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安生
2020-02-10林筱聆
林筱聆
两个人的对话是从单曲循环的一首歌开始的。
你也喜欢冯绍峰?她先开的口。
嗯?像是一颗被轻轻压到的弹簧,他微微一弹,瞥了一眼后视镜,又迅速复位。
我说你喜欢冯绍峰?她突然意识到对方性别上的差异,转而问,你喜欢赵丽颖?
噢,不,只是喜欢这首歌。他的回答简短到极致,像他短到极致的寸头,也像他身上硬邦邦的西装——她知道它价格不扉,但就是毫无道理的硬。这与他的车、车里音乐氤氲出的绵柔氛围,以及他整个人的气质都不相称。
两三个小时的路程,她特意找了这么合适的一个好球发给他,对方明明可以顺势接出一个漂亮的回球,或者拉一个长球给她,但他不。他只是伸手一挡,她便不可能再死皮赖脸地往下自慰——她不知道自己头脑里为什么会冒出这个词来。如果他开的是卡罗拉、福特等最为一般的滴滴车,她会这么想吗?她问自己。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约定的9:30,约定的五缘湾东门,来的是这么一辆崭新的迈巴赫,车牌没错,可谁会开着奔驰车出来跑滴滴?驾驶室的窗户闭得严实,她点开滴滴出行软件确认,还真是准确无误。有那么一两秒,她心头止不住窃喜的浪潮涌来。她推着行李箱走过去,后备箱便自动打开。放好东西,她习惯性地往后排走,刚碰着后排车把手,有个想法突然冒了出来——总不能真把一个开大奔的当司机吧?就那么一刹那,打开的是副驾驶室的门。刚跨进一只脚,屁股还没挨着座椅,迈巴赫说话了,你还是坐后排吧。那语气生冷,像极了那天的风,扇着人。那身板硬直地戳在座椅上,没有任何缓和的弧度。她怀疑她没能对视到的眼光也是硬的……哪里都硬得很。
她一脸生疼。低头抱着背包和几乎残掉一半的左脚,她灰溜溜地關门,灰溜溜地上车,故作镇静地看窗外。以她的容貌、身材,以她的气质,她以为她在给人面子,别人却甩了她一个大嘴巴。无非一辆豪车,他就敢对人如此无礼?要在以前,她定然给他摔回去。可是现在,不行。哪里都需要钱,什么都得省着花。兴许,是我想多了,这半路上还有他的朋友会上车?她想。可是,没有。她在心里头又狠狠补了自己一巴掌。
一路继续无语。反反复复的“知否知否”在车厢内翻滚,沉闷跟着滚成一个大雪球。窗外也看累了,她从背包里取出书来。刚翻了几页,手机就响了。是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弟。她不想接,随意按了边上的按键,任由它在边上安安静静地响了又响。在这件事情上,小弟倒是很执着,不厌其烦地一打再打。她不想打扰到别人,只能接了。说的还是钱。他滔滔不绝地埋怨,挡也挡不住。她一边听着,一边连续按了几下音量键,听筒里的声音越来越小。好了,好了,我已经在路上了,路上也生不出钱来,等到家了再说!好了,好了,别再说了!
看书的心情全被破坏了,一揽子问题被窗外的风裹着包着狂烈地砸了过来。人生真是一条暗河啊,到处是礁石,到处是险滩。好不容易读了一所“211”,好不容易大学毕业了,好不容易找着一家大型企业当了白领,以为领着不低的薪水生活就好过了。结果呢?母亲倒下了,得的还不是一般的病。那病像吸血鬼,三天两头吃着钱,而且吃的都是大钱。总是这样,她以为问题快解决了,新的问题又出来了。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她不可能掰成那么多份,即便每分每秒都化成钱,也填不满那个大窟窿。她好想停下来喘口气。可是,现实摆在那儿,怎么停得下来?风呼呼地吹着,一头长发怎么捋都是乱的。索性就不管了,乱就让它乱吧!她无力地闭上眼,浸在那句“无余岁可偷”里,多想就这么一直睡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轻轻“嗖——”的一声,头发静止了,风声也停歇了。一切都睡着了的样子。她睁开眼睛。以为你睡了,就把窗户关了。要开吗?他意外开了口——那更像是在对机器说话。耳朵和眼睛都还没反应过来,窗户玻璃重新被降了下来。不用不用!她慌忙按下玻璃上升键,感谢的话未及说出口就连同窗户一起被合上了。拿手捋顺头发时,她瞥到他往后视镜迅速看了一眼,那目光并非尖锐的硬,却也有着说不清的棱角。怎么啦?他问。
没什么。她借鉴了他的极简主义。嘴上漫不经心的意思,眼睛却开始不老实起来。她坐在他的右后方,这个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大半张脸。皮肤偏白偏嫩,脸偏长,下巴微翘,眼睛很大,嘴唇很薄,头发微卷发黄。他其实长得并不像他一开始说的话那么让人讨厌,甚至还有几分足以撩动她内心的气息——那线条大幅度起伏的侧面轮廓太像她喜欢的大明星胡歌了。这样想着,嘴上便多了一句,家里出了点事情。
什么事?他又往后视镜瞥了一下,见她没有马上回应,又说,这年头,钱能解决的都不算是事。
他的五官其实线条疏朗,但这种没有情感温度的话语让什么东西都紧在一起。她往他的方向向前向左挪了挪,以便更清楚地听到他说的话。你说这话的前提是有钱。可是,钱本身就是个问题。话只说了一半,后面的她一忍就打住了。那样子的一个妈,那样子的一个弟弟,那些长长的债务,谈起这些心就烦。
那倒也是。他瞥了一眼后视镜,语气明显温和了些,你是观音岩的?
是观音岩山脚下的。
哪个村的?
畲内。她换成闽南语表述。她一直觉得地地道道的闽南村落名如果用普通话说出来,会有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就像穿西装打领带,再配一双解放鞋。她回问,你呢?
福阳村。他也很自然地转用闽南语,笑了——他居然笑了,还主动说出一句较长的话,你这说起普通话来让人觉得像外省的音,讲起本地话来还真是咱们观音岩的腔。
山上山下,村庄离得很近,完全一样的口音,话题跟着心理一起近了。居然读的是同一所小学,他早她五届,只是他读完初中就出来打工了,现在在广西一家工厂,一年回一趟家。而她大学毕业后在厦门建发集团办公室做文员,做了半年,最近正考虑跳槽。
很羡慕你们读大学的,有知识,有一个好的工作。
其实也没什么好羡慕的。出来工作才知道,有没有读书,读什么样的大学,跟工作并没有多大关系,有好工作的并不一定要读什么书,书读得好的并不一定有好工作。
你说的“好”跟我说的“好”好像标准不太一样?这回,他的头往后偏了更大的角度,越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笑着。他的牙齿很黄,甚至带点黑。
我知道,你说的“好”是指体面,可这年头,没有钱哪来的体面?一点点饿不死的工资能有什么体面可言?要我说啊,你们这样的生活才体面,才让人羡慕啊!
我一个开滴滴的能有什么体面?他笑得很像胡歌。
如果你开滴滴养家糊口,那是算不上体面。可开着大奔玩滴滴,那玩的可是高境界了。
你们读书人说的就是不一样。他叹了一口气,可惜啊,这车不是我自己的,是我老板的。
哦,这样噢。这似乎挨近了她的判断。
听他们讲,国内滴滴顺风车挺好玩。
国内?她有点摸不着北了。
噢,我们老板经常在国外……讲到这里,突然就沉默了。他低头看了一下吸挂在仪表盘右侧的手机,伸手点了几下。她以为他要打电话或者微信,可是都没有。就像是掉了链子的自行车,对话一时半会儿也接不上。她继续看窗外,咦,你没走高速?
