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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河湟地区的道路交通

2020-09-08张弘毅

江西社会科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吐谷浑中道经行

■张弘毅

河湟地区位于青藏高原东北部,是连接中原地区与边疆的中间地带。在这一地区,汉代以来逐渐形成羌中道、湟中道、河南道。东晋之后南北分立,战乱频仍,传统丝绸之路由于河西走廊闭塞而失去功能,此时羌中道、湟中道、河南道等数条道路一度承担起沟通东西方交流的功能。隋代,特别是唐代以来随着全国统一,传统丝路得以畅通,河湟地区道路作用也随之降低。伴随吐蕃政权的崛起,以及唐蕃关系的深入,经行河湟的道路载体则主要转变为唐蕃古道。唐蕃古道河湟段承载了唐蕃之间的双向交流,尤其在政治交往、宗教传播、地理分界、军事战略、文化交流上发挥重要影响。

我国西北河湟地区四通八达,东起关中,西至西域、中亚,南达青藏高原、南亚次大陆,北通大漠,形成了数条国际商道。汉代以来形成的羌中道、湟中道、河南道三条道路均经行河湟地区①,并曾在较长时期内代替传统丝绸之路,承担起中西方之间的往来与交流。唐代,吐蕃政权崛起,唐蕃接壤,唐蕃古道开通,河湟地区道路交通产生巨大变化。本文试图以唐代河湟地区为中心,以羌中道、湟中道、河南道、唐蕃古道为载体,对河湟地区道路的缘起、形成、转变进行研究,并进一步论述唐代河湟地区道路的价值影响,如有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一、唐以前河湟地区道路交通的形成与演变

据文献记载史前时期河湟地区就已经存在道路交通,国内著名考古学家裴文中曾提出,“湟水两旁地广肥沃,宜于人类居住;况湟水河河谷文化发达,由史前至汉,皆为人类活动甚盛的地方,史前遗物,到处皆是,与渭河及洮河流域相类似”,因此他推断“汉以前的东西交通,是以此为重要路线”,而且“是主要之道”。[1]

史上关于经行青海境内最早的道路记载见于先秦时期的《穆天子传》:

戊戌,天子西征。辛丑,至于剞闾氏。天子乃命剞闾氏供食六师之人于铁山之下。壬寅,天子登于铁山,乃彻祭器于剞闾之人。……丙午,至于鄄韩氏。爰有乐野温和,穄麦之所草,犬马牛羊之所昌,宝玉之所□。丁未,天子大朝于平衍之中,乃命六师之属休。……庚戌,天子西征,至于玄池。天子三日休于玄池之上,乃奏广乐,三日而终,是曰乐池。天子乃树之竹,是曰竹林。癸丑,天子乃遂西征。丙辰,至于苦山,西膜之所谓茂苑。天子于是休猎,于是食苦。丁巳,天子西征。己未,宿于黄鼠之山,西□乃遂西征。癸亥,至于西王母之邦。[2](卷二,P12-13)

其中的铁山、鄄韩氏、平衍、玄池、苦山等地均位于现今青海省境内,据任乃宏考证,周穆王所行经的铁山就是柴达木盆地西北部的锡铁山,鄄韩氏即平衍,在今天的青海格尔木市乌图美仁乡西北部的台吉乃尔湖南岸,玄池就是今天青海省的尕斯库勒湖,苦山就是阿尔金山以西的噶斯池。最终目的地西王母之邦位于今新疆和田市东南。[3]这条道路又被称为“穆天子道”,也就是最原始的青海路雏形。西周立国于关中,该条道路途经柴达木盆地,前往南疆,其势必要先通过河湟谷地,因此穆天子道为先秦时期首条途经河湟的道路。编撰于这一时期的《山海经》中也存在青海境内相关地名记载,间接衬托出青海路的存在。②此外,先秦时期羌人祖先害怕秦国的势力,离开河湟地区,远遁西方。对此,吴焯认为这支羌人部落向西迁徙数千里,一部分留在了青海柴达木盆地,一部分定居于新疆塔里木盆地,还有一部分甚至西迁至葱岭以西的帕米尔高原地区。[4]由此可见,先秦时期经行于河湟的交通要道已初步形成,为汉代羌中道与南北朝时期河南道的雏形。

