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人的“救命神器”
2020-02-10何承波
何承波
猝死往往是毫无预兆的。每天,约有1500个中国人猝然倒下。
救治他们的最佳时机,只有4分钟。然而现实是,就连救护车调度最快的城市,比如上海,平均也要12~13分钟才能抵达病人身边。此时,心脏骤停者,几乎已经到了无力回天的边缘。
缩短医生抵达现场的时间,自有其限度。要跑赢死亡,急救体系需要另一个思路:让普通人参与这场生死竞速。
深圳自2019年年末至今,AED连续救回5位心脏骤停者,这个看似不起眼的现象背后,有怎样的大启示?
“救命神器”
班鼓是深圳网羽中心的前台工作人员,每天下班后,他会前往网球场打一场球。2019年12月22日这天傍晚,他正在笔架山下的室外球场打得正酣。几米外的隔壁球场上,是75岁的网球迷老李和他的同伴。
18时26分32秒,老李晕厥倒地,伴有短暂抽搐。几秒钟后,班鼓冲了过来,拍了拍他的双肩,喊他,却无应答。老李已经失去了意识,鼻息、脉搏也停了。
猝死!
留给猝死者的黄金时间只有4分钟,每延迟1分钟,抢救成功的概率,就会降低10%。如果心脏骤停到第9分钟,存活率就只有4%。尽管深圳市第二人民医院就在隔壁,车程1.4公里,但等救护车赶到,自然也过了最佳救治时机。如果10分钟赶不来,老李将无力回天。
班鼓医学知识几乎为零,这是他人生头一回遇到人命关天的事,他和现场所有人一样,紧张不已。但接下来,这群非专业人士却完成了一场相当“专业”的救援。
一旁,有人拨打120,而班鼓凭借半年前简单培训的心肺复苏手法,开始给老李按压,但他知道,这样用处并不大。同时,他联系了同事,从100米外的服务台前,取来一台自动体外除颤器(AED)。
90秒后,AED就位。班鼓取下电极片,贴在老李的胸前,接通电源后,机器做了10秒钟左右的分析,并发出了警报。班鼓和其他救援人员站在一旁,等它启动电击除颤。随后,班鼓再次手动按压。
救护车是在7分钟后赶到,此时,老李已经恢复了些许呼吸。一行人总算松了口气。等转移到救护车上时,老李已基本恢复了意识,乐观的他,还调侃了几句。
整个过程不足10分钟。AED,再次成了“救命神器”。
班鼓今年28岁,几年前,他被深圳的网球氛围吸引,高中还没毕业,就来这里工作,成为一名球场服务人员。去年,他和另外60多名同事共同参与了深圳市急救中心为期仅一天的培训,成为一名持证上岗的“初级救护员”。
这种培训是跟AED设备配套的。网羽中心去年安装了3台AED,按规定,需要有30名工作人员去接受培训,以便正确使用它。
这不是孤例。AED救命的消息,这两个月以来在深圳连续发生了四五起。今年1月3日,深圳某地铁站工作人员王晨接到信息,有人晕倒在地。王晨赶到时,发现是一名年轻的乘客倒在地铁门口,20来岁,嘴唇发紫,呼吸也趋于微弱。手机里还播放着视频,说明意外来得毫无征兆。
专业医护人员抵达前,尤其是意外发生后的前4分钟里,必须有人承担起救命的功能,要跑得过死神,这是唯一可以着力的环节。
在救护车赶来的10分钟里,王晨和同事给乘客持续做心肺复苏,并从几米外的墙柱上取来AED,共进行了4次电击除颤。120赶来时,倒地的乘客已经恢复了些许呼吸,转入ICU后,如今已无大碍。
过去一年里,类似的场景在深圳屡次上演,仅仅是深圳地铁,AED就成功救回了7名心脏骤停的乘客。有十来岁的小孩,也有二三十岁的壮年。
深圳地铁工作人员对《南风窗》记者表示,他们已经在200个车站里安装了557台AED,遵循3分钟可取的原则,这些设备覆盖了每一站、每一层。
如此大规模的AED普及,背后是深圳市急救中心的主导。2017年12月和2019年1月,深圳市采购了两批AED设备,共计1500台,已全部投放完毕,第三批的2000台,也完成了大部分的安装。急救中心主任周强告诉《南风窗》记者,2020年,深圳将再添2000台,届时共计有5500台AED,用于地铁、机场、公立养老院、体育场馆等公共场合,并向公园、学校、小区这些地方扩散。与之配套,急救中心还会培训出8万名面向普通市民的救护员。
