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现代:话语的创新与主义的“待有”
2020-02-11
别现代是王建疆建构的原创性哲学话语系统。别现代理论研究成就斐然,但在理论识别性及严谨性上还没有完全达到主义的要求。别现代主义在价值倾向上没有彻底厘清与现代性的关系,也没有对现代性后果保持足够的警惕。别现代主义没有完成与后现代主义的切割,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完全没有进入别现代主义的理论视野。历史阶段论揭示了别现代社会既充满分裂又和谐共谋的本质特征,但夸大了历史发展的偶然性。“跨越式停顿”难以实现对别现代的超越,带有一定的空想色彩。别现代美学缺乏激进的批判立场,容易与别现代社会达成媾和,沦为虚饰的美学。因此,别现代主义的建构仍然在路上。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学者就被在国际学术界的“失语”焦虑所困扰,如何进行话语创新也自然成了学术研究的热点问题。21世纪以来,中国经济飞速发展,一跃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但“失语”焦虑仍然是大陆学人挥之不去的梦魇。直到2014年王建疆提出别现代(Bie-modern)理论之后,中国学者才在这一领域获得了国际话语权。王建疆铸造了“别现代”这一原创性哲学话语,实现了对中国前现代、现代、后现代多元杂糅社会状况的天才概括。在此基础上,他提出了跨越别现代阶段进入理想社会的别现代方案,建构起了完整的别现代理论体系。不仅如此,别现代的时间的空间化理论、跨越式停顿理论、英雄空间理论、消费日本理论等都极富原创性,在国际学术舞台上彰显了其别具一格的理论风采。
作为“有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的中国理论”[1](P12),别现代理论在国内外学术界引起了强烈反响。近年来,在国内外高层次学术期刊上发表的与别现代相关的论文达120余篇。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了《别现代:空间遭遇与时代跨越》《别现代:话语创新与国际学术对话》两部学术著作。美国佐治亚州西南州立大学和斯洛文尼亚普利莫斯卡大学分别成立了别现代研究中心,“以期增进多边对话与别现代研究”[2](P68)。罗克·本茨高度赞扬王建疆的工作,他认为:“王建疆的别现代主义是一个中国和西方都有兴趣关注并且产生共享话语效果的‘哲学方案’……别现代主义也是一种关于启蒙和解放的思想,这种思想是超越国界的人类共同的思想。”[3](P59)本茨把引发哲学创造力爆发的时刻称为“哲学时刻”,他认为王建疆的别现代主义就非常接近“哲学时刻”这一概念。基顿·韦恩则通过别现代理论重新发现了西方。他认为西方应该聆听来自东方的声音,因为别现代理论有助于西方“应对即将到来的变局”[2](P68)。前国际美学协会主席阿列西·艾尔雅维茨认为中国的主义和理论已经在国际上发出了“声音”,世界文化“已转变为一个四边(即美国、欧洲、中国与俄罗斯)的较量”[4](P79)。尽管艾尔雅维茨对王建疆提出的一些问题存在疑虑,但他与罗克·本茨、基顿·韦恩等人一样对王建疆的工作充满期待,他肯定王建疆的工作与所有人都密切相关,相信王建疆已经找到了通往仙境的兔子洞(爱丽丝梦游仙境),走在了正确的路上。
作为具有普适性的原创理论,别现代理论的出现改变了世界哲学美学格局,这是中国哲学美学研究的重大突破,也是世界哲学美学的重大收获。不过,我们在赞美别现代理论创新和收获的同时,也要保持清醒的头脑。虽然别现代理论建设成就斐然,但在理论的识别性及论证的严谨性方面还没有完全达到主义的要求。本文仅就别现代主义的价值追求、历史阶段论、别现代美学功能论几个方面谈谈自己的看法,以期能够对别现代主义建设有所助益。
一、别现代主义需要进一步厘清与现代性及建设的后现代主义的关系
按照王建疆的观点,主义的建构必须满足两个条件。其一是话语系统的原创性;其二是价值倾向的识别性。主义的建构,话语创新是前提。王建疆深知话语创新之于主义建构的重要性,他凭借卓越的创新能力铸造了别现代、时间的空间化、跨越式停顿、别样的现代性等原创性概念,为建构别现代主义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为了彰显别现代理论在价值倾向上的识别性,别现代主义努力在“前现代、现代、后现代之间保持独立性”[5](P101),但遗憾的是,别现代主义并没有彻底厘清与现代性和后现代主义的关系,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主义的建构。
