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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陈衡哲小说人格的力量与美

2020-02-13马玉红

关键词:兰克西克小雨点

马玉红

(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江西 吉安 343009)

陈衡哲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第一位女作家,是中国现代女性学者作家中独领风骚的人物。1928年陈衡哲将自己从1917年到1928年创作的十篇小说结集,由新月书店出版,书名为《小雨点》。康咏秋认为陈衡哲的小说生动、活泼、优美、清新,具有美与善的情思[1],薄薄的一本小说集《小雨点》,却令人在阅读中爱之,慕之,思之,想之,不忍释卷。文学以境界与格调取胜,陈衡哲的小说虽然量少而且篇幅短小,但别有一种人格的力量与美融贯其中,纯净高尚、纯洁深邃、纯正优美。这一品质或许就是陈衡哲小说深深打动人心的原因所在,也是她迥然不同的学识修养所致。

人格是生命灵魂的精华,写作是思想才华的凝聚。陈衡哲的小说以人格贯穿人物、故事、叙事、意境、语言,体现了思想的高尚高超深邃,情感的温暖纯正节制,叙事的清新诗意曲折,语言的纯净优美凝炼。

一、思想的高尚高超深邃

陈衡哲的小说都有一个优美高尚的故事。小说《洛绮思的问题》中的洛绮思是个百世不一遇的耽于哲学的女子,这个充满野心梦想的天上的天鹅,为了真挚的友谊,为了事业的追寻,放弃与挚爱的老师瓦德的婚姻。洛绮思显然像一个女神、一个女王,为了成全她的梦想,为了不毁坏她的前途,瓦德宁愿领受一切痛苦,担当一切牺牲,在悲哀的经验中淬炼他的情感更加纯洁高尚。瓦德后来娶了中学体操教员为妻,而他的心灵永远为洛绮思存留了一个世界,尽管他在那个世界里心碎,但那“又苦又酸的泉水,胜于一切俗世的甘泉”[2](P119);但瓦德却将这个秘密珍藏,既不愿伤害妻子,也不愿将洛绮思抛到世俗猜疑的污泥中。洛绮思经过十余年的奋斗,成为众人瞩目有成就的女教授。夏日廊下摇椅中与瓦德享受家庭幸福的梦,虽然暂时带给她失落感,但很快她就领悟到,如果没有学问事业的成就,家庭幸福永不可能使她的心灵知足。小说提出这一哲理思考,“安于山的,便得不着水的和乐同安闲,安于水的,便须失却山的巍峨同秀峻。 ”[2](P128)洛绮思将这个神圣的秘密深藏,以使她和瓦德的友谊因纯洁以至久远。

小说富于思辨性。洛绮思并不反对家庭生活,恰恰相反,洛绮思以为做一个彻底的贤母是最伟大的,如小说中的马德夫人;但洛绮思以为女性有不同的性情和人生观,以她的性情和思想,学问的野心如此牢固地抓住她的心,以致家庭只能毁掉她的梦想。小说将这一情绪写得极有诗意:洛绮思梦中享受与瓦德婚姻的和谐完美,墙角金银花的香味不时阵阵吹来。金银花的高洁芬芳正象征他们之间的友谊,以至梦惊醒后,洛绮思感慨,“那梦中的金银花,不妨永远开放,永远香馨,但她自己园中的金银花,却是不待秋风之来,便要零落凋谢的。减去了金银花的香味,那梦还有什么意思呢?”[2](P128)她与瓦德的婚约早已取消,瓦德早已子女成群,没有瓦德的婚姻,还有什么和谐完美呢!小说将洛绮思对瓦德的深情写得深挚温暖又含蓄深沉。洛绮思虽有失落却无懊悔,渊博的学问不仅是她人生的良伴,高尚的人格更是她生命的磐石。小说结尾对山与湖的不能相伴相成,虽然遗憾但仍然美丽的思辨,将友谊、爱情、事业、家庭的关系推向了崇高的哲理升华。

