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2020-02-11陈怀伟
陈怀伟
1
三子是踩着夜色回家的。
那时天刚黑没多久,天空中有东一颗西一颗的星星,没有月亮,夜色朦朦胧胧的。朦朦胧胧的夜色,模糊了远处的村庄,近处的庄稼和有可能迎面走过来的人。三子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三子终于踏上了从小镇通往家的水泥路。
从小镇到家大概有五里多路。
三子走得很慢。慢慢走着的三子,肩膀上扛着一个蛇皮口袋,口袋里装的是一条棉被和几件换洗的衣服,好像它们有千斤重似的,压得他举步维艰。可他的脚步又是极轻的,落地无声。这就让他的身影看上去有点飘忽,像黑夜里的魑魅魍魉。
他飘飘忽忽地走着,像一个影子。这可不是人们熟悉的三子。人们熟悉的三子,就连说话都铿锵有力,走起路来一纵一纵的,浑身都是劲,扛着一袋粮食也照样健步如飞。
三子是从沿海回来的,那个工业高速发达的地方吸引着全国各地的打工者不断地涌入。他们个个信心十足地想在那里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以此来摆脱生养他们而又让他们无比厌烦的土地。
其实,三子在天刚麻麻亮的时候,就到了家乡的县城。县城离家大约有八十里路。如果他坐头一班车回家的话,他是能赶上家里的早饭的。现在是农闲,家里没有个七八点钟吃不了早饭。可是当第一班车就要发车的时候,他却从车上跳了下来。
三子跳下车,到站里面问清楚了末班车的发车时间后,就走进了离车站不远的,只有一座假山,几条长椅和东一簇西一簇的几簇花丛的小公园。走进公园后,三子没敢在显眼的长椅上坐下,而是径直走向了在公园一角的假山。假山不高,装饰了公园也孤立了自己。所以这里就成了在公园里遛弯的男人便急如厕的地方。三子皱着眉头强忍着恶心把蛇皮袋放在了假山旁边,然后坐了上去。
是肚子“咕咕”的叫声吵醒了三子,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着了,再怎么疲惫也不该睡去的呀!要警惕的呀!他在心里埋怨自己。起身,抬头,看了看已经偏西的太阳。离最后一班车发车应该还有一段时间呢!在长年累月干农活的经验里,三子摸索出了根据太阳就能八九不离十地看出时间的本领。
太阳又西斜了一点,三子起身走向了车站。再发一班车就是最后一班车了。
慢慢腾腾的三子,终于走近了离开不久的村庄。村莊阒静一片,只有零星的几户人家还亮着灯。三子驻足,木然地看着夜色中熟悉又模糊的村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久,好久,才再次抬起了脚步。三子小心谨慎地走着,巧妙地绕开了有狗的人家。
从村口到他家大概有两百米。
当三间有点破败的平房终于矗立在眼前的时候,三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说从小镇到村里五里远的路程,给三子的感觉像是走了半年的话,那么从村口到他家两百米的距离,三子感觉自己像是走了半个世纪。
靠西父母住的那间,透过窗帘有朦胧的光时明时暗地映在窗子上。父母还没有睡,还在看电视呢。随着父母年龄的增长,他们的睡眠是越来越少了。
这就到家了吗?这真到家了吗?父母对自己的再次回家又会是什么样的态度呢?看着自家时明时暗的窗户,三子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挣扎犹豫了好久,他终于再次抬起了似千斤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挪到了自家门前,拍响了大门。
“谁啊?”是母亲。
“我,三子。”话几乎都冲出口了,还是被他生生咽了下去。随着一次又一次失败的打工经历,父母和村里人对他的态度也在不断地变化着。在他们的眼里他变了,不再是以前的三子了。可他确确实实还是以前的三子——一个不折不扣热爱土地、热爱劳动、热爱故乡的三子。
他咽下了话,停了一会儿,看父母没有反应只好再次拍响了房门。
“谁啊?”随着母亲声音再次响起,屋里的电灯也亮了。母亲要来开门了。紧接着他就听到脚步声和堂屋电灯被拉亮时的吧嗒声,然后是门栓被拉开的声音,然后大门“哗啦”一声被拉开了。
“谁啊?怎么不说话呢?”在拉开大门的时候,母亲的嘴巴张着。大概她还想再问点什么吧?可是她的眼睛先于嘴巴看到了三子——她的儿子。她一下子怔住了,大张着嘴巴,保持着拉开大门时的姿势,两手扶在门上,人拦在门口,好像要把这个儿子拒之门外似的。
“是谁啊?”僵持不下的两个人,终于引起了父亲的好奇。
“三子,是三子回来了。”
父亲的问话打破了母亲的魔怔,她大张的嘴巴终于合拢上了,可是手却依然拦在门上没有放下,父亲也只有这么一句话就没有了下文。
三子看着母亲本想说点什么的,一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好随手提起了身边的蛇皮口袋,轻轻地推开母亲的胳膊,挤进了家门。
2
父母没有问三子为什么又回来了。三子也没有说。他一向都是沉默寡言的,只知道埋头干活。因为这,他没少受村民们的赞美和夸奖。可是……
父母虽然对他的再次回家没有说什么,但是三子明显地感觉到了父母的冷淡和烦躁。三子本来就难受的心里就更加地难受了。他每天吃过睡睡过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年来自己出门打工的点点滴滴和这次不幸的遭遇,越想越难过。