首先,别现代主义应该进一步厘清与现代性的关系。在主义建构的道路上,别现代首先要做的就是与现代性“别”开,在价值倾向上为别现代主义奠定合法性基石。别现代主义也确实在这方面做了努力。不过,别现代告别的只是虚妄不实的现代性,而不是真正的现代性。王建疆明确表示“我们不是不要现代,而是渴望作为现代这一时间概念进行质的规定的东西,也就是现代性。”[6](P141)在王建疆那里,现代性可以划分为两类——真实具足的现代性与虚妄不实的现代性。真实具足的现代性指的是西方意义的现代性,“其核心范畴和核心价值是社会契约、科学理性、人权保障、博爱精神、社会福利制度、议会民主、三权分立、司法独立、言论自由等。”[6](P144)虚妄不实的现代性即别现代社会的特性。王建疆认为在别现代时期,现代与前现代、后现代杂糅在一起,不可能实现真实的、纯粹的、具足的现代性,只能是虚妄不实的现代性。别现代主义就是要告别这种虚妄不实的现代性,实现真正具足的现代性,进入理想社会。“建立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现代国家,建立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的现代社会,塑造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的公民。”[7](P8)由此可见,别现代主义在价值倾向上并没有与现代性进行切割。虽然别现代主义也提出要实现别样的现代性,但在别现代话语系统中,也往往是别样的现代性与具足的现代性混用,两者在本质上就是一回事。
别现代主义要实现具足的现代性,就不得不直面“现代性的后果”,思考“为什么‘甜蜜理性’(sweet reason)的普及并没有创造出一个我们能够预期和控制的世界”[8](P133)。现代性为人们许下了个人自由、尊严和权利的承诺。“人们相信通过理性人类可以掌握世界。通过这种掌控,人类可以获得自由和幸福。世界会成为理性王国。”[9](P7)然而,诚如吉登斯所说的,“现代性是一种双重现象”[8](P6)。20世纪以来,屠犹主义、两次世界大战等一系列反现代事件令人震惊。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有超过1亿人在战争中被屠杀。人类的工业化进程对自然造成了毁灭性的冲击,使人类陷入了无家可归的境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怀疑现代性的“进步神话”,“人们似乎越来越看到,在现代性的道路上写着一条大标语:此路不通”[10](P2)。面对现代性道路上的大标语,别现代主义的设计者显然没有保持足够的警惕,而是一味地追求真正的现代性、具足的现代性。这样一来,别现代主义的承诺就有点心灵鸡汤的味道了。
其次,别现代主义需要进一步厘清与建设性后现代主义的关系。别现代主义也注意到了要与后现代主义进行切割,以彰显其理论识别性。王建疆认为后现代“否定本质、离散中心、反对权威”“后现代犹如庞贝城即将被火山淹埋之时还在斗兽场决斗的勇士,而不是关心存续和未来的哲人”。[11](P73)别现代主义则是建构主义,“别现代就是对后现代的否定之否定,具有思想建构和观念创新的能指”[12](P12)。在这里,别现代主义似乎已经与后现代主义区分开来,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实质上,后现代主义并非只是解构、否定,而是“与复杂性多样性有着不解之缘”[13](P41)。正如大卫·格里芬指出的那样,后现代主义也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立场:一种是解构的或否定的后现代主义;一种是建设性的或修正的后现代主义。王建疆所说的后现代主义基本上从属于激进的后现代主义或解构的后现代主义,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则完全不在别现代的理论视野之中。