汉代在穆天子道的基础上衍生出羌中道,据史书中记载:“(张骞)留岁余,还。并南山,欲从羌中归,复为匈奴所得。”[5](卷六十九《张骞传》,P2689)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返回中原时,为了躲避北方匈奴,而放弃经行河西走廊的传统丝绸之路,选择绕行西羌部落返回中原,这里的南山一般是指西域的昆仑山,其具体路线为沿昆仑山麓进入羌地,羌地就是指青海境内的河湟及附近地区,再从河湟地区东行进入关中,这条道路国内学界称为“羌中道”③,源自于其通过河湟地区羌人聚集区。

东晋时期,河陇一带政权林立,互相攻伐,征战不断,导致河湟地区道路不通畅。这一时期从关中地区前往西域的传统丝绸之路时断时续,因此人们多选择经行河湟地区的“湟中道”④,该路最早开启于汉代,为汉羌之间的交通要道,在汉代只是作为羌中道的辅道,实际作用并不明显。东晋隆安三年(399),僧人法显等人从长安出发前往天竺寻求戒律,他们经行河湟前往西域所行走的便是湟中道的北线。《法显传》中对此的记载是:“初发迹长安,度陇,至乾归国夏坐。夏坐讫,前行至耨檀国。度养楼山,至张掖镇。张掖大乱,道路不通。张掖王殷勤,遂留为作檀越。”[6](P2-3)这里的乾归国是指西秦(其统治区域大致在甘肃西南、青海东部一带),耨檀国是南凉(其统治区域就是青海东北河湟地区以及甘肃武威),养楼山位于今西宁市北部的土楼观,由此可见法显等人所选择的道路就是湟中道东线(从陇西到西宁)、北线(由西宁至张掖)。此外,刘宋初年僧人法勇(昙无竭)等一行二十五人经河湟前往西域求经也选择湟中道,《高僧传·昙无竭传》对此有记载:“昙无竭……初至河南国,仍出海西郡,进入流沙到高昌郡,经历龟兹、沙勒诸国,登葱岭、度雪山……进至罽宾国。”[7](卷三《昙无竭传》,P93-94)这里的河南国便是河湟地区的南凉,海西郡便是王莽所置的西海郡(今青海湖一带),流沙一般是指青海省境内的柴达木盆地。可见昙无竭一行人所选择的是湟中道的东线、南线。

南北朝时期,南北政权对峙,南朝通往西域的道路受到阻碍,由此而衍生出了“河南道”⑤。河南道最初被称为羌氐道(因其沿线均为羌、氐两族聚居地),又称雍凉道(因其沟通雍、凉两州),最早见于史书记载是在《后汉书·西羌传》:“忍季父卬畏秦之威,将其种人附落而南,出赐支河曲西数千里,与众羌绝远,不复交通。”[8](卷八十七,P2875-2876)河湟地区羌族祖先为了躲避秦人的兵锋,向黄河以南迁徙,远离湟水谷地。关于河南道的具体分段,陈良伟在其著作《丝绸之路河南道》中将其划分为西蜀分道、河南分道、柴达木分道和祁连山分道四条主道,并且细分成岷江支道、白龙江支道、河源支道、隆务河支道、洮河支道、柴达木南支道、柴达木北支道、扁都口支道、走廊南山支道九条支道,羌人选择的迁徙路径就是河南道中的白龙江支道。关于河南道的具体走向,学界对此有许多详细的考证。笔者将河南道具体路线归纳为如下:从成都北上,抵达甘肃天水,过秦安、渭源,到达临洮,再从临洮往西行,到临夏,然后向西北方向行走,进入青海东部,经西宁,一路入北川,经门源县老虎沟、祁连县扁都口,进入河西走廊;另一路则去青海湖、柴达木盆地至南疆。其中河湟谷地为河南道西、北两路分道前的主要地区。