这次他去的依然是沿海,依然是投奔舅舅去的。少言寡语、出类拔萃的他在村子里本来朋友就少,再加上这些年来失败的打工经历,让他已经没有什么地方好去了,他只能投奔舅舅去了。虽然舅舅那里他已经去过了很多次也失败了很多次,但是他不得不再次投奔舅舅。在家里他是实在呆不住了,也没法呆了。村里的年轻人都走光了,你在家呆着就是不务正业,就是二流子。他越来越不明白,社会怎么会变成了这样?任由土地荒芜、家园冷清。虽然他热爱故乡热爱土地,一分一秒也不想离开它们,但是他也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背叛自己。
舅舅热情地迎接了他,虽然他很多次地来了走,走了来。
他第一次出门打工就是在舅舅打工的油脂厂上班的。他们的工作是扛包。一百八十斤一袋的油菜籽,他们每个人都扛得很轻松,健步如飞。在一尺多宽的木头跳板上他们忽忽悠悠地跑上跑下如履平地。他力气是有的,比起舅舅他们每个人都不差。可是,干活光靠力气是不行的,还要有巧劲、耐力和长时间的锻炼,熟能生巧。出一分的力气干五分的活,蛮力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刚开始的时候,他扛得气喘如牛战战兢兢,一天下来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仿佛身上哪块肉都不属于自己了。可是他还是跟不上舅舅他们。舅舅他们看出他拼命的样子,就劝他慢慢来,说都是一家人,他没有必要这么拼命,说他们一开始也是这样的,说等他适应过来了有他拼命的时候。三子虽然高声大嗓地嗯嗯地答应着,但是并没有放松自己的劲头。
慢慢地,慢慢地,就习惯了,就熟能生巧了,就也能像舅舅他们一样,边扛包边说笑,脚步不停健步如飞了。在乍暖还寒的春季汗湿衣襟,在汗如雨下的夏季挥汗如雨。这些他都不在乎,他有的是力气。再苦,想想远在上海的女朋友就又精神百倍了;再累,睡一个晚上就又活力充沛了。
力气是浮财,出了还会来!
欢快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欢声笑语中不知不觉地离开家就快半年了。半年来他一次想家的感觉都没有,完完全全地把自己交给了油脂厂交给了这座城市。家,似乎从他离开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被遗忘了。可时间怎么就过去了半年了呢?半年意味着长了一季的麦子就要成熟了,新一季的麦收又要到了。他有点恍惚了。无论什么时候,眼前总是晃动着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麦浪,鼻子总是能闻到成熟的麦子的香味,它盖过了身边浓浓的菜籽油的纯香,直钻进他的脑中、梦中。他睡不好觉吃不好饭了。只要一躺下就做梦,梦中成熟的麦子的香味就像他血管里的血液,在他的身体里左冲右突奔腾咆哮,尖叫着把他从一个又一个甜美的梦中惊醒。三子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他实在是逃不出麦香的诱惑,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回家去收割麦子。去亲亲麦穗、去面对面地闻闻麦子的香味,不然他会熬不住的、会疯掉的。虽然他一再打电话到村主任家,问父母要不要他回家收麦子,虽然父母一再强调只要他好好工作就行,家里的事不要他操心,但是他依然决定要回家。他快受不了了。用什么理由请假呢?扛包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工作,缺一个人别人就要多扛一些,多累一些。工作量的加大会让每个人都疲惫不堪的。可是,他真的不能不回去。他苦思冥想。对不起了,父亲!在他做好决定后,他在心里对父亲说。对不起了,父亲!让您受委屈了,孩儿不孝,也只能拿你的健康来请假了。最后他以父亲生病需回家探望为由成功地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连夜搭车奔向了故乡,奔向了魂牵梦绕的麦浪。
他到家的时候,麦收刚刚开始。父母不在家,下地收麦子去了。他顾不上自己还没有吃饭就把包寄放在邻居奶奶家,直奔麦田而去。父母看见他,惊讶得合不拢嘴。母亲一再叫他先回家休息一下,明天再下田干活,说他坐了一夜的车肯定是累坏了。母亲又问他吃饭了没有。他摇了摇头,不管不顾地夺过了母亲手中的镰刀,然后趴到麦穗上贪婪地闻着麦香。他贪婪地闻了好久好久,直到像喝了酒一样的满脸酡红,才猛地挥动镰刀快速地放倒了一片麦子。他动作娴熟姿势优美,每一次挥镰都像在跳一次舞蹈。他割得飞快,很快就把父亲落下了一大截。他干活的能力是全村公认的不惜力、肯下力,一个人要抵两个人。他快速地挥动着镰刀,一下又一下动作连贯一气呵成。他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的人终于轻松了。
“麦子啊麦子,我来了。”他一边割麦一边在心底高喊!直到母亲把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和一碗色泽金黄的油饼送到他面前,他才停下了狂放的动作。接过母亲手中的碗大口大口地吃着。他要尽快地吃光它们,然后快速地投入到新一轮的“战斗”中去。
他的这次回家为他赢得了更好的声誉,村子里的婶子大娘们总是在他母亲面前毫不吝啬地一边夸他孝顺和能干,一边埋怨自己家孩子懒惰和不争气。