面对现代性带来的灾难性后果,激进的后现代主义试图通过解构现代世界观的必要成分,如王建疆说的“否定本质、离散中心、反对权威”来实现对现代性的超越。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它试图战胜现代世界观,但不是通过消除上述世界观本身存在的可能性,而是通过对现代前提和传统概念的修正来建构一种后现代世界观”[14](P236)。面对千疮百孔的现代世界,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者希望通过世界观的改变,改变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使人们重获久违的家园感。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者还对后现代社会政治、经济、农业、科技等进行了描绘,他们相信世界观的转变会带来世界秩序的变化,他们企盼的是“一个比我们的现实更加美好、没有危险倾向的世界秩序”[14](P239)。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者并不天真地相信后现代主义运动能够解决现代社会的所有难题,他们只是希望至少在灾难来临时,人们有可供选择的应对策略。
与别现代主义相似,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也主张吸收前现代、现代的文明成果,主张对未来的关注,而且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站在现代思考后现代的立场与别现代主义站在后现代中思考后后现代本质上是相同的。但在别现代的理论视野里,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们认为别现代主义作为立足中国又意在引领世界的理论,如何与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进行区分显然是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
二、自我超越难以完成别现代主义的历史使命
别现代理论包括两个层面的含义——别现代和别现代主义。“别现代是对现代、前现代、后现代杂糅状态的概括,而别现代主义却是对别现代的批判,是对别现代的超越。”[6](P143)那么,别现代主义如何完成肩负的历史使命呢?王建疆提出了历史阶段论这一崭新的别现代范畴,他认为别现代时期将会通过自我更新、自我超越进入新的历史阶段。
别现代时期的社会结构既充满分裂又和谐共谋,这就必然导致冲突和斗争,并且会形成一种主导性力量,最后超越别现代阶段。“因此,别现代时期将会形成和谐共谋期、对立冲突期、和谐与对立的交织期、自我更新超越期。”[7](P7)和谐共谋期是指前现代、现代、后现代在中国社会和谐共处的时期。在这个时期,“和谐共谋具有二重性。共谋是本质、和谐是现象”[7](P7)。对立冲突期是指前现代、现代、后现代在思想意识、经济利益、政治需求、价值观念之间的冲突和对立。和谐共谋与对立冲突交织期是指在对立冲突时期仍隐含着和谐的可能,通过矛盾的化解,形成二者的交织。更新超越期是指别现代为解决矛盾冲突进行的自我更新、自我超越。那么,别现代时期为什么能实现自我超越呢?王建疆认为其原因在于别现代时期的经济发展、国民现代性意识的觉醒、国家与社会对核心价值观的兑现为别现代主义的自我超越提供了可能性。在这里,别现代主义看到了经济基础与人民群众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作用,但遗憾的是,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别现代是由多种社会形态交织、矛盾、互补所构成的张力性结构。其中,充满着随机性选择和结果的难以预测性。”[15](P9)在别现代理论中,经济发展与人民群众的觉醒只是这个复杂结构中的两个可能性因素而已,并不是推动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力量。别现代的自我超越并没有必然性,至于什么时候自我超越则完全是一个偶然性事件。诚然,历史发展进程充满着偶然性,“如果‘偶然性’不起任何作用的话,那么,世界历史就会带有非常神秘的性质”[16](P210)。但如果过于夸大历史发展的偶然性,就会让人认不清历史发展的趋势,世界历史也会“带有非常神秘的性质”。
