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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与休斯生态伦理观及其动物诗歌比较研究

2020-02-12姜慧玲

关键词:伦理观休斯中心主义

姜慧玲

英国作家D. H.劳伦斯(D. H. Lawrence, 1885—1930)既是一位出色的小说家,又是一位擅长书写动植物和自然的诗人。劳伦斯的生态伦理观主要体现在他于1923年出版的诗集《鸟·兽·花》(Birds,BestsandFlowers)中,大卫·埃雷斯(David Ellis)在编辑《劳伦斯诗歌全集》(TheCompletePoemsofD.H.Lawrence)的介绍中给予这部诗集高度评价,他认为“《鸟·兽·花》中的自然世界是一个‘新地球’,劳伦斯在这里充分认识到人和动物、植物乃至矿物的差异”(1)LAWRENCE D H. The complete poems of D. H. Lawrence[M]. London:Heinemann, 1972:Ⅸ-Ⅹ.。劳伦斯“故意从一个非人类的视角来探索自然世界”(2)BRIDGET K.Literature and nature[M].New Jersey:Prentice-Hall. Inc., 2001:839.,读他的动物诗会感受到人和动物、自然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众生平等”且充满神秘感,对所有生物都充满敬畏和爱。

无独有偶,几十年之后闻名英国诗坛的诗人泰德·休斯(Ted Hughes, 1930—1998)似乎也格外钟情于自然界,与动物结下了不解之缘。他的早期诗集《雨中鹰》(TheHawkintheRain)和《牧神集》(Lupercal)中的诗歌歌颂了动物的力量和难驯的野性,而其晚期则受到日益严峻的生态危机下生态整体观和道家“天人合一”思想的影响,充满对回归自然的感动。休斯几乎通读了劳伦斯所有的作品,在价值观上颇受劳伦斯的影响。正如陈红指出,尽管他们之间亦非严格意义上的继承者与被继承者的关系,然而,“劳伦斯可能是除莎士比亚之外对休斯影响最大的前辈作家”(3)陈红. 特德·休斯诗歌研究[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4:216.。虽然国内外对这两位诗人各自诗歌中生态思想的研究不在少数,然而对两位诗人的生态思想和动物诗歌进行比较的研究则十分有限。因此,有必要对劳伦斯和休斯的生态伦理观和动物诗歌进行细致而深入的比较,以便探究20世纪工业化和战争对生态系统的持续破坏背景下英国诗歌中生态伦理思想的发展及其背后的深层原因。

一、生态伦理观溯源和两位诗人的生态伦理观源起

生态伦理思想源远流长,有很深的思想基础和哲学根源。尽管从整体来说,“西方主流文化信奉的是人类中心主义思想”(4)王诺.欧美生态文学[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3:23.,如在《圣经·创世纪》中上帝造人,使之成为野兽的主人并征服地球(5)EVANS J C. With respect for nature: living as part of the natural world[M].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5:8.;而亚里士多德、康德等都是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代表,如康德认为“动物是为人类服务的工具”(6)KANT I. Lectures on ethics[M]. Indianapoli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80:239.。但不可否认的是,古希腊罗马文明传统也有贤明之士认为人和动物是平等的,且都是宇宙秩序的有机组成部分,如毕达哥拉斯反对虐待动物,他指出:“残酷地毁灭低等生命的人绝不会懂得健康与和平”(7)杨通进.环境伦理:全球话语中国视野[M]. 重庆:重庆出版社, 2007:43.;犬儒学派的狄奥根尼蔑视征服和扭曲自然的文明,追求质朴与纯真,与动物平起平坐,开创了回归自然的先河。文艺复兴时期,依然有反对虐待动物的声音,如达·芬奇对人类蹂躏自然的暴行进行毫不留情的抨击:“人类真不愧为百兽之王,因为他的残暴超过一切野兽”(8)MARSHALL P. Nature’s web: an exploration of ecological thinking[M].New York: Simon & Schuster Ltd., 1992:43.。17世纪哲学家洛克承袭了毕达哥拉斯,对笛卡尔那种认为动物是没有感觉的“自动机”的思想提出了质疑,批评了人类对动物的摧残。18世纪英国哲学家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在《道德与立法原理导论》(1789)中指出一个行为的正确或错误取决于它所带来的痛苦的多少,因此,“在判断人行为的对错时,必须把动物的苦乐也考虑进去”(9)TYSON W. The extended circle[M]. New York: Paragon House, 1989:65.,主张人应当主动从道德上关爱动物。19世纪达尔文的进化论认为地球上的各个物种都是演化而来,并产生变异,适者生存。这对动物权利的发展有莫大的助力,如英国人道主义作家、社会改革家亨利·索尔特(Henry Salt)在《动物的权利与社会进步的关系》(1892)中最早提出动物权利的概念;当代动物权利运动领袖彼得·辛格(Peter Singer)的《动物解放》(1975)探讨人类与动物心理的共同性,提倡人道地对待动物等。这些观念与中国古代的动物保护伦理观,如儒家的恻隐之心、道家的类无贵贱和佛家的戒杀、放生和素食的主张是完全一致的。

