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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业人类学关键词提要

2020-02-11彭兆荣

关键词:人类学农业

摘 要:

传统的中华文明为农耕文明,“三农”是基本,亦是根本。人类学对乡土、村落、族群、宗族、世系等传统农耕文明的研究由来已久,形成了中国人类学“乡土社会”的本土范式,当前,可持续农业和生态保护成了人类学农业研究的重点。本文以关键词的方式,在“乡村振兴”的战略背景下,将农业人类学涉及的相关概念“土地-粮食-农业”“社稷国家”“天时地利”“乡土-地方”“和土-品味”“窄化现象”“小农-大农”“生存理性”等贯穿在一起,自成一体,以此凸显农业人类学研究在乡村振兴中的意义。

关键词:

农业人类学;乡村振兴;关键词;提要

中图分类号:C9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20)01-0104-10

Key Words for Agricultural Anthropology

PENG Zhaorong

(Department of Anthropology,Xiamen University,Xiamen,Fujian,China,361005)

Abstract: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civilization is a farming civilization, and “three rural” is the basic and fundamental. Anthropology has studied traditional farming civilizations such as native land, villages, ethnic groups, clans, and lineages for a long time, and has formed the native paradigm of the “indigenous society” of Chinese anthropology. At present, sustainable agriculture and ecological protection have become the research of anthropological agriculture. Focus. In the context of the strategy of “village revitalization”, this article uses keywords to relate the concepts related to agricultural anthropology: “land ̄food ̄agriculture”, “social society”, “time and place”, “rural ̄local”, and “land ̄taste”. “Narrowing phenomenon”, “small farmer ̄big farmer” and “survival rationality” run through together and become self ̄contained, thus highlighting the significance of agricultural anthropological research in rural revitalization.

Key words:

agricultural anthropology; rural revitalization; keywords; summary

土地-糧食-农业

人,每天都得吃饭,差一顿都不行。粮食生长在土地上,负责粮食生产的是农业。这样,“土地-粮食-农业”就成了人类命运攸关的关联词。中国是一个传统农耕文明国家,也是世界农业大国,以世界7%的土地,养活超过20%的人口。中国人懂得一个朴素的道理:土地是根,粮食是命。这也是为什么自古以来所有的帝王、政治家,无论他们在其他方面的政见有何不同,几乎无例外地都把粮食问题放在首位,把农业当作国家第一政务——即“农正”之政——国家大事中的首要事务为粮食。[1]而农业承担着提供人们主食的使命和任务,传统的粮食构成主要以土地种植的农作物为主,传统“中国人90%以上的食物来自谷物和蔬菜,2%-3%来自于肉类,而这深刻影响着中国农业经济乃至整个民族文化的特征。”[2]128

社稷国家

中国在古代被称为“社稷”。我们可以把“社稷”的复杂关系简化为:国家最重要的事务是祭土(社),最紧要的事务是粮食(稷)。也就是说,没有土地,没有粮食,就没有其他的延伸和延续。根据学者的考述:“从原始农业时代中期起,粟就居于粮作的首位,北方人民最大众化的粮食。粟的别名为稷,用以称呼农神和农官,而‘社(土地神)稷则成为国家的代称。”[3]27古代通称粮食为“五谷”,“五谷”究竟指哪几种粮食作物,学界有不同的意见,一种较有代表性意见认为,五谷指黍、稷、豆、麦、稻。[4]更为重要的是,“五谷”成为“五方”(中国——“一点四方”,通称“五方”)的一种衍义表述。

天时地利

季羡林先生认为,“天人合一”是中国文化对人类最大的贡献。[5]“天人合一”既是我国传统宇宙观的纪要,也是现实生活之反映,其认知性经验大抵是从农耕文明总结来的,比如天时与气候、地辰与物候、二十四节气、月令体系等相互协同,造化出了博大精深的、独特的中华农耕文明。中国传统的时间制度至为重要;其中最有特色者为农时。“时”为“日族”,我国的时间体系皆从“日”,这说明“天时”以太阳的运行为依据。当然,传统的农事、农耕、农作无不以其为准,为据。我国的天时与节气关系开创了世界农耕文明的独特篇章。二十四节气为典型的体系,“节气”为核心概念。2016年,二十四节气正式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名录,实至名归。