她们说:“她婶子,还是你命好啊!养了三子这么个懂事又能干的孩子,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哪像我们家的孩子进城打了几天工,好像自己就是城里人了。电话都打爆了,硬说厂里忙请不掉假,好像那个厂离开他一天就不转了似的。”
一星期一眨眼就过去了。麦子收完了也打完了,颗粒归仓。三子不得不走了,走时他抓了把新收的麦子放进了口袋。
事情出在秋收的时候,在知道稻子即将成熟马上就能收割的时候,三子又吃不香睡不着了。虽然他一再控制自己,但是实在控制不了,他不得不再次向厂里请假,以好回家收割稻子。恰恰这时也正是厂里进货的时间,为了保证来年的货源,厂里正不分昼夜一车又一车地拉进新收的菜籽。当他找到车间主任说要请假回家时,车间主任想都没想就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不管你家里有什么事情都要等忙完这一阵子再说。你自己又不是没有看见,我现在恨不得把一个人掰开当作两个人用。全年的成绩就在此一举了。请假,你想都不用想。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即使你家里死了人,那也只能给你送他下地的时间。”
三子怔怔地看着车间主任,车间主任不耐烦地对他挥挥手说:“好好干,坚持干完这个月一切都好说。请假,随时都行。”
可是三子并没有好好干完这个月,他不顾舅舅他们的劝告,甩开车间主任的忠告,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回家的列车。三子想大不了不干呗,不打工又死不了人。可不回家他真怕自己会疯掉,他怕在血管里奔腾的血液冲破血管喷涌而出。
一切都不可挽回了。虽然舅舅他们极力地想说服车间主任,但是依然没能留住他。车间主任说,知道他很能干,但是光能干是不行的,还要把厂里的利益看得高过一切,还要绝对地服从管理。能干的人到处都是,听话才是最好的品质。光能干,不听话,那他们厂子里不就乱套了!那厂子不就成了放牛厂了!
三子就这样告别了他的第一次打工生涯,匆匆忙忙地赶回老家,把父亲从县种子站买回的像麻雀舌头一样瘦小的第一代优良麦种种下了地,耐心地等待下一季春暖花开和麦穗金黄时刻的到来。那又将是个大丰收的时刻。有好的良种才会有好的收成。三子想,我就不信土地还养活不了人了呢!
3
母亲是在第五天的早饭后,走进三子房间的。母亲走进来的时候,三子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他感觉自己现在就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只能躲在家这个方寸的斗室里挣扎、窥视,在没有人发现的时候才能偷偷摸摸提心吊胆地出去透透气。可这是在自己的故乡,自己的家啊!他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
“三子,起来吧。别再睡了,你这样睡下去,妈妈会担心的。起来吧,到镇子上去散散心。打不了工咱们就不打工,不打工又死不了人。富不了,咱们就穷着过,又不少吃少穿的,只要我们心理平衡就行。不要管别人怎么说。起来吧,别再睡了,起来去散散心,你看稻子眼看就要成熟了,到時家里还真离不开你。”
母亲说话非常小心谨慎,极尽可能地遣词造句。在无尽的关怀之外三子还是听出了无奈和凄楚。母亲说完,丢下一百块钱转身出去了。三子强忍的泪水瞬间奔涌而出。好久、好久,他翻身起床。他一向都是懂事孝顺的孩子,也一直都是母亲的骄傲。从小到大他没有过一次忤逆母亲的行动和言语。他不想伤害母亲,哪怕是一指甲盖那么大的伤害都不想。他不想像村里其他的孩子一样,因为一点小事动不动就和父母吵得不可开交、天翻地覆。他打心眼里孝顺父母,事事为父母着想。可是……
三子起床了。父母都不在家。三子原本想出去喊回父母的,他想看看他们,可想想父亲这些天的态度就又放弃了。他精心地洗了洗脸、刮了刮胡子,换了件干净的衣服。他是应该出去走走了——不管去哪里。他双手拉开了大门,却在大门拉开的瞬间,又折回了屋里,翻箱倒柜了大半天,找出了一个圆珠笔和一个封面破烂不堪的本子,他小心翼翼地把本子翻到干净的一面,拿起圆珠笔一笔一画地写上:舅舅,你好……他仔仔细细又磕磕绊绊地写着,哪怕错了一个字也要涂抹掉重新写过。
“哟!这不是三子嘛!什么时候又回来了?你不是刚出去不到一个月吗?” 刚走上村道就遇到了明亮的母亲明婶。这是个快嘴快舌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三子打心眼儿里烦她、不想理她。但是三子一向是懂事的尊老爱幼的孩子。
“回来五六天了,外边工作不好找。”三子硬着头皮应答着。
“回来五六天了,怎么也不出门呢?在家闷着可不好。你看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啊!我们家明亮,就不如你,一年一年的都不知道回家来看看,好像自己有多忙似的,不就打个工当个什么车间主任嘛!怎么能连家都不要了呢!”明婶的嗓子又尖又细,说话像连珠炮。
三子没再接话,大步向前走去。
遇到的每一个人都甩给了他同样的问题,好像他回家是犯了多大的错似的,好像他不应该也不能回家似的。三子懵了。他有点怀疑这里到底还是不是自己的家,自己的故乡?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
叶落归根。难道故乡属于自己的只是一抔黄土?难道故乡只是个适合衣锦还乡的地方?!