把道德原则扩大到人与自然的整体关系的是美国生态伦理学者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他于1949年在《沙乡年鉴》中提出“大地伦理”,被誉为“生态伦理之父”。利奥波德倡导整体主义伦理观,他认为个体是相互依存的共同体成员,扩大了共同体的界限,包含土壤、水、植物和动物,将之合称为大地,他认为“凡是保存生命共同体的完整、稳定和美丽的事都是对的,否则都是错的”(10)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M]. 侯文蕙,译. 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 1997:262.。挪威哲学家及自然学者奈斯(Arne Naess)创立了深层生态学,他于1973年在《探索》(Inquiry)杂志上发表《浅层生态运动与深层、长远生态运动概要》一文,对环境伦理学中两种不同的主张做了区分和解析。奈斯指出,与人类中心主义立场的“浅层生态学”不同的是,“深层生态学所持的是生态中心主义立场,以整个生态系统及其存在物(包括人类)的共同利益为目标,对在人类中心主义框架下所作的任何决定都保持警惕”(11)杨冠政.环境伦理学概论[M]. 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 2013:134-135.。霍尔姆斯·罗尔斯顿(Holmes Rolston)也承袭了利奥波德的大地伦理思想,其生态伦理观涉及了对待动物以及一切生命体的伦理态度,强调“把生态的整体利益当作最高利益和终极目的”(12)霍尔姆斯·罗尔斯顿.环境伦理学[M].杨通进,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0:48.。这种生态整体观与中国道家“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生态伦理思想相契合,以崇尚远离尘世的自然田园生活为生态理想,旨在建构完整的人类生态家园。

劳伦斯和休斯的生态伦理观直接来源于其所在的英国社会的生活环境。从1770到1870年的第一次工业革命使英国从一个传统的农业国向一个工业化国家转变,英国一度成为“世界工厂”,大规模的机器化生产代替了手工作坊,工业所需要的劳动力通过大规模的“圈地运动”获得。为了获得纺织业需要的羊毛,农民被赶出自己的土地,大量的农田变成了牧场,大量的农民因失去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而沦为流浪者和乞丐。此外,工业化的步伐扰乱了哈代笔下“牧歌式的田园”(13)苗福光. 生态批评视角下的劳伦斯[M]. 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 2007:34.,大规模的生产和乱砍滥伐使环境承受巨大代价,煤炭的使用使得伦敦上空雾气笼罩,森林和田野被铲除,现代化的喧嚣破坏了英国乡村的宁静,那里不再是动物理想的栖息之所,动物的命运危在旦夕。与此同时,英国的社会结构也发生了变化,开始了城市化进程,“典型的英国人变成了城市人,英国成了一个城市国家”(14)王觉非. 近代英国史[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7:260.。此外,达尔文“适者生存”的进化论否定了人的崇高地位,颠覆了现代人的认知。劳伦斯正生活于这样的时代,他生于一个矿工家庭,一出生就患有支气管炎,并且一生受肺病的困扰;又因妻子是德国人,他们夫妇二战期间辗转欧洲几个国家,“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尝试远离城市,寻找生态荒野”(15)姜慧玲. D.H.劳伦斯动物书写诗歌中的“众生平等观”[J]. 大众文艺, 2016 (11): 38.,憧憬过像农夫一样的生活。值得一提的是,劳伦斯在意大利的陶斯别墅生活期间养了很多动物,创作了大量动物诗歌,体现了他痛恨工业文明、热爱动物和大自然、倡导“众生平等”的生态伦理观。