《洛绮思的问题》在现代中国第一次提出了女性事业与家庭、爱情与义务的问题,成为女性小说的发轫之作。陈衡哲小说中的女性多为集才华学问与人品人格一身的独立、坚强、高尚的女性,其魅力往往令所爱慕的男子钦佩,让其甘受一切痛苦悲哀,并将她们置于灵魂的殿堂敬拜。《洛绮思的问题》中瓦德·白朗如此,《一只扣针的古事》中勿兰克·马昆也是如此。《一只扣针的古事》创作于1926年,年轻时由于不自信的怯懦,由于对好朋友西克友谊的忠诚,勿兰克心中的爱情虽烧灼至极点,外表却始终不敢有丝毫表露,以致倾心爱慕的女子成为西克的夫人。美丽有才华、人格高尚的西克夫人热爱生活,家庭温馨幸福,她挚爱二儿一女,并且推及于一切年轻人,成为年轻人深爱的母亲;丈夫去世后,她因为对儿女的爱而拒绝了勿兰克的爱情。小说令人感动的是勿兰克成全西克夫人对儿女的爱,不愿西克夫人痛苦窘困,并将其对西克夫人的爱化为生活奋斗的动力:“他生命中努力的成绩,无论是物质的或是精神的,也将一一的奉献于你。 ”[2](P155)西克夫人对勿兰克的爱同样真挚高尚,年轻时因勿兰克的隐藏爱情,她嫁给了西克,但勿兰克送给她的扣针无论白天黑夜,无论穿什么衣服,她永远别在衣襟上;征得西克同意,她给第二个儿子也取名叫勿兰克。爱情转化为深沉的情感,无一丝世俗的尘滓。西克去世后,对儿女的爱使她放弃勿兰克的爱情,却将全部深情凝结到胸前的金质扣针上。当爱情淬炼为精金,当爱情超越婚姻、超越生死,爱情绚丽的光芒便愈发耀眼,以至于不朽。这份爱情也超越了金钱。当勿兰克去世将生平全部所有一百多万美金遗赠给西克夫人,她却将遗赠如数捐赠给全国的医院。这份爱情因无私奉献而更为崇高。小说附笔中勿兰克给西克夫人的信中说:“愿那只扣针永永依你,愿你也永不把他抛弃。我羡妒他,因为他虽与你亲近,却不致妨害及你的子女的前途。 ”[2](P156)那枚扣针就是西克夫人对勿兰克永不曾更改的爱,这是家庭儿女与爱情两全的抉择,虽不无痛苦的牺牲与代价,但在痛苦与牺牲中却成全造就了不朽动人的爱情。小说讲述的不是一件隐秘的情事,而是一桩神圣崇高的故事,一个独立自强、自我安排命运女子的人格、思想的呈现,具有超越文学的价值。

二、情感的温暖纯正节制

陈衡哲对于人生充满深挚的同情,她小说的人物也常常是卑微平凡的小人物,但这些人物生活虽卑微平凡,情感却温暖挚诚,同样闪耀人格的美丽光彩。小说《波儿》将康登太太、波尔、赫克托、艾伦娜一家母亲、姐姐、弟弟、妹妹四人,虽然贫穷有病,但却彼此体恤怜爱、相互关心扶持的故事,写得生动凝练,清澈温暖,不由不为他们在贫困艰难中仍然弹琴、缝衣、唱歌,充满对生活的挚爱,以及互相帮助、永远为他人着想的深挚情操感动落泪。小说笔调虽然悲伤,却无悲恸嚎啕;人物境遇虽处苦难,却无自怨自怜。小说节奏舒缓,宁静忧伤,蕴藏着一层淡淡的欢乐、温暖与美丽;同时人物情感处理得含蓄节制而又浓淡有致,将母亲和三个儿女坚韧、真挚、美好的情感真切动人地呈现出来。波尔患肺病在床,父亲刚去世,母亲康登太太整天烧饭洗衣;又黑又瘦又长的弟弟赫克托富有音乐天才却要去木行里工作,妹妹艾伦娜十五岁每天帮母亲做事。小说契入点是姑母邀请爱伦娜去乡下游玩半个月,母亲怜恤她,“她也一天做到晚,怪可怜的,让她去玩几天吧。 ”[2](P41)波儿却劝艾伦娜放弃去姑母家,“赫克托在木行里一天做到晚,他身体又弱,若是晚上不得休息,也是要病的。”“妈妈年纪大了;又是天天哭泣爹爹。”“你且在家帮助她,待我的病好了,再出去游玩好吗?”[2](P42)波尔对妹妹的恳劝入情入理,情真意挚,爱伦娜含泪同意。同时,赫克托对波尔的关爱也呈现得感人至深,当得知波尔的病很难医治时,他竟对自己说:“我不信,难道这个医生竟不能医好波儿吗? ”[2](P46)“我不信” 三个字将对姐姐无比的关爱自然深挚地表现出来。小说也写到赫克托体恤母亲辛苦替她到菜园,母亲疼惜儿子过于辛苦竟然过意不去,波儿却说,“但是赫克托能代你的劳,他一定心里很快活呵! ”[2](P40)将儿女对母亲的孝顺懂事处理得何等真挚真切感人。陈衡哲感觉锐敏,富于同情,小说至诚真纯,虽然结构情节简单,却单纯而有力量,清澈而有韵味。