西晋末年崛起于河湟地区南部的吐谷浑政权在南北朝时期一直充当了河南道上的向导、保护者以及贸易中介人的角色,例如,《魏书·吐谷浑传》记载“蠕蠕(即芮芮)、嚈哒(即滑国)、吐谷浑所以交通者,皆路由高昌,犄角相接”[9](卷一百三,P2310)。《梁书·诸夷传》记载滑国“与旁国道,则使旁国胡为胡书,羊皮为纸……其言语待河南人译而后通”[10](卷五十四,P812)。吐谷浑最初建国以“河南”为号,此处“河南人”即吐谷浑人,可见吐谷浑在当时南朝与漠北、西域诸国的交往过程中扮演了中介人的角色,同时吐谷浑人在各国商业贸易中担任翻译与向导这些工作。这一时期,河南道也为北朝所使用。《洛阳伽蓝记》中记载北魏时期胡太后遣宋云、惠生等人赴西域,其中明确提及河南道走向:“初发京师,西行四十日至赤岭……发赤岭西行二十三日,渡流沙,至吐谷浑国。路中甚寒,多饶风雪,飞沙走砾,举目皆满,唯吐谷浑城左右缓于余处……从吐谷浑处西行三千五百里至鄯善城……从鄯善西行一千六百里至左末城。”[11](P169-171)由此可知北朝使用的河南道东段与南朝的不同,北朝是从中原地区西向抵达河湟北部湟水谷地,与羌中道走法相似,南朝则是从西川成都北上穿越松潘高原与甘南地区抵达河湟南部黄河谷地,而双方在西段上的行经路程基本一致,均是从河湟以西穿越柴达木盆地,翻越阿尔金山,抵达西域。见图1。

图1 羌中道、湟中道、河南道走向

由以上所述可知,西周时期开辟的穆天子道是以河湟为中心的西北地区道路交通的原型,此后发展为汉代的羌中道,南北朝时期又逐渐形成湟中道与河南道,在传统丝绸之路因战乱而闭塞的情况下,这些道路沟通中原与西域的往来,同时河湟地区也发挥了西北地区交通枢纽的作用。

二、唐代河湟地区道路交通的演变

隋唐统一南北,经行河西走廊的传统丝绸之路得以畅通,此时经行河湟的诸条道路的交通功能随之减弱,成为辅助性道路。此后随着吐蕃崛起,以及唐与吐蕃交往的深入,唐蕃古道河湟段得以形成,成为唐代河湟地区的主要道路。

隋炀帝时期吐谷浑为隋朝吞并,隋在吐谷浑故地设郡置县,迁徙轻罪徒居住,史书记载:“大业五年,(刘权)从征吐谷浑,权率众出伊吾道,与贼相遇,击走之。逐北至青海,虏获千余口,乘胜至伏俟城。帝复令权过曼头、赤水,置河源郡、积石镇,大开屯田,留镇西境。”[12](卷六十三《刘权传》,P1504)“其故地皆空,自西平临羌城以西,且末以东,祁连以南,雪山以北,东西四千里,南北二千里,皆为隋有。置郡县镇戍,发天下轻罪徙居之。”[12](卷八十三《西域传》,P1845)刘权所选择的道路便是汉代的羌中道,而迁徙轻罪徒的道路则是湟中道。可见,这一时期两条道路分别发挥了行军与迁徙的作用。

唐初吐谷浑政权再度建立,贞观九年(635)唐伐吐谷浑,深入河源与西域,羌中道与湟中道再次发挥了行军作用:“贞观九年,诏特进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兵部尚书侯君集为积石道行军总管,任城王道宗为鄯州道行军总管,仍为靖副;凉州都督李大亮为且末道行军总管……李大亮又俘其名王二十人,杂畜数万,至且末西境。或传伏允西走,渡图伦碛,欲入于阗。将军薛万均率轻锐追奔,入碛数百里,及其余党,破之。”[13](卷一百九十八《西戎传》,P5298-5299)羌中道、湟中道在唐初再次发挥了军事作用。但此后随着河西走廊与传统丝绸之路的极度繁荣,一度成为辅助道路,影响下降。

