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了，养一盆水仙

宁雨

几年前见过一次水仙图，是郝建文老师女公子郝颉宇画的。她画那幅钢笔纸本时方六七岁的样子，现在已是位颇有才华的青年画家了。颉宇画的水仙，时不常出现在我的脑际，有时候我甚至误会，我的脑袋里养了一盆水仙，雪白的根须，翠色的叶子，疏疏的几朵花，有香气从脑中飘出来，满屋子都香了。

艺术这东西，易传染，且终身无法治愈。

快进腊月时，我真的网购了一箱。六粒装，漳州水仙，复瓣，店主是自产户，姓林。箱子里附送水培指导书一页、矮壮素一袋，说莳养中有什么情况可随时跟网店联系。

朋友L说，她养水仙有过失败的教训。温度、水和光的供应失控，植株疯长，鳞茎能量早早耗尽，花葶细弱，花苞没有来得及发育好就枯萎了。北方暖气房里养水仙的诀窍，是一控温，一是控水。弄不好，等级再高的花球儿，也开不出一盆像样的花。

我决定严格按店家的指导书养活那些几千里地来的宝贝。先养根，控制植株高度，每晚临睡时滗净盆里的水，安放到阳台落地窗玻璃旁。那里夜间温度左不过七八度，刚刚萌动的水仙，喜爱环境里的轻寒。

如此十日。花球的根须在茎盘下一点点伸展，白白嫩嫩的，铺展于五彩石子之间；叶子也从鳞茎顶端的鞘囊中露出来，佛焰状的花苞潜藏在两片拥紧的叶子之间。水润的石子，清爽的须子，油润的叶芽，这样一盆几案清供，离着花期尚远，其敦厚而蓬勃的生命之姿，已经让人喜欢。

因在阳台种微园，滋生了“小黑飞”。这种小生物，是不是二十四小时能繁衍好几代？我不懂得。它们喜欢湿润，却怕水，扎到水里即刻毙命。我两盆水仙，成了“小黑飞”的诱捕器。每晚滗水时，无数小生灵的尸体冲入下水道，完成一种生命的告别仪式，心中并无畅快，反有一种疼惜。生物学家索尔。汉森说，生物体之间有一种互动关系，叫协同进化。关于进化的研究，要一个很长的时间单位。其实，截取任何时间的片段，都存在着生物体之间的互动和共生。绿植和小黑飞，小黑飞和土壤腐殖质中的真菌，还有作为房屋主人的我，是平等的存在。我選择了爱那些离不开肥沃泥土和湿润环境的绿植，就等于同意了土壤真菌的繁衍和小黑飞的安营扎寨。作为高等级的智人，我并没有尊重生物学意义上的众生平等。

因为水仙养得好，忍不住到微信朋友圈里晒图。从初花，到盛华，好不得意。以黑色玻璃茶几为背景的水仙图，屏蔽了纷乱的杂色光，叶子干净，花朵玉一般润泽、玲珑。实际上，摄影作品有一定“欺骗性”。比如，自然植株的花，花期不同，开得早的，六瓣翼瓣已经慢慢失水失色了，佛焰苞的总苞在完成呵护花朵发育的使命后，也萎在茁壮的花梗下。还有，生命初萌时，水仙的根须那么水嫩、白皙，当其进入盛年，却老了，丑了。我在拍摄特写时，有时会设法略去这些生命过程中无可回避的细节，只把最好的视角、最好的瞬间，呈现给读者。一帧艺术图片，甚至已经与作为原型的花朵、植株完全不是一回事。换一个方式说，我拍摄的水仙图，是另一个时间轴上的水仙，是我个人生命的一种盛放。

网上购物，下单的动力，也常常来自图片，店家晒出的图片。这些商业目的的图片，也会选择最好的角度和最好的瞬间。我选这家林氏复瓣水仙，就是根据图片和报价综合分析的结果。第一粒花球开花，却是单瓣。小小的失落，马上被那些小仙女般又活波又纯洁的花朵给荡涤一空。每天下班回家，夜色已经笼罩了房间的每一样物事。我舍不得马上开灯。昏暗中，满屋子清甜的花香，像音乐一样萦绕，那种美的享受，是灯光下所没有的。几案上，有莹莹的光，我的心里看到白衣胜雪的小仙子在叶丛上舞蹈。

偶尔也会记起，我买的水仙应该是复瓣的。可是，谁又能保证，不是那些调皮的小仙女着急下临凡间而穿错了衣裙！花农培植水仙是以亩为计算单位的，一亩地有上万粒花球，上市之前，要人工进行品种和等级的分拣。一粒花球，从一个小鳞片开始到成熟，要两至三年。水仙花球，长得有点像百合，也像大蒜，它是百合目石蒜科的被子植物，被古人称为“雅蒜”。收获水仙花球的劳动，比北方人在地里起蒜更繁重。分拣水仙则要依靠眼睛的经验，也靠人心的秤杆。

我等待着其他五粒花球的花期。等待，只是时间里一款优雅的游戏。无论是我的网购判断力，还是林氏水仙花店的诚信，都无需等待之后的答案。水仙在中国有一千多年的栽培史，第一个喜欢水仙清供的人，已经走在一千年的时间之前。那时清雅的单瓣受到推崇，亦如当下复瓣以丰腴之美重出江湖。环肥燕瘦，审美的流变，本无对与错。

没有爆竹的城市年夜，空静。所以，楼中突然响起的琴声让我内心里好一阵激动。猜不出是这琴声来自于哪一层，哪一家。应该是练习曲吧，像一脉童稚的山泉欢跃而来。叮叮咚咚的声音，是泉水在奔跑，在腾跳。接着，就有了一个停顿，应该到了山的拐角处。那里有一片温软的黑色泥土，泥土之上，也应该有一蓬开花的绿植。

我的小仙女，终于有一朵穿多层纱的白色舞裙下凡了。两朵，三朵，五朵。整粒花球的十株花箭，高高地挺出油绿的叶丛，无数小仙女在空中表演春之舞。

读到郝颉宇微信公众号新推发的消息，这个春节，她又画了一批水仙线描画。她说，这十几年来，每逢春节画水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在北方过春节，我想不出什么水培绿植，比一盆盛开的水仙更美。有几个朋友跟要林氏花店的网址，我即刻发了过去。

选自《滨海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