泰德·休斯于劳伦斯逝世的那一年(1930年)出生于英国西约克郡的一个小村庄,此时已失去昔日“日不落”帝国光辉的英国正处于大萧条时期,现代工业在原本是荒原和农田的村庄留下痕迹,公路、铁路、工厂和磨坊已经显出衰败的迹象。特定的乡村环境一方面使童年休斯对大自然和野生动物十分迷恋;另一方面,工业化的遗迹也让年幼的休斯感到现代文明的压抑,仿佛“与幸存者一起,生活在废墟中”(16)HUGHES T. Elmet[M]. London and Boston: Faber and Faber, 1994:11.。八岁时,休斯和家人一起搬到南约克郡的煤矿小镇,虽然小镇的人们以矿业为生,但那里也有保存完好的农场、树林与河流等自然环境,这使得休斯能够继续进行他幼年时培养起来的狩猎爱好。他时常和兄长漫步林间和荒野,也曾随庄园猎场看守员的儿子一起打猎垂钓,有机会和野生动物近距离接触。然而,随着休斯的成长,他逐渐认识到捕猎动物的行为非常残忍,终于下决心放弃了狩猎。难得的是,曾经和动物的密切接触和仔细观察让休斯在诗歌中能够传神地刻画野生动物,并擅于将动物拟人化来描写动物的内在世界以及它们的生存处境,表现日益突出的生态意识。

此外,休斯几乎通读了劳伦斯所有的作品,受劳伦斯影响极深。休斯晚期诗风发生了改变,这源于他所经历的种种不幸:1963年同为著名诗人的妻子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自杀身亡;几年后,与他同居的阿霞·古特曼(Assia Gutman)以同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和女儿苏拉(Shura)的生命,休斯因此备受舆论的抨击;1969年,休斯的母亲伊迪丝(Edith)去世。一系列的打击使休斯十分痛苦(17)区,李子丹.泰德·休斯诗歌中的道家思想倾向[J].外国文学研究,2006(2):70-77.。20世纪70年代中期,休斯开始阅读道家作品,并对道家思想感兴趣,正如他在接受采访时所说,“在教堂大厦将倾之前,把基础转移到全新的、神圣的而又不被波及的领域,一个新的神学”(18)SAGARK. The achievement of Ted Hughes[M]. Manchester: Manchester UP, 1983:136.,而道家思想正是这一“新的神学”(19)区,李子丹.泰德·休斯诗歌中的道家思想倾向[J].外国文学研究,2006(2):70-77.。道家思想使休斯懂得了忍受的智慧,他逐渐能够以平和、超然的心态承受不幸,想象逝去的亲人都化作“一群黑天鹅身上活着的羽毛,拍击着银色的波涛飞向了大西洋”(20)HUGHES T. Collected poems[M]. London: Faber and Faber, 2003:492.。此外,道家的“相反相成、相生相克”和“道法自然”等思想深深地影响了休斯的人生观和生态观,诗歌创作明显以生态整体主义为导向。因此,两位诗人在生活经历、诗歌创作和价值观上都有着诸多的相似,然而通过仔细而深入的分析,又可以看出两人在动物诗歌创作方面的细微差异。

