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
2020-02-11姓氏乔
姓氏乔
我有一台历经风霜的16G手机,里面存了10个G我龇牙咧嘴的未修照片。
还有一个两年不用的异地号码,但我感天动地地每月坚持给它缴纳话费,永远为它保留两个小时的通话时长,甚至把这个电话号码设成了我所有ID的通行密码,就为了不忘记它。
18岁的时候,我揣着那台还崭新的16G手机,花掉22个小时,抵达了一个距离成都955公里的陌生城市,去念大学。
下车换了手机号,坐在兰州西站旁边的肯德基里啃着奥尔良鸡翅给朋友们群发信息:
“平安到达。新号:182××××××××。我特喵再也不坐火车了!”
现在我才惊觉,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都和那一天如出一辙。就像哭着坐完第一班长途火车,举着鸡翅发誓人生再也不要经历颠簸一样。
第一次喝到宿醉,天旋地转,在卫生间里狂吐,清醒过来恨不得之后一年365天天天养生。傻乎乎爱错第一个人之后,郑重地提醒自己日后要学会收敛起大张旗鼓的真心。背井离乡抵达远方,兴冲冲地点上一碗牛肉面,刚吃第一口眼泪就砸进面汤,怀念起父母的手艺来。
许多事情,都是经历过那样狼狈不堪的第一次后,才能让我们认真地把它变成了下一年的生日愿望。要一路平安,要一帆风顺,要荣归故里,要遇见所爱之人。
我也是后来才明白,坐完那22个小时的火车后,又有一天会去坐40个小时的硬座。第一次宿醉后竟然又迎来第一次断片,那时又感叹人生苦短,恨不得再多醉几次。爱错第一个人之后,接二连三地又错付了许多真心。背井离乡的下一个远方,是会比这一次更远的地方。
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用一次又一次匆忙地追悔莫及,换来许许多多泪眼模糊的领悟。
在兰州待了小半年我也没走出过兰州的城关区。每天运动量最大的活动是牵着寝室养的小土狗遛弯。其余的运动则可以归结为“上楼下楼”4个字。
我每天背着课本在楼道里穿梭,有时候也会停下来聊天,有人向我推荐“低苦艾”乐队。那是我真正认识的第一个兰州人。高鼻梁,黑皮肤,普通话说得比我好一万倍。我一想到此就心头暴怒,于是轻描淡写地说:“我听过,也就一般般吧。”
生怕他再多问两句,别说“低苦艾”,我连“民谣”俩字儿怎么写都还没搞清楚呐。
傍晚窗外刮起黃色的沙尘暴,所有的北方人护住发型埋头狂跑,所有南方人举起手机拍摄小视频。我躲在宿舍里,鬼使神差地点开网易云音乐里“低苦艾”乐队的《兰州兰州》,歌里唱:白塔山后悄悄落雨,黄河之水奔流东去。20岁的时候,我才真正见到白塔山,见到黄河水,挽着向我推荐“低苦艾”的那人的手臂,已经是恋人的手臂。那天我过生日。我们裹着厚厚的羽绒服,一步一步顺着黄河水走到傍晚灯火通明的中山桥,然后一路走到尽头,将白塔山尽收眼底。
最后坐在兰州的小酒馆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我对着一脸迷茫的驻唱小哥央求,让我唱一首,我要唱《兰州兰州》。唱完酒吧里掌声轰鸣,第二天自己得意扬扬地回看视频,歌声简直惨不忍睹。但那天几乎是我两年来最开心的一天,20岁的我们拥有吹不完的风、喝不完的酒和大把大把好像永远也不会跑掉的年轻。
我毫不怀疑那一天会是我余生中最爱眼前人的一天,可是在日后睁开双眼的每一天,都会想起朱光潜先生的一句:“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20岁的爱情比得过脉脉春风。
21岁的时候,我在兰州生了一场大病。
吃了不知道掺了什么的羊肉,朋友第二天患上阑尾炎,我也腹痛难忍全身无力,几个人携手去校医院打点滴。