是啊。他答得如此平静,像挡风玻璃前那只小白兔,幅度微小地摇着头晃着脑,这省道也很好走啊,又不用担心堵车。她想想也有道理,明天就是除夕了,多少人赶在回家的路上啊。
迈巴赫突然踩了刹车,她整个人几乎冲了出去。抓住驾驶位座椅站稳的那一刻,小腹上紧紧地抽了一下。她下意识地一摸,猛然想起了什么,便迅速放开双手,坐回位置上。她几次调整坐姿才坐正了身子,把大衣往中间拢了一下,这才问,怎么啦?他没说话,甚至连偏一下头都没有,只是死死踩住刹车,一动不动。有什么东西绷住了他的脸,腮帮子鼓出了疙瘩来。她往前探了一下身子,释然道,肯定是查酒驾,最近全省集中行动。你又没喝酒,你怕什么?开过去啊!
他这才反应过来,车子徐徐向前,窗户玻璃也缓缓降了下来。不远处,交警不停放行,接连几辆车都过去了。离着三五米,他早早就踩下了刹车等着。她看到交警比了一下手势,见他还没动,就忍不住拍了一下他的手臂,走啊!没让你停啊,人家让你走啊,走啊!
车开出一段距离后,她笑着问,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那么怕警察?有什么好怕的?你看,你开着几百万的车,感觉警察怕你啊!
如果我告诉你我根本就没有驾照,你信吗?他微微咧一下嘴,笑得有点坏。
她判断不出他话的真假,但他说这话的语气让她生出些许不安来——他好像一下子又变回那个坏坏的人了。她有些后悔自己跟一个陌生人开了这样的玩笑。直到下车,那种感觉还在。你等一下。他说。他从副驾驶位下面抓过一个黑色的大旅行袋,从里面抽出两沓钱来,这个你拿着。
给我?你给我这么多钱?她捂嘴尖叫,为什么?
最近中了张彩票。有人告诉我,这轻易得来的钱一定要做善事。你不是正需要钱?拿着!
她并没有伸手,只是问,你中了大奖?你是见人就发?
也不是,见着喜欢的才发。他笑得更坏了,当然,如果你过意不去,你也可以当我几天女朋友啦,就几天。
你看错人了!她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狠狠地摔上车门就走。她后悔刚才的友善。
喂喂喂,不愿意的话,就当作扶贫,无所谓啦。他摇下副驾驶位的窗户,倒车追上,冲她招手笑,跟你开玩笑呢,别跑啊,行李不要啦?
她抱起行李箱,一路小跑。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如果他只是要个微信,或许我会给的。她想。
往外给的钱,他这是第一次被拒绝。望着那仓皇的背影越缩越小,他把表情一点点塞回严肃里。这不是他的本意。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就那一瞬间,他像被什么力量差使着,开起了这么大的玩笑。或许,只因为那一刻他恰巧瞥到了她左手上那个绿得有些过分的镯子。这一两年,他跟着一个玩玉石的朋友看过太多缅甸翡翠,他断定它定然是A货之外的或B或C甚至是D选项——那么透又那么绿,如果真是A货,它应该是放在保险柜里而不是戴在手上。如非虚荣,何必用虚假来装点?他进而断定,因此轻薄。如果他换一个正经的表情、一种正经的语气、一种正经的说话,或许她会把钱收了?他把过程再往前倒带,或许从她一开始就要坐上副驾驶位,他就断定她也是个拜金女。这一两年,这样的女人他见得太多了。一只只英勇地往粘蝇纸上冲刺的无头苍蝇,一个个黏附在他钱做的糖上便动弹不得的刷子般的身体。读中学时,他自制过粘蝇纸,融化的一小勺白糖、透明的液体胶,先后涂在白纸上,苍蝇们便义无反顾地往上冲,前仆后继,在所不惜。是啊,谁能逃得出人民币的手掌心?居然还真的有。多好的女孩!得是多好的女孩才能如此绵软?她的声音那么软,腰肢那么软,目光那么软,连眉宇中的神韵都是软的,像春天的风一般软。他心头多少有些歉意和惋惜。
迈巴赫直接开进了院子里。家里跟过年似的,都是人,都是东西,都是声音,挤挤挨挨,杂七杂八,吵吵嚷嚷。哦,不,本来就是要过年——不同以往的是,今年这年过得跟娶亲似的,只差一个红双“喜”字了。烧12颗煤球的大煤炉搬出来了,巨无霸大铁锅烧起来了,两个大蒸笼全摆上来了,高低错落的木桌子一长溜排开去了。各种小的盆、大的锅、超大的桶铺陈四散,菜刀、铲子、勺子横七竖八,簸箕、菜筐、畚箕都没了章法,连着叶子的大萝卜、大花菜,连着根的油菜、小白菜、大白菜堆了一地。父亲坐在大门外的台阶上箍一个大砂锅,小妹在水槽边拔鸡毛,堂姐在剁肉,堂妹在剥葱,堂嫂在捣鼠曲草,母亲跟两个姨妈在包鸡卷,把鸡卷一条一条地往蒸笼里放,几个男孩子举着玩具枪跑来跑去,嘴里发出“突突突”“砰砰砰”的聲响。
太多人的喜悦堆积混杂在一起,往母亲的脸上贴着挤着。她拿手在围裙上抹了又抹,乐呵呵地迎上来,远啊,回来啦?刚刚那小榜村的公鸡送来一只杀得好好的猪,还带来了两瓶酒,说是一瓶要一万多元的那种。她望两眼自己的妹妹,哎哟,也不知道什么酒那么贵啊,比一只猪还贵。
是路易十三啦,阿姆不晓得说。小妹甩着手上的水迎了上来,补充了一句。
哦。他不想搭话。从后备箱搬出一大箱海鲜送到小妹手上,又取了几袋野生三红红菇、几条大中华塞到母亲手里。母亲显然还重点沉浸在一只猪的喜悦里,抱着东西冲着两个妹妹的方向说,你看,我们远啊这一年真没白带他。那么大一只本地黑猪,说是养了一年多,绝对好吃。是不是?现在很少买得到这样的猪肉了。
他冲着两个姨妈点点头,推着行李箱走到副驾驶室,拎出那个黑色行李袋,这才跟着母亲往里走。米白色暗花大理石干挂外墙体,古铜色大双开防盗门,大理石与铁艺搭配的艺术化围墙,非常欧风的户外草坪灯、庭院灯、八角壁灯,这些都是他想要的。可是,看起来哪里都不对劲。昂贵的大理石桌椅成了砧板和柜台,电话里一而再再而三强调的花花草草是什么?除了茉莉花、菊花,就是太阳花、三角梅。一只鸭子在大理石门口拉了一堆屎,他抬脚跨了过去。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从客厅里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叽叽叽”“叽叽叽”地叫。他实在忍不住了,都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住了这大别墅就不要再养什么鸡鸭了,怎么还养?
这么大的房子,又不是没地方,当然要养了。不养你们回来吃什么?
买啊,找别人买啊!有钱还怕没地方买?一年能吃多少?
找别人买的哪有自己养的好?
我不管你们,马上就要搬进城里住了,赶紧把这些东西弄走。到处是鸡屎鸭屎,脏死了,跟原来住旧厝有什么区别?
好好好,听你的听你的。母亲终是做了妥协,她伸出一只脚“霍霍霍”地把儿子脚边的一只小鸡往边上赶。
先去的大妹妹房间。窗户关得严实,味道不是很好。大妹夫躺在床上休息,床边有个不锈钢支撑架。他不相信他能睡得着,但也只能当他睡着。一个多月前,他坐摩托上街的时候被货车轧断了双腿,在一家小医院手术一个星期后,拍片发给国内医生看,才发现断掉的骨头并没有接好。第二天,大妹妹送他回国重新做了手术,出院后就直接送到了娘家来。
见他进了屋,大妹妹的泪水就下来了,昨天刚去复查了,情况不好,说是左膝盖那边的一根神经被压碎了,没有弹起反应,以后会瘸。他才32岁,这以后可怎么办?还怎么出国?不出国肯定也做不了重活了,我们这一家老小怎么办?早知道这样,当时还不如不出国。不出国也不会出这个事……
好了,好了,别说这个了。母亲打住了大妹妹的话,他那天要不是自己想出去玩,还能出这个事?又不是给远啊做事给出的车祸,你怎么把事情怪到出国上了?
