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
2020-02-11李娟
李娟
我家的兔子跟狗一样黏人,老围着人打转。特别其中一只,简直整天寸步不离。
我妈去地里干活儿,那么远的路,那么大的一片地,它能跟着走到头。我妈劝它:“你还是回去吧,还有好远的路要走呢。”兔子东张西望,拒绝沟通。
“你看你,鞋子也没有一双。走这么远,也不嫌脚疼。”兔子若无其事抖抖耳朵。
我妈继续往前走,兔子左跳右跳。独立、蓬勃、骄矜。红眼睛一闭,天地间就不剩一颗珠宝。我妈心中喜悦。被一只美丽的生命追随,活在世上的辛劳与悲哀暂时后退。
兔子依恋我妈,源于生命之间最孤独的引力吧?月球紧随地球在茫茫银河系间流浪,唯一的兔子和唯一的我妈在地球一隅的葵花海洋中漂流。谁也无法舍弃对方。
我担心我家的兔子会越养越少。可实际上,却越养越多。一来因为我妈的伙食开得好——有榨葵花油剩下的油渣,还有碎麦子和玉米粒,偶尔还会把我们自己的蔬菜分两片叶子给它们。二来嘛,兔子生起娃来,一月一窝,那可是几何倍数增长啊。
而我妈则担心它们啃葵花苗。结果人家可懂事了,碰都不碰一下。好像知道若是现在啃没了,将来就没有更好吃的花盘大餐。葵花从播种到收获,共三个月的生命。三個月间,兔子长成大兔子,然后又生下小兔子。葵花对于兔子们来说几乎就是永恒的存在吧!
我总是长时间凝注眼下这简陋的住处,门前的细细土路,土路拐弯处一丛芨芨草——极力地记住所有细节。好像知道将来一定会反复回想此刻的情景,好像在做最后的挽留,又好像贪得无厌。
兔子却心无挂念。它领我去向荒野深处,每跳三五下,回头看一眼。我也想将兔子深深记在心里。可它左跳右跳,躲避一般。每当看向我时,眼睛绯红而冰冷。
在茂密的葵花地里迷路的兔子,整夜回不了家。这一夜,我妈辗转反侧,不时披衣走出蒙古包,遍野大喊:“兔兔啊!兔兔!”这一夜格外黑暗漫长,葵花地是黑暗中最黑的一条地下河,兔子皮毛的明亮和眼睛的明亮被深深淹没。
有人紧紧抱着兔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妈的呼喊声曾令他微微犹豫一下。第二天,兔子独自回来。洁白、安静、崭新。
荒野的白天和夜晚肯定是不一样的。葵花地的光明与黑暗肯定相隔漫漫光年。唯有兔子自由穿梭两者之间,唯有兔子的路畅通无阻。
白天我们和它左右相随,一到夜里,它跳两下就不见了。站在唯有兔子能通过的那扇门面前,我沮丧于自己庞大的身躯和沉重的心事。
后来,我们决定离开这里。
我妈拆了蒙古包,把铁皮烟囱一节一节拆下来扔在空地上。兔子们不知离别在即,一个一个痴迷于生活中突然出现的新游戏——它们把烟囱当作洞穴,爬来钻去,没一会儿,统统爬成了黑兔,真是一点也不爱惜白衣服!还有一位老兄,屁股太大了,卡在里面出不来。也不知弄疼了哪里,在里面惨叫连连。
原来兔子居然也会叫啊!之前一直以为它们是哑巴。我妈闻声而至,大笑,然后赶紧竖起烟囱“砰砰砰”一顿猛磕,好半天才把它磕出来。
(熹微摘自《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