《老夫妻》描绘一对老夫妻华伦先生和华伦太太相互埋怨、怄气,在邻居寡妇的调和后又开始互相体恤,在温情怀旧中两人都变得开心起来。寡妇的话,“多烫一件衣服,就是说你家中多有一个人!”“现在我想起从前我们两口怄气的情形,觉得已经和在天上一样:更不要说起我们说笑快乐的情形了。 ”[2](P51)充满智慧的隽语,充满生活的气息,将夫妻之间平凡真诚的爱的情感与哲理呈现得朴素温暖,摇曳动人。

《小雨点》最早发表于《新青年》,是《新青年》时期最早的小说。小说单纯清新,小雨点虽是一滴小小的雨点,但却情愿让青莲花把自己吸入液管,使干枯苍白的青莲花变得美丽丰满;青莲花也主动奉献自己的美丽,让小女孩采折戴在发上,虽然最终被小女孩所弃,她仍乐观地等待明年春天她的复活;而小雨点明年的春间也会和哥哥姊姊一起,再来人间观看复活的青莲花。小说情感浓郁温暖,住在紫山云间的小雨点,被风伯伯吹到地上,一路上遇到红胸鸟、泥沼、涧水哥哥、河伯伯、海公公、太阳公公,他们都是友爱的化身,即便是冷漠的死池,在小雨点的哭泣中也心肠变软。而且河伯伯对小雨点说自己,“我小的时候,也和你一样。 ”[2](P5)说海公公,“你可知道他小的时候,也是一个小雨点吗? ”[2](P6)清晰地阐明了爱虽如小雨点,却终究可以汇聚成河、汇聚成海的诗意哲理。《小雨点》与陈衡哲另外一篇小说《西风》同属寓言小说,虽然《小雨点》的诗情画意、结构叙述比不上《西风》,却当之无愧为中国现代寓言小说的奠基之作。

三、叙事的清新诗意曲折

陈衡哲1914年考取首批清华学堂官费留美女生,进入美国著名女子大学瓦沙大学攻读历史。《一日》1917年发表于《留美学生季报》,开启了中国现代自传叙事先河[3]。小说展示的是美国大学生在宿舍里的一日生活,生动幽默、丰富多彩描摹了美国女孩子的纯真调皮、热情可爱。令人难以忘怀的是喜欢跳舞不爱读书的贝田被要求退学,而玛及必须勤奋读书才能免于退学的命运。还有美国女孩子对于中国学生远离家乡、远涉重洋读书的大惑不解,对于中国认识的天真有趣。小说叙事流畅清新,人物性格、心理描写鲜活生动。陈衡哲在1917年白话文学革命之前就能创作简练娴熟的白话小说,实属不易。在胡适1916年7、8月间与梅光迪、任鸿隽、朱经农等激烈讨论白话文学孤立无援时,陈衡哲虽然没有加入笔战,却表同情于胡适的新文学主张,成为胡适“一个最早的同志”(胡序)[2](P6),《一日》 成为文学革命讨论初期最早的小说。

