现在武汉最有烟火气的地方。”

王粒丁发现,武汉现在人最多的地方除了医院,就是街边的菜场。“不管多难,人总是要吃饭。”

武汉摄影博主老白屹只在两种时候出门:倒垃圾,逛菜场。他拍下了唐蔡路菜场许多戴着口罩的商贩和市民,商贩沉默地称斤两,市民沉默地电子支付,彼此间鲜少用语言交流。“这是现在武汉最有烟火气的地方。”

在拍菜市场以外,老白屹只能登上天台,用无人机航拍疫情时期的江城。拍摄结束还要用酒精给无人机消毒——他怕无人机携带上新冠病毒。

疫情抑制不住武汉人对时令蔬菜的热爱。大学生郑柳家门口有间生鲜超市,早上九点开门,十点多再去就见不着红菜薹的身影。“店员也说,新鲜的红菜薹最先卖完。”

郝芸的父母原本在洪山区一片菜场摆摊,郝芸从小帮忙。疫情暴发后,菜场关门了。

“我看到朋友圈里很多人说买不到菜,就在年初八建了一个群,把住在周边的人拉进来,说给他们送菜。”附近几个小区的业主们一散播消息,到“封城”第二十天,这个群里已经有两百号人,多的时候一天能接一百单。

郝芸家有七口人,男丁多,由他们去批发市场进货。父母年纪大了,抵抗力差,于是不出门,每天早上七点起来去仓库,按照郝芸头一天收集的订单配货。中午,男丁们再出门送货,只送到小区门口,打电话让居民们分批下楼,减少彼此的接触。

全职妈妈余娜是这个买菜群的成员。她所在的小区有一个确诊病人,还有几个疑似病人。刚“封城”那几天,余娜的丈夫穿一身旧衣服,外面套一件雨衣,拿行李袋去超市囤了七百多元的食材——家中有一个三岁的大宝,一个半岁的小宝,食物绝对不能短缺。“旧鞋旧袄,等疫情结束了就扔掉。”

之后几天,余娜陆陆续续加入了八个买菜、买水果的微信群,还加入了一个奶粉群。小宝平常喝的进口奶粉,到处都断货,不得已只有转奶。“很多宝妈都换了奶粉喝,有啥喝啥。”

“封城”第二十天,武汉中小学“线上开学”,余娜大宝就读的幼儿园也不例外。幼儿园老师发来线上绘本和教学视频,余娜哄着孩子看看绘本,看看电视,一天就过去了。

大宝也想出去玩,天天趴着窗户往外看。

余娜本来也想和大宝讲讲李文亮的事,后来还是放弃了。“我小孩蛮多愁善感的,看个电影都能看得很伤心。讲李医生,怕他听了难过。”

“无聊的日子其实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在无聊的日子中打破从前生活的秩序。”宅在家十几天没出门的90后职员刘放,决定在疫情时期重新建立生活的秩序感:“简单地说,以前放假在自己屋里做什么,现在依旧做什么。”

刘放一边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一边回想武汉最吸引自己的是什么。

他想明白了,自己最爱的是这座城市的市井气息:端碗热干面,在路上走着,随时可以听到炒菜声和麻将声。老社区与高楼大厦不突兀地融合在一起,听着闲聊的大爷大妈说家长里短,“会觉得这是在生活,而不是在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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