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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初中语文统编教材中鲁迅作品的教学
——基于鲁迅作品的文章学价值分析

2020-02-13余新明

广东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鲁迅文章文化

余新明

(广东第二师范学院 中文系, 广东 广州 510303)

一、问题的提出

鲁迅作品历来是中小学语文教学的重点、难点,前几年虽有“鲁迅作品退出语文教材”的风波与争议,但新近出的、反映国家统一意志的教育部统编语文教材(统编本),仍然有大量鲁迅作品入选。初中语文统编本教材已经全部出版,选入鲁迅作品7篇,具体情况见表1。

表1 初中语文统编教材中的鲁迅作品统计

由以上统计来看,鲁迅作品仍然在统编本初中语文教材中占有很重的分量,教师把鲁迅作品教好、学生把鲁迅作品学好也仍然是当前语文教学的重要任务。但长期以来,鲁迅作品教学的繁难、低效,一直是中小学语文教学的顽疾。近几年,这个问题得到了鲁迅研究界和中学语文教育界的共同重视,不仅专门为鲁迅作品的教学举行了几次学术研讨会(含鲁迅作品课堂教学的现场演示),同时还涌现出大量的关于鲁迅作品教学的论文①(1)①在中国知网,以“鲁迅作品教学”为“主题”进行查找,可得文献511篇,其中2014年6月至2019年6月最近5年有文献171篇(含硕博论文67篇)。其他关于鲁迅单篇作品教学的论文更是众多。、专著②(2)②代表性专著有:钱理群《中学语文教材中的鲁迅作品解读》(漓江出版社2014年版);何英《现代语文视野下的鲁迅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11年版);钱理群《钱理群中学讲鲁迅》(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绍兴鲁迅纪念馆、《语文学习》编辑部、浙江绍兴市教育教学研究院共同编选的《鲁迅作品在课堂——中学鲁迅作品教学新探精编》(上海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寿永明、曹颖群《语文教学视野中的鲁迅》(浙江工业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等等。

上述努力,很大程度上集中在对鲁迅作品的理解、认识(即一般语文教学意义上的文本解读)与教学手段、教学方法的采用上,即集中于鲁迅作品本身。这便于集中精力,努力解决对鲁迅作品的理解及其教学手段的采用等等最直接最迫切的问题,但另一方面,却局限了努力的眼光,不能在一个更宏阔的历史时空去认识鲁迅作品。而视野的限制,在一定意义上,也是中小学鲁迅作品教学效果不佳的一个重要原因。比如:我们能否从中国文化史、思想史、文学史发展演变的角度,去考查鲁迅作品,并在此基础上去展开鲁迅作品的教学?钱理群先生说过:“鲁迅与梁实秋、林语堂他们不同之处,也就是我在很多场合都谈到的,鲁迅不是一般的文学家,而是具有原创性的,民族思想源泉性的思想家、文学家。”他还认为中学应该至少开设四门课,那就是“《论语》《庄子》选读”——这是我们民族思想文化的源头;“唐诗选读”——这是我们民族文化的青春期;“《红楼梦》选读”——这是民族文化的集大成;“鲁迅作品选读”——这是现代思想文化的开创[1]。钱理群先生看到了鲁迅创作的开创之功,看到了鲁迅作品蕴含的巨大的原创性思想、文化价值和文章学价值。关键是,我们在阅读、教学鲁迅作品时,能够透过鲁迅的文字,看到这种“原创性”的思想、文化和文章学价值吗?

这里为什么不称之为“文学价值”?因为鲁迅作品文体广泛,如统编本初中语文7篇作品,有3种文体(散文、小说和杂文),用“文学”统称,恐有争议(有人认为鲁迅杂文是不能像鲁迅小说、散文那样归类于文学的),但它们均能涵盖于广义的“文章”③(3)③曾祥芹主编的《文章学与语文教育》认为,广义的文章,“从形式上说,是组成篇章的书面语言;从内容上说,是客观事物和主观情思的反映”“它既包括记叙、说明、议论等普通文章,又包括诗词、小说、剧本等文学作品。”(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6页);任遂虎著《文章学通论》中说:“按照现代汉语的意思,文章指的是独成篇章的、能够表达相对完整内容的文本结构。”(清华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页)之下。什么是“文章学”?周振甫先生认为,“有了文章,才有对文章的研究探讨,发为评论,就产生了文章学”[2]。任遂虎认为,“简单地说,文章学就是研究文章问题的学科”[3]20。如,《文心雕龙》就是中国古代文章学的巨制。进入现代以后,传统文章学有了新的发展。任遂虎在《文章学通论》中,把文章学划分为三大层次:

(1) 原理层(理论性阐释)

(2) 体式层(常识性描述)

(3) 操持层(行为性方法)

宏观的原理层,就学理问题而言,包括文道、文风、文气、文用等等;中观的体式层,就规格构成而言,包括文体、风格、史变等等;微观的操持层,就实践活动而言,包括谋篇、技法、修辞、炼意、炼字等等[3]23。这种划分,涵盖全面,逻辑清晰,把文章学的内涵、研究层次说得很清楚。

“文章学价值”,即是一篇文章在这三个层面体现出来的特点,表现为一定的典范性。但我所指的“文章学价值”,不仅是一个静态概念,还是一个动态概念,即更强调一篇文章在与其他文章相比较而言中所呈现出来的独特性。就鲁迅作品来说,我强调其作品相较于它们之前的中国古代、近代的文章(甚至它们之后的文章),呈现出哪些原创性的、带有典范意义的、新的文章特质。如果我们能够看清楚鲁迅作品的文章学价值,就能够站在更高的位置来进行鲁迅作品的教学。限于篇幅,本文仅从三个层次中各挑一个相对重要的方面——文道、风格、修辞,来探讨鲁迅作品的文章学价值及教学。

二、立人:新的文章主题

文与道的关系,是中国传统文章学理论中的一个核心问题。古人认为,文章的任务在于传道。道是隐蔽的,需要文章加以表达,即章学诚所言“道隐晦而难显,故须文辞以达之”(《章氏遗书·与朱少白论文》)。尽管围绕“文”与“道”,中国传统文章学有“文以载道”“文以贯道”“文以明道”“文以传道”“文以阐道”等不同的论述,但对“道”的阐述,还是基本限定于传统伦理道德教化的范围之内。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是儒家文化,儒家学说又以伦理为本位。在伦理本位的主导下,文章被看成是教化的工具,即“文章本于教化,形于治乱,系于国风”(唐·柳冕《与徐给事论文书》)。刘勰在《文心雕龙·原道》说“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也是同样的意思。扬雄《法言·问神》中说:“书不经,非书也;言不经,非言也。言书不经,多多赘矣。”即是说书、言的内容,只有尊经征圣才是合理的、成立的。这些观点,从唐宋古文到明清八股,至晚清桐城派文章,都为中国传统读书人所信奉、遵从。

作为从中国文化旧营垒里出来的新式文人,鲁迅的文章观念,与中国传统文章观念出现了明显的分野,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断裂”。鲁迅幼时在三味书屋接受了中国传统文化教育,但自1898年到南京新式学堂求学开始,他迅速地向现代文化观念靠拢。在1902年至1909年的留日求学生活中,他更是大量阅读了现代西方的哲学、文学、美学、艺术学等著作,在思想文化观念、文学观念上,形成了完全不同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新的思考。

1907年,鲁迅写了两篇重要的论文:《摩罗诗力说》和《文化偏至论》①(4)①本文所引鲁迅文章,均出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鲁迅全集》。。这两篇文章,意味着鲁迅现代文化思想的成熟,也是他一生从事创作的思想文化基础。《摩罗诗力说》是一篇2万多字的长文,全用古奥的文言写的。文章借对西方摩罗诗派(浪漫主义诗派)几位代表性诗人(尤以拜伦为重)地描述,赞扬了这些“恶魔”诗人的“反抗精神”:“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大都不为顺世和乐之音,动吭一呼,闻者兴起,争天拒俗,而精神复深感后世人心”“文章无不函刚健抗拒破坏挑战之声”“无不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发为雄声,以起其国人之新生”。在文中,鲁迅称他们为“精神界之战士”。在文章最后,鲁迅呼唤中国的精神界之战士:“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有作至诚之声,致吾人于善美刚健者乎?有作温煦之声,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