放心吧,让他在家好好休息,不用想其他事!我在县城帮你们买了套房子,水晶城学区房,明年你们把孩子带到县城去读书……他把房子钥匙递给大妹妹,又给了她一个塑料袋,里面是30万元,先拿着用吧。
大妹妹不再说什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一些后续治疗的事情,她像是突然想起来,对了,我婆婆说,既然他不能再出国,干脆就让他弟弟顶替他出国。
他妈就是个财奴,眼里就只有钱。一看他断了腿,怕咱们不管他,直接就给送家里来了。你说当初,也是你们自己要出国的,也不是你哥硬让你们出去的,出了这事,责任也不在你哥。现在,又要塞一个过来。他那弟弟能做什么?这不明摆着就是来要钱的?
你不是也答应两个姨妈要带他们的孩子出去?还答应堂嫂了呢。
嫁出去的女儿真是别人家的,说话都向着别人。母亲数落了大妹妹一番,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上,那几个孩子我看都挺不错的,脑子灵活,手脚勤快,有的还读到高中了,你小叔子跟人家能比吗?再说了,我只是同意跟你哥说一下,我可没答应人家。
还没答应人家?不是说好明天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让她们把人都带过来?自从大妹夫断腿后,大妹妹一天天理更直气更壮了。
你们不要乱答应人好不好?他听得头都快炸掉了,不想再蹚这摊浑水。我现在那边也不缺人手,而且,说真的,做这个风险也是很大的,出去很可能就回不来了。你们以为这种钱真的这么好赚?你们不知道,我这回差点就回不来了……有些话,他不想细说。细说说出的是另外一条路,也会说出更多的麻烦。但凡多一个人知道秘密,便会多出一分危险来。
是啊,我们这次回来,护照也被收了,想再出去帮忙也出不去了。大妹妹赶紧附和了一句。
他当然知道妹妹说这话的意思,但他实在没有欲望也没有力气再多说任何一句话。昏昏沉沉睡了一个下午,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他拎着一瓶路易十三、两条软中华到了村主任家。见客厅里很多人,他把东西放在门口的暗处,空着手往里走。多是不认识的人,他给每个人都递了烟。村主任跟大家介绍,这是我们村里的大能人,生意做得很大。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激。他们继续聊六合彩,后来又聊到“特朗普那个疯子”,顺带聊了一下什么时候收复台湾的问题。有人说,没那么快。有人说,迟早得打一仗。有人说,现在中国这么强大,要我说,干脆直接打过去,无非一个福建省那么大,分分钟的事情。他坐着,干听,干喝茶,偶尔看看手机,不参与他们的讨论。好不容易等到都走了,村主任马上招呼他往上坐到茶几旁。他起身走到门口,把东西拎进来往村主任的跟前放。
村主任把东西放到身后的地上。什么都不用说,一切都心照不宣。重新沏上茶的时候,村主任开口一笑,听说都开上迈巴赫啦?整个村里,现在就数你最有钱了。
没有没有,大家都夸大了。他给村主任递了烟,点上火,其实赚的都是辛苦钱。
我这说得还是保守的,有人说你是全镇最富的……村主任吞了云吐了雾,眼角和嘴角都闪烁着狡黠的光,你放心,不会找你借钱的。
您這话言重了!我那手机店的生意确实不错,一年卖了四五千部。他收起烟和打火机,指了指刚才的袋子说,给您带了台华为最新款手机,一点不逊色于苹果。
哎哟,对我你还要隐瞒啊?村主任吐了两个大烟圈出来,那话也跟着烟圈飘啊飘,你什么情况我还不知道?
我确实在那边也开了家手机店……他说话的底气明显弱了三分,但他还想继续解释,他们很多都跟我买过……
谁不知道你那是副业?村主任把身子往后一靠,高高跷起的二郎腿悬在半空中晃荡了起来,你也知道,前阶段县里强拆了几座大别墅,全都是新建的,有的刚建到一半……你们家这新房子可是我力保下来的,咱村里这数一数二的大别墅我总不能看着它被毁了?昨天,县里又开了会,对于那些经济情况与工作收入不相符的人员要进行重点排查登记,村里有人又提到了你,当场被我给压下了……
我明白我明白。他坐在椅子上频频作揖,就差起身鞠躬了,谢谢谢谢,谢谢主任!新的一年还请主任多多支持,多多照顾!他不希望对方继续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一套接一套的话,便又指了指袋子说,上次您说有个领导想喝路易十三,这回特意从国外给您带了一瓶回来。
村主任思维的落脚点显然不在这里。他肢体上不为所动,连言语上的客气都没有。这让他一下子尴尬了起来。恰在这时,村主任的电话响了,他正好起身告辞。村主任摆摆手,说,你等一下。他接了电话进了屋,很快又出来了,将两三捆钱放到他手上。
他一下子慌了,赶紧把钱往回塞,您误会了,您误会了,我哪能跟您要这酒的钱?只是一点小意思,一点小意思,您不必这么客气。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跟我推来推去的干什么?!村主任有些生气了,“啪”地一声把钱拍在他的手里,指着门口又说,我不过是想投资你的手机店,你这样让村民们看见,还以为你要行贿我呢……
这场景确实有点像。他的手不敢再坚持,举着那些钱嘴里依然冒出了疑惑,可是我新年没想扩大规模啊!