《孟哥哥》1922年最初发表于《努力周报》,小说将孟哥哥和景妹妹这对表兄妹懵懂微妙的小儿女之情叙述得真切动人,摇曳多姿;孟哥哥的细致体贴、庄重仗义,景妹妹的聪明灵秀、纯真顽皮,都藉着小孩子的视角和心灵惟妙惟肖地呈现出来。七八岁的孟哥哥在每次景妹妹到来时都会亲自预备两幅鱼杆和鱼钩,还有虫子和苍蝇做鱼饵,到后园池塘里钓鱼;遇到表兄山哥哥的恶作剧,惹得景妹妹哭,他就不顾一切与山哥哥打架。十岁时,孟哥哥随父母去云南,他的一句:“我去,你也不去吗? 你不和我好了! ”[2](P73)孟哥哥憨厚质朴的真情流露跃然纸上。而景妹妹想象孟哥哥走后长大做官就不再和小朋友玩了,而她总不能信,“她自己真的也能变成一个大人。”[2](P73)将八九岁小女孩的纯真心思写得格外灵动。二年后,孟哥哥死了且葬在云南的荒山,而十一岁的景妹妹从此便喜欢在暮色苍茫中冥想她在荒山中仍与孟哥哥一起玩耍,“那苍灰的天色中,孟哥哥的影子,更容易走到她的面前来,孟哥哥的说话笑声,也更可以听得清楚些。 ”[2](P79)清澈纯真的小儿女之情,让人心动,让人心痛,让人心净。小说也在真纯的意境中融入了诗歌的古典韵味。孟哥哥和景妹妹约好将来两人一起作诗,两人还要一起去国外读书,孟哥哥做李白,景妹妹做杜甫,渲染了纯洁的诗情画意,无疑使得小说底蕴更加优美厚重。小说写得很美,美在小儿女之爱的纯真空灵,孟哥哥和景妹妹的心灵描绘真切凝练,不拖泥带水,不敷陈铺排,干干净净,准确细腻,小儿女如水晶、如星空般的情意留给读者朦胧甜美的余韵。任鸿隽称赞《波尔》《孟哥哥》等已“能把人生聚散离合的欢喜悲哀,从天真烂漫小孩子心目中,委婉曲折的传写出来,这在写实的文学中,已经是上乘作品。”(任序)[2](P12)

四、语言的纯净优美凝练

写于1924年9月3日的《西风》,是陈衡哲在军阀混战战云漫空弥野的环境中,为恶浊的世界以寓言的方式呼唤着自由与美丽。红枫谷中的月亮希望以自己爱的力量,洗涤世人的心胸,慰藉高尚之人的孤寂,她安慰陪伴的对象是一位吹笛的少年。西风在月亮感召下,被一位唱歌的少女感动,将她从牢笼的尘世中带到红枫谷享受自由美丽的生活。小说对代表自由与美丽的红枫谷的描摹纯净凝练,如诗如梦,红枫谷“冬天有白云,春天有红花”,夏天“绿树成荫,鲜明圆润”,“秋天如镜,秋花缤纷,山果累累”,“蝴蝶儿,黄叶儿,红叶儿,他们终日翩跹飞舞”[2](P93)。 长不盈寸的红叶汇集了秋天的声音颜色,深藏了秋天的诗情梦境,苹果从树上落在铺满野菊花的地面,松鼠大胆地剥食偷来的榛子,红色白色的木芙蓉在夕阳涧水中荡漾,梦境般绚丽的红枫谷凝聚了陈衡哲对自由美丽世界的深切向往。陈衡哲古典诗词的修养是深厚的,那个被尘世束缚少女吟唱的诗歌无疑是小说中耀眼的珍珠,“西风兮西风,为我吹绿叶兮使成黄;西风兮西风,为我驱去盛夏之繁光,为我澄清秋水兮,为我吹来薜荔之幽香。红尘浑浊不可以居兮,仰高天而怅望;愿身如自由之鸟兮,旁云雾翱翔;愿身为凄冷之西风兮,揣魂梦以回故乡。 ”[2](P88)语言整洁而有精神,清楚而有姿态,简单而有力量[4](P718-719),同时,小说令人动心之处更在于,陈衡哲对于人生上升而非下降的梦想的执着,以及对生命自主而非无奈的愿望的热切。