“不正干,连个工都打不好。都二十七八岁了,还讨不到媳妇。我看呀!这辈子他是打光棍喽。”
“还想讨媳妇,现在的姑娘哪个傻?要房没房,要钱没钱的。人吧,像他这样的也一抓一大把。依我看,先前的那个姑娘是烧高香喽!退了婚。不然你看这个样子,日子该怎么过哟!”
……
看着三子离去的背影,大婶大娘们一个比一个能说会道。她们毫不吝啬地把自己的不屑砸向三子,就像从前毫不吝啬地夸奖三子一样。
三子的不幸是从打工成为一种潮流时开始的。由于节节败退的打工经历,原来订了婚连结婚都提上日程的姑娘,不留一点余地提出了退婚。任由三子父母多方托人去劝说,姑娘是铁了心要坚决退婚,不惜赔偿三子家三倍的礼金。姑娘说:“在这个社会不出去打工,我看不到一点生活的前景。”那是他从小到大带给父母的第一次打击,也是自己人生的第一次打击。以前他一直以来都是父母的骄傲,是村民们众口称赞的好孩子,是村里母亲们教育孩子的榜样。她们张口闭口就说:“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要是有三子的三分之一我就烧高香了。”
4
三子从小就表现出了对这片土地的无限热爱和对劳动的无限热情。很小的时候,每到农忙时节,他就和大人一起,起五更睡半夜的,虽然他什么也干不了,什么也不能干。
用村里人的话说,他们那家就出那样的人,干活不要命。能知道的上溯几代人都是这样,像三子的太爷爷、爷爷、父亲,现在三子又是这样。那是骨子里的东西,遗传。
后来随着三子一点点长大,三子对劳动的热情也一点点高涨。先是用手努力地拔草,再是挥镰一点点割麦,再是小心翼翼地锄地,再是跃跃欲试去撒种、扶犁,步步为营,步步长进。当村里所有的年轻人还沉迷于梦想眼高手低的时候,三子已经脚踏实地成了一个经验丰富合格的“老农”了。
村子里和三子一样大的明亮和龙二,他们就是以打架为乐的。不管结果如何,三天不打架就寝食难安,手脚发痒。为此明亮和龙二的父母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生怕他们惹出什么大祸来。三子就不这样,三子从不和他们同流合污,三子从不打架,即使是穿衣打扮也要先把田里的农活干完之后再去梳理的。三子也紧随潮流,他是那种脚踏实地老老实实的人。他不眼高手低,好高骛远。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和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三子是村里父母们口中好孩子的榜样和标杆。三子成熟稳重老实懂礼,三子出类拔萃鹤立鸡群。
老实勤劳的三子,初中毕业后就把土地当成了他的第二课堂。犁田耙田、播种插秧,有事没事就朝田地里跑,把他爸的活全部抢了过来,他爸也就落了个轻松自在。他家的庄稼在他精心的照料下长势良好。
在那个以万元户为奋斗目标的年代,勤劳,给他家积累了实实在在的财富。你怎样对待土地,土地就怎样对待你。他家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拆掉草房盖平房的人家,三间大平房,那叫一个宽敞,那叫一个亮堂啊!夏天还可以在平房顶上睡觉,遥看星光璀璨月光皎洁,畅享微风凉快舒适。最最重要的一点是:连阴天场地没干的时候还可以在上面晒粮食,粮食照样可以晒得嘎嘣脆。
“你看看人家三子。”
“你看看人家三子。”
“你看看人家三子。”
……
三子的勤劳,为他赢得了村人们的夸赞和应有的荣誉。在村里年纪相仿的伙伴们还在媒人们的考量下的时候,主动登门给三子说媒的人就争先恐后地踏破了三子家的门槛。开始的时候三子不愿意,说自己还小,再等等再说。可是媒婆们的热情依然耐不住,还是隔三岔五地往他家跑。母亲对他说,这样不好,你这样别人还以为我们头有多高,眼只看天呢!看吧,哪怕看好了先不过门。要不然这样子太得罪人了。看就看吧。三子一向是懂事的、识大体的。一个、二个、三个……缘份说来就来了。姑娘一米六五的个子,大大的眼睛,白白的脸庞,不胖不瘦的,一笑还有两个小酒窝,三子一下子就相中了。相中后,三子想幸亏听母亲的话,要不然就错过这个姑娘了。姑娘也相中了三子,一米七六的个头,精神壮实,一张稍黑的国字脸上一双眼睛大而灵活,阳刚帅气,朝气蓬勃的,走起路来像小跑,干起活来像一头牛。哪个方面三子都是出类拔萃的,哪家姑娘嫁给三子就等著享一辈子的福吧!这是媒人说的,也是村人们公认的。
三子兴高采烈地订了婚,就等着再过两年当准新郎了。这可羡慕坏了村里一些母亲们,他们言里言外都是对三子母亲的羡慕和妒忌,都是对自家孩子不争气的恨和无奈。
5
在三子订婚后不久,流里流气的明亮和龙二在又一次和父母吵闹后干了一件惊动村里的大事——结伴离家出走了。
“走了就走了吧,免得看见就心烦。”
这是明亮和龙二母亲的原话。她们以为这次他俩不过是旧技重演,又跑到哪个村里的朋友家游荡几天后就会乖乖地回家。一晃半个月过去了,两个人却踪影全无。明亮和龙二的母亲就坐不住了,先是试探性地向村子里和他俩玩得好的孩子们打听,有没有在电影场或另一个镇子上碰到过他俩。“这两个讨债鬼都半个月没有回来了,又不知跑到哪家去祸害人家去了。”他们都说没有,真的没有,确实没有。他们也正纳闷呢,他俩到底上哪里去了呢?他们说这么大的事,他们不会撒谎也不敢撒谎。两位母亲这才开始着急上火,全家出动,十里八乡地四处打听寻找,一无所获。全村都出动了,依然一无所获。他俩就这样离家出走了,一去不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警都报了,依然不见俩人踪影。先前还咒死咒活的两位母亲,现在是哭死哭活终日以泪洗面。