不想?村主任的脸上瞬间晴转阴,一大片飘不动的乌云。他老大不情愿地伸手要重新拿回他的钱,很是不耐烦地说了句,不想就算了。
目前是没想啊……他刚想把钱还回去,突然明白了什么,便紧紧地攥住了钱说,想啊,我今年是想扩大规模的呀,我自己怎么都给忘了?好,那我回去了,今年运营情况如何我再给您汇报。
村主任顿时乐得像尊弥勒。他的胸口涌起了一阵酸溜溜的东西。刚过了宗祠,就接到一个陌生的厦门号码。一个绵柔的女声,您好,我上午搭您的顺风车回的观音岩。
是她?他的心头颤了一下。她终究还是主动来联系了。
是这样的,我刚结算滴滴车费,才发现只有47.8元,我想您一定是弄错了。
没错。
下单前我看到明明提示要140多元的。
没错。他没有心情再跟她开玩笑,匆匆挂了电话。她又打来,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想麻烦您帮我看一下,有没有一本书落在您车上了?女声很小心。
噢!他多少有些失望——这应该才是她真正要说的主题吧。临睡觉前记起这件事,又下了楼。去车上一看,后排果真有一本《树上的男爵》。并非新书,书页间有些翻开过的蓬松感。书签夹住的那一页,用铅笔画着一句话,“我哥哥好像在站岗放哨,什么都看在眼里,而什么都漠然视之。一个女人挎着篮子从柠檬树下走过。一个赶骡人揪着母骡的尾巴爬上斜坡。他们互相看不见。”旁边写着一句话,他们互相看不见。
看来,他只是高看她了。又是一个落入俗套的搭讪方式。所有的攀附都需要一根藤蔓,或粗或细,或长或短。之前搭他宝马车的女人经常会落下这样那样的东西,不是一根口红,就是一瓶香水,有时候,甚至是一条短裤。无非是一种暗示,创造一种条件。
她跟她们的差距只在于一本书所代表的文明。
怎么都睡不着。四个多小时了,一直没等到他的回复。她后悔给他打出那个电话——她如果不打招呼直接找到他村里,他想推托也没理由。只是一念之差,便生出了这事端来。她只能相信自己的直觉——他不会是说话不算数的人。可事实摆在这儿,三分钟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迟迟没有消息?如果只是一般的书,她想也就算了。可是,这本书不行,她绝不能落下它。没错,分手是她提出来的——这边是母亲的命,那边是自己的爱情,她必须做出选择——她需要借这本书的长度和过程来回忆,来慰藉,而后告别。彻底告别。
她不担心他不给她书,她只担心有人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把书拿走了。坐迈巴赫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她以他的初中学历来推测他的朋友圈,这样一推测,她为那本书的前途与命运充满了无限担心。在她手里,那是一块宝,一块青春的美好记忆——她已经对不起他的人,再不能对不起他的书了。而于别人,那可能只是半斤不到的废纸。
母亲也还没睡,虽然没有像她一样翻来覆去,但那轻轻的呼吸显然一点都不均匀,像自家田里种的马铃薯,有的大有的小,在簸箕里安静地呆着。母亲的心思一向重,睡眠原本就不好。这半年来,天南地北的各种偏方几乎试了个遍,肌肝指标不降反升,体重还在下降,睡眠也越来越差。睡眠差,肌肝指标就跟坐火箭似的急剧上升——已经突破了600,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警戒线。过了800,就一定要血透不可了。进入血透,随着机器的介入,肾脏的功能会慢慢消失殆尽,而且会一点点波及其他器官。用医生的话说,如果有合适的肾源要尽早替换。等到其他器官都坏了再换,单有一颗好的肾也没用啊。她希望母亲的两个肾至少可以扛到来年国庆后,到时,钱有了,她也自由了。自由了,她还回得去吗?他们当年说好的西藏之旅还可能成行吗?她想跟着他去一趟西藏,去看一看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去转一下经筒,尔后背靠背坐在草地上,看圣洁的天空和云朵,看蓝天下云朵般的羊群……多想再抱一抱他。
她伸手搭了过去,空空如也。母亲不在身旁。屋里一片漆黑,厨房传来零碎细微的声响。她披上大衣,走了过去,妈,天还没亮,你干嘛呢?
我看一下煤炉会不会熄火。母亲丢给她一个黑黑的后背,蹲下身子,端起地上的大陶锅就要往灶上放。她抢先一步接过手,跟你说过多少遍,什么重活累活都不要干,让我来做。我不在家的时候就让小志去做,你就是不听。身体都这样了,还什么都要包着。你能不能听人一句劝?
母亲侧着身子,小心地說,小志还是个孩子。
你不要一直把他当孩子,这样他永远都长不大。大陶锅里装满了水,她端得有些吃力。急急放下的时候,水溢了出来,煤炉上“呲呲”地冒着白烟,一股令人窒息的煤气味。母亲面向着她,身子顶在灶角上,并没有挪动位置的意思。她感觉母亲似乎拿身体在遮挡什么。除了灶头的煤气味,空气中还掺杂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母亲身后有一个大盆,盆里装着黑黑的水。你背后那一盆是什么?她问。
母亲转身抓起那个盆就要喝,她一把抢了过来。这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她大声质问。母亲不说,她便端起来往鼻口送。
别喝!母亲失声叫道,伸手就要过来抢,你让我走吧,让我走吧!我知道我这病是没救了!你没回来,我怕吓着小志。终于等到你回来了,你会帮我把后事办好的,我可以走了。我不能再拖累你们。
你怎么这么傻?!她把盆里的液体往一旁的水槽里一泼,打开水龙头冲走,你为什么要这么想?跟你说了,这病有救,急不得。这肾源哪能是想有就有的?得等。得排队。
也不知道能不能等来合适的?别还没等来就……
不会的,已经都找好关系了,你不用担心,钱我也已经准备好了。
50万啊!你哪里能来那么多钱?母亲抱着自己的脸痛哭,你不要骗我,不要骗我。我不能拖垮这个家,不能……
跟你说有就是有,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她双手搭在母亲的肩膀上,好啦,我告诉你啦,我同学的哥哥给我介绍了一个很好的工作,只需要十个月,我就可以赚50万。现在,已经两个月了,5万元的订金也打过来了,再过八个月,只要再过八个月,就可以拿到所有钱了。
什么工作可以赚这么多钱?母亲不解,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工作?
你不要管这些,跟你说你也不懂。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还有几秒钟就可以赚几百万几千万的呢!她把母亲往卧室的方向带,现在好好去睡觉。你只要把身体养得好好的,国庆节以后,我们就可以去广州做手术了。
对了,村里说了像我们这样的情况,可以把我跟小志列入贫困户,政府会有一些补助,包括后面的手术费,报的比例也会大一些。
不行!绝对不可以!从小到大,我们就一直受人救济,读所大学还要人家资助学费,那是枷锁,一辈子的枷锁。现在长大了,不能再这么丢人了。不要。咱们不当贫困户,也不要什么补助!
村里还说,如果有需要,也可以帮我在那什么网上发起那个水滴什么捐款,隔壁村有个得癌症的就是很多人帮他捐的手术费……
跟你说了不要就不要了,不要去丢这个脸。钱我有就是了,你不要操心这些。最重要的,你要把身体调理好了。广州那边一旦有配对的肾源,咱们就马上做手术。到时,万一是在国庆前,万一我不能去广州,我会让小弟陪你去。
为什么国庆前你就不能去?你不去,你小弟哪里懂?
我是说万一。我不是要赚手术费吗?好不容易把母亲哄上床睡下,听到那均匀的呼吸,她上了趟卫生间。经过弟弟的房间时,她听到了说话声,间或有一两声笑。屋里没有灯,他应该早就睡下的,从黑漆漆里渗出来的声响着实吓人。她轻轻唤了句,小志!没有应答。正要走开,那说话声又起来了,还伴着两声咳嗽。门上了锁,她找来锁匙开了进去,灯一开,被子一掀,弟弟果真正趴在床上蒙在被窝里打游戏。他的耳朵上戴着耳机,嘴角还带着笑。不知是看到她,还是灯光刺眼的缘故,那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想要拉过被子往自己头上盖。许是双手撑久撑麻了,几次抬手,居然都没够着。索性就拔掉耳机,闭眼转身连同手机一起往被窝里钻。
哪里来的手机?她向他伸出了手,拿来!听到没有?拿来!
他干脆背身向墙,把被子往身上拢了拢。她用力一掀,抓出压在他身下的手机。耳机里一个声音在不停叫唤,怎么啦?怎么不说话?说话呀!
告诉我,哪里来的手机?她厉声严斥,把手机高高举起,不说我就把它摔了!
我说我说,不要摔嘛!小弟慌乱地坐了起来,不敢抬头,我拿家里的钱去学校小卖部租的!
你居然跑去租手机?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玩手机不要玩手机,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她把手机重重地拍在桌上,渾身不停地颤抖,初一暑假,你说想要一把智能机可以查资料,好,当时看你那么乖,我用了半个月做家教的钱买给你,结果呢,你就玩上了游戏,手机只能没收。你说等你改好了,让我把手机再还给你。我相信你,等着你成绩重新回来,等着你来要回手机。我没等到。初二上学期,你偷拿我的旧手机去玩,好,你说是第一次,你会改,以后不会再玩了,我相信你。你改了吗?那年寒假,你说是找同学借的手机玩,被我发现了,你也说你再不会玩了。这是第几次了?你说啊说啊,第几次了?!她嘶吼着,连续几巴掌拍打在小弟的肩膀上。像拧开了水龙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便怎么都拦不住了,顷刻间倾盆而出。
谁叫你不让我出国的?我不想读书,我想跟他们出去。我要去做盘!去做大盘!