田政税租

农业生产粮食,粮食生产于田地。这也成为古代政治之以“田”为“政”——即“田政”之农本政治。古代天子都要亲躬“耤田”,这种仪式,从周延续到清末。古籍上说:“天子亲耕之田也。古者耤田千亩,天子亲耕用供郊、庙齍盛,亲躬天下之农。”[6]天子亲耕,虽为表率,实为政治。古代“农政”之要务,是通过田地的大小、土壤等级的高低、农户的农作情形实行税收。“税”者,从“禾”也,就是用禾谷兑换田赋。“田赋”的另一种形式“租”亦从“禾”(税的省略),加上“且”(组织生、征收),本义为征收作为赋税的谷物。《说文解字》释:“租,田赋也。”《广雅》:“租,税也。”这说明,国家繁荣富强靠的正是农业。

富甲一方

人类食物主要来自农业,如果“农业”指传统的、广义的“农”,即包括林业、畜牧业、渔业,甚至矿业的话;几乎所有的食物都来自于“农业”。农业之重于“田”,所以,《齐民要术》首章為“耕田第一”。“田”在刘熙《释名》中曰:“田,填也,五谷填满其中。”[7]换言之,“田粮”成为人们衡量财富的基准;人们常用“富甲一方”来指示地方最富裕者。《说文解字》释:“富,备也。一曰厚”。《礼记·郊特牲》:“富也者,福也。” 无论“富”“甲”“备”“福”等皆从田,说的都是粮食。可知,在农耕传统社会里,“田粮”决定人们的生活水平。一个地方的富庶取决于当地是否有肥沃的良田和丰足的粮食。

乡土-地方

“地方”是一个具有巨大包容性的概念体系,主要有几种意思:(1)认知性二元关系。“天圆/地方”结构形成了认知和感知世界的特殊模式。(2)行政区划和管理体制。“中央/地方”形成了一套特有的政治管理体系。(3)地域和范围,比如家园。(4)田地和范围。在特定情况下指农地。(5)地缘管理和地方首长。“地方”间或指称地方的管理者。(6)方国贡献形制。中国自《禹贡》始,就设计并实施了“方国贡献”的朝贡制度。(7)地方知识。不同的地方会生成特殊的“地方性知识”。“地方性知识”的特点:第一,强调任何知识总是在特定的情境中,在特定的群体中生成并得到保护,因此着眼于如何形成知识的具体情境和条件的研究比关注普遍准则更重要。具体而言,任何普遍的意义提升都需要建立在具体的“落地”之上。第二,“地方性”指由特定的历史条件所形成的文化与亚文化群体的价值观,由特定的利益关系所决定的立场和视域。[8]

家与家园

在传统的乡土社会里,尤其是汉人社会,村落与“家(家族)”是原生的。“家”作为最根本的表述单位、落实单位。“村落”作为“家-家庭-家族”的归属性所包含的东西和关系非常复杂:诸如时间、空间、方位、归属、居所、家庭构造、财产、环境、“神龛化”等。“家”是一个会意字,甲骨文,表示房子里有猪而成家居的标志。《说文解字》:“家,居也。”“家”首先是一个“生命单位”;其次,“家”是一个“空间单位”;第三,“家”是一个“亲属单位”;第四,“家”是一个“社会单位”;最后,“家”是一个“政治单位”。在特定的政治伦理中,可指“国”“天下”;“家国天下”即指这层意义。特殊“家”之关系内涵,结构出了独特的“家园”,即有一个具体的可计量范围和要素,以农耕为背景,以土地为根据,同族乡党共同生活在一个地方,有共同的传统,有共同的利益,并形成独特的地方感。