小说《运河与扬子江》写得慷慨激昂,催人奋进。哪怕身体软弱,哪怕流动细弱,一路与“峭崖如壁,尖石如刀”的蜀山搏斗来的扬子江,虽然“泪是酸的,血是红的”,但“打倒了阻力,羞退了讥笑,征服了疑惑”[2](P134),它知晓生命的真谛,不做怨尤的奴隶,亦不做快乐的奴隶,它宁肯做辛苦的主人,因为它自己创造的生命不赖别人所赐,亦无他人能毁。“生命的奋斗是澈底的,奋斗来的生命是美丽的! ”[2](P134)这篇哲理诗化小说是心灵的颂歌,将奋斗的辛苦,奋斗的悲痛,升华为奋斗的欢乐。小说唱出了造命奋斗的凯歌,又融入了诗意的渲染,提炼出的哲理思考,凝重深刻、扣人心弦。扬子江对运河的宣言:“你不懂生命的意义。你的命,成也由人,毁也由人,我的命却是无人能毁的。 ”[2](P133)诗意生命意义的诠释,穿过百年历史的尘埃依然散发出耀眼的光泽。富兰克林说,艰难生于懒惰,苦恼由偷安而来,勇于造命的人才会享受生命自主的快乐,才能懂得生命进取的意义。陈衡哲用简练优美精辟的语言谱写了造命奋斗者之歌。

五、陈衡哲人格思想的源泉

在现代作家里,陈衡哲是少有的突出张扬小说人格光彩的作家,她将自己的人格思想贯穿在作品里。在她的笔下,人物性格命运、思想情感体现了人格的高尚、进取与高超,小说叙事语言、意境意蕴彰显了人格的纯净、纯正与优美。陈衡哲小说的人格魅力是她自己人格思想的写照,其人格思想根源于她在超乎寻常的儒家教育及西方教育中对人格与学问的执拗追求。

陈衡哲1890年出生于江苏常州武进一个书香世家,祖籍湖南衡山。曾祖母是一个四川才女,开创了一个家庭传统,即“每个出生于或嫁入陈家的女子,或出于天性或由于环境,都在文学艺术方面有或多或少的造诣。 ”[5](P4-5)陈衡哲的祖母是艺术家,母亲是杰出的中国画画家,姑母、姨姨们都在绘画、诗歌、书法领域有所成就,以致陈衡哲幼时就感觉到,“女人如果目不识丁或者气质庸俗是一种不正常的状态”[5](P30-31)。 陈衡哲在童年时期就雄心勃勃,不是立志要穿比别人更漂亮的衣服之类,而是希望更聪明,在学业上更有前途。

陈衡哲从小就受到了才德兼备、优雅稳重的母亲的熏陶,她很喜欢看母亲作画和调色,在她孩提时代的眼睛里,能用红色和绿色调出紫色简直是奇迹。陈衡哲虽然从来没有学会作画,但知道很多作画的技巧,譬如怎么调色,怎么在不同的树叶上勾勒出不同的叶脉,怎么点染花心的黄色花蕊。陈衡哲小说语言富于色彩感,不可否认得益于母亲绘画的熏染。同时母亲性情温和,镇静从容,练达能干,遇事从不大惊小怪,善于理财,克己奉人,从不向丈夫索要首饰和衣物,其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风范成为陈衡哲一生做人做事的楷模。

陈衡哲幼时没有上过私塾,父亲因为她聪明早慧,在她七八岁时亲自教她读书。父亲教她的不是《千字文》,以及容易背诵的“四书”“五经”,而是教她《尔雅》这本同义词词典。虽然所学干巴枯燥,陈衡哲并没有抱怨,而为她没有像两个姐妹一样只学普通课文,致力成为大学问家而感到受宠若惊。陈衡哲也意识到,这样枯燥沉重的脑力训练,压制了她自由想象力的发展,而想象力薄弱也的确是陈衡哲创作的一大缺憾。父亲教她的第二本书,是他所记录的两千个中国地名,第三本书是他的历史笔记,包括中国历代君王的称号和统治年代。背诵这些毫无意义的名字,虽然痛苦艰辛,却训练了陈衡哲惊人的记忆力。陈衡哲学的第四本书是八大册的《黄帝内经》,父亲想让她当儒医,背诵八大册的《黄帝内经》枯燥艰深,“可是背诵过了父亲的地理和历史的笔记,学它们简直就是如履平地。 ”[5](P35)陈衡哲直到十三岁背完了 《黄帝内经》。