二、同样表达敬畏与爱,劳伦斯的温暖明朗不同于休斯的冷酷血腥

比较劳伦斯和休斯的诗歌,我们可以看出动物书写是两人都钟情的主题。史怀泽提倡“敬畏生命”,他的生态伦理观念可以概括为:“如同敬畏自己的生命一样,思考型动物的人敬畏每个想生存下去的生命,他如体验他自己的生命一样体验其他生命”(21)阿尔贝特·史怀泽. 敬畏生命[M]. 陈泽环,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103.。劳伦斯和休斯的动物诗歌都体现了这种生态伦理观,既对动物充满敬畏与爱,又与动物合为一体,似乎与笔下的那些生命进行着精神和心灵的交流。然而,同样描写动物世界,同样表达敬畏与爱,劳伦斯则要温暖明朗得多。在诗集《鸟·兽·花》中,劳伦斯对生态原野中的花鸟虫鱼以及各种小动物都做了细致的描写和刻画,他笔下的动物不分高低贵贱,众生平等,充满温暖明朗的色调,从水里畅游的小鱼,到最小的鸟类——蜂鸟,甚至蚊子,无不如此。在《鱼》(Fish)一诗中,劳伦斯这样写道:“鱼,哦,鱼/如此小的生命!/不管水面上涨并覆盖大地/还是水面退到幽深空洞之处/对你来说都是一个整体/在水中/潜入水底/在波涛里激动兴奋”(22)LAWRENCE D H. Fish[EB/OL]. (2018-04-15)[2020-04-15].https:∥www.best-poems.net/poem/fish-by-d-h-lawrence.html.。大海中的小鱼虽然微不足道,但却向往自由,既然拥有生命,就有快乐的权利。在诗中,劳伦斯通过描绘小鱼在大海中畅游的快乐,感叹微小生命的奇妙和无拘无束的逍遥。在《蜂鸟》(HummingBird)一诗中,诗人这样写道:“我能想见,在太古般沉寂的另一个天地,/远远地/在最可怕的静谧里,只有喘息和营营的/蜂鸟们竞奔于林荫道间。/在万物有灵之前,/当生命还是一团物质之时/这小东西就在光辉中扑棱而起/飕飕穿过迟缓的广袤的肉质的茎叶。/……我们透过时光长长的望远镜去看他/我们多走运”(23)LAWRENCE D H. Hummingbird[EB/OL]. (2018-04-15) [2020-04-15]. https:∥www.poetsgraves.co.uk/Classic%20Poems/Lawrence/humming_bird.htm.。蜂鸟虽小,但在劳伦斯的想象中却早于其他生命存在于远古时代,透过诗人时光的望远镜,我们仿佛看到远古时代,诗人赞叹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时间是如何孕育出这样神奇的物种,这充分体现了他的“众生平等”和“敬畏生命”的生态伦理思想。此外,跃入劳伦斯笔下的还有通常人们“讨厌”的蚊子,如在《蚊子知道》(TheMosquitoKnows)一诗中,劳伦斯强调,虽然蚊子吸血,却不储存,其寓意不言自明:蚊子吸血只为填饱肚子,满足正常需求,而现代社会中的人们对自然大肆掠夺,其贪婪的举动远不及蚊子,必将自食其果,受到大自然的惩罚。事实上,劳伦斯正是通过理解赞美蚊子“取之有度”的品德来鞭挞现代人的贪得无厌。

受劳伦斯动物诗歌的影响,休斯也以“动物诗人”著称。但不同于劳伦斯所描绘的温暖明朗的动物世界,休斯给我们展现的是动物冷酷血腥的一面,他强调的是动物的原始力和遒劲之美。在诗集《雨中鹰》和《牧神集》中,休斯不无二致地刻画了野生动物的雄劲粗犷,他的强劲诗风和技巧明显不同于劳伦斯,更不同于20世纪50年代“运动派”诗人的冷静陈述,立刻在文坛掀起一阵遒劲的风。休斯为我们描写的是一个“野性和力”的动物世界:从陆地上的美洲虎、狐狸、狼群,到空中盘旋的雄鹰、鸫鸟,再到海里的鲨鱼和螃蟹……无不透露着机警、凶猛甚至血腥,充溢着旺盛的精力和野性。在《栖息的鹰》(HawkRoosting)一诗中,休斯以第一人称拟人的手法书描写了鹰的自由:“我高兴时就捕杀,因为一切都属于我。/我躯体里并无奥秘:/我的举止就是把别个的脑袋撕下来——”(24)王佐良. 英国诗史[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495-496.鹰高傲盘踞,充满王者的气概,第一人称拟人化的写作手法使人与鹰融为一体,用词大胆,简洁有力,这不仅表达了对鹰的敬畏,也与二战后英国人和英国社会的萎靡形成鲜明反差,让人们读起来为之一振。同样,在《鬼怪螃蟹》(GhostGrabs)一诗中,休斯为我们揭示的也是一个充满原始本能的世界:“它们互相追逐,互相纠缠,/互相骑压,要把对方撕成碎片;/它们是这个世界的强权,/我们是它们的细菌”(25)林玉鹏. 野性与力亦有情——评泰德·休斯的诗[J]. 当代外国文学, 1999 (1):139-143.。正是因为对螃蟹深入细致的观察,才会有如此生动准确的刻画:在这里没有脉脉温情,有的是螃蟹旺盛的生命力。