在羌中道等道路作用减弱与转变的同时,唐代出现另一条经行河湟地区的道路——唐蕃古道。“唐蕃古道”最初源于唐代中后期人们对于唐与吐蕃间交通往来所经行道路的命名,而唐初由于河湟地区存在着吐谷浑政权,因此唐蕃之间的交往通常需要假道吐谷浑,直至唐高宗龙朔三年(663)吐蕃彻底吞并吐谷浑,唐与吐蕃才全面接壤,成为事实上的邻邦,唐蕃两地之间的交往才得以畅通。但据国内学者考证,在长达数千里的唐蕃边界上,双方相互交通往来的道路并非只有一条,笔者归纳目前学界对于唐蕃古道的考证,主要有两条,一条为唐代的官马大道,即从唐都长安出发,途经甘肃、青海、藏北,到达吐蕃都城逻些。另一条也从西安出发,即唐代长安,途经今天的宝鸡、天水、文县、松潘、金川、丹巴,沿鱼通河谷,经康定、木雅,到达金沙江河谷,再经邓柯、玉树,过通天河河谷,穿越唐古拉山口,经过黑河,抵达拉萨。其中最为当前学界所认可的则是通过河湟地区的唐代官马大道,《新唐书·地理志》鄯州鄯城条下特别注明的唐代官马大道西段走向,其与当今青藏线走向大致符合。该条道路全程三千公里,其中有将近一千七百公里的路段在今青海境内,尤其是以河湟地段经行的道路为主线。而鄯城以东线路,均在大唐境内,实际上是临洮以东的唐代凉州道连接河湟古道而成,与汉代羌中道的东段基本一致;鄯城以西路线主要在吐蕃域内,是由河湟境内道路连接逻些至河湟道路而形成。

唐蕃古道的东段,即长安至鄯城段,自汉代以来就为人们所频繁使用,西段鄯城至逻些段,最早源自于隋末唐初吐蕃与党项、多弥、吐谷浑等政权的屡次交往过程。据《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大事记年》中记载:“赞普墀松赞巡临北方,吐谷浑与汉属之……与吐谷浑二地纳赋。……此后三年,墀松赞赞普之世,灭‘李聂秀’……此后六年,墀松赞赞普升遐。”[14](P145)据此可知吐蕃赞普墀松赞(即松赞干布)去世前十年,约在公元639年左右⑥,吐蕃与河湟南部的吐谷浑政权有接触,并且吐蕃赞普曾亲临北方吐谷浑。由此可见,西段早在唐贞观十三年就已通行。另据《旧唐书·吐蕃传》记载吐蕃第一次对吐谷浑的战争,“贞观八年……弄赞遂与羊同连,发兵以击吐谷浑。吐谷浑不能支,遁于青海之上,以避其锋,其国人畜并为吐蕃所掠。于是进兵攻破党项及白兰诸羌”[13](卷一百九十六《吐蕃传》,P5221)。可见早在贞观八年吐蕃就利用唐蕃古道西段作为进军路线兼并党项、白兰、吐谷浑等政权。在此之前吐蕃、吐谷浑等政权之间经行西段的记载并不见诸史籍,但两地之间的往来是否早已存在,笔者推测可能性极大,据《雅隆尊者教法史》记载,“吐蕃第二十九代赞普仲年德茹与青木氏鲁杰恩姆措所生王子是一盲童,取名穆隆贡巴扎,王子稍长,遵照父王遗言,请来阿夏(即吐谷浑)的医生治好了眼睛”[15](P34),仲年德茹为松赞干布曾祖辈,生活于6世纪初。可见雅隆部落时期的吐蕃与吐谷浑之间已经互相往来,那么可以推测通行两部落之间的道路就是最早的唐蕃古道西段,且早在唐代以前就为人们所使用。

关于唐蕃之间对唐蕃古道全程的首次使用可见史书记载:“贞观八年,其赞普弃宗弄赞始遣使朝贡。……太宗遣行人冯德遐往抚慰之。”[13](卷一百九十六《吐蕃传》,P5221)可知太宗时期,唐朝与吐蕃有了首次使臣往来,那么唐蕃古道势必为其所经行,但其所行经的唐蕃古道是否为唐代官马大道,抑或是川藏道,仍旧难以定论。直至贞观十五年,“太宗以文成公主妻之,令礼部尚书、江夏郡王道宗主婚,持节送公主于吐蕃。弄赞率其部兵次柏海,亲迎于河源。……及与公主归国”[13](卷一百九十六《吐蕃传》,P5221)。这是正史中记载的关于文成公主入蕃和亲的事件,也是史书记载的唐人第一次全程行走唐蕃古道。

总之,唐代,由于河西走廊的畅通,传统丝绸之路得以恢复,原先的羌中道、河南道、湟中道等道路作用减弱,成为辅助性道路。同时由于吐蕃政权的建立,唐蕃之间交往的深入,经行河湟的道路载体也由羌中道等道路转变为唐蕃古道。