宗族世系

中国社会的基层是传统的乡土社会。要深入的了解乡土社会,宗族为关键词——中国村落建立的一种最有代表性的发生模式是宗族以及宗族的扩大。宗族的繁衍和发展形成了代际关系,即所谓的“世系”(lineage)。在乡土社会,“传宗接代的重要性往往用宗教和伦理的词汇表达出来。传宗接代用当地的话说就是‘香火绵续,即不断有人继续祀奉祖先。”[9]我们所说中国传统社会是“宗法社会”,人人都有祖宗,也都有宗族,只是情况不同。以“同宗”为族的原则成为我国乡土农耕重要的血缘群体。《尔雅·释亲》记载“父之党为宗族”,说明按照父系继嗣原则系统地梳理出以“己”为中心上至高祖,下至子孙的直系宗亲关系,明确指出“族人”以“父系”为主轴成为“宗” 之延续。[10]我国的“村落”开基的代表性模式就是宗族分支式模式。

文化-文明

中西方在文化、文明中的原象、原义、原型差异甚殊,其中“农业”扮演的角色不同。西方的culture有“培育”的意思,看一下农业这个词agriculture就明白。中国的文化是“错画”,一种说法是在身体上“文身”(纹画)。[11]而我国古代的“文明”与田地关系密切。“文明”一词初见于《易经·乾卦》:“见龙在田、天下文明。”孔颖达释:“天下文明者,阳气在田,始生万物,故天下有文章而光明也。”由是,农业的根本问题就是人与土地的关系,并由此生成和演化出复杂的土地与“佃户”的关系。“佃”的意思是人耕治田。[12]我国是人口大国,人口与土地的紧张关系早在南宋时期就已经出现端倪。[13]

疆理体系

田地的关键性不独反映在人民生计方式上,“家国天下”的根本皆在其中;甚至国之疆界也以“田”为计;即以田土和沟洫为依据建立疆界,并与“疆理”(划分边界)形成了关联,[3]20-22形成了我国以农业田畴为范式的疆界体系,田地便成为基本。我们的边疆、边界等与西方的frontier,border,boundary都不一样;看看“界”“疆”“理”便明白,都从“田”,以“田”为分界、分制,我国古代就有自己的“疆理体系”。其实,这些原理早在《禹贡》中就已经阐明,了解一下“九州”“五服”等就能够明白大致。换言之,如果要了解中国,农耕背景不可缺。

中和-反哺

由是可知,中华传统之农耕文明有一条明显的关系链接:“农本”。“洪范九畴”的“八政”中,以食为先(《尚书·洪范》。“中和”——借粮食和饮食的道理以追求万物和谐。“和”由“禾”与“口”组合而成,“禾”特指“稻子”,泛指粮食;也称“耕作”。“口”指吃、食,二者合并有祥和之意之景[14],“和为贵”。“反哺”突出中华饮食与外在、外部外围因素和关系的友好、互助、互补的亲和性。反哺作为中国农耕文明的经验理性,包括人与自体一体的造化和回馈原理。在中华社会伦理的代际秩序:父母养育孩子,孩子赡养父母(养育←→反哺)孝的原理。

土地正义

对于“三农”而言,首先是土地问题,这也是“土地正义”的道理。[15]自古就有“民以食为天,农为邦之本”之说,说明人类生存的首要事务是裹腹,而土地像“母亲”(地母、后土)一样生产粮食。说明“食”为人类生命和生活中日常的神圣。人类作为生物物种之一类——人类(man-kind),其生物性第一要义就是获取食物,满足人类作为生物的基本需求。当我们看到周围的所有生物、动物,以毕生之力寻找、寻获、寻求食物,维持生存,延续后代时,就明白作为动物的人类与其他种类实无差异。所谓社会性,其实是建立在人类生物性满足的基础之上的关系总和。这是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论的基本观点;也是人类学功能学派的基本理由。在人类进化序列中,多以获取、生产食物为特征而取名,如“狩猎采集时代”“农业驯养时代”等。

和土-品味

农业与食物生产首先是满足人之裹腹(自然),在此基础上产生的食物之美味体验(文化)。中国饮食的最大特点是,多元饮食本味与反哺之中和。从农业的角度,“和土”是要紧的。“和土-天时”配合,养育土地。所谓“阴阳之化,四时之数”,是为文化之核。“味”有一个前提,由“尝(嘗)”来实现。《说文解字》:“尝,口味之也。”张光直说,到达一个文化核心的最好方法之一,就是通过它的肠胃。[16]说的就是品尝食物。笔者增加一款,通过品尝食品,体验农业。古时,“尝”也是一种祭礼,即在秋收时节祭天帝和社稷的礼数。《礼记·王制》云:“天子、诸侯宗庙之祭,春曰礿、夏曰禘、秋曰尝,冬曰烝。”[1]