时间一刻不停地向前走着,不为某个人的痛苦或快乐而做丝毫的停留,转眼又快要过年了。在家家户户都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地准备年货时,明亮和龙二家冷冷清清死气沉沉的。孩子都不见了,年还有个啥过头!奇迹却在一个旭日喷薄的早晨随着太阳光一起照进了村里,一度被人们遗忘了的明亮和龙二衣着光鲜神气活现地回家了。五块钱一包的红塔山香烟见人就发,看那样子像是在哪发财了。一人一套一模一样的黑色西装,一人一条一模一样的红色领带,黑色皮鞋铮明瓦亮,头发梳理的油光水滑。关键是他俩还揣回了一大沓实实在在的票子,足足抵上一户人家在庄稼地里累死累活全年的收入了。可他俩离家出走只不过才半年啊!而且他俩还是那样不正干的两个人。
他们说,他俩离开家后就去了沿海城市,在一家特种灯泡厂里上班,一天八个小时的工作时间,一个月三百块钱的工资。他们说,他们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们离家出走就是一时怄气。他们说,不出去不知道,一出去吓一跳。大大小小的工厂多了去了!要招的工人多了去了!他们说,有的地方,人家早就出去打工了,老老少少都有,早就赚发了!他们说,那个楼高得啊,跟电视里一样一样的!那个小汽车漂亮得啊,简直没话说!他们说,城里的厕所都盖得像小洋楼一样,厕所里边都铺了瓷砖,那个干净,那个亮堂啊!他们说,他们说…
“在工厂里上班?那你们不就是工人了吗?”听着听着就有人忍不住插话问。
“工人?也可以这么说。不过是签了合同的。”
“你听听,你听听,到底是去过大城市见过世面的;你听听,你听听,这话说得多有水平!”
……
一时间,明亮和龙二在大城市当工人的消息像风一样刮遍了整个乡村。就连村主任也对他俩刮目相看了。毕竟五块钱一包的香烟不是每个人想抽就能抽得上抽得起的,毕竟他俩说得头头是道句句在理,一点也不像在胡侃胡吹,毕竟他俩带回来那么多实实在在的票子,毕竟……
明亮和龙二的父母一下子就忘了他们对他俩的怨恨和咒骂。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这回可算是为他们争光了,让他们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一时间村里面只要有明亮和龙二在的地方总是围着一大群人,他们总是一边聚精会神地听他俩说着大城市的好,一边争先恐后地时不时提出一两个问题。比如:打工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可以出去打工吗?他们可以打好工吗?外面的工作真那么好找吗?
“能,能。”明亮和龙二总是说能。他们还说他俩这次是带着任务回来的,为厂里招人——二十个。人们的热情就更加高涨了。明亮和龙二就成了村里明星一样的人物,有事没事大人小孩总爱和他俩拉关系套近乎,好像把过年这件事都给忘了似的。
过了年,明亮和龙二真的没有食言,真的就带走了二十个年轻人。村主任家寂寞的电话一下就热闹了起来,简直就成了外出人们的通讯站了。今天他来电话,明天他又来电话。村主任一遍又一遍用喇叭通知有电话的家长去接电话,村主任的声音洪亮抑扬顿挫。被叫到的人家就喜气洋洋地揣着香烟或糖果向村主任家跑去。没被叫到的就开始埋怨自家的孩子多久多久没有打电话回来了,其实他们前天或者昨天才刚刚打过电话回来。
人多力量大。在龍二和明亮的带动下,亲戚奔亲戚,朋友奔朋友,十里八乡的人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越多地不断涌向城市。他们有的一去就是一年,有的夏秋两季还急吼吼地回家收庄稼。就连回家过年,也就着急回来几天,就又像风一样地刮走了。
三子却不为所动,三子还要种自己的地呢。三子没有时间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依然勤勤恳恳早出晚归,把每一块责任田都整理得长势喜人。
6
三子该结婚了,订好婚都已经三年了。三子的父母通过媒人把话传递过去,女孩的父母欣然同意了。日子定在了年底。八月份她哥哥结婚,她哥哥比三子大两岁,前年过年时订的婚。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没想到婚期择好没有多久,平时没事好喝两口酒的女孩的父亲,在一次酒后突发脑溢血猝然离世了。接到消息时,三子不由地想起了隔壁村,他那个身高一米七六,壮如铁塔般叫李长海的初中同学。下学后,他就和他们村的一个人合伙摇着船从月湖的渔船上收购干鱼干虾,然后贩到城里去卖。有一年冬天,月湖结了冰,他就从冰上一步一滑小心翼翼地走到七零八落毫无秩序地停在月湖的渔船上,挨个船挨个船地收干鱼干虾,蛇皮袋收满后,就用细绳扎紧袋口,再用一根又粗又长的绳子捆在袋子上,然后把留下的绳子打个结套在肩膀上,趴在冰上往岸上爬。没想到那么壮实,那么能干的一个人,就因为晚上喝点小酒取暖,就那么毫无征兆的突发脑溢血猝死在了床上,年仅二十三岁。还真是疾病面前无老少啊!