在这篇重要的文章中,在叙述议论之间,鲁迅还谈到了一个重要观点:人生无平和,人生应该像摩罗诗人那样去斗争!他说,“平和为物,不见于人间”“故杀机之昉,与有生偕;平和之名,等于无有”,他批判了某些“中国爱智之士”“心神所注,辽远在于唐虞,或迳入古初,游于人兽杂居之世;谓其时万祸不作,人安其天”,无视现实,却总想回到古代去,认为那时才是平和、美好的社会。鲁迅由此对中国文化进行了思考:一是认为“老子书五千语,要在不撄人心”,而“中国之治,理想在不撄”,意即统治者维护其统治的法子就是“不触动人心”,维护一种和平、安宁的假象;二是批评了儒家诗教的“诗言志”“思无邪”之说,“夫既言志矣,何持之云?强以无邪,即非人志。许自繇于鞭策羁縻之下,殆此事乎?然厥后文章,乃果辗转不逾此界”。因此,他希望“撄人心者”的诗人,“为之语,则握拨一弹,心弦立应,其声激于灵府,令有情皆举其首,如睹晓日,益为之美伟强力高尚发扬,而污浊之平和,以之将破。平和之破,人道蒸也。”在“污浊之平和”打破后,才能够有真正的人道。

在《文化偏至论》中,鲁迅批判了当时国人中以提倡新学为名、盲目崇外的一些洋务派及改良派,他们一味吹嘘西方的“物质文明”,赞美西方的“众治”。通过梳理西方文化的发展,鲁迅指出,“惟物质为文化之基”与“惟多数得是非之正”,都是文化的“偏至”。由此,他指出,中国要想富强,则中国“明哲之士”“必洞达世界之大势,权衡校量,去其偏颇,得其神明,施之国中,翕合无间。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这是一种文化策略。其实现的途径呢?“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鲁迅非常明确地提出了“立人”的思想,“立人”的要义在“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鲁迅“立人”思想的关注点在中国人的精神、灵魂,是思想深处的东西。他悲哀地发现,多数国人还是“奴隶”,其精神方面的奴役、创伤较政治、经济压迫更为深重。他希望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强健、丰富起来,学会关爱、尊重与平等,即“诚与爱”。

“立人”思想的提出,是鲁迅思想成熟的标志。王得后先生认为“立人”思想是鲁迅独特的思想,是“鲁迅思想的核心”,因此鲁迅“是一位致力于改造中国人及其社会的伟大思想家”[4]。彼时是1907年,距辛亥革命4年,距鲁迅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发表(1918年)11年。由此可见,鲁迅是先成为思想家,而后才成为文章家的;也可以说,鲁迅是思想型的文章家。

张定璜在1925年1月发表于《现代评论》的文章《鲁迅先生》中说,“读了他们(指1914年载在《甲寅》上的《双秤记》等旧小说——本文作者注)再读《狂人日记》时,我们就譬如从薄暗的古庙的灯明底下骤然间走到夏日的炎光里来,我们由中世纪跨进了现代”[5]。张先生的这种形象描述,不仅适用于鲁迅的小说,也适用于鲁迅的其他文章:鲁迅在思想文化观念上,在文章观念上,是完全不同于中国传统的。他和五四前后的其他文化巨人一道,在古今中外文化交汇的路口,用自己的经历、体验和思考,逐渐形成关于中国社会发展、文化发展的独特思考,并以文章的形式,去表达这种思考,由此开创出一种崭新的现代文化观念。可以说,鲁迅是现代中国思想文化的主要开创者和奠基者,也是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的杰出代表。他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国现代文学之父、中国现代小说之父,正是由于他有这些非凡的、独特的思考。

因此,从文章学角度来说,在初中进行鲁迅作品的教学需要注意:教师和学生要认识到鲁迅文章的特别的主题;要理解鲁迅“立人”思想的特殊文化意义、文章意义;要学会从中国思想文化发展、中国文章发展的高度,去看鲁迅文章的主题和他笔下的人物。

