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弗洛姆,重拾爱的能力
2020-02-10李少威
李少威
我比较热衷于提出一些违背普遍认知的观点,关于爱情,正好也有一个。我认为,自由恋爱事实上降低了爱情实现的概率。
什么叫“爱情实现”?采用社会一般的、尽管也是比较粗糙的标准,就是男女双方进入恋爱关系当中。
其实,按照中国人更为习惯性的理解,能否结婚、维持婚姻、生儿育女也包含在爱情实现的定义范围当中,至少这是父母们的观念—人生最终要有一个正常的归宿。然而现代生活往往让延续千年的那些重要的“正常”变得很难成立。
且不考虑后者,只针对“进入恋爱关系”,这也已经成为今天许多适婚青年和他们的父母们共同的心病。程度严重者,甚至还影响到“正常”的亲子关系。
陈述一个消极的事实,不等于认同它的反面。比如我们没有一个人想要回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里去,尽管那样的时代里爱情更容易实现。包办婚姻与自由恋爱的区别,就像货币时代与物物交换时代的区别,前者可以顺利对接,而后者很难互相找到。
你一定马上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包办婚姻似乎并不含有爱情。
的确存在一种白头如新乃至白头如仇的状态,而且并不鲜见—自由恋爱可以用果断的结束来防止它持续。
但多数情况下,时间会让爱情滋生并深化,人们只是结婚在前,恋爱在后。否则就无法解释为什么我们的曾祖父母、祖父母乃至父母之间何以存在深挚的感情。并且,在他们当时所处的大环境或小环境下,恋爱自由这一观念可能并不存在,那么绝大多数人(当然存在例外)就不可能提出一种不存在的需求,包办就会被普遍理解为爱情发生的必要条件,因而人们就更有心理准备去等待它的发生。
包办被认作一种绝对不可接受的、反人性的、除了痛苦一无所有的状态,那是自由恋爱观念确立以后的事情。
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如此,在新的价值发生、被接受之前,人们生活得内心平静,没有太多自觉的精神困境。
这正是现代性的悖论。一方面是生活的现代化成为几百年来各民族普遍的追求,现代性的发育表现为理性的胜利,强调尊重人的自由选择。正如齐美尔指出的那样,个体的生成可以视为现代性的标志—中国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正是促成了这一点。另一方面,我们发现当合理的现代社会降临之后,却并不是期待中的样子,甚至正好与理想状态相反,它在每一个方面都迅速滋生了全新的、更加难以克服、日益明显化的痛苦,于是在文化审美领域,现代性就表现为现代主义精神,持续地对现代社会加以批判,甚至攻击。
今天的恋爱难题,事实上也正是现代性的文化悖论的一个侧面,因为自由恋爱成为了一个不可逾越的前置条件,就让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与爱情以及婚姻、子女、天伦等爱情的衍生物都更难建立联系了。
当然,现代性的一切因素都是互相关联的,恋爱难题不是自由戀爱单独催生的结果,背后是一系列深刻的社会变迁。
自我反对的个体
现代性以个体的生成为标志,这其实是一种西方视角。
西方现代社会脱胎于封建社会,是对封建社会的反动。封建社会的特征是等级制和身份世袭,每一个人都附属于某个价值等级,有一个整体性的标签,而且几乎没有变动空间。这样的生活对于多数人而言可能是物质上匮乏的,甚至苦难的,但在精神上很少有冲突,正如前面所说的,人们不会提出根本不存在的需求。
就像自由恋爱,我们今天不想也不能否认它的正当性,但事实则是,人类历史上绝大部分时间里,它并不存在。它实质上是把爱情从家庭、家族的事情甚至阶级的事情,彻底转变为个人的事情。
正因如此,唤起个体的运动,才被称为启蒙运动,把一些价值转变为普遍性的需求塞给社会,并通过对自然法的探讨把它阐述为天然的正义。
就像自由恋爱,我们今天不想也不能否认它的正当性,但事实则是,人类历史上绝大部分时间里,它并不存在。它实质上是把爱情从家庭、家族的事情甚至阶级的事情,彻底转变为个人的事情。价值是美好的,因为爱情被赋予一种自由之美、真实之美、激情之美、浪漫之美,不过却没有一种力量会过问它如何实现。就像农民、小手工业者、小资产者被转变为自由劳动者—产业工人, 但自由的代价是果腹成了大问题。而在自由(原子化)状态下,无法果腹就只能责怪自己,安全感缺乏是一种普遍的内心体验。
于是,现代社会的个体就一同来到了埃里希·弗洛姆的理论出发点上。他说,孤寂感是每种恐惧的根源。“对人来说最大的需要就是克服他的孤独感和摆脱孤独的监禁。”“如果他不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同他人或周围世界结合在一起,他就会疯狂。”