休斯对动物冷酷血腥一面的描写曾饱受争议,但仅从动物书写角度看却是对原始力与美的歌颂,体现了诗人珍爱动物的生态伦理观。因此,在休斯的笔下,动物并非人类的附庸,而是和人类平等的生物;它们不再温存柔弱,需要人类的呵护和怜悯,而是被还原为大自然中的狠角色,其冷酷血腥的一面足以成为自然界中的强权,极具威慑力。

三、共建生态和谐,劳伦斯的“批判人类中心主义”有别于休斯的“天人合一”

劳伦斯和休斯都崇尚“众生平等,共建生态和谐”,在劳伦斯眼里,即使是蛇、老鼠等动物,也一点不比人类低等,这其实是彻底地颠覆了“人类中心主义”,这也是生态批评所倡导的:人与其他动物是平等的。劳伦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体现在对自我行为的反思和谴责上,如在《蛇》一诗中,诗人描述了对蛇由厌恶到敬畏的认知过程。在西方文化传统中,“蛇”往往代表着邪恶的诱惑,地狱通常是它的归宿。因此,当诗人意外地看到一条金色的蛇在水槽饮水的时候,“感到害怕”就不足为奇了。然而,在“敬畏生命”的理念下,诗人转而对蛇的到来感到“很荣幸”:虽然它来自地狱一般“神秘大地的黑暗之门”,但它却有着“天神一般的王者仪态”。然而,这种欣赏在金蛇饮完水钻进“可怕的黑色洞穴”的时候便转瞬即逝,诗人习惯性地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和反感”,于是下意识地捡起一条棍子往金蛇消失的方向砸去。虽然没有砸中,诗人却在他投出棍子的一瞬间就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不迭:“我立刻感到懊悔,/我在想,我的行为是多么无聊、粗俗、低劣啊!/我鄙视我自己,憎恶那可恨的人类教育的声音”(26)LOCKWOOD M J. A study of the poems of D. H. Lawrence—thinking in poetry[M]. Basingstroke: Palgrave Macmillan UK, 1987:125.。这种“教育的声音”正是人类中心主义文化,也是诗人动手砸蛇的原因。在诗的结尾,经过反思和自责的诗人,用拟人的手法抬高蛇的地位,表现蛇的威严与崇高:“因为他又一次让我感到他像是一位王者,/一位被流放的国王,在地狱里失去了皇冠,/现在该是为他重新加冕的时候”(27)LAWRENCE D H. The complete poems of D. H. Lawrence[M]. London:Heinemann, 1972:Ⅸ-Ⅹ.。在这里,劳伦斯把蛇比作一位被流放的君王,但他的王者风度犹存,联想到自己受人类中心主义文化教育的思想和行为,不由十分愧疚,由此以人的卑劣来反衬蛇的高贵,从而表现出“批判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而在《美洲狮》(MountainLion)一诗中,当看到美洲狮被射杀而死时,这种批判发挥到极致:“就这样,她将永远不会一跃而起/伴着射杀美洲狮的黄色闪光!/她的明亮的带着条纹的脸永远不会出现在/雪橙色的洞口/黑色山谷口的树上”(28)LAWRENCE D H. Mountain lion[EB/OL]. (2018-04-15) [2020-04-15].http:∥scenechanges.org/lawrence.php.。在诗的结尾,诗人慨叹现代文明使美洲狮失去了生存的空间,凸显出深沉而悲伤的基调和对生态危机的忧患意识。

同样心怀“共建生态和谐”的理想,20世纪60年代末,休斯读了蕾切尔·卡森(Rachel Carson)《寂静的春天》(SilentSpring)一书后开始有意识地写生态诗,而且休斯在晚年也受中国道家“天人合一”思想的影响,使这一时期休斯的动物诗歌一改年轻时的野性张扬的诗风,开始变得温和平静,在诗中更多地呈现出人与动物和谐共融的温暖画面。休斯的晚期诗集《摩尔镇》(Moortown)提倡人与动物形成良好的伙伴关系,赞颂了生命至上的美德,呼唤建立生态和谐。例如,主人公杰克悉心照顾牛羊,当母牛的一对幼崽夭折时,他唯恐母牛太伤心,只拿走了一只,留下一只给母牛,表达出人类对动物进行友善沟通,并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怀。诗集《河流》(River)为我们呈现了一派温馨和平的景象,呼唤人类承担起生态责任。例如,在最后一首《鲑鱼产卵》中,老渔夫不再捕鱼,而是去寻找鲑鱼的踪迹,关心鱼的命运,走上了一条用直觉悟道之路,处于无知无欲、柔弱不争、自然柔顺、平和宁静的状态,从而达到返本归真的境界。与此同时,他也深深领略到生命的神圣和大自然的瑰丽,人与自然和谐统一,融为一体,充满着对生命的感动和纯真的祝福。这就是休斯所追求的生态理想,即人类只有与地球上其他生物和平相处,才能继续存在和兴旺下去。这与中国道家的“天人合一”思想如出一辙。