做大盘做大盘做什么鬼大盘?去柬埔寨?你以为外国的钱那么好赚?你才几岁?不能去。那是犯法的,会被捉的。
我有一个同学已经去了,人家好好的,一个月有一万元呢。他们说我头脑那么好用,电脑又用得这么溜,工资一定比谁都高。
你能不能懂事点?妈已经病成那样了,你还要添乱。
妈手术不是需要很多钱吗?每天都有人来催债,烦都烦死了。你不在家,你当然不烦,我在家我烦啊!没有什么比做盘来钱更快的了。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妈的手术需要几十万,你有吗?你有吗?就你今天拿回来的那点钱,连还债都不够呢!
我没有,但我会去挣。来钱快,被抓进去也快,你懂不懂?骗人的钱你也敢赚?你忘了爸是怎么死的了?如果不是被那个电话骗了两万多元,爸会去喝酒?如果不喝酒,爸骑摩托车会摔下去?咱们家会欠那么多钱?如果爸没死,咱们今天会过成这样?爸被害死了,你还想去害别人?你怎么那么浑,怎么那么浑?
做盘又不是诈骗!人家说了,那赌博在国外可是合法的。再说了,我不去做别人也会去做啊!你难道还能拯救全世界?
我管不了别人,但管得了你!我拯救不了世界,但拯救得了你!你一定不能去骗!不能去!她越说越弱,弱到连自己都听不到了,再过八个月,一切就都好了,都好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九点了。小弟还在睡觉,母亲在杀鸡宰鸭——年终是要过的。可完全不像是过年。日子一过便老,东西一用也老。除夕除夕,除得去一个个老掉的日子,除得去这老掉的东西吗?掉灰的老墙,脱漆的老沙发、老桌椅,磨掉釉彩的老地砖、老餐具……年年一样的人,年年相同的物件,年年为生计不停地奔波、忙碌。安静,零落,机械化的操作,只是在完成一个必走的程序,连鸡鸭垂死前的挣扎都似乎缺少了应有的英勇和顽强。别人家的热闹奔流汇聚,涌不进只留出一个窄小口子的自家。就像是一台即将上演的大戏,背景是全黑的,前台搭得再红也生不出热烈的气氛来,乐曲是沉闷的,主角唱得再卖力也唱不出激昂的高音来。
她希望时间走得再快一些,赶紧把年过了,再赶紧把清明节也过了。扫过父亲的墓,天气该要热起来了。那时,便什么都藏不住了。再往下,何以打发不能上班,更不能回家的时光?
两个大圆桌都坐满了人。主桌正对门的位置坐着他的父母,但他是绕不开的圆心。都围着他敬酒,围着他回忆往事,围着他畅谈理想。许多人他压根叫不上名字来,甚至都只是第一次见面。但这一点都不影响大家的兴致——话一箩筐一箩筐地讲着,酒一大瓶一大箱地喝着,没有距离感,一点不生疏,如此亲密无间,好像他们才是天天见面的自家人,又好像他们比他更了解他的过去。这正是他所不习惯的。一声“远哥”,一声“远叔”,对方唤得如此自然,却听得他耳朵发痒,浑身生出鸡皮疙瘩。自己与两个妹妹无一不是以名字相称,反倒是别人家的孩子跟他称起兄道起叔来了。因为这样一群不是很相干的人,除夕夜的这顿年夜饭吃得百般滋味、繁冗漫长。他变着法子往外走,接了三个电话,抽了两根烟,回来的时候,众人已经聊起了六合彩。
来来来,远啊你也来猜一猜下期会出什么。表哥坐在座位上招呼着他。
远啊不懂得玩这个。母亲笑着拉他入了座。他以前就听母亲说过,表哥代人开码票,收取点数的同时,自己也经常买,买得很大,三五千元,甚至上万元都买过。从庄家那儿赚回来的点数还不够支付自己的码费。
就要这种平时不玩的猜得才会比较准。表哥可不听这个,指着他的两个表弟说,财啊和水啊都是第一次来姨妈家的吧?你们一个属蛇一个属马,还有小姨丈,你也十来年没来二姨家了吧?你是属猴的,我看下一期,我就买这三只属相就好了。远啊,你随便挑一只,我重点下这一只就好。
要我说,就买远啊就可以了。表嫂接了话,远啊属什么?属蛇?重点买蛇就可以了。
你懂什么?表哥打住了表嫂的话,远啊你说你说!
要我说啊,买这种六合彩赚不了钱的,你们还是少买,最好还是不要买。他自己倒了油切麦茶,喝上一大口,赌博这东西,都是骗人的,千万别相信靠赌博真能一夜暴富。
你是不知道啊,上个星期,有个朋友中了2000元特码,8万元啊。之前还有人中了几十万的,人家一年算下来净赚十几万几万元的很轻松。表哥越说越激动。
那都是极个别的,别把个别当普遍!他有些不屑,言语也发冷生硬,如果能让彩民们赚到钱,那做庄的赚什么?你以为他们慈善家啊?
对噢,我都忘了,远啊表弟自己就是做这个的。他最清楚也最有发言权了,他还能骗我们不成?表哥像是突然领悟到的样子,做拍打额头状,尔后,端起酒走到他的座位,你这不能只顾着自己富起来,也要带领兄弟们一起致富啊!说好了,今年带我们一起出去啊!表哥手一挥,另外两个表弟也端着酒上前来。
别别别!他赶忙起身,却拦不住大的,只能伸手拦住了那两个小的,你们还这么小,好好读书,好好找份工作,别净想这些没边的。学费我可以给你们出,你们读到大学我出到大学,读到博士我出到博士……
小姨不高兴了,她离了座位冲他走了过去,远啊你可不能这样啊,一眼大一眼小,大眼看你大姨,小眼看小姨啊,我和你妈都不会答应的。
我们早就没读书了,读书有什么用?最小的表弟一仰脖子,干掉了杯中酒,这世上,我就崇拜你和乔布斯,你们没读书不照样赚大钱?
我跟乔布斯怎么比?我有什么好崇拜的?他把表哥倒的酒放回桌上,举起麦茶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表哥不干了,又端起酒往他手上放,别这样啊,赚了大钱瞧不起人了不是?他有些烦了,把酒杯拿放得远远的,明天一早還出门,开车呢!
你才30岁,就有几亿家产,谁能像你这样?有大房子,有大车子,有大票子,有高位子,就差孩子,你就可以新“五子登科”了。大表弟附和道,我也崇拜你!
谁有几亿家产了?你们这都听谁说的?他忍不住了“扑哧”一笑,把刚喝进嘴里的麦茶喷了出去。
自己人你就不要再瞒了!表哥硬撑着面子,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都说你厦门有一套别墅一套楼房,县城有一套楼中楼,开的又是迈巴赫,没有几亿家产谁信啊?怎么样,是不是扶贫一下?借我个十万八万,我想在县城买套房子,首付还差十万。
可以啊,没问题。他几乎是不假思索,旁边的母亲拉了一下他的衣角。他坐了下来,母亲挨近他的耳边小声说,这事赶紧给回绝了。开了这个口子,借钱的人就都来了,借了这个表哥,表姐表弟堂兄弟是不是也要借?到头来,借钱给人没人情,不借人钱便成了罪过……
正在犹豫怎么收回自己刚刚说出口的话,门外有人进来了。比人更早进屋的是声音,响亮的声音,夸张的声音,蘸着酒精的声音,远啊远啊,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郑所长够给面子的吧?
郑所长是镇里派出所的所长。两张桌子的人自当全体起立,就只差奏国歌了。能表达盛情的唯有喝酒了。洋酒、白酒、啤酒,统统都装满杯子了,唯独他举起的是饮料。
远啊,你这样可不够意思啊!村主任一眼就不放过他,让他表哥帮他倒了一满杯洋酒。他反复解释,村主任拍着郑所长的肩膀说,有郑所长在,还怕被抓?喝,放心喝!是不是所长大人?!