三、唐蕃古道河湟段形成的主要影响

唐蕃古道河湟段位于整条道路的中心位置,即从青海东部的龙支城(今青海民和县境内)至西部赤岭(今青海湟源县日月山)一段,连接起原羌中道东段(自关中至河湟)与河湟南至吐蕃段。其不仅沟通了中原与羌、藏,乃至南亚各国间的交往,在宗教传播、地理划界、军事作战、文化交流等方面也有重要影响。

(一)沟通了中原与藏地、南亚地区的交往

据国内学者统计,自唐太宗贞观八年至唐武宗会昌二年(842)的209年间,唐蕃之间使者交往共计290余次,吐蕃使者180余次,唐朝使者100余次。[16]其中,有名有姓的唐朝使者共计55人,吐蕃使者52人。[17]另一说唐朝有名有姓使者为15人,吐蕃为19人。[18]可见唐蕃官方交流频繁,唐与吐蕃使者均频繁经行唐蕃古道,平均每年就有1~2次唐、蕃使者往来于此道上。而唐蕃古道河湟段属于主干要道,承接了古道东段与西段,唐穆宗时期刘元鼎入吐蕃就经过河湟,“明年,请定疆候,元鼎与论讷罗就盟其国,敕虏大臣亦列名于策。元鼎逾成纪、武川,抵河广武梁,故时城郭未隳。……至龙支城……过石堡城,崖壁峭竖,道回屈,虏曰铁刃城。右行数十里,土石皆赤,虏曰赤岭”[19](卷二百一十六《吐蕃传》,P6104)。现今河湟当地留有大批唐代遗址,如青海民和县境内的龙支故城,湟源县境内的绥戎故城、石堡故城、克素尔城址等均为唐蕃古道河湟段沿线遗存。

唐蕃古道南向延伸为蕃尼道,即唐初吐蕃与泥婆罗之间的往来道路,唐初使臣不仅前往吐蕃使用唐蕃古道,而且去往泥婆罗等国也选择唐蕃古道结合南向延伸的蕃尼道,同时这些国家派遣使臣前来朝贡也选择此道。《旧唐书·泥婆罗传》记载:“贞观中,卫尉丞李义表往使天竺,途经其国。……永徽二年,其王尸利那连陀罗又遣使朝贡。”[13](卷一百九十八《西戎传》,P5290)《旧唐书·天竺传》记载:“贞观十五年尸罗逸多自称摩伽陀王,遣使朝贡。……太宗以其地远,礼之甚厚,复遣卫尉丞李义表报使。”[13](卷一百九十八《西戎传》,P5307)太宗、高宗时期王玄策出使泥婆罗、天竺等国也曾选择该条道路。1990年6月在西藏自治区吉隆县境内发现了一块额题为“大唐天竺使出铭”的摩崖石刻碑铭,碑铭上有“届于小杨童之西”一语,国内以陆庆夫、霍巍为代表的学者均认为此是王玄策行走蕃尼道的证据。可见唐代以河湟段为中心的唐蕃古道不仅承接了中原与藏区两地联系,而且沟通了唐朝与南亚各国之间的交往。

(二)方便东西方僧侣通行

唐蕃古道河湟段不仅为唐代官方交流频繁使用,僧侣也经常经行此道。僧人道宣生活于唐初,其所编纂的《释迦方志》成书于永徽元年(650),其中关于唐蕃古道及蕃尼道记载到:

自汉至唐往印度者,其道众多,未可言尽。如后所纪,且依大唐往年使者,则有三道。依道所经,且睹遗迹,即而序之。其东道者,从河州西北度大河,上漫天岭,减四百里至鄯州。又西减百里至鄯城镇,古州地也。又西南减百里至故承风戌,是隋互市地也。又西减二百里至清海,海中有小山,海周七百余里。海西南至吐谷浑衙帐,又西南至国界,名白兰羌,北界至积鱼城,西北至多弥国。又西南至苏毗国。又西南至敢国。又南少东至吐蕃国。又西南至小羊同国。又西南度晅仓法关,吐蕃南界也。又东少南度末上加三鼻关,东南入谷,经十三飞梯,十九栈道。又东南或西南,缘葛攀藤,野行四十余日,至北印度泥婆罗国。[20](卷上《遗迹篇四》,P14)