礼始诸食

这样的逻辑推导出关联序列:永远的农业指望永续的土地,永续的土地生产丰足的食品,丰足的食物提供人类身体能量和生命的维持和延续。这也是社会伦理之第一要义。中国是一个“礼仪之邦”,任何祭祀、祭典,任何礼仪、礼义,无不祈求、诉求,希望、企望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管子有一句著名的箴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管子·牧民》),说明传统的礼仪是建立在田粮富足的情况之上的。在中国,维护社会秩序之“禮”,原本与饮食有着内在关联。[17]《礼记·礼运》言之凿凿:“夫礼之初,始诸饮食。”表面上粮食与礼仪并重,甚至有“礼”同于“邦”之假义;但二者相形,实食前礼后。

俗欲-神圣

在一般人的眼里,“三农”(农业、农村、农民)之农事平常、平凡,故常被人们置于“世俗”范畴。然而,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迥异之处在于:“俗”者亦“圣”。所谓“俗”,其象形为“人”靠着“谷”。《说文解字》:“俗,习也。从人,谷声。”文字学阐释,“俗”与“欲”与关,本义为有七情六欲之俗人。白川静释俗中的“谷”为“容”,表示在祭祀祖先时的祖庙和祭器

。祭器上隐约朦胧出现神的身影,是一般性的信仰和仪礼内容。而“俗-欲”之通,有世俗、习俗和凡俗之义,亦有卑贱、低俗之义。[18]说明农业中的“神圣-世俗”并没有被二元对峙化。“俗”常与“风”构词,即风俗。法国作家纪德把天上的食粮比作宗教,把人间的食粮比作欲望。[19]

不变之变

近时,粮食、食品骤然成为“热议”的话题,即“粮食-食品安全”问题。其实,这一问题并非简单的转基因、反季节等问题,涉及到土地-粮食-农业这一关联性链条转变与转化,也涉及到传统农业向现代农业转型的问题。以中国传统的农耕文明背景而论,粮食的主体是所谓的“五谷”,它们无一例外地生产在土地上,所以,要谈粮食,绕不开土地。“在数量上占着最高地位的神,无疑是土地。”[20]土地与人的关系包含着不变之变:一方面,土地“养人”,人也“反哺”土地,这是不变的;另一方面,“地球村”(以“农村”为借喻)的全球化对中国三农提出了挑战,也带来了契机,这是变通的。

自然友好

传统的农业保持着与自然的友好关系。中国传统的三农无疑是生态的模范,以“自然村”为代表。自然村以自然为前提,是包括农业生产资源、以农耕文化为主要生产生活方式的人口聚居群落。自然村是由村民经过长时间聚居而自然形成的村落,这里的“自然”包括两种基本意思,既是自然生态的选择;又是自然形成的过程。前者偏重于自然,后者偏重于文化。自然村以家族为中心的亲属共同体,分享着具有鲜明特色的地缘文化与习俗。我国现行的村落有两种:自然村与行政村。自然村是指中国农村地区的自然聚落,行政村则是行政体系中最基层的一级,设有村民委员会或村公所等权力机构。自然村是“自然的”,原生的;行政村是“行政的”,是后续的。

风水-风土

中华文明的认知圭臬为“天地人和”。有乡土知识中,“自然”常常与“风水”相通契,因为风水涉及到对自然环境的认识和表达。我国自古讲究“天象地形”,而地形之势符合者,称为“形胜”,即在相土度地中,用“土会之法”以辨认五地——山林、川泽、丘陵、坟衍、

墳衍古称水边和低下平坦的土地。湿地。日本常用“风土”来表达。“风水”与“风土”的差异是在不同的语境中的特指与文化属性,其客体内容大致上是相同的;即“我们都生存在某一块土地上,不管情愿与否,这块土地的自然环境总是‘包围着我们,这一事实从常识上看显而易见。”[21]但中国的风水除了表现这块土地上人们对其的认识,还形成了一门技术,即术数。“风水是中国文化对不确定环境的适应方式,一种景观认知模式,包括对环境的解释系统,趋吉避凶的控制和操作系统。”[22]“地理”就是我国古代风水的重要别称之一。