别现代的历史阶段论揭示了别现代社会既充满分裂又和谐共谋的本质特征,不仅具有理论价值,更具有认识价值,实践价值。别现代历史阶段论的问题在于夸大了历史发展的偶然性,别现代的自我超越完全成了不可预测的偶然性事件。那么,别现代如何实现自我更新呢?人们只好寄希望于英雄人物的“跨越式停顿”出现了。
什么是“跨越式停顿”?“跨越式停顿是指在高端高速的发展中突然主动终止前进,甚至改弦易辙。”[6](P147)王建疆认为人类出于自身发展的需要,在高速发展阶段,会居安思危,突然停下来反思自身的行为,寻找更好的发展道路。在这里,实现“跨越式停顿”、完成自我更新所依赖的就是人类的自我觉醒,依赖人类禅宗似的顿悟。为了论证跨越式停顿的合法性,王建疆列举了全球无烟日、无车日、熄灯日等例子。但这类“停顿”真的实现“跨越”了吗?以世界无车日为例,1998年,法国绿党领袖多米尼克·瓦内夫人首倡无车日,无车日已得到全世界的响应。2007年,中国第一个无车日正式启动。十多年过去了,中国的现实却是汽车越来越多,污染越来越严重,只有通过限行才能迫使人们选择其他出行方式。那么,一个地区政权能否通过“跨越式停顿”进入新时代呢?王建疆的答案是肯定的。也许跨越式停顿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确实有用,但如果把社会发展寄希望于某个英雄人物的“一次跨越式停顿”,就未免过于理想化了。就王建疆所举亚洲某地区的例子而言,在该地区的民主化进程中,政党领袖的贡献举世瞩目,不可抹杀。但如果把该地区结束专制仅仅归因于政党领袖的“一次跨越式停顿”,显然有违历史真实。除了领袖意志,推动该地区民主进程的力量至少还有三个方面:经济发展、人民的斗争、西方大国的压力。恩格斯指出:“一切社会变迁和政治变革的终极原因,不应当在人们的头脑中,在人们对永恒真理和正义的日益增进的认识中去寻找,而应当在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变更中去寻找;不应当在有关的时代的哲学中去寻找,而应当在有关的时代的经济学中去寻找。”[17](P547)按照别现代理论,要实现对别现代的阶段的超越,必须依靠自我更新,依靠“跨越式停顿”。这种跨越式停顿必然不是普通人的停顿,而是如上述亚洲某地区政党领袖人物那样的当政者的停顿。由于别现代时期历史发展充满随机性与不可预测性,领袖人物什么时候进行跨越式停顿也是随机的、不可预测的。这种把社会发展寄托于领袖人物突如其来的顿悟的思想,究其实质就是唯心主义“英雄史观”的当代变形。这种忽略了经济发展的推动,忽略了人民群众的斗争,寄希望于英雄人物的“跨越式停顿”理论,很容易让人丧失斗争的信念和勇气,与现实和解。这样看来,跨越式停顿就很难成为“实现期许和允诺的兑现主义”,而是容易沦为“表里不一的虚饰主义和心灵鸡汤的空想主义”[7](P8)。
三、丧失激进批判立场的别现代美学容易沦为虚饰的理论
阿列西·艾尔雅维茨在《主义:从缺位到喧嚣——与王建疆教授商榷》一文中表达了他对别现代理论的担忧,他不仅担心别现代理论建构会成为国家计划的产物,也担心“能力不够、趋于保守、知识贫乏的中国学者和其他相关人士会影响官方立场,以至于主义的行动会受挫,甚至失败或转投别处。”[4](P79)在文章中,他还提醒中国同行“不应该忘记在世界大多数地方,‘理论’来自左派,依靠左派。只有通过左派的激进的立场,西方‘理论’才可以生存。”[4](P79)王建疆在《哲学、美学、人文学科四边形与别现代主义——回应阿列西·艾尔雅维茨教授》一文中,对艾尔雅维茨的担忧做出了回复。他指出,艾尔雅维茨把他的具有民间色彩的学术主张误解成了政党主导的政治运动。当然,在王建疆看来,“也许这种关于主义是不是政治运动和政治倾向以及国家规划的问题并不那么重要,关键要看你有什么主义”[18](P82)。尽管如此,他还是指出别现代理论提出于2014年,而他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后现代语境中英雄空间的解构与建构问题研究”(立项于2015年)改名为“别现代时期的英雄空间的解构与建构问题研究”的时间是2016年6月,完全是独立的个我的研究。然而,他的解释恐怕很难令艾尔雅维茨满意,艾尔雅维茨也许仍心存疑虑——接受了资金支持的理论研究还能继续保持思想的独立和自由吗?