文中关于唐蕃古道的记载虽没有正史记载详细,但大体上也反映出唐蕃古道西段的走向。道宣在《释伽方志》中述及泥婆罗国时称“比者国命并从此国而往返矣”,可见唐代出使泥婆罗的使臣均选择唐蕃古道结合蕃尼道这条路线,说明该条路线道短易行⑦。《释迦方志》中对于唐蕃古道经行河湟段的叙述过于简略,但从文中的一些地名上可以看出与《新唐书·地理志》中古道西段路程基本符合,如漫天岭指甘肃临夏境内的小积石山,鄯州即青海乐都,鄯城镇即西宁,承风戌据考证位于今青海化隆县以西,清海则是今天青海湖,吐谷浑衙帐大致位于今青海共和县、兴海县一带,这几处地名均位于河湟境内,其行程也与正史中记载的唐蕃古道西段走向一致。此外,《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与《大唐青龙寺三朝供奉大德行状》中还记载了唐太宗时期的玄恪、慧轮,唐高宗时期的玄太,以及唐德宗时期的悟真四位新罗僧人通过此道进入天竺求法。可见唐蕃古道河湟段对于促进东西方宗教交流具有重要意义。

(三)间接促成唐蕃划界

唐玄宗开元二十一年(733)唐蕃双方订立盟约,以唐蕃古道西段上的赤岭为两方分界处,岭东属唐,岭西属蕃:“开元二十一年……金城公主上言,请以今年九月一日树碑于赤岭,定蕃、汉界。树碑之日,诏张守珪、李行祎与吐蕃使莽布支同往观焉。”[13](卷一百一十二《李暠传》,P3336)“诏御史大夫崔琳充使报聘。仍于赤岭各竖分界之碑,约以更不相侵。”[13](卷一百九十六《吐蕃传》,P5231)后世将开元年间唐蕃在此地所立分界碑称为“开元分界碑”。而赤岭位于河湟地区西南,是唐蕃古道必经之地。赤岭以东的河湟谷地平均海拔只有二千米左右,气候温和,雨水较多,是青藏高原东北部适宜农耕的区域,唐代位于这片区域的古道沿线城址有龙支城、湟水县、鄯城、临蕃城、白水军、绥戎城、定戎城、天威军,均为唐朝控制;而赤岭以西的青南高原平均海拔在四千米以上,气候干燥,空气稀薄,适合游牧民族畜牧,古道沿线驿站有王孝杰米栅、莫离驿、公主佛堂、那录驿等,均属于吐蕃势力范围。张力仁认为唐蕃赤岭划界是双方经过一番政治、军事较量之后,依据地理条件最有利原则进行的势力范围划分。[21]可见唐中期以后唐蕃之间界限的设置是以古道经行的河湟地区为中心,按照实际地理条件最有利原则所进行的划分,唐蕃古道河湟段的走向也是根据自然环境所形成,可以说是间接促成了唐蕃双方界限划分。

(四)影响唐蕃军事交锋

唐蕃古道的开辟使得河湟地区成为唐蕃交往必经之地,同时也成为双方军事交锋的前沿。唐穆宗时期大理卿刘元鼎出使吐蕃时,对于唐蕃古道经行河湟段有过描述:“元鼎逾成纪、武川,抵河广武梁,故时城郭未隳。兰州地皆粳稻,桃李榆柳岑蔚,户皆唐人,见使者麾盖,夹道观。至龙支城……过石堡城,崖壁峭竖,道回屈,虏曰铁刃城。”[19](卷二百一十六《吐蕃传》,P6104)其中龙支城即位于今青海民和县古鄯盆地北古城⑧,石堡城学界多认为位于今青海湟源县日月乡哈拉库图村北部的石城山⑨。刘元鼎通过唐蕃古道前往逻些,在河湟地区所见到的古城遗址在唐前期均属于唐朝控制范围内,安史之乱后为吐蕃所占据,唐中期以来双方围绕河湟地区进行了长达百年的争夺,其中石堡城更是成为唐蕃之间四次争夺的焦点。唐蕃古道河湟段在唐中期以前对唐蕃双方而言,属于军事交通要道,双方都极力争取该片区域,河湟地区的战争基本上都是围绕古道沿线进行,可见唐蕃古道河湟段在唐代发挥的军事战略作用非常明显。