有机农业

传统的农业保持着与“有机原则”的永续关系;集中表现于“有机农业”。所谓“有机”,指事物的各部分互相关联协调而不可分,就像一个生物体那样有机联系。可推导的逻辑是:社会的“有机发展”建立在“有机农业”的基础上,“有机农业”生产出“有机粮食”,“有机粮食”生长于“有机土地”上,“有机土地”需要“有机肥料”的永续供给。肥料于是成为基本。中国地域辽阔,人口众多,有机肥料资源十分丰富,农业在历史上使用农家肥形成了传统,农民在积制和使用有机肥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被西方学者称为世界农业之“楷模”。[23]

小农-大农

中国的农业——过去和现在都是世界的榜样。我们今天遇到了史无前例的挑战,包括:农业生态的优化,传统农业的产业化,“小农经济”向“大农经济”转化,土地的局促与人口增长的关系,粮食自给程度所带来的隐忧,科技引入(比如转基因技术)带来的发展和防范,城镇化对“三农”的冲击,农民的自主权与知识更新等等。“小农-大农”转变要面临传统的农业内部结构问题;这不容易,却是可能的。其实,西方从家庭-村落式农业向集约性农业转变,历史上也存在着机制的转变问题。中国的任何“转型”首先是“农”的转型。

贫困问题

虽然中华民族文明类型本质上属于农耕文明,富裕的前提是农民必须富裕,因为农民是社会构造的主体。就社会的行业分工而论,世界上没有一个理论家有胆量在正式的场合做出这样的定论:农必贫。如果从事解决和保障人类生存最基本的问题必然贫困的话,那么“人类”本身一定出了问题。然而,残酷的现实是:贫困问题故为根本性问题,而贫困主要反映于“农”。今日之“扶贫”的主要对象仍然是“农”。“中国农村的基本问题,简单地说,就是农民的收入降低至不足以维持最低生活水平所需的程度。”[24]对于中国农民的贫困化问题,主要有两种不同的观点为:一是“剥削”派,各种对农民的苛赋税役太多,致使农民处于贫困之中;二是“人口过剩”和“技术落后”,导致农民贫困。此外还有诸如“天灾人祸”等问题。[2]153-154

生存理性

然而,对于农民的贫困问题,多数学者大都从客体、客观、客位的角度去分析,无论是“剥削”论,还是“人口过剩”论,抑或“技术落后”论,都是没有在根本上从农民的主体、主观和主位的角度去分析。近来有学者开始更加关注这些问题,比如徐勇教授的所谓“生存理性”的观点,即认为以往从事农业生产的农民在面对工业化、城市化出现的替代性机会时,基于生存理性,主动放弃了效率和效益十分低下的农业产业。[25]这里需要厘清两个概念:第一,“理性”为舶来,在近代乡村建设的运动中,中国有不少知识份子选择了这一概念来阐释中国的农民。比如梁漱溟在《乡村建设理论》中详尽地提出了“理性”问题,认为教化、礼俗和自力三者内容皆为理性。[26]然而,“理性”是否足以真切地说明农民的贫困仍是个问题。二,如果说农民自愿放弃农业而投身到工业、商业、城镇化的事实,主要原因是特定历史时段中的社会主导价值,特别是经济价值引导的。现在问题是:进城的“农民工”是否以背井离乡的代价能够得以“富裕”。而且,当代农民放弃农业就几乎再也没有回归的路。

城市农业

逻辑性地,这里必然延伸出“城乡”的关系问题,二者似乎是对峙的,甚至是对立的。事实上,学界的研究表明,城市化与农业的衰落并不一定是此消彼长的负相关关系,以美国为例,在1980年,美国城市地区生产的农产品产值占到全美农产品总值的30%,到1990年,这一比重上升到40%。在柏林大都会区,共有近十万名社区农夫。新加坡的蔬菜自给率高达25%。莫斯科在1970年有20%的家庭从事一定程度的农业生产,而这一数字在90年代中期则上升到65%。[27]而像香港这样的大都会近年来都在进行农业复兴计划。事实上,“城市农业”(urban agriculture)正在许多国家悄然兴起。