关于爱情的理论书籍,弗洛姆的《爱的艺术》是难以逾越的高峰,看上去他是普遍性地探讨爱情对任何社会形态下的人的意义以及自救之道,但每一句话语都指向60多年前的当下,以及现在的当下。
几天前,还不知道要写这篇文章,我正好和一位朋友谈到了《爱的艺术》。朋友提到了弗洛姆会不会过时的问题,毕竟距离出版时间已经过去60多年。
我很肯定地说,不会,随着时间推移反而会更加验证他的正确性。弗洛姆是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代表性人物,他在著作《逃避自由》《健全的社会》以及《爱的艺术》中呈现的思想,事实上是在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基础上的进一步深化与拓展。
异化理论非但从未过时,反而从原本主要集中于工业领域溢出到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今天我们每一个人,几乎都无可避免地在用尽所能地做着反对自己的事情,把自己的劳动对象和成果转变为支配自己、让自己身不由己的力量。
他紧接着的分析,暗合了我自己的观察和思考:“我在这里没有必要强调我并不反对男女平等;但在争取男女平等方面取得的一些积极成果不应该遮住我们的眼目。妇女之所以与男子平等,是因为男女之间的差别消失了……性别的两极消失了,以这两极为基础的性爱也随之消失了。”
事实上,任何事物的发展都依赖差别,差别产生“三人行必有我师”的动力。爱情也一样,两个人之间产生真实的吸引力,是彼此承认对方身上具有某种我所缺乏并让我陶醉的品质—所谓魅力,这其实就是弗洛姆所说的“内心的生命力”。然而现代社会男女从内到外被社会现实所规训出来的枯燥的相似性,让爱情的火花更難迸发出来,同时也更容易彼此厌倦。
外患之不存
如果人们更难从对方身上找到魅力,感受到“有生命力的内心”,就会更多地转向自己,表现为一种自恋,从而加倍地相互排斥。
逻辑分析让我觉察到,在追星的青年男女当中很可能存在更大比例的单身者。我不掌握这种专门的统计数据,即便有可能也不可靠,但在搜索引擎上发现,“为什么追星女孩大多单身”这个题目占满了屏幕,大约也算一种弱佐证。追星实际上就是一种自恋的行为,通过树立一个想象的、虚拟的标准,来告诉身边真实的人自己有现实中不存在的高要求—事实上在明星身上也不存在。
追星大致上也可算是纵欲替代的一种,因为它被商业娱乐机制所撬动。越是自恋的人,就越感受不到真实的自由恋爱世界里存在的威胁,而沉溺在一种虚幻的自信当中。自由恋爱的对接变得越发艰难,其中一个原因正是因为人们感受不到存在“外患”。
外患会加强内部团结,一旦外患消失,内部矛盾就会凸显,这是规律。对一个共同体如此,对一对恋人也是如此。
爱与不爱都太轻易,因为它有太多的替代品来让自己虚假地远离孤寂。一句网络上的戏谑性话语其实很有概括力:为什么谈恋爱,手机和电脑不好玩吗?
自由,在什么情况下才真正显得宝贵?答案是:当社会上存在普遍的不自由的时候。正因如此,我们所熟知的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都产生在恋爱不自由的时代。焦仲卿与刘兰芝,梁山伯与祝英台,崔莺莺与张君瑞,杜丽娘与柳梦梅,白娘子与许仙,牛郎与织女,瓦伦丁与典狱长的女儿,罗密欧与朱丽叶……
在不自由的情况下,自由的爱情就具有一种强大的自我实现的冲动。所以那些经典爱情故事,感人之处往往不是爱情本身,而是其抗争性。
当自由变为一种日常的时候,抗争不再必要,爱情的神圣感也就随之下降。而人们因为自恋而自信,为了实现爱情而去解决一切障碍的冲动,为了维系爱情而去付出更大努力的意愿,也会跟着削弱。举一个现实的例子,两地分居的恋人可能会强韧地相爱,但当他们终于会合于一地之后,却可能很快就分开。更普遍的情况是,没能遇到一个合适的对象,那就等待;短时间的相处之后发现彼此某些生活习惯不融合,那就放弃;结合之后感觉一些性格、行为需要协调,而协调有一定难度,那就散伙。
我们常常听到有年轻男女会说自己“不相信爱情”,除了少数遇到骗子的情形,多数情况下就是因为现代爱情太脆弱,而人们爱与不爱都太轻易,因为它有太多的替代品来让自己虚假地远离孤寂。一句网络上的戏谑性话语其实很有概括力:为什么谈恋爱,手机和电脑不好玩吗?
我想,有必要再强调一下自己绝不反对自由恋爱的立场,但同样也要重申,在其他社会现实的作用下,自由恋爱越来越无法解决问题,甚至成为问题的组成部分。由父母代理的局部挑战自由恋爱的相亲角,就是因此而生。
我也不鄙视曾经存在千年的包办婚姻,因为那并不是想象中的地狱。战争与天灾必定是地狱,但在当时被视为正常的社会生活不可能是,就像今天人们不恋爱也不会身陷地狱一样。归根到底,人都有嵌入某种秩序从而让自己不孤寂、不恐惧的需求,并且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嵌入方式。
尽管极其艰难,但还是祝福当下的人们能回到弗洛姆,重拾爱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