偏巧又是冬天。打了一天点滴,情况不但没好转,一病房的人还集体患上感冒,彼此依偎着相互传染,深深弥漫着一种战友情。校医院容不下我等病友,于是第二天,我们去市区看病。
兰州的交通状况简直惨不忍睹,大街上五颜六色的轿车横行,出租车师傅载客后还可以半路停下来再赚一笔顺风客的钱。我们几个人像游魂一般在雪天打了半小时的车,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冻得瑟瑟发抖,感冒更厉害了,嗓子哑得话都说不出来。
晚上回宿舍修身养性,换各种姿势趴在床上,一整个寝室依靠打字交流感情,唯一的声音来自于窗外行人踩雪发出的“吱吱呀呀”声。
但一整晚可以不说话,10点到10点05分不可以。
我这人没什么好习惯,唯独值得称赞的是,离家之后,无论在何地,无论有何事,每晚都会给家里通一个电话。而我最孤独的时候,也往往就在那通电话的几分钟。尤其是当你明明委屈得不行,听见父母的声音,却要咬着牙拼命隐瞒时。
记得刚到兰州的时候,也是大病一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被沙尘暴摧残得暴瘦了10斤。于是哭着给妈妈打电话,那位中年妇女平日里很硬气,一听见我声音却在电话那头一边安慰一边哽咽。
过两天竟然收到一大包应急药,说是爷爷连夜准备的,老人家大冬天一个人顶着风去寄快递,连帽子都没来得及戴,拿着我的地址单一字一顿地念给快递员听。看到药的时候我眼泪止都止不住,下定决心以后无论遇见多难的日子,都不再向家里说。也终于算体会到了一夜长大。
于是就有了那天嗓子哑了也强撑着,和家人说只是夜跑着了些凉,一点儿也不必担心,挂电话的时候忍不住鼻酸。那天的最后,我们一整个寝室挤在一起抱头痛哭,都体会过一个人拉着行李箱,坐上火车,一离家就许久没回去的那种不忍言说的年轻。
大四下学期,毕业实习,要一个人去更远的地方。男友陪着我从西站到中川机场。走前坐在兰州西站旁边的肯德基啃了一对奥尔良鸡翅,像初来那天一样。
当初带来的那台手机已经装不下任何一个软件了,相册里存着整整4年的照片,从短发变成长发,从长发再一刀剪短。号码也应当要作废了,此去之后,或许再不常驻兰州,没想到日后我却舍不得停掉一直为它充值。
以前每一次坐飞机都恨不得提前8个小时到机场,被误机误出了心理阴影。却从没有哪一次像那天一样,恨不得飞机晚点,恨不得行李超重,恨不得辅导员忽然气急败坏地告诉我,我不能走,我漏掉了一门考试。
可是没有。
我顺利适应了他方水土,顺利完成了学业,顺利地认识了一大堆能喝酒能干嚎的朋友,可是怎么,连离开也如此顺利呢?
临行前,男友从汉堡王拎来天椒大皇堡和肉酱薯条,叮嘱我飞机上吃。我为了多待一会儿,硬生生地在行色匆匆的大厅里啃完了一个汉堡。一边啃一边听他唠叨。
“要抽时间去医院看一看眼睛。”“新号码记得换联通不要换移动。”“租房的时候先去看好,别选离单位太远的地方。”
我若无其事地点头,回应嗯啊。可其实,我想说的比他多得多,我想说我不在的日子,请你一定要穿好秋裤戴好围巾,不要在兰州冬天的冷风里感冒。
想说如果有空的话,要常常光顾我们喜欢的那家牛肉面店,也要常常去中山桥拍好看的夜景。想说4年前我抵达这里,经历了许多开心的事,最开心的一件,是遇见你。可是我什么都没说,太揪心的话说了我会忍不住哭鼻子,而我那时想要说的每一句话,都令我万分揪心。
我是带着一大堆明信片离开的。我真恨不得给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拍上一张照片,恨不得将它的每寸土地都刻在我脑海。
毕竟这座城市啊,真真切切地见过我的年轻。我曾经眼泪纷飞,踽踽独行。也曾经步履仓皇,雪天抱病。曾经于数千万人之中拉起了恋人的手,一路便走到了中山桥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