“五生”原理

相对而言,这些不同的理论、分析和判断各自有其道理,但都不足以解释长时段的全局历史情势。对于像中国这样以农耕文明为主体——不仅指人的生态-生命-生养-生产-生业,也指主要生计来源为农业,而农民的体量大,做好中国事情的基础和前提是做好“三农”的事情。所以,中国的农民贫困,就是中国贫困;而贫困问题也不是单一的原因足以造成农民的“整体贫困”问题。显然,贫困问题是也一个历史遗存和遗留的问题;虽然现在的情形已经发生巨大的改变,城市化使得“三农”在整个国民生产中的比重在大幅下降,从长远看,这样的社会结构调整是否具有长久的保障性;以人口与土地关系而论,这样的社会变迁是否具有经久的安全性,需由历史评说;但作为当下的国策,“小康-扶贫”的主体性质、所面对形势仍然没有发生根本变化。

动态语境

需要特别加以强调的是,“贫困”永远是相对的、变化的和语境性的。如果我们反问:中国在历史上曾经有过很繁荣、发达的历史时段,上述所谓的“贫困”背景、基础和前提都并没有变化,却是相对富强的,比如唐代。为什么世界上有中国人的地方都把自己叫作“唐人”,华人聚集的街区叫做“唐人街”,一个原因就是唐代发达。回看当下,中华民族伟大崛起,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中华民族的背景、基础和前提也没有根本改变。是什么原因使得中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够如此迅速地“富裕”起来?显然,“剥削”“人口过剩”“技术落后”等都不是终极答案。在笔者看来,“贫困”似乎又可以得到一种对贫困的“动态语境”的解释。换言之,在特殊和特定的历史语境中,“贫困”恰恰是一种推动变化的动力,“穷则思变”,是谓也;当然其中还需要有一种东西:文化基因。

农业人类学

人类学是专门研究“人类”的學科。既然农业-粮食对人类如此攸关,人类学对相关的话题、问题必然不会视而不见。这一学科对“三农”研究原本擅长,乡土、村落、族群、宗族、世系等皆是在大的范围内属于传统的农耕文明,尤其像中国这样的国家和长时段历史。[1]从20世纪60年代美国人类学会正式将农业人类学设立为人类学分支学科算起,农业人类学发展已有将近60年时间。有学者将它分为三个发展阶段,即第一阶段(1960 - 1970) ,后殖民时代背景下第三世界农业研究。这一时期的研究具有明确的反思和批判视角,农民的权利、平等、农业的经济形态等相对突出。第二阶段(1970-1990) , 农业技术推广评估与研究,人类学的认识论与方法论应用性地进入,形成具有人类学特性的研究范式。第三阶段 (1990至今),可持续农业和生态保护成了人类学农业研究的重点。相对而言,我国的农业人类学研究严格说来虽然处于空白,但是具有农业人类学性质的研究早已起步。[28]有意思的是,西方学者似乎在涉及我国农业的研究中的观点迥异。当笔者阅读100年前美国学者富兰克林·金和当代学者詹姆斯·斯科特的著作时,让我看到了不同学者(包括专业)对农业研究的巨大沟壑,说明农业本身复杂的多样性样态。前者将中国农业作为“世界典范”[23],后者却认为“情势堪忧”。[29]

农民问题

人类学对“三农”的研究自学科诞生以来,形成并保持着学科的特点。“农”的问题首先是政治经济问题。西方在政治经济学文献中,所谓“农民问题”在18世纪末始于西欧。农民问题并非一个争端,并且为诸如斯密和李嘉图这样的学者所忽略。但在世界的其他地区,都广泛继续着非资本主义农业与资本主义农业的并存状态,并很快在19世纪的欧洲成为一个政治话题,在政治经济学中也成为理论性争论的主题。经济人类学对这一问题的研究,承续经济学和经济史的大量成果,也以多元化的视角,尤其是对具体情境的理解,做出了独特的贡献。[30]然而,对于欧洲传统的“城市国家”的背景,特别是拉丁系国家,“海洋”“城市”“工业”“殖民主义”“资本主义”等皆为政治经济之重者;相对而言,“轻农”有其宽宥的理由;看一看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便有恍然彻悟之感。