(五)促进文化交流

唐蕃古道开通后,唐蕃之间频繁往来,“金玉绮绣,问遣往来,道路相望,欢好不绝”。唐蕃古道不仅是唐代汉藏、东西方来往的交通要道,也是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流通的主动脉,大量的使节、僧人、商人往来经行古道,不仅促进唐朝与吐蕃的经济、社会发展,也双向传输汉藏甚至东西方文化。贞观十五年文成公主和亲吐蕃,带去了大批汉地文献典籍,据《西藏王统记》记载公主嫁妆中包含有“经史典籍三百六”,“汉地告则经三百”[22](P68),足见数量之多。吐蕃对于汉文化表示出极度的喜爱,不仅在服装上仿效,而且渴望学习汉文化,“弄赞……释毡裘,袭纨绮,渐慕华风”[13](卷一百九十八《西戎传》,P5222),并“遣酋豪子弟,请入国学以习《诗》、《书》。又请中国识文之人典其表疏”[13](卷一百九十八《西戎传》,P5222)。唐高宗时期吐蕃向唐朝请求赐予各类工匠与蚕种,“高宗嘉之,进封为宾王,赐杂彩三千段。因请蚕种及造酒、碾、硙、纸、墨之匠,并许焉”[13](卷一百九十八《西戎传》,P5222)。唐中宗时期吐蕃请求唐朝允准吐蕃贵族子弟入长安国子监学习,“神龙元年九月二十一日,敕吐蕃王及可汗子孙,欲习学经业,宜附国子学读书”[23](卷三十六《附学读书》,P667)。唐玄宗开元十八年吐蕃使臣来长安“请《毛诗》、《礼记》、《左传》、《文选》各一部”[13](卷一百九十八《西戎传》,P5232)。可见吐蕃对汉文化的渴望,唐朝基本上予以满足。

唐蕃古道的开辟不仅使汉文化传入吐蕃,吐蕃风俗也逐渐传入内地。如唐中后期吐蕃“赭面”习俗传入中原,在内地开始逐渐流行。白居易的《时世妆》中对长安妇女“赭面妆”有生动的描绘:“圆鬟无鬓堆髻样,斜红不晕赭面状。昔闻被发伊川中,辛有见之知有戎。元和妆梳君记取,髻堆面赭非华风。”诗中出现的“斜红不晕”样式,与吐蕃“赭面”中面颊两侧涂抹对称的斜条形红彩几乎完全相同,陈寅恪认为:“白氏此诗所谓‘面赭非华风’者,乃吐蕃风气之传播于长安社会者也。”可见唐代中期吐蕃风俗经由唐蕃古道传至长安,并为时人所接受。据考证,天竺的制糖技术也通过唐蕃古道传入内地,并得到改进。

四、结论

汉代在先秦穆天子道的基础上逐步形成了羌中道,此后又逐渐衍生出湟中道、河南道。南北朝时期由于战乱导致河西走廊闭塞,传统丝绸之路河西道不通,人们一度采取羌中道、湟中道、河南道进行替代,逐渐形成了以道路为载体,河湟地区为枢纽的交通体系,沟通中原与西域等地区之间的联系。其中位于河湟南部的吐谷浑一度扮演了贸易中介人和向导的角色。

隋唐以来随着全国的统一对河湟道路产生双重影响,一方面因为河西走廊的畅通,传统丝路得以恢复,河湟境内各条道路的功能相对降低。另一方面因为西北地区的统一,隋唐两代先后与吐谷浑接壤,从而产生摩擦,羌中道、河南道均经行吐谷浑境内,因此无法畅通,而湟中道的功能则由于传统丝路的恢复而失去,故而这一时期河湟境内道路主要发挥着行军、迁徙作用。

唐太宗时期吐谷浑政权的臣服与唐蕃古道的开辟,使唐朝与西部少数民族政权的交往趋于频繁,其中河湟谷地成为唐蕃古道的中心地区,主要承担起沟通唐与吐蕃交往的功能,而原河湟境内的诸条道路功能为传统丝绸之路所替代,唐代河湟地区的道路交通载体由羌中道、湟中道、河南道演变为唐蕃古道。