《朝花夕拾》这部散文集,在对旧时光的回忆中,既有对封建文化的批判,也有对儿童教育以及如何成为一个精神上强健的人的深沉思考,其主题是“立人”思想的深化和具体展开。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思考了儿童如何健康成长的问题;《阿长与山海经》在赞颂阿长这个普通劳动者的善良美德的同时,也思考了《山海经》作为儿童读物的价值;《社戏》赞美了农村淳朴的人情美,从一个侧面思考了“人”应该如何生活的问题;《故乡》则在否定“辛苦辗转”“辛苦麻木”“辛苦恣睢”三种生活之后,“希望”下一代有“新的生活”;《孔乙己》在“我”的回忆、反省中,告诉我们不能像孔乙己那样好吃懒做、迂腐自欺,也不能像酒客、掌柜那样缺乏爱心,更不能像丁举人那样冷酷——在现代“立人”思想的照射下,我们会发现这些文章具有远超具体内容的深刻意义。鲁迅用他的文章思考:人不能怎样生活,人应该怎样生活。鲁迅希望中国人能够站起来,能够自尊自爱、自立自强,成为有爱心而且内心强大的人。在这些文章的教学中,老师要带着学生思考:文章中,哪些生活是作者希望的?哪些人是作者肯定的?这些人与生活的描写,与鲁迅的立人思想有什么关系?经常思考这样一些问题,自然能够使鲁迅作品的教学站到一个思想、文化的制高点上,使课堂厚实起来。

三、斗争:新的文章风格

作为思想型的文学家,鲁迅终生在做他所呼吁、提倡的“精神界之战士”,他反对平和,提倡斗争,关注中国人精神世界里的压迫、伤痛与苦难。在《呐喊· 自序》里,他说:“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钱理群先生说,鲁迅作为一个启蒙者,他“并不是把外面的东西灌输给民众,而是要把民众内心被蒙蔽了的‘诗’激发出来,最终引起他们自身灵魂的良性变化,‘发扬’高尚,‘破’(除)污浊,成为一个新的自由主体,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而这是鲁迅的启蒙主义和另外一些“救世主”式启蒙主义的“根本区别”[6]。

任遂虎在考察中国传统文章观念时,认为传统儒家伦理本位阻碍了文化价值的多极化发展,造成了三个方面的问题:一是崇古的心理倾向,二是尊经的思想倾向,三是祖述的写作倾向(关注前人作品,忽视现实生活)[3]41-44。 鲁迅的文章观念里,是完全没有这些东西的。

由此,我们看到了鲁迅的文章观念与中国传统文章观念的巨大分野:

第一, 鲁迅认为,文章不是用来说教的,不是用来宣传儒家伦理圣人经传的,而是用现代思想文化观念,“将旧社会的病根暴露出来,催人留心,设法加以疗治”(鲁迅:《<自选集>自序》),其根本目的,在于“立人”,即改变国人的“精神”——国民性改造。

第二, 鲁迅是反对文章主题的“中庸”的(传统文论中的所谓“温柔敦厚”),提倡文章的“激烈、彻底”,要充满不妥协的斗争精神——在鲁迅文章创作的后期,即表现为他杂文的“匕首”“投枪”式的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

第三, 鲁迅是关注现实的,文章“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他“深恶先前的称小说为‘闲书’”,写小说也是“想利用他的力量,来改良社会”(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他指出,“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鲁迅:《论睁了眼看》)。

第四, 鲁迅的文章,熔铸了他自己的阅历和体验,带有强烈的个性。他说过,“以前的文艺,好像写别一个社会,我们只要鉴赏;现在的文艺,就在写我们自己的社会,连我们自己也写进去;在小说里可以发见社会。也可以发见我们自己,以前的文艺,如隔岸观火,没有什么切身关系;现在的文艺,连自己也烧在里面”(鲁迅:《文艺与政治的歧途》);“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鲁迅:《写在<坟>后面》),这不仅体现出一种强烈的现实关怀,更显示出一种鲜明的个人色彩。

站在现代思想文化的阵地上,鲁迅向中国文化中那些阴暗、消极的东西展开进攻,然而“积垢”太厚了,鲁迅只好做“韧”的战斗。鲁迅曾说:“正无须乎震骇一时的牺牲,不如深沉韧性的战斗。”(鲁迅:《娜拉走后怎样》)。