别现代主义虽然讲批判、超越,但从别现代发展的四阶段论看,别现代主义更像是与别现代现实达到了媾和,而把超越别现代的希望寄托到了英雄人物的“跨越式停顿”上。从这点来看,别现代理论的这种状况倒很契合别现代社会和谐共谋的特质。
别现代理论的虚饰性在别现代美学那里表现得尤为明显。虽然王建疆在论述和谐共谋期、对立冲突期、和谐与冲突共谋期的美学功能时有个别字句的不同,但大致意思是相同的,即美学的功能是“抑制负能量,褒扬正能量,以审美的方式维护社会的健康发展”[7](P7)。在王建疆那里,美学虽有批判功能,但这种批判是中国传统“怨刺”性的批判,怨而不怒。艺术的目的不是唤起人们去参加社会实践改变社会现实,而是“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19](P21),化解矛盾冲突,维护社会稳定。正是基于这样的立场,王建疆把冯小刚导演的《我不是潘金莲》解读成了以幽默的方式化解矛盾、达成和谐,而不去批评导演卖弄巧智消解对现实的批判。至于更新超越期,王建疆描述为艺术的“真正的原创的时代来临了,中国文学和艺术将以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气派、魅力、风格、形式开创一个人类文学创作的新时期”[7](P8)。如果完成了对别现代的超越,王建疆描述的蓝图也必然会兑现,但如果寄希望于英雄的“跨越式停顿”,美好的理想很可能最终不过是人生华丽的点缀罢了。
别现代美学特殊意义在于与传统艺术进行切割,为中国当代艺术辩护。坚持美学上的“跨越式停顿”,与中西方艺术传统进行切割,必然能创造出有中国特色的艺术品。但如果用别现代理论为中国当代艺术进行辩护,结果就会令人有点尴尬。2008年7月8日,美国著名艺术批评家杰德·珀尔在《新共和》杂志发表《毛热》一文,对《继续革命:来自中国的新艺术》一书进行尖锐批评,抨击中国当代艺术“几乎都是低劣的剽窃和模仿”“这批艺术家不但侮辱了艺术,也侮辱了人生”。[20]针对中国艺术家的集体失声,王建疆用别现代理论作了如下解释。
中国海外艺术家并未形成抱团的流派,也没有自己的主义和方法,没有自己的理论,因而面对责难却无力反驳,任由人家评判,其结果会是什么,就是作品将变得一钱不值。造成中国当代艺术影响力和自我保护力阙如的原因即在于“停”“断”意识的缺乏。即没有跨越式停顿的思维方式,将自己与西方艺术手法和流派做一切割,区隔开来,没有在模仿西方的老路上来一个及时的跨越式停顿,没有断开西方艺术的影响,因而被扣上了抄袭和剽窃的大帽子。[21](P13)王建疆意图本是为中国当代艺术辩护,认为正是没有自己的主义和理论,中国当代艺术才被扣上了抄袭和剽窃的大帽。然而,从上文我们可以看出,他实际上从别现代美学的高度对中国当代艺术抄袭、剽窃西方艺术作出了判定。既然没有与西方艺术进行切割,既然没有在模仿的道路上及时停顿,那么,抄袭和剽窃就是事实,而不是别人扣上的大帽。