突发的意外打乱了原先的计划。按地方风俗,订了婚和已择好婚期的两人,不管双方哪家有父母老人突然老去,他们要么在老人过世后一个月之内结婚,要么在为老人守满三年孝之后再结婚,不然会为双方家庭带来噩运的。这是老辈人一辈又一辈传下来的禁忌。女孩家长通过媒人递话过来说想让三子和女孩推后三年再办事,今年先把她大哥的婚礼办了再说,他俩还小,再说两个都办时间上确实也来不及,还望亲家体谅理解。三子的父母犹豫了,虽然他们是通情达理的。他们婉转地说孩子的事就征求孩子的意见吧。没想到三子竟同意了。其实三子是知道父母的意思的。当父母把话头甩给三子的时候,三子也是犹豫的。其实三子比父母更想早一点把女孩娶回家,但是挣扎再三后,三子还是把天平倾向了女孩。三子不想让女孩受一丁点委屈。三子不想女孩带着心中未尽的悲伤而不得不仓促地强颜欢笑地投入到一场关系自己终生幸福的喜宴中。三子想给女孩一场喜悦隆重而又终生难忘的婚礼。麦子还要经过播种、分蘖、拔节、抽穗、扬花、灌浆,然后才成熟呢。三年后就三年后吧,三子相信他和女孩的爱情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
婚丧嫁娶,事事花钱,女孩家本来就不怎么富裕的家庭,一下就负债累累了。女孩被逼无奈也只好出门打工去了。一去就是大城市上海。因为是联系好的,女孩的外出一帆风顺。在给三子的来信中除了甜言蜜语,女孩说的最多的是希望三子也出去打工。女孩说在外打工苦是苦点、累是累点,但是人充实了,开眼界了,不像在家里每天空虚得不知怎么打发时间,打工赚到的不仅仅是钱。
看着女孩的信,三子想城市真就那么好吗?难道真比在家种地好吗?至于女孩说的空虚、无聊,三子没有感同身受,三子的每一天都是充实的,从没有空虚无聊过。三子把全部的热情都投入到土地,投入到庄稼上了。他热爱它们并熟知它们,什么季节该种什么、什么时节该锄田除草、什么时节该打药追肥、什么时节麦子要拔节了、什么时节稻子要出穗了、什么时节……他像热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热爱着它们,他愿意把自己的汗水洒入土地去浇灌它们,让它们茁壮成长,籽粒饱满。
过年的时候,外出的人们回来了,女孩也回来了。本来就漂亮的女孩,脱胎换骨了一般,更加漂亮了不说,举手投足间还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
女孩真的变了,不只是变得更漂亮了。以前他俩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三子不停地说,女孩用崇拜和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他。现在见面后都是女孩一直在说,三子在听了。说到最后女孩希望他也出去打工。女孩说,不为别的,到外边闯闯看看世界也好。三子欣然同意了。三子看着女孩心想,只要你高兴,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三子的运气也是好的。母亲在回娘家时说三子也想出去打工看有没有人把三子也带上时,刚好有一远房兄弟打工的厂里托他招人——油脂厂,扛包工。一百八十斤一袋的油菜籽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三子嘛,我看能行。
三子的打工生涯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7
三子第二次出门打工是和女朋友一起去的。在离女朋友不远处的一个工厂里上班,一天十二个小时的工作时间让他们很少有见面的时间。三子用整夜的失眠和坚定的意志忍住了奔腾咆哮的麦香的诱惑,成功地战胜了无时无刻想回家的心魔。眼看就万事大吉了,可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皎月当空,月光如银。夜晚的城市褪去了白天的喧嚣,静悄悄的。老鼠们成群结对地在街角旮旯和大街上嬉闹喧哗、横行霸道。偶尔有一辆车从空阔的大街上疾驰而过,“唰唰”的回响仿如声入枯井,迅速地被夜晚吞噬,激不起一点涟漪。城市市郊,工厂林立的地方,在此起彼伏的百虫齐唱声中,夜晚被渲染得更加静谥了。如果你静下心来仔细地倾听,你能偶尔听到时断时续的“咯吱咯吱”的磨牙声和“呼噜呼噜”的打鼾声。星星密密麻麻的,这些夜空中的精灵,悠闲自在地在夜空中窃窃私语,调皮眨眼俯视大地。忽然她们发现在一个四面围墙的工厂的绿地上,一个人正手拿铁锹在挖地呢。他时而弯腰,时而直起,弯似一张弓,直似一棵松。直腰、下锹;弯腰、起锹,动作刚劲有力,一气呵成。他挖地认真仔细,每直起腰来挖一锹就弯下腰去砸一锹,一下又一下,直到把那锹土砸得碎如齑粉。挖着挖着他忽然蹲下身去抓起了一把泥土放到了嘴边。星星们“啊”的一声惊呼,镇定下来才发现,他并没有像它们担心的那样把泥土吃进嘴里而只是放在了鼻子下贪婪地吮吸着,好像吮吸着珍馐美味。
那个人怎么了?为什么半夜三更不睡觉而在挖绿化地呢?为什么要把泥土放在鼻子下面闻了又闻、嗅了又嗅呢?星星们不食人间烟火,不懂人间悲喜。可星星们挡不住自己对那个人的好奇,从单个的疑惑猜测到多个的叽叽喳喳各抒己见,势不可挡地发展壮大成了集体的议论纷纷争执不休。最后星星们一致同意全票通过,送给了那个人两个字——怪人!