林语堂在《悼鲁迅》中对鲁迅的评价颇为生动形象:

“鲁迅与其称为文人,不如号为战士。战士者何?顶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锋以为乐。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此鲁迅之一副活形也。德国诗人海涅语人曰:‘我死时,棺中放一剑,勿放笔’。是足以语鲁迅。”[7]

在《野草·这样的战士》中,鲁迅用精炼、形象的语言,塑造了“这样的战士”:他走进“无物之阵”中去,无论敌人怎样伪装、欺瞒,他只有一个动作——“但他举起了投枪”。

鲁迅就是一位“这样的战士”。他曾说,从水管里流出的是水,从血管里流出的是血,作为“精神界之战士”的鲁迅写出来的也自然是战斗的文字——他向着中国文化的阴暗处攻击,向着中国民众精神深处的苦痛开掘;他希望中国民众在精神上强大起来,中国由此也能够从“沙聚之邦”“转为人国”。鲁迅的文章,几乎都是这样战斗性极强的文字,而其关于中国文化以及中国国民性思考,达到了现代中国文人少有的思想高度。

鲁迅的战斗性文字,在文章中多以两种面目出现:一种是“匕首”“投枪”式的杂文,毫不留情,穷追猛打,嬉笑怒骂,让黑暗丑恶无可遁形;一种是对黑暗中弱小者痛苦的书写(如《狂人日记》《孔乙己》《祝福》《明天》等小说),语多冷静,然背后则有一种关爱的同情。前者激烈彻底,后者“忧愤深广”(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充满了战斗的意气,是使人活而不是使人消沉、麻木的文字。鲁迅在评价外国小说《穷人》时说:“因为显示着灵魂的深,所以一读那作品,便令人发生精神的变化”(鲁迅:《集外集· <穷人>小引》)。鲁迅的文章何尝不是这样呢?鲁迅的文章不是四平八稳的花鸟画,阅后会产生审美的愉悦,而是粗粝的沙石,受其击打,则会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自有一种别样的痛楚,但痛楚之后,会有反省、思考,会燃起变革的斗志与希望。

总之,鲁迅用自己的创作,不仅为中国文章注入现代思想文化内容,而且用其彻底的、不妥协的斗争精神,打破了中国传统文章的平和之姿,第一次使文章显示出强烈的战斗性,从而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现代思想文化。从文章学发展来说,鲁迅文章在中国传统文章“温柔敦厚”的儒家伦理说教之外,开辟了一条新的路径,尤其是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鲁迅风杂文”,后学者众,影响深远。

所以,初中语文中的鲁迅作品教学,要注意感悟鲁迅文章的战斗风格,要意识到其与中国传统文章风格的异质性,并学会分析。

即使是“充满温情的回忆”的散文集《朝花夕拾》,也仍闪现出战斗的锋芒:《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在回忆童年的快乐中,有对传统教育的批判;《阿长与<山海经>》在整体性地赞颂阿长这位普通的劳动妇女的氛围中,也还有对民间文化中一些愚昧观念的冷静审视;《藤野先生》在“我”的心路历程中来刻画藤野先生的伟大,其中暗含了藤野先生的精神与中国人身上的劣根性的对比,比如平等待人、工作认真、严谨细致,赞扬是表面,而批判是隐含的,但锋芒的力度不减。

《故乡》里的故乡不再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温情脉脉的所在,而是鲁迅多次在杂文里批判过的“中国人缺少诚与爱”的主题的寄托之所;《孔乙己》里的咸亨酒店则是传统中国等级社会的一个缩影,孔乙己在笑声中的死亡,真实而不无残酷地写出了中国人是如何对待弱者的。

《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是篇驳论文,鲁迅在批判部分国人盲目“自信”“他信”“自欺”的基础上,赞美了“并不失掉自信力的中国人”,称他们为“中国的脊梁”。文章前面批判的是事实,后面赞颂的则相对抽象,在对比中显出“匕首”“投枪”的寒光。