郑所长眯眼一笑,没事,真被抓了找我,我来负责!
你看你看,所长都说了,你怕什么?喝喝喝!不喝就是对所长不尊敬了!对我们不尊敬不要紧,对所长不能不尊敬啊,是不是?几个表兄弟借机轮番上场进行言语轰炸,纵有千般不甘万般不肯涌上心头,他也只能从了。要说他没有那一杯酒的酒量,那是假话。他从不知道自己真正的酒量,但他无来由地相信远不止一杯。他痛恨酒,从他懂事起就痛恨。那时候,父亲喝醉了就打人,打他母亲打他妹妹,见着什么人都打,唯独不打他。不打他他也恨,往死里恨。几年前,父亲切除了胃里的一个瘤。这两年,父亲彻底不喝酒了,也喝不动了。酒却在他心底里长出了很长很深的根,怎么拔都拔不掉。这种众人挟持的感觉非常不好,那不是酒,是一杯毒药。
酒喝下去的时候,眼泪也跟着出来了,仿佛他喝下去的是眼泪。为了掩饰这一脸的湿润,他故做呕吐状捂着嘴跑了出去。从卫生间洗了脸出来,等在客厅的村主任和所长也走上前来,说是不喝了,要走了。他把他们送到门口,村主任把他拉到一旁,看看四周没人,这才说,你今年不是还想开家餐饮店?郑所长也想入点股。
什么餐饮店?他有些迷糊,扭头看一眼正在吞云吐雾的郑所长,什么都明白了,噢,是啊,是啊,是想开家餐饮店,自己人也要吃饭,不用给人挣。
村主任冲着郑所长扬一扬手,说,他答应了。郑所长丢了烟头大步流星走过来,问,能给几个点?
一万,一万元吧。他小心地说。
太少了,怎么才一万?村主任说,怎么也得两万。
我算一下,我算一下,再说吧。他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个局面。他们张嘴要钱,明明要得理直气壮,却又含蓄斯文得让他无法拒绝。好不容易送走他们,表哥又探头过来,远啊,我也要入股噢。你刚刚答应借我的十万元暂时不用给我了,就当成我入的股份吧!你总不能对别人比对自己好吧?
你说什么?他完全傻掉了。呆呆看着其他亲戚陆续走了出来,看着欢聚的盛宴就这么结束了,他没敢往下说。听到的人越多,伸出的手伸出的嘴只会越多。表嫂急急走过来扶住表哥,表哥一把推开她,我没醉!走了几步,又说了句,他不给,我就去告他。
你说什么醉话呢?告谁呢?表嫂问。
告诉派出所,让他们把他给抓了。装什么清高的样子?他屁股底下几根毛还以为别人不知道?他为富不仁,就别怪我伸张正义。表哥歪歪扭扭地往外走,说得结结巴巴。
他知道,他们是故意说给他听的。这才是最可怕的。
曲终人散,所有喧嚣繁华的背后都将指向落寞与凄凉。就像那“嗒嗒”作响的时钟,指向凌晨一点的黑暗。怎么翻,怎么转,都睡不着,索性爬起来看电视。遥控器一点再点,似乎只是在翻看照片,不做任何停留。起夜的父亲推门进来,怎么啦?还不睡?
睡不着。
怎么会睡不着?不累?
他不想再往下接。跟一个睡眠很好的老人解释关于累又睡不着的这个矛盾,就像试图去解一团紧紧纠结在一起的棉絮。索性就不解了。父亲也不计较,径自坐了下来。在操心外边的事?要不,就别做了。回来跟我一起做茶,或者干脆就做茶生意也行。
不行,现在不做也不行啊。那么多人,都冲着赚大钱出去,如果赚不着钱,对不起他们,也可能会生出很多麻烦。再说,好不容易摆平当地的一些关系,花了不少钱,总不能就这么白白花了。明年再做一年,就不做了,不能再做了。
护照不是都被收了?那怎么办?不出去了?
得想其他办法。
很花钱吧?
只要钱能解决的都不是问题。
那还有什么问题?
他不想再往下说。他们不明白。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所有光鲜的背后都隐藏着见不得人的黑暗?哪哪都是危险,处处都要小心打点,稍有不慎,将万劫不复。即便他们知道又怎样?没有人知道他的苦。没有人。他们看到的只有钱,包括他的父母、姐妹。所有人伸手都指向钱,所有的风险最终都只有他一个人扛。
听你妈说你很快就会让我们抱上孙子?
快了。
快了?女朋友呢?是青青吗?你真的跟她和好了?她之前来找过我们,要我们劝劝你……
别跟我提她!一个眼里只有钱的女人,我就是一辈子都不结婚也不可能再跟她好!青青是他同居了几年的女友。
那她到底是谁?今年为什么不一起带回来?她是做什么?总得先把婚礼办了。你不会想等到时生了孩子一起带回来?
到时再说。他说得极其平淡。这两年,他突然相信起命運来。命运循着生命的痕迹,把什么拧在一起,又循着灵魂深处的交融,把什么送到他的面前。
到时咱们一定要把婚礼办得风风光光的。前不久,在广州做生意的那个东瓜平娶亲摆了五十八桌,咱们少说也要六十桌,比他们多两桌。咱们家以前穷,一直让人瞧不起,现在也让他们看看,你有出息了,有大出息了。
我不结婚!或者说,我现在不结婚!
你不结婚?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不结婚?孩子都有了怎么不结婚?
等我不做了再结婚也不迟,现在结婚不安全。谁知道女人什么心思?
咱们现在这么有钱,还怕找不到好的?
就因为有钱才怕!是不怕找不到好的,就怕找不到真心的,就怕人家只盯着咱的钱。将来哪天要是没钱了,要是遭难了,还不得让人落井下石?而且,就现在这情况,找什么样的算好呢?找有文化的,我怕我养不起她的精神。找没有文化的,我又不甘心。
我这就听不明白了。不结婚哪来的孩子?
你们不用管这么多,到时有孙子抱就是了。
把家里收拾收拾,搬到厦门去住。去带孙子去。
不是把孩子带回来家里养?那么远?家里的这些鸡啊鸭啊,还有茶园,怎么办?
不是还有几个月吗?这几个月里该杀的杀,该送人的送人。到时,我给你跟妈每个人 二十万,茶园也不要管了……
父亲不再接话,默默起身离开。钱真的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到了两点多,好不容易有了些许睡意,刚上床,手机居然响了起来。一个慌张的女声,急促,颤抖,带着哭腔。
您好!我是昨天搭您顺风车的。不好意思,我是真没办法了才给您打这个电话,真的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她用密密麻麻的“不好意思”和抽泣哽咽填满他回应的空当,像是一个人在独白,我妈中毒了,想要送县城医院,可镇上的救护车已经派出去了,如果等县里的车来,肯定来不及,她会没命的。我……我……我又不想邻居们知道我妈中毒的事,她……她……她是自己喝农药,所以,想请您……您放心,我会付钱的。
他想说,我又不差钱,终是没说。
她没想到他真的愿意来,而且如此之快。好在她发现得早,好在母亲喝下的并不多,好在他来得那么及时,好在她按着他说的先给母亲灌了肥皂水。表叔父子俩在门口出现的时候,她心里就暗叫不好。他们当然是来要债的。他们有充分的理由要债,他们有天大的理由除夕夜来要债。母亲给他们打了鸭汤,请他们坐下。表叔坐下了,表叔的儿子不高兴了,坐什么坐?喝什么喝?把欠我们的钱拿来,别整这些没一点用处的。
欠你们的钱能不能再缓缓?孩子还小,一个还在读书,一个刚出来工作不久,就那么点工资……母亲几乎是唯唯诺诺,就差哀求了。
你就继续装吧,继续装吧,何必呢?表叔的儿子推开试图拉扯他衣袖的父亲的手继续说,也就我爸相信你们值得同情值得可怜,我可不信!他把带刺的目光转向她,冷冷一笑,没钱还能戴那么好的翡翠?