心脏骤停和猝死,是一场与时间博弈的残酷竞速。周强说,深圳市救护车的平均到達时间是13分钟,属全国前列。但对于心脏骤停者来说,13分钟是漫长的,等不起。
专业医护人员抵达前,尤其是意外发生后的前4分钟里,必须有人承担起救命的功能,要跑得过死神,这是唯一可以着力的环节。
现在,AED和非专业人士扮演起了这样的角色,补上急救体系中的空窗期,参与到死亡与救治的接力赛中来。
走出“不敢救”困境
2016年,周强去美国洛克菲勒大学学习,经波士顿转机时,他被机场里的AED设备吸引,好奇心驱使,他走上前去,拉了一下箱门。顿时一声巨响,吸引了警卫和附近的工作人员。
他英语不太好,努力地说,我是中国的医生,想学习学习这样的设备。周围人点点头,任由他琢磨。周强意识到一种观念:当地是很鼓励人们使用并打开AED的,这给了他不小的触动。
更早前,周强还考察过拉斯维加斯。那里赌场遍地,赌徒们个个亢奋、紧张,高落差的情绪,让猝死成了家常便饭。但保安们和服务员却个个熟练掌握AED和心肺复苏技巧,因为反应够快,拉斯维加斯的心脏骤停院外抢救率世界最高,高达70%以上。其他发达城市和国家的成功率,也有15%~20%左右。
相反,在中国,这个比例仅1%。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设备不够普及,还有“不会救”“不敢救”。而这个问题,一度是深圳人心中的隐痛。
2014年2月17日上午10时27分,IBM深圳公司的高管梁娅晕倒在水湾地铁站的出口台阶上。倒下后,梁娅发出了求救的动作。但接下来的46分钟里发生的事情,一度成了全网舆论的焦点,引发了巨大的争议。
先是地铁站工作人员赶到现场后,但并未采取任何急救措施,而是上下走动、观察和喊话。报警是在 13分钟后的10时40分,拨打120则拖到了10时46分30秒。其间,有7名路人经过了梁娅身边,并未出手相救,而是望而却步。等到46分钟后120急救人员赶来时,早已延误了宝贵的抢救时间。当日,深圳公安司法鉴定中心宣告梁娅死亡。
彼时,“不敢扶”还是全社会争执不休的道德困境。一来,没有专业知识和技能,造成了客观上的“不会救”。二来,南京彭宇案的社会后遗症仍未消退,担心被讹、担心承担责任,这些顾虑,抹掉了救助陌生人的主观意愿。
深圳地铁集团有限公司和深圳市急救中心被梁娅的家属起诉至法院,尽管法院最后认定急救中心无责,但“这件事对急救中心的震动是很大的”,周强说,“我们开始反思,能不能做得更好”。
院前急救的空窗期,专业人员缺席的情况下,“必须由普通人来做点事情”。这起偶然的事件,让周强发现,当前的急救体系,已经到了变革的关键节点。
当周强在回溯和反思的时候,另一件原本不太起眼的小事,引起了他和同事们的注意。那是更早前的2012年,蛇口一位小女孩正写着作业,发现洗澡间没了动静,原本在洗澡的家长,此时已经晕倒在地。小女孩赶紧关了煤气,并向邻居求救。
每年我国心源性猝死发病人数超过54万,相当于每天约1500人因心源性猝死离世。不争的事实是,心源性猝死正走向年轻化。
周强得知,小女孩的老师接受过急救中心的培训,而这位老师无意中在课堂上讲起了应对煤气中毒的常识。这让周强和同事们意识到,必须把普通市民纳入进来,成为公共急救体系下的接力者,而且这是可行的。
AED就这样走进了他们的日程。2017年,他们把提案递交到市政府,原本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没想到市政府大力支持,把它纳入民生工程,要大力推广,这让周强喜出望外。
但工作开展起来困难重重,周强和同事们一开始也吃了很多闭门羹, “不装不装”“走走走”,如同对待传销分子一般。
转折点是2018年6月通过的《深圳经济特区医疗急救条例》,它以立法的形式,不仅规定了深圳市的公共场所应逐步配置AED,还在院前急救中设置了“医疗救护员”的“岗位”,学历在高中以上的普通市民,均可接受免费的培训,考试通过后,便成为一名持证的初级救护员。