鲁迅用这些批判性文字(其底色是战斗性的),在大声呐喊:中国人,你不能这样活!倘我们在阅读和教学这些作品时,看不到文字背后的批判性、战斗性,看不到鲁迅批判背后对于中国人的温情与爱,也就不能站上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发展的高度和中国文章风格转变的高度,其最终教学效果是值得怀疑的。

四、综合:新的文章修辞

鲁迅是伟大的思想家,也是天才的文章家,具有卓越的创造力。他自己学习勤奋,善于吸收各种知识,又兼以身处晚清民国的大变局之中。私塾教育给了他中国传统文化知识,7年的留日生涯又让他的思想通向现代世界。鲁迅的写作是在南京从传统诗文(以近体诗居多)开始起步的,留日后先翻译《月界旅行》《地底旅行》等科幻小说,继之以用文言文写《说鈤》《中国地质略论》《中国矿产志》等科普论文,再继之以写《人之历史》《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等文艺、思想论文,留日后期更是集中力量翻译被压迫民族小说,编为两册《域外小说集》。回国后,先是“沉默的十年”(1909—1918),然后在新文化运动中爆发,先写白话小说,然后是白话散文,三十年代既做翻译,也集中写杂文。鲁迅视野开阔,举凡文艺、哲学、艺术、翻译、编辑等领域均有深入思考。

之所以勾勒鲁迅一生丰富的文章写作历程,是想说明:作为天才的文章家,他具有全面而高超的写作才能,当他进行写作时,他是能够把各种修辞技巧打通并熔于一炉的。中国传统文章,长篇如《史记》《红楼梦》以外,各类短篇文章,文体界域严谨,各类修辞是很难综合到一起的。而综合各种语言修辞技巧,恰恰是鲁迅短篇文章的一个突出特点。具体表现为如下几点:

第一,是言语形式的综合。

关于自己的小说语言,鲁迅在《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里这样说过:“我做完之后,总要看两遍,自己觉得拗口的,就增删几个字,一定要它读得顺口;没有相宜的白话,宁可引古语,希望总有人会懂,只有自己懂得或连自己也不懂的生造出来的字句,是不大用的。这一节,许多批评家之中,只有一个人看出来了,但他称我为Stylist。”

在鲁迅的文章中,文言与白话,汉语句式与欧化句式,叙事、抒情与议论,经常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其效果,就是形成了语言表达的一种异质感、新奇感,并有助于表达鲁迅深邃、复杂的思想。《狂人日记》前面的序是文言文写成的,而文章正文(主体)却是白话文写的,文言形式的序“代表了传统文化的立场和出发点”,而狂人日记的白话语体是“相对于文言的异质的话语形式”,是对文言语体的“反抗”,并“完成了对它的颠覆和历史表述拆解,凸显了文言所书写的历史的‘相对性’,质疑了其真理的依据和话语的权威。”[8]鲁迅在这里用文言文和白话文“并置”的方法,来表达他对中国文化的思考。除这种“显在”的语言技巧运用外,他更多的是在白话写作中不着痕迹地“化用”文言词汇或者欧化句式,以增强语言表达效果。

我们来看《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两段文字:

(1)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2)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像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最成片断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因为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

第一段文字中,对“书塾”进行一个“而且”句的补充说明,是一种明显的欧化句式。欧化句式追求准确、严密,而一般汉语句式追求简洁、模糊。但这里,采用欧化句式,很好地表达出自己被迫离开百草园的不解,以表达对百草园的留恋。最后的两个句子,在汉语词汇中,突然来两个德语词汇,一下子唤起读者新奇的感觉,也在情感的表达上,进行了有力的“强调”,是一种有效的语言修辞。最后两句在句式上也非常有特点,试将原文与以下两种表达方式进行比较:

(1)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Ade,我的木莲们!