我这个,其实就是戴着玩的,不值钱。她转动手腕上的绿镯子示意,可能也就值个几百元钱……真的,真的。
听说巧茹昨天回来坐的可是迈巴赫?表叔的儿子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她,嘴角一咧,哼,迈巴赫也不值钱?
什么迈巴?母亲一脸迷茫地望着她,迈巴赫是什么?
我那是坐的滴滴顺风车。她回答。
看吧,不是说没钱,不是说得很可怜?表叔的儿子嘴里含着一万块冰块,统统砸了出来,没钱的人还能坐滴滴?我都舍不得坐呢!我爸都从来没坐过呢!可怜人还坐的那么好的滴滴?鬼才信呢!
那个顺风车跟坐大巴也就差了二三十元钱,行李多,坐滴滴也就图个方便。
我不管你什么,反正,今天你们无论如何要把钱还回来,不然别怪我们翻脸不认人。
你们想怎么样?想怎么翻脸?一直坐在一旁闷声不吭的小弟把碗筷重重一摔,整个人腾地像竹竿一样地站了起来。他伸出手指直指对方,不要欺人太甚!
哇哈,欠人钱你还这么嘴硬?有种你就把钱还回来啊,你吓唬谁呢?对方的手指头伸得更直,目标指向更加明确,一点都不示弱。
小弟一把抓起桌上的碗筷砸了过去,被对方躲开了。他又抓起身后的椅子,不管不顾就要砸过去,被她拦住了。飞奔过去的母亲抱住了他的手臂。放下,放下,快放下!母亲大声喊着,使尽所有力气才掰开他的手,让她得以把椅子拿下。我去拿钱我去拿钱,你们别再吵别打架,好不好?母亲几乎是在哀求,都好好说话好好说话,好不好?我去拿钱!
她急吼吼地喊,妈,你哪里来的钱?你哪有什么钱?母亲不管她,掀起门帘进了里屋。
你看你看,明明有钱就是不还给我们,做人怎么可以这样?表叔的儿子对着一直没有说话的表叔继续叨叨念,表叔静静抽着烟。
只一小会儿,母亲出来了,手上拿着她昨天刚给的那个大红包。她冲了上去,拦住母亲,妈,那是留下给你看病的,你不能给他们!不能——
哟哟哟,可别这样啊,你们缺钱我们也缺钱啊,你要看病我爸也要看病呢!表叔的儿子向母亲伸出了手,拿来吧,没时间跟你们磨磨蹭蹭!
算了,算了,先给他们吧!不治了,我的病不治了……母亲推开她,把钱递给表叔的儿子,只有四千元,还差四千……
不能给!小弟抢先一步把钱抢了过去,这些是姐姐要给你看病的,不能给!
你们这是合伙在演戏给我们看呢?表叔的儿子索性往墙角的桌子上一坐,你们这样没用,一点用处都没有,今天钱没拿来我们是不会走的!
母亲刚伸手,小弟连退两步,半侧过身子,将那钱紧紧护在胸前,说得咬牙切齿,这钱坚决不给癞皮狗!
谁是癞皮狗?谁是癞皮狗?你们才是癞皮狗!表叔的儿子拍着桌子站了起来,用中指戳着小弟,你们欠债不还,你们全家都是癞皮狗!这年头,欠人钱还有道理了?还成爷了不是?表叔的儿子像急了眼的公鸡,言语越来越充满着挑衅的意味。
小弟被彻底激怒了,冲上去照着表叔儿子的胸口就是两拳。对方肯定没吃过这个亏,回过神来就要还击,母亲赶紧跑过去在两人中间挡架。小牛一般的小弟一点不识时务,如果这时候让他头上长出一对小角来,他非拿小角去顶一头大牛不可。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她乱得团团转却无处下手。突然,两下特别响亮的“啪啪”声,而后,什么都停止了。小弟捂着脸倒退着往后走,走到门边,扭头跑了出去。还不快去追!母亲推了她一下,别让你弟弟做傻事!快!母亲已经泪眼盈盈,却没忘了抹一把脸,俯身捡拾散落一地的钞票。表叔起身了——他终于起身了。
她没有找到小弟。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她都找了。没有。出了家门,小弟是一只可以四处乱窜的小老鼠。母亲早早睡下了,这让她颇为意外。她不敢睡,直到浓浓的睡意来袭。无非眯了那么半个小时,事情就发生了。
事情就是这样,你回去吧!她从病房门口的座椅上站了起来。她很奇怪,自己怎么就都跟他说了?从他进屋抱起她母亲的那一刻,她就闻到他身上有一股似有似无的烟草味,像雾一样。她打小就莫名喜欢男人身上的烟草味——只能是微微的,不能太浓,也不能太淡。应该是在五六岁的时候吧,那年冬天,有个大学生带着小黑板到了家门口,拉住他们几个一起玩耍的小朋友说要给他们上课。她原本并不想上什么课,但他身上的烟草味让她抗拒不了,令她亢奋,更令她著迷。非常感谢!她把他送到了医院门口,说,非常不好意思,这么晚,给你添了这么大的麻烦!他的车停在东面几米远处的地下停车场。
再走走吧,反正你妈也睡着了。他说着,脚步已经逆着停车场的方向迈出。
她只能跟在他生硬的背影后面走。他等着她上来,并行着走。一路不说话,气氛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后悔跟着来了。她后悔刚才跟他说了母亲的事,她原本已经想好了一套托词,可不知为什么,面对着他,她编不出口。她不想博取同情,但她却漏了自己可怜的底。那是一个小小的沙漏,盛不住她可怜的一点点尊严,它们已经毫无保留地从中间漏了下去。
有男朋友吗?他猛地停住了脚步,硬硬地问。
她摇头。
那,做我女朋友吧!他像是在邀请她共舞一曲,仅此而已。
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并不重复自己说过的话,只是接着往下说,你不是需要钱吗?给我你的银行卡号,我马上给你打钱。一百万,一分钟就可以解决。钱不是问题。
他的话语总是缺少温度。
不,我很快就有钱了,不用。
他也不勉强,继续往前走。像是舞池里被拒绝了一首华尔兹,还有伦巴、桑巴、恰恰,他不着急,有的是舞伴,有的是舞曲。走下一条长长的坡道,便上了河滨长廊。小城的除夕夜热闹非凡,这样的热闹将一直延续到天将亮未亮之时。公路上不时有车辆来往,年轻人从酒吧里、歌厅里出来,歪歪扭扭,大呼小叫。三四个十五六岁的大男孩凑在一起放鞭炮、燃烟火,很大的一声“砰”,她尖叫一声往回跑,他便跟着她往回走。直到走回医院门口,都不再说话——说什么好像都不对劲——只有目送,目送他硬邦邦的身板和西装。
你——那么确定?她顿了一下,如果事实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美好呢?
就像喝一杯茶,香不香?鼻子知道。爽不爽?嘴巴知道。舒服不舒服?胃知道。他看着她,抿了一小口茶,人好不好?心里知道。又好比是翡翠,除非是极品,否则大凡真翡翠都有这样那样的瑕疵,倒是那些强酸碱处理过的,肉眼看起来完美无瑕,你想要吗?肯定不想要。所以,喜欢翡翠,就要接受它的小瑕疵。
可,能不能多等几个月?要是……她吞吞吐吐,他母亲端着点心进来了,来来来,吃点心!她慌忙起身,阿姨,我不饿,我刚吃的早饭。
第一次来我家,点心这是一定要吃的,这是我们观音岩的规矩。母亲把筷子递给了她,吃,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转身离开的时候,母亲冲着他使了一下眼色。他当然知道点心里暗藏着母亲的玄机——这是母亲一贯的伎俩。
我真的不饿,真的要吃?直到他母亲走远,她才小心地问。
没事,能吃多少是多少。他指了指碗,提示她,底下有荷包蛋,两个。
都要吃完?她一脸为难,太多了,怎么吃得完?