唐蕃古道的开通不仅方便了唐蕃之间的接触,而与南部蕃尼道的连接,更是沟通了唐朝与南亚各国间的往来。其中唐蕃古道河湟段发挥了重要影响,首先该段成为唐代各方使节、僧侣通行的区域,尤其成为唐蕃双方使节频繁往来的地段。其次河湟段所处地理位置间接促成唐蕃双方划界,成为双方按照实际地理条件最有利原则划界的依据。再者河湟段是唐蕃战争的主要地区,双方围绕这一具有特殊军事战略作用的区域展开近百年的争战。最后唐蕃古道的开通不但使汉文化传入藏区,也使吐蕃风俗甚至南亚文化传入内地,河湟段作为古道中心起到了一种双向交流作用。总的来看河湟地区交通结构在唐代发生了重大转变,由汉代以来多道路的东西往来演变为唐代的单条道路南北交通。

注释:

①本文中的河湟地区一般指青海东北部湟水谷地与南部的黄河谷地。

②任玉贵在《〈山海经〉与青海地域文化的新发现》(《中国土族》2014年第4期)一文中认为:“昆仑山就是青海湖东部的野牛山,日月山为青海湟源县境内的日月山,积石山位于青海循化县东北部,互市国位于今天青海互助县,皇水就是湟水河,另外文玉树、不死树、五彩斑斓的玉树均指青海玉树地区。”从以上这些古地名所对应今青海省境内的各处地点,可见先秦时期河湟地区已经有羌族先民活动,并且存在沟通湟水谷地与陇右、青南等地的道路。

③初师宾在《丝路羌中道开辟小议》(《西北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2期)一文中认为“羌中道”是从今甘、青交界的湟水区域西行,穿过古羌人聚集地,或北出祁连山,抵达张掖与河西道交接;或继续西进,出柴达木西缘,抵达新疆若羌、且末连通丝路南道。该条道路为河西道的辅道。此外,我国考古学家黄文弼、夏鼐、冯汉骥等在民国时期和新中国成立后在此方面做过深入研究,黄文弼将此道称为“吐谷浑道”,初世宾认为应该称之为“羌中道”更为妥当。

④崔永红等编著的《青海通史》中对此湟中道走向有明确记载:“从关中过陇西,渡黄河进入湟水流域,经鄯州(今青海乐都)抵达西平(今青海西宁),并向西、向南、向北辐射,西接羌中道,南连河南道,北面通过乐都武威道、西平张掖道至凉州。人们把湟水流域这条四通八达的主干道称之为湟中道。”

⑤由于该条道路必经青海黄河河曲以南之地,故史称“河南道”,又因为吐谷浑国又被称作“河南国”,因此史书中将贯穿于吐谷浑的道路称为“河南道”或“吐谷浑道”。据《南齐书·芮芮虏传》中记载“芮芮常由河南道而抵益州”,同书同卷《河南传》中记载:“遣给事中丘冠先使河南道,并送芮芮使。至六年乃还。”

⑥据《旧唐书·吐蕃传》记载“永徽元年,弄赞卒”。但根据王尧考证,汉地文献所记永徽元年(650),当是由于道路阻滞,丧报到达时间较晚,致有此误差。墀松赞实际去世年份当为公元649年。

⑦宋人志磐在《佛祖统纪》一书中又提及此道:“东土往五天竺有三道焉,由西域度葱岭入铁门者路最险远,玄奘法师诸人所经也;泛南海达词陵至耽么立底者,路差近,净三藏诸人所由也;《西域记》云:‘自吐蕃至东女国,尼婆罗、弗栗恃、毗离邪为中印度,唐梵相去万里,此为最近而少险沮。’且云:‘比来国命率由此也。’”

⑧陈小平在《唐蕃古道》中根据《元和郡县图志》《太平寰宇记》所称龙支“西南有龙支谷,因取为名”,“唐述窟(即炳林寺石窟)在县南龙支谷”,今青海民和故鄯盆地北段的一座古城(青海文博部门命名为北古城)出土的唐代遗物与挖掘的夯土层,判断此城为唐代的龙支城。

⑨此说最初来自于民国时期吴景敖《西陲史地研究》,以王忠、周伟洲、陈小平为代表的学者多同意此说。民国初期的周希武先生与日本藏学家佐藤长,以及后来的曾毅、温彬、永吉等国内学者认为石堡城位于青海湟源县哈拉库图村东南的营盘台。包寿南、李振翼、孙显宗等人则认为石堡城位于甘肃卓尼县羊巴村。现国内学界多认可第一种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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