(2)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

(1)的表达是简单地重复,显得累赘;(2)的表达缺少变化,不能够显示情感的梯度。鲁迅原文的表达,则是变化中有层次,又避免简单重复。在近似白话口语的语言表达中,鲁迅创造了富有表现力的语言修辞范式。

第二段文字,先是叙述,中间插入议论(“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后面来一处闲笔说明(写同窗的父亲),再由“现在”一词把时间拉回到现在,则让读者意识到这些都是美好的回忆;最后,用“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作结,惆怅、留恋、叹息之情,跃然纸上,令人回味不已——一种含蓄的抒情。多种表达方式的综合运用,给予这段文字以丰厚的思想情感内容——这也是鲁迅语言修辞的一大特色。

第二,是艺术技巧的综合。

鲁迅一生当中参加了多种艺术活动(尤其是美术),因此在写作中,有意或者无意地把其他艺术形式(如电影、音乐、木刻、绘画、戏剧等等)的技巧引入文章写作,而且巧妙得不着痕迹。孙郁认为,“(鲁迅的)文章的概念很是宽泛,它与美术、诗歌、小说还是一体的存在,他思考文章问题时,是将这些艺术形式放在一个空间集中审视的。”[9]鲁迅不仅在文章与其他艺术之间自如沟通,也在文章内部的不同文体(主要是小说、散文和一般性文章)之间切换、打通。许祖华先生认为,其他艺术影响鲁迅小说有四个层面:语言层面,结构层面,技巧层面,精神层面[10]。许祖华、余新明、孙淑芳合著的《鲁迅小说的跨艺术研究》①(5)①安徽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仔细研究了鲁迅小说与音乐、绘画、诗歌、散文、电影、戏剧的关系,从一个新的侧面呈现出鲁迅文章的语言修辞的综合性特征。

鲁迅也向中国传统文化学习艺术技巧。在《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他这样介绍他的写作经验:“……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中国旧戏上,没有背景,新年卖给孩子看的花纸上,只有主要的几个人(但现在的花纸却多有背景了),我深信对于我的目的,这方法是适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写风月,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鲁迅惯用的白描,和“画眼睛”(即画灵魂)的方法,都是从中国传统绘画艺术里领悟到的。《故乡》开头关于故乡的景物描写是白描,中间对杨二嫂的描写“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以及《孔乙己》里的那句“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穿的唯一的人”,既是白描,也是画灵魂的方法。

鲁迅一向主张作家要“博采众家,各取所长”(1933年8月13日致董永舒信),“必须如蜜蜂一样,采过许多花,他才能酿出蜜来,倘若叮在一处,所得就非常有限,枯燥了”(1936年4月15日致颜黎民信)。鲁迅自己正是这样做的。他向外国文学学习,学习西方的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等现代主义写作技巧,并与中国的现实主义结合起来,圆熟地运用于自己的文章写作中。严家炎先生认为,“《狂人日记》就是现实主义与象征主义经纬交织的作品”“可以有两种读法:顺着现实主义的路,读到的是一个地道的疯子所说的生动的疯话;顺着象征主义的路,读到的是最清醒的战士所说的具有反封建深意的真理”[11]。鲁迅的文章,是熔铸各种艺术技巧于一炉的。

第三,是言语风格的综合。

在鲁迅的文章中,他综合了各种言语风格,具体来说:1.口头语与书面语;2.清晰语和模糊语;3.文学语和应用语;4.庄重语与戏谑语;5.简洁语与繁密语。鲁迅能够把看似矛盾的言语风格,和谐地安排在一起,形成意蕴丰厚的张力结构,其语言的创造力往往让人惊诧不已。试看《阿长与<山海经>》里的两段文字:

这实在是出于我意想之外的,不能不惊异。我一向只以为她满肚子是麻烦的礼节罢了,却不料她还有这样伟大的神力。从此对于她就有了特别的敬意,似乎实在深不可测;夜间的伸开手脚,占领全床,那当然是情有可原的了,倒应该我退让。

这种敬意,虽然也逐渐淡薄起来,但完全消失,大概是在知道她谋害了我的隐鼠之后。那时就极严重地诘问,而且当面叫她阿长。我想我又不真做小长毛,不去攻城,也不放炮,更不怕炮炸,我惧惮她什么呢!