不用都吃完。他哂笑。她说过她小学毕业后就到县城读书,不是很懂这些农村习俗。不懂就让她不懂吧,何必让她明白?有些东西说明白了反倒没意思了。
她看出了他笑中的意味,顺着他的目光上下左右地看自己,我有问题?
不,不,不。他故做严肃状,你的问题在于太过完美。
不,我不完美,不完美……她慢慢低下头去,慢慢地夹起盖在最上面的面线,放下,夹起,一条,又一条。
你这是要数面线啊?他开起了玩笑。玩笑是个润滑剂,让原本有些卡住的东西一下子顺畅了。她慢慢吃了起来,他静静地喝茶、刷微信。好不容易看到碗见了底,他才说,对了,你刚才说什么要多等几个月,什么意思?
要等我妈十月做了换肾手术……她喝下最后一口汤。
十月?这换肾手术还能提前几个月预订?他压在杯盖上的手停住了,一脸惊讶,我以前看过报道,不是说从供体身上取出来最多四十八个小时以内就得换上,否则就没用了?
不,不,也不一定是十月,我说的是十月左右……她把一双筷子放在碗上,转身的时候,又把筷子碰掉了。她一边蹲下身去捡筷子,一边解释,不,不,是十月以后,十月以后。
为什么是十月以后?他的问题又来了。
嗯,我妈现在指标还可以,还能多坚持几个月。她不容易放好筷子,不知怎么的,又碰掉了一根。她再次俯身拾起,终于放好,医生说了,这换上的肾总归是别人的,是有使用寿命的,能多坚持几个月再换就能多使用几个月。
这样噢。他意识到了什么,你说是十月后?十月后,如果我有两个孩子,你还愿意?
你结婚了?她怔住了。
不,没结婚,但有孩子,两个,你还愿意?
在哪里?她左顾右盼一番,笑了起来,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不过,真有也没关系,我喜欢孩子。
孩子!孩子!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正像母亲脚上那双廉价皮鞋的硬塑料跟在地砖上“嘚——嘚——嘚”地响着,越来越近,越来越有力。一句软软的问话轻轻飘了过来,我那本书还在你车上吗?
就这么恋爱了?怎么都不像是恋爱。更像是一种口头约定的期货,等待着几个月以后的交割。感性的东西一旦被理性攀附,便规矩得只剩下方圆。端到台面上,原本的风花雪月都变成了身旁的小溪流小花小草,平淡无奇,波澜不惊。像是按着既定的程序、路数在走一场没有争议的棋局。正月初七,她回厦门上班,他要开车相送,她不让。他估计她心有顾忌,便说,就算是一般朋友,送送也行啊!她说,不,现在不是时候。他说,那你就当我再滴滴顺风车滴一下啦。她说,不,不,感觉不对了。初九敬天公后,他又提出去厦门看她,她说工作忙。他当然知道她是在推托。一切都来得太突然,甚至有些匪夷所思,也许需要给她时间。
正月十五刚过,他一定要出门。有些事情要赶紧去解决。一开始,中介说没关系,两天后,又说可能有困难。后来,问题越来越棘手。中介机构坚决反对他的退订,你不能这样啊,给钱也不行。当时说好条件的,完全按着你的条件去找的人,订金也付了,你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你是在拿人家的生命开玩笑你知道吗?医生也说不行的,你会毁了人家!这又不是随随便便一件什么东西,你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你不要,让人家怎么办?人家不可能要的!你们都不要,总不能我要吧?你不能坏了规矩,对吧?跟你这样说吧,到时你看产品,你一定喜欢得不行,纯天然,无公害,就这条件你很难找得到第二个的,真的。
话已说到这份上,他只能在“产品”质量上提些要求。空间、环境、食谱,分别以照片、视频的方式呈现,他还是不放心。中介也急了眼,你要不放心,我可以带你去现场看一看,你绝对可以放一万个心!
原本约的是正月初十,对方不同意,说,又不是在养猪崽,不必看猪圈。对方这么说,他就更得看了。中介好说歹说,终于游说了一个日子出来。小区不大,坐落于筼筜湖旁。小公寓四十几平方米,一室一厅,家具极其简单,一桌一椅一沙发,一小组电器,房间整洁有序,空气中隐隐有股薰衣草的香味。之前,因为买房子的缘故,他去找过在售楼中心做销售的堂妹。两个90后女孩合租一个公寓,都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得体的衣服,踩着恨天高,喷着淡淡的香水,房间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刚进门,就是一股复杂的气味。香水味、方便面味、榨菜味混合在一起,变得混浊;入门处,横七竖八地卧着躺着趴着高跟中跟低跟各式鞋子,还有圆通、中通、顺风、唯品会的各种快递盒子,如何下脚站稳成了一大难题;客厅里穿过的衣服这挂一件那扔一件,快餐盒子随意丢在垃圾桶里,桌上的咖啡杯还没清洗……再发展下去,估计很快就跟网络上那个快递盒堆到床边、快餐盒堆满桌子的宅家懒女有得一拼了。一切都是青春的飘浮,一切都是青春的骚动。终于相信微信上说的,轻易不能去女生宿舍,真要去需要提前几个小时预约。
你看,这么干净,这么整齐,生活环境好着呢!我來过几次,人家一直这样。中介走在前头,先是几次开合着橱柜,又掀了掀冰箱。对方确实有足够的时间把灰尘、垃圾清扫干净,但他相信,即便有足够的时间,也难以把空气全部换新,总会残留着些什么。但是,此刻,他闻不到其他。他只闻到空气中恬静的安稳,以及那实在的清新。他依着清新这个天然的模子,莫名刻画它背后的脸孔——该是瓜子脸、大眼睛、长头发,个子应该不高,身材应该匀称——中间人是这么介绍的。悬挂在墙上的那一个情人泪植物吊篮,摆在阳台上的那一盆雅乐之舞小盆栽,角几上的那一小盆兰花,石磨茶盘边上那几枝插在不规则陶罐中的绿萝……如果再有一盆文竹就再好不过了。他想。他对文竹有着天生的喜好。不由得就想起了她——她的房间里就有一盆文竹。你不是住水岸筼筜吗?我现就在水岸筼筜。来看你,可好?他给她发了微信,像是碰巧路过。
我来漳州出差。我现在不住水岸筼筜了。几乎是秒回。
他正要往下问,她的微信又来了,要过几天才回。她什么都没说,但又什么都说了。他径自往卧室走。卧室是最为重要的空间,每个生命三分之一的时间需要在这里度过。一米五宽的床,一米二的书桌,倚着墙体的连排衣柜,都是统一的榉木。这让略显苍白的杉木书架显得特别醒目——这应该是自行购买的物件——书架只有三层,装满了书。
你看,这么整洁有序,这么清新雅致,你放一百个心好了!中介跟了进来,不用看了啦,真的!人家一个大学生,比咱们更讲究的。到时我们留下两个就好,你就等着儿女成双,便便当爹吧!
正要转身出门,他看到了床上枕边的一本书。封面有着密布的小点点,如此熟悉。拿起一看,《树上的男爵》。他的心“扑通通”跳得厉害。同样不是新书,同样有着蓬松感。书签夹住的那一页,没有什么记号。往前翻,再翻,铅笔画着一句话,“我哥哥好像在站岗放哨,什么都看在眼里,而什么都漠然视之。一个女人挎着篮子从柠檬树下走过。一个赶骡人揪着母骡的尾巴爬上斜坡。他们互相看不见。”旁边写着一句话,他们互相看不见。
胸口一阵发疼,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封面的外套夹在扉页上,扉页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像风一样认真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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