小共同体

人类学家罗伯特·雷德菲尔德(Redfield,R.)于20世纪50年代对农民进行过专题研究,开拓了现代人类学对农业研究的典范。他以小共同体(Little Community)的存在形式概括农业社会组织结构的基本特征:“小共同体”为农业社会的分析基点,即它是一个整体,一个生态系统,一个典型的地方志,一种社会结构,一种生活观和一种历史;提出了“小传统”(little trandition) 与“大传统”(great trandition)的概念,确立一种“概括和比较的观察”[31]——田野作业的具体化。此后,利奇(E. R. Leach) 《普尔伊里亚:斯里兰卡的一个村庄——对土地占用与亲属关系的研究》哈里斯(J . Harriss) 的《资本主义与农民农场:泰米尔纳都北部的农业结构和意识形态》、格尔兹(C. Geertz) 的《农业内卷:印度尼西亚的生态变化过程》、斯格特(J. C. Scott.)的《农民的道义经济学》等,都对“三农”进行过卓有成就的研究。[30]

乡土社会

由于我国是一个传统农业社会,西方的人类学家对我国乡土社会的基层研究都围绕着这一基础的社会结构进行,比如施坚雅《中国农村的市场和社会结构》,莫里斯·弗里德曼《中国东南的宗族组织》等。我国的人类学家大都自觉对“三农”进行调研,比如费孝通先生的《江村经济》、林耀华先生的《金翼——中国家庭制度的社会研究》、黄树民《林村的故事——一九四九年后的中国农村变革》、王铭铭《村落视野中的文化权力——闽台三村五论》等,事实上已经形成了中国人类学“乡土社会”的本土范式,即从大的范围,从长时段的历史视角,研究中国的“三农”问题。中国的人类学家明白,如果不重视“三农”问题,不仅不能完整,而且必为重大缺失。

窄化现象

勿需讳言,我国的农业人类学研究也存在着明显的“窄化现象”,传统的人类学擅长对地方的宗族、家族、家庭、社会组织、地方宗教、社会分工、性别、生育等方面研究都相对突出,即便是当代重要的议题,包括农业生态、可持续性等也在跟进。然而,由于对农业专业知识的不足,特别是传统价值观念延续和弥漫着轻视“三农”的社会现象,都缺乏深度的研究,即便到了今天这种状况并未根本改变。因此,总体上说,中国的知识份子对农业的知识,包括古代的农业专书都相对生疏;而现代学院派在专业领域的精细化,导致人类学家难以对“三农”进行更为整体、整合的研究。

农书谱系

虽然我们不能简单地将某一种知识窄化成书面文字的表达,但文字无疑是迄今最具广泛性的一种知识传播方式。农业的知识以农书为重。中国古代除了“农业全书类”著作,诸如《齐民要术》《农桑辑要》王祯《农书》《农政全书》《授时通考》等,还有大量散布在各个时代、各类著述中有关农书谱系。早在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中就有“为神农之言”的农家学派。事实上诸子“百家”几乎皆有涉及农业,比如言及“月令”,必说农。至于历代的农书和“涉农”著述更是汗牛充栋,成为我国重要的历史文化遗产。值得一说的是,中国古代知识份子的知识构造属于“百科全书”式的,甚至连《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都留下了《农桑经》《捕蝗虫要法》[32];而像古代的著名的诗人、词人李白、苏轼、辛弃疾等都有一批与农有关的作品,他们熟悉农业。

乡村振兴

我国正在进行“乡村振兴”战略,应用人类学需要更自觉、积极地进入到这一领域进行探索。无论从人类生存的角度,文明的视野,中国农业的特点和范式,以及当今面临的重大挑战等,我们都没有理由不更加关注土地、农业和粮食。世界农业的近代发展和变化——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情形是:“发达国家已经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的粮食净进口成为向低收入国家输出粮食的净出口。”[33]这似在告诉人们:“发达”与粮食“净出口”是一个约同关系。对于中国的國情来说,只要土地-农民-农业还健在、健康、健行,天就塌不下来。这个道理,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发生根本变化。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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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勤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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