基顿·韦恩在《别现代时期相似艺术的不同意义》一文中也运用别现代理论为中国当代艺术进行了辩护。韦恩的理由主要有两点:其一,杰德·珀尔所称赞的安迪·沃霍尔的作品也受到了他人的影响。韦恩认为沃霍尔《100只汤罐》(1962)是对艾格尼斯·马丁《无题》(1960)的“回应”(to respond),《绿色可乐瓶》(1962)“借鉴”(to reference)了杰克逊·波洛克《薰衣草迷雾》(1950)“滴彩画”技巧,《钢丝球盒》(1964)是对托尼·斯密斯《立方体》(1962)的“回应”(response)。值得注意的是,韦恩在论述沃霍尔的作品时一直没有使用“模仿”(copy)一词,而且,他也特别强调沃霍尔的创新。其二,模仿是中国传统对于中国艺术生产的态度。韦恩用的是丹托描述的中国古代画家万上遴(1739—1831)通过临摹倪瓒(1301—1374)的作品进行创作的例子。韦恩在这里用的是“模仿”(copy)一词,不过,韦恩仍然强调万上遴在对倪瓒的模仿中创造了属于自己的风格。从韦恩的论述看,沃霍尔显然不是模仿(copy)了他人,模仿(copy)只是中国的传统。中国当代艺术家显然不同于沃霍尔,也很少有人像万上遴那样创造出属于自己的风格。韦恩批评杰德·珀尔以原创性为标准要求中国当代艺术是对中国艺术生产传统的不尊重,认为评论家不应“以简单的‘进步’方式衡量艺术家的作品”“假如一个评论家仅以新颖和原创作为艺术的主要价值和目标的话,那么,他就会完全忽略作品存在的真正理由:作品的意义。”[22](P34)虽然韦恩在谈论中国当代艺术时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模仿一词,但他的这些话实际上坐实了中国当代艺术就是低劣的模仿。不仅如此,在这篇为中国当代艺术辩护的文章中,流露出的不是对中国当代艺术的赞赏与肯定,而是深深的鄙视与嫌弃。
如何评价处于别现代时期的中国当代艺术?2019年2月,比利时画家克里斯蒂安·西尔万指控某教授抄袭他的作品30年,再一次把中国当代艺术推上了风口浪尖。黄河清在《艺术的阴谋》(2005年)中列举了大量的事实证明“中国‘当代艺术’就是这样一种全面抄袭西方、缺乏中国性、与中国主体社会审美全然无关的怪胎,是中国制造的西方‘当代艺术’山寨货”。[23]别现代理论未必会认同黄河清的这些指控,但想要洗白中国当代艺术却也并非易事。
别现代美学应该是肯定的美学,还是批判的美学?面对中国前现代、现代、后现代混合杂糅的社会现实,别现代美学应该是肯定的美学,更应该是批判的美学。费希特曾经说过:“学者阶层的真正使命:高度注视人类一般的实际发展进程,并经常促进这种发展进程。”[24](P40)别现代主义的根本目标在于跨越别现代进入理想社会,使人获得全面自由的发展。如果别现代美学失去激进的批判立场,就容易与别现代现实达成媾和,难以完成别现代美学的历史使命。
总之,在尚未完全兑现“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核心价值观的别现代建构跨越别现代的别现代主义异常艰难。别现代主义应该“在厘清多元化的理论主张的繁复关系的基础上,认真思考它们存在的合理性与合法性”[25](P319-320)。因此,别现代主义的建构不仅需要宏深的学术素养和自觉的主义意识,更需要卓越的学术人格和超凡的学术智慧。尽管如此,别现代理论已经创建了崭新的话语系统,在国际上发出了响亮的声音,开创了中国文艺理论发展的新时代。当然,在赞美别现代的成就时,我们也必须明白别现代主义大厦的建构是一个与我们每个人都密切相关的复杂工程,绝非孤胆英雄的个人事业,它需要各方面的合力。因此,主义的建构仍然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