当早起的工友们看见三子的时候,三子正躺在刚翻过的四平八整碎若齑粉的绿化地上满面笑容地熟睡呢!这可气坏了车间主任。车间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为什么晚上不睡觉来破坏绿化地。三子一下子就懵了,三子說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只是在白天不停地想要是把那片栽种着花花草草的地方种上麦子该有多好啊!种那些花花草草不是浪费土地嘛!车间主任简直要崩溃了。车间主任说你知道那些花花草草要值多少钱吗?种麦子,亏你想的出?!车间主任说两个月的工资扣下你走吧,既然你那么喜欢种麦子,那你干脆回家种田去吧。至于那片绿化地的补偿,看在你平时的表现良好上,不足的地方我补上了。
三子到女朋友厂里的时候,支吾着不愿说出离厂的原因。女朋友也善解人意没有一再追问。三子马不停蹄地奔走了两天就找到了一个建筑工地去上班了,他可不想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空手回家。可是当他爬到一层脚手架上晕天昏地差点栽下来后,包工头像撵瘟神一样把他撵出了工地。又奔走几天一无所获后,三子只好离开女朋友再次奔向了舅舅。他不想再在女朋友那里一丢再丢脸面了。
三子的打工生涯总是节节败退,他像个瘟神一样到哪里都干不长久。每到麦收和秋收时节他总是像丢了魂一样犯这样或那样的错误而被工厂一次次开除。心灰意冷的三子干脆就回家了。
呆在家的三子失去了往日的光环,以前夸他的大婶大妈们又毫不吝啬地极力贬低着他:“有头无脑的货,连个工都打不了。每天只知道翻那二亩地,再翻,我看那地里也长不出金子来。”
就像对待当初她们的夸奖一样,三子对这些议论只是笑笑充耳不闻。三子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给他们看看,让他们知道不管什么时候土地里都能长出金子来。三子往田地里跑得更勤了,就像呵护孩子一样地呵护每一棵庄稼。
时间改变一切。也就两三年的时间,村子里一家一户的平房像雨后的麦苗一样拔地而起。明亮和龙二家甚至盖起了两层的小洋楼,鹤立鸡群,风光无限。听说他俩在厂里已经干上头头了,每个月有六七百块钱的工资呢。再有就是原先让父母操碎了心的二流子们也三三两两地谈了对象带回了村里。世道说变就变了,花言巧语的人好像越来越吃得开了。三子不羡慕这些,三子有自己心心相印的女孩呢。女孩好像好久没有给他来信了。天南地北的,三子也能谅解。女孩却又一次来信了,女孩说:我们分手吧。女孩说,提出分手她也很痛苦;女孩说,你怎么就不能好好出来打工呢?女孩说,现在不打工真的不行的,女孩说……
那是三子有生以来最失落的一段日子。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曾经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已经谈婚论嫁的女孩怎么能说变就变了呢?!还是那么的决绝和义无反顾。三子焉了,三子的母亲更是着急上火。女孩的决绝让三子从一个待婚青年一下就变成了一个大龄剩男。三子的母亲逢人就托遇人就问,东庄跑西庄奔地四处托人给三子说媒,结果却令人失望。他们说他们尽力了,别人问孩子在哪里打工?他们说孩子勤快,没去打工,在家种地呢,孩子是实在人。别人就没话了。
一天,三子忽然发现父母好像一下子就老了许多。人活的就是精气神。他们的精气神好像被谁抽走了一样。三子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振作起来了。
8
一晃三子就二十八岁了。
二十八岁的三子彻底沦为了村人的笑柄。虽然三子已经走出了女孩退婚后的低迷阶段,但是三子依然不能安心打工。他总是在秋收和麦收的时候,一次又一次的回来。把一点辛苦钱都丢在了路上。二十八岁的三子在麦收过后暗下决心。他对自己说:这将是最后一次打工,要么成功要么失败,成功了,开始打工;失败了,永不打工。三子再一次奔向舅舅。
舅舅是热情的,热情的舅舅那里已经有三个女儿投奔他了,舅舅在江边的房子被她们占领了。那是江边的护堤房,他曾经无数次住过的地方,现在他再去住的话也不现实。人家三个小孩呢?再说舅舅住的房子也不大,也挤不下那么多的人。他一个人怎么都好安排,况且还是夏天,睡觉的问题也不难解决。
还好舅舅租的房子虽小但中间是有隔山的,算是两间吧。这就方便了不少,舅舅和舅妈睡里间,他睡外间。出门在外想讲究也讲究不了的。睡了一个晚上他还是感到了别扭,毕竟舅舅不是单身了。毕竟他已经到了有心事而晚上又有可能失眠的年龄了。第二天晚上他就决定把床搬到舅舅租的房子后面的马路上去睡了,反正是夏天又不冷,睡不着还可以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一举多得。