四、余论

劳伦斯和休斯虽相隔半个世纪,但两位诗人在个人生活阅历、生态伦理观和动物诗歌创作上都有诸多相似之处。休斯曾在写给尼克·甘米奇(Nick Gammage)的信中,明确表明劳伦斯及其作品给自己带来的巨大影响:“劳伦斯是一个伟大的作家,整个民族的思想因他而改变。他已融入我们的文化氛围中,因此很难区分哪些东西直接产生于我们的头脑,哪些是通过劳伦斯而来的”(29)GAMMAGE N. The epic poise: a celebration of Ted Hughes[M]. 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99:149.。诚如陈红所说,劳伦斯和休斯的思想都结合了生物中心主义和浪漫主义两大特征,两位诗人的生态伦理观和动物诗歌都是英国的社会历史和诗人个人的生活经历的产物,又沿袭了前辈浪漫主义作家和思想家的浪漫主义观念和态度,并由此形成“完善人性的道德观和伦理观”(30)陈红,刘娅.自然的浪漫与现实:从劳伦斯到休斯[J].外语教学,2009(2):66-69.。工业革命和战争对自然生态的破坏使得两位诗人更加怀念过去美好的往日,而达尔文的进化论以及与动物的亲密接触使得他们对动物更加珍爱和敬畏,他们不仅在诗歌里书写动物,而且抨击人类对动物的迫害,憧憬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美好愿景。然而,休斯在提倡敬畏自然和尊重动物的同时,对“适者生存”的理解使他更强调动物的原始野性,不自觉地着重刻画动物冷酷残忍的一面,而劳伦斯的动物极少是暴力的。创作晚期,休斯接受了道家思想,他的诗作回归平和,转而书写自然的神圣和壮美,提倡回归自然,天人合一。因此,劳伦斯和休斯所处时代的不同以及个人经历的差异使得两人在描绘动物、表达生态伦理观时表现手法各异:同样是表达敬畏和爱,劳伦斯的温暖明朗不同于休斯的冷酷血腥;就共建生态和谐而言,劳伦斯的“批判人类中心主义”有别于休斯的“天人合一”。

两位诗人如此差异的根源在于如下几个方面:其一是工业革命和科技发展的影响对生态系统的持久破坏,其二是战争对英国人的打击,其三是对达尔文进化论的不同理解,其四是晚年休斯对中国道家思想的接受。工业革命对生态系统的破坏力是长期而持续加重的,劳伦斯所处的时代虽然经历过一战,但他的动物世界似乎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因而温情明朗;休斯所处的英国历经两次世界大战,蒙受了政治和经济的双重打击,导致英国人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缺失,而当时统领英国诗坛的“运动派”由于其局限性不能担当重振民族自信心的重任。在这一背景下,休斯以其充满活力的诗风颂扬了野生动物的力与美,解放人类被压抑的本能,重拾了英国人的活力和自信心,因而在英国诗坛吹起了一股强劲新鲜的风。此外,虽然劳伦斯和休斯都在不同程度上接受了达尔文的进化论,劳伦斯强调“众生平等”,但休斯将“适者生存”的思想全面而深刻地体现在他的创作中,因此,休斯笔下的动物都卷入了一场激烈的生死搏斗之中,这种机械性与劳伦斯笔下充满灵性的动物不同,好在休斯最终让自己那“出自于拒绝机械、功利和理性的浪漫主义传统”的想象力拐过了由战争阴影和进化论造成的“死角”(31)UNDERHILL H. The problem of consciousness in modern poetry[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282.,逐步调整自己对外部自然的观念和态度。晚年的休斯随着生态伦理学的发展接受了生态整体观,并接受了中国道家“天人合一”的思想,抵达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即一个人与自然同生同存的世界。从这一点说,休斯承继了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传统,成为自劳伦斯以来英国浪漫主义思想传统的真正继承者,他们的生态伦理观和动物诗歌将继续影响着后辈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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