2019年以来,周强发现,此时,培训名额一经放出,几乎是秒抢。由此可见,翻天覆地的变化已经出现了。
生死接力赛
2017年的5月,刘岚的丈夫张坤晕倒在深圳龙华区的家里。那是晚上11时,她刚加完班回来,走进家门。
推开门,便见刚洗完澡的张坤倒在客厅的沙发前,嘴角发紫,瞳孔散大。刘岚吓哭了,她浑身颤抖,呼唤他,拍打他。没有反应。
拨完120的8分钟里,是她人生最漫长的时间。她手足无措,只好按照网上的教程,给张坤做心肺复苏,但她胆战心惊,生怕按出了问题。
34岁的张坤抢救回来了,但医生告知,可能会留下了脑损伤等后遗症。事后,她第一次知道AED这个词时,心里很不是滋味。一年后,她花了10000多元的大价钱,自己购置了一台家用AED。刘岚和丈夫张坤,也正在等待救护员的培训,期待着成为正式的志愿者。猝死曾经是同事间的调侃,这之后,她对此格外严肃起来。
在以效率著称的深圳,猝死成了一个显著的现象。根据深圳市120调度系统统计,2014年,深圳猝死人数为1897人;2015年为2058人;2016年,攀升至2567人;到了2017年,超过了3000人。
放眼全国,猝死人数也是骇人的。《中国心血管病报告2016》显示,每年我国心源性猝死发病人数超过54万,相当于每天约1500人因心源性猝死离世。不争的事实是,心源性猝死正走向年轻化。
其中,60%的人,是院外猝死,他们在公司格子间、公共场所、家庭等地方猝然倒下,根本等不及医疗机构的及时介入,也无法得到有效的抢救。
刘岚说,她和丈夫正是快节奏生活下的牺牲者,熬夜、加班,过大的压力和不规律的饮食,把人绷到了极限。猝死,是这种必然条件下的偶然事故。
刘岚喜欢演员高以翔,2019年11月27日,高以翔在宁波录制节目《追我吧》昏倒后心脏骤停,送医后不治,被宣告系心源性猝死。她从新闻上得知,距离高以翔倒地的300米左右,其实配备了一台AED。在她看来,如果这台AED能派上用场,配合及时抢救,不至于出现如此悲剧。
“‘经过培训的普通人+针对性的现场急救设备+120才是救治心脏骤停的王道。这样的模式救人是可以不断复制类似起死回生场景的,救人不再靠运气,完全凭实力。”
多数人并不知道什么是AED。AED在2006年引进中国,过去十多年来,这个小小的箱子一直未能走入公众视野。2019年年初,央视报道称我国各地在公共场所安装AED的总数有2800台左右,维护和管理始终是个难题。当然,北京、上海占据了大部分,深圳后来居上,正在赶超。但它们大多处在“没人识”“不敢用”的尴尬境地。
而高以翔的悲剧,警醒了当前的急救体系和AED普及的问题。
广州第一人民医院急诊科医生王西富在个人微信公众号上写到:“‘经过培训的普通人+针对性的现场急救设备+120才是救治心脏骤停的王道。这样的模式救人是可以不断复制类似起死回生场景的,救人不再靠运气,完全凭实力。”
在媒体采访中,王西富把除颤比作夺回心脏“司令部”而实施的必要打击,而心肺复苏只是为这项“打击”而做的准备。“用高级电流,‘嘭一下子让所有的细胞都停下来,让‘司令部重新夺回指挥权,让因失控而颤动的心脏重新恢复跳动。”
实施AED除颤后,才能真正提升心脏骤停的救活率—高达70%,甚至更高。
过往的急救理念是让医生尽快抵达病患身边,但再快的交通,依然难以跑赢骤然而至的猝死。2018年以来,深圳还没有更新的猝死数据统计,但抛开院内猝死,死于公共场所或者住宅的群体,依然不在少数。尽管AED现在初显救命神效,但还有太多猝不及防地离去的生命,AED无法触达。
因此,提高覆盖率的同时,也需要提高利用率。周强希望记者能传递出两点信息:第一,AED简单、好用;第二,普通老百姓放心用,大胆用。
他提出了一個构想,作为志愿者的救护员群体越来越大,如果把所有人纳入急救中心的系统,如果某地有人倒下,系统在调度救护车的同时,也调度附近的救护志愿者,同时派发AED和患者的位置信息……
也许,这才算真正的生死接力赛。
(文中王晨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