13岁时陈衡哲赴广州舅舅家,舅舅庄思缄经常对陈衡哲说,世上的人对于命运常有三种态度,一是安命,二是怨命,三是造命,庄思缄鼓励陈衡哲做一个有志气的人,能够勇于造命,与恶劣的命运抗争。庄思缄在广东做官,接受了西方的科学文化,他尤其敬佩来到中国服务的美国女子,他鼓励陈衡哲效法这些美国女子,进学校读书。陈衡哲在舅舅家,舅父舅母把她当作女儿相待。舅舅旧学根基深厚,现代常识丰富,亲自教她《国民读本》《普通新知识》,陈衡哲也学习国文、书法、诗歌。舅舅还给她请了杭州学者教她算术,她四个星期就学完了别人几个月才能学会的内容。舅舅后来到廉州统领新军,每天下午都要骑马赶回家教她课程,上完课,连妻子为他预备的点心也来不及吃又要赶回去。陈衡哲为舅舅的一片爱心感动,发誓“一定不辜负他的期望,要为自己创造一个对得起他爱心的人生。 ”[5](P78)

陈衡哲在广州舅舅家一年后,入上海中英女子医学院读书。在医学院,陈衡哲被认为是全校最聪明的学生,还得到一块金表作为奖励。在学生中,陈衡哲也是唯一读过《黄帝内经》,而且能记得其中三分之二内容的学生。在学校三年,陈衡哲读完了英文《博德温读本》系列8本书和《英语语法》四册,为以后考取清华学堂官费留美学生奠定了良好英文根基。

20岁时陈衡哲拒绝父亲为她安排的婚约,于1911年初春去了常熟姑母家。姑母会作诗,读史,写魏碑,开药方,烧一手好菜,且精力旺盛,才华横溢,德行高超。年轻时凭着非凡的毅力,每天伺候公婆、照料孩子到夜深人静,自己再读书写字到凌晨二、三点,早晨六点又起身开始一天的生活。在陈衡哲违反父亲定婚命令、上海缺少良好学校的最黑暗、最痛苦的岁月里,姑母给了她深信和厚爱,让陈衡哲住在自己的书房这一圣室,吃饭坐在她的旁边可以吃到精致的菜肴。陈衡哲患疟疾的时候,姑母还专门给她炖鸡汤。两个人常常在湖光山色中备好茶酒食盒,在船中读诗赏景,游湖看山。虽然相差四十多岁,两个天才女性却深为契合。陈衡哲在姑母家自学《尚书》,背诵了李白的大量诗歌,借助字典学习了英国文学作品。“最重要的是,我开始了解人生的意义和生命中必然的奋斗。 ”[5](P141)

1914年5月,24岁的陈衡哲在报上看到清华学校面向中国女孩招考留美学生。陈衡哲在姑母鼓励下请假两周到上海考试,结果陈衡哲考上了,在十个录取人中成绩名列第二。1914年8月15日陈衡哲乘坐“中国号”蒸汽机船赴美国读书,当时欧洲大战正战火熊熊,但在水阔天高的太平洋上,陈衡哲站立在船上,对于未来信心满满。1915年陈衡哲进美国柏城著名的女子大学瓦沙大学攻读西洋史兼修西洋文学,1920年在芝加哥大学获得硕士学位。六年的西方现代教育使得陈衡哲在人格与学问上得到了完备训练。

综上观之,陈衡哲在幼时便受到儒家文化与西方文化的濡染,她坚定了追求人格与学问的人生目标,并且一生矢志不渝。陈衡哲小说主人公多为人格高尚优美、生活独立自强,才华渊博深厚的女性,在这些女性身上留下了陈衡哲自己生命的印记。

结语

总体而言,陈衡哲《小雨点》中十篇小说是为人格立传、为生命立传。陈衡哲的小说没有媚世取巧,没有娇柔造作,没有风花雪月,没有愤世嫉俗。她严肃严谨、真挚热忱地创作。小说高尚纯正深邃、纯净优美凝练,陈衡哲关注灵魂、崇尚人格,对人生深挚地热爱与同情,使得她的创作具有了久远的价值和意义。她的小说富于梁启超所说的熏、浸、刺、提四种力量,能把读者纯洁丰富的思想情感导引出来,从而让读者获得优美高尚人格的熏染与陶冶。需要指出的是,陈衡哲富于思想情感,但弱于想象,《巫峡里的一个女子》就显得颇为生硬不真,小说构想的巫峡荒山里带着儿子独自生活的悲惨女子的故事,虽然表现了陈衡哲关注民间疾苦的写实热忱,同时也印证了她想象力的薄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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