在这两段文字中,“满肚子”“伸开手脚”“放炮”“炮炸”“小长毛”等词语是口语,“惊异”“伟大”“特别”“敬意”“深不可测”“情有可原”“淡薄”“谋害”“严重”“诘问”“惧惮”等词语是正式的书面语,它们在言语风格上形成内在的张力,既增添文章的趣味,又生动地写出儿童的特殊心理。而“大词小用”的言语修辞,则把“庄重”与“戏谑”辩证地交织在一起。

在鲁迅的天才创造下,鲁迅文章言语修辞显得非常特别,不仅与文言文拉开距离,也与其他现代作家的白话文创作拉开了距离。以今天的眼光去看,好像不那么规范。孙郁评价说:“他的取材、立意、寻找审美的支点,都颠覆了常规。”[9]这种非常规的文章写作,导致今天的很多人直呼“看不懂”“难学”——这也是鲁迅作品教学在今天成为语文教学的难点的一个原因。其实,言语表达的背后是人的思维,有什么样的思维就会有什么样的言语表达,鲁迅对于中国文化,有非常深沉、复杂地思考,在众采古今中外的养料后,形成了独特的思维方式,钱理群先生称之为“怀疑主义的否定思维”[12]。这种思维方式,是并置两种对立的观点,在互相辩难、否定中把思考推向“螺旋式上升”的更高处,它有一种内在的紧张,形成一种向外的“侵略性”。这种思维方式是中国文化中少有的,鲁迅及其文章因此成为中国文化的“异数”,这也造成了鲁迅文章接受的困难。

在鲁迅作品教学中,鲁迅文章的语言修辞值得重视。以往的经验告诉我们,要想有好的教学效果,是一定要注意鲁迅文章的语言的,这是进入鲁迅世界的一条通道,也是学生喜欢、容易接受的通道。陈日亮老师说,他的鲁迅作品教学,就“侧重于鲁迅的语言形式”[14]。如前所述,在学习鲁迅文章语言时,要注意鲁迅对多种修辞技巧的“综合”运用,要从“朗读—感悟—分析—运用”几个步骤去逐步学习,并由此去接近鲁迅的言说方式、思维方式。

五、结语

站在中国语文教育发展的历史高度,我们才能够正确理解鲁迅文章的开创性意义。正如郜元宝所说:“优秀作家的语言对后代的意义,不完全是建立一种典范,它也可能主要是在探索多样的可能性——这当然也可以在建立典范的意义上来理解,但这个意义上的典范就截然不同于静止的标准和规范了。”[13]鲁迅用不羁的创造力,创造了中国文章“新的文章主题”“新的文章风格”和“新的文章修辞”,为中国现代文章写作建立了一种新的“典范”。它不是一种“规范”,不硬求后来者以它为标准,它只是提供了一种现代汉语写作的可能性(当然,还有其他多种可能性)——可惜,这种典范高高的立在那里,少有后来者学得其精髓,更妄谈有超越者。

作为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的杰出代表,鲁迅的文章对于中国人有着特殊意义,学习它是一种“培育民族精神的基础性工作”,能够为学生的发展打下精神的底子[1]。学习鲁迅文章,是进入现代思想文化,乃至现代白话文章的一个必经之途。关于鲁迅文章的学习,钱理群先生的意见值得珍视,他提了四点:第一,“要寻找鲁迅与学生之间的生命契合点、连接点,构建精神通道”;第二,“以语文的方式学习鲁迅,走进鲁迅”;第三,“鲁迅作品教学要删繁就简,要有所讲,有所不讲,不必‘讲深讲透’”;第四,“如何运用网络新技术进行包括鲁迅作品教学在内的语文教育”[1]。

除此之外,鲁迅文章学习的另一途径是“亲近鲁迅”,从知人论世的方法论出发,逐步建构起“个体鲁迅——文章家鲁迅——思想家鲁迅——人类文化的探索者鲁迅”的阶梯式认识途径。这几个台阶不是一下子就完成的,它也许需要学生很长很长的时间去认识和思考。在小学,应该培养学生对“个体鲁迅”的亲近感和对鲁迅作品的兴趣;在初中应该通过鲁迅文章的学习,建立起“文章家”鲁迅的清晰意识;到了高中,学生的思辨能力上来了,应该对“思想家鲁迅”有较深的思考。学生在大学,乃至走上社会以后,阅历多了,视野更开阔了,则可继续从“人类文化的探索者鲁迅”的层面去学习鲁迅。而在这一过程中,对作为“文章家鲁迅”的学习,则起着承上启下的关键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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