工作依然不好找。事情却在第五天晚上发生了。沉睡中的三子被汽车急刹车的尖叫声惊醒时,两个像巨兽一样的汽车大灯正愤怒地瞪着他,三子本能地用手挡着刺过来的强光一动不动地怔在床上。过了好一会儿,汽车驾驶员才好像如梦初醒似的从汽车上跳下来气势汹汹地来到三子面前指着三子又叫又骂。三子傻傻的一言不发,任由驾驶员叫骂着。原来市政工程处正趁着潮汛未来派人日夜不停地加固堤坝,白天还没过来的车,晚上就十万火急地开过来了。
等到驾驶员终于停止了叫骂和怒吼,三子才息事宁人一声不吭地把床拖到了马路边上。没想到的是司机却不依不饶地拨打了报警电话。当警车拉着警笛呼啸着在三子的床边停下的时候,三子却不知道警察为何而来。车门打开后走下来两个警察,司机慌忙迎上去和他们急切又大声地说着话,这时被惊醒的舅舅和舅妈也跑了出来。听完司机的讲述,公事公办的警察走到三子面前叫他出示暂住证。舅舅忙说他没有,他刚到还没来得及去办呢。说完,舅舅就跑到出租房把暂住证和身份证都拿了过来。看过证件后,警察问他为什么要到马路上睡觉?难道不知道这样危险吗?
舅舅忙说:“地方太小了,下次绝不再到路上睡了。我们现在就把床抬走。”
第二天,三子不顾舅舅和舅妈的一再劝说和挽留,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9
母亲回家发现三子起床出门后,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以至于三子中午没回家吃饭,她也没有在意。在她心里三子是不会做让她不放心的事的。再说他是应该出去好好散散心了。他姑姑家就在离镇上不远的村庄。还有他外婆家他也好久没有去过了。以前他可是隔三岔五的就要去看看的。外婆直夸三子仁义。要不是……他真是没有什么让人不放心的。直到晚上三子还没有回来,她才让三子的父亲打他妹妹家的电话问问。妹妹说,三子中午确实是在她家的,但是他吃完中午饭后就走了。他说他要到他外婆家去看看,他说他好久没有去看外婆了。妹妹说,三子和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这可是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的。妹妹说,三子好像变了,可具体怎么个变法她又说不清楚。妹妹说,现在打电话找他干吗?他在外婆家住一晚又没有啥。妹妹说……
挂了妹妹的电话,三子的父亲没好气地说,三子到外婆家去了。我不知道你大惊小怪个啥?他又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能丢了不成?打,打,打,打个屁的电话,他这熊样子死了更好。
“你放屁。”三子的母亲骂了一声,还是不放心,还是拨通了母亲家的电话。
三子外公接通电话“喂”一声后,知道是她就喊着三子外婆的名字说:“你家的闺女又来电话了。”
接过电话后,三子外婆说,三子,三子下午来的呀。这孩子是越来越懂事了,大包小包地买了那么多的东西不说还和我说了半天的话,一个劲地让我一定要吃好喝好,好好的保重身體。我说你又要出去打工了啊,他说他再也不出去打工了,我说那么你就常常来看看外婆吧,外婆恐怕没有几年活头了。他说好,外婆你不要瞎说了,外婆这么好的人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我就呵呵地笑了。我感觉三子一下子就会说话了。
三子外婆一接过电话就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三子的母亲不得不打断她的话问:“三子现在还在那里吗?”母亲说:“没有啊!他回家了啊!我留他吃晚饭他愣是不愿意……”
一夜未眠,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妹妹和妹夫就赶到了三子家。他们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碰头后就心急火燎地在村子里挨家挨户的问寻。最后是金花婶子支支吾吾地说出了她昨天下午在庄稼地看见三子了,她以为三子又去看庄稼呢。
面对绿意盎然一望无际的秋季的田野,焦躁的人们一下子怔住了。这可怎么办?集思广益求同存异,搜寻先从三子自家的地里展开。
三子是在自家的红薯地里被找到的。找到的时候太阳已近中天,阳光灿烂耀眼。三子静静地躺在两行藤蔓盘结茎繁叶茂的红薯行中间,身旁有一个农药的空瓶。他衣衫整齐一脸平静,没有一点喝过农药后应有的挣扎和扭曲。如果不是人们一下子都慌了的话,还会在他的嘴角发现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