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人的爱情
2020-02-10董可馨
董可馨
爱情是现代人的宗教。
所谓宗教,大抵要叫人为之痴狂地信。爱情的信一如宗教的信,不必被说服,根植于本能。
只不过宗教可以组织化,爱情却须以自由个体的形式进行。
自由的现代人,解放了观念,走出了家族,突破了身份的限制,解决了空间的制约。一个曾经遍布爱情界限的世界变成了一个充满爱情可能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前所未有。
于是乎,在公共场域,当代的娱乐生活,约等于看偶像谈恋爱,以及幻想和偶像谈恋爱。偶像的分合故事,足以让互联网平台陷入瘫痪。
在私人空间,“前任”“劈腿”“异地恋”,已是见怪不怪、生活常态,“耽美”“SM”“开放式关系”,不断拓宽爱情关系的观念边界。
看起来,比起上一辈,这一代人的爱情更加包容和开放,可另一面是,精神控制令人咋舌、规模化的PUA愈演愈烈、相亲大战剪不断理还乱。
似乎,爱情成了这代人最容易的事,也是最难的事。
爱最大
让我们先回到原点。什么是爱情?
三毛有句话,“爱情有如佛家的禅,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
纵如此,文人墨客的书写鲜少绕过爱。印度裔英国作家萨曼·鲁西迪在《摩尔人的最后叹息》中,对陷入爱情的状态作过此番描述:我努力把无爱视为傲慢,因为除了没有爱的人,谁能相信自己是完整的,全知全能的?要爱,就会失去全知全能的本领。我们坠入爱河的时候,都是无知的,因为这是一种堕落,我们闭上自己的眼睛,从悬崖纵身跃下,希望能来一个软着陆。但我还是告诉自己,若没有那纵身一跃,任何人都不会有生命。这一跃,就是出生,即便它以死亡告终。
如今,恋爱的正当无可辩驳,婚姻的必须却需要论证。《奇葩说》把“两个人相爱却恐婚”作为辩题搬上辩台,这在过去简直无法想象。
以上这段,可算是对爱情之不可描述的最佳描述之一。
作为一种个人体验的爱情古往今来都一样。激情之爱是狂喜,是嫉妒,是憧憬,是愿与对方虚度时光,是想触碰又收回手。所以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观众不分中西,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恋可以跨越时空。
但作为一种社会观念的爱情,一直在变化。
与谁相爱?如何相爱?
按弗洛伊德的讲法,无论中西,在爱这件事上,现代人与古代人完全不同。现代人所在意的,是性对象,也即谁能与我共度一生。而古人所崇拜的,是性冲动和性能力,性对象并不重要。
可举一例:在古代没有同性恋的概念,中国皇帝多男宠,同性之爱在古希腊既普遍又正当。这是爱情的古今之变。
在我们所熟悉的现代版本中,爱情太理所应当了,以至于我们也忘了,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爱情从来不是必需品。
向20世纪60年代的人询问生活中如何表达“我爱你”?答曰:不表达。这是保守时代的羞涩含蓄,再往前追溯呢?大概同样。过去人的生活以家为中心,家即是家族,而非家庭,在这种大型亲族共同体中,爱情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所谓门当户对,婚姻匹配的一切条件里,唯独不会考虑爱情。
爱情不讲“当对”,没有理由,一旦讲起理由,那便是要谈婚论嫁了。所以婚姻,要么与爱情无关,要么扭曲爱情。
在婚姻与爱情这种“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关系里,谁占了上风,便要以另一方的让步为代价。在婚姻还是神圣的必须的年代,舍弃爱情是必然操作,但当自由开始拓展,恋爱唱起主角,爱情分走了婚姻的神性,作出让步的一方也就要改变了。
王小波在《红拂夜奔》里借王二之口如是说:有数不清的人告诉我,该结婚了。这当然是件重要的事,提醒得对。不管谁说起这个话题,我总是很认真地回答说:我不想结婚。我想这解释得够明白了,但是他们却不满意。
继承这精神衣钵的当代人,谁不坚称婚恋自由是人权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呢。
认定“所有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的时代离开得并不久,纯粹奔着谈恋爱而谈恋爱去的历史也很短,但就是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完成了神奇的转换。如今,恋爱的正当无可辩驳,婚姻的必须却需要论证。《奇葩说》把“两个人相爱却恐婚”作为辩题搬上辩台,这在过去简直无法想象。
当人们引用“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时,是在哀悼爱情,并非惋惜婚姻。流行的歌曲、偶像剧,也不会把人强扭进婚姻之中。人们想方设法地相爱,却绝口不提结婚。一旦结婚,定是剧终。
所以爱情在今天所展现出来的面貌,既是熟悉的,又是崭新的。
爱太难
如下事实已经得到研究支持:最近这些年,我们国家结婚总人数与结婚率逐年走低,离婚总人数和离婚率逐年升高。因果关系当然很复杂,但可以大致梳理出一条简单的理解:这是婚姻和爱情分开后的结果,也可以用来解释爱情如何与婚姻日益分开。
我们已经很熟悉速食爱情、单身社会这样的流行概念,它就是当下的社会、当下的生活。在这样的概括中,大体可以看到如今的年轻人正在面临着什么:他们恋爱得自由而困难。
在《十三邀》项飙接受采访的那一期,他说出了一個令自己惊讶的观察。与他同代(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人,早已接受了自由恋爱的观念,并且身体力行,坚持爱情完全是自己的事,耻于让父母帮着相亲。没想到如今的潮流逆转而动,相亲角和相亲节目如此盛行。江苏卫视的相亲节目《新相亲大会》,直接把父母搬上了台,父母先于子女见到嘉宾,牢牢掌握着把关权。真不知年轻一代是更保守了,还是更看得开了。
这当然不只是观念层面的问题,年轻人很难,这个社会的生存环境对结婚也很不友好。一部法律的修订,一项政策的出台,都可能对婚恋关系产生不小的影响。
项飙提出了一个概念:“附近的消失”。大意是说,现在的国人对自己周边的现实世界越来越没有一种沉浸进去的愿望或能力。整个社会的发展趋势,也是在“消灭附近”,一切生活内容皆可网上完成。快捷的生活和快速的变化冲刷着人际连接,把人与人之间强连接变成弱连接,马不停蹄又把弱连接斩断。
所以这不只是一个恋爱越来越难的时代,而是与所有人发展并维系亲密关系都变得越来越难的时代。点赞之交已难维持,异地恋更是危险。
这是现代人的“自由两难”处境。它的一体两面是:更多的可能性,更低的稳定率。
自由的恋爱世界里,进入恋爱关系的成本和风险的确变低,所以匹配的效率相应提高,但也因此,人的承诺感降低,既然可以自由出入,那么不行就换,何必花成本和耐心来维系。
所以我们看到,越来越多的人,难以维持长期稳定的恋爱关系,又或者表现得对爱情无欲无求。他们以不能恋爱伪装成不想恋爱,或以不想恋爱伪装为不能恋爱,无论哪种,结果都一样:没有恋爱。
但爱是人的本能啊。所以新的趋势出现了,高科技介入进来,试图帮人来解决爱的问题。
我曾看到一款远程接吻器的发明,可以模拟出接吻的体验,帮助相隔两地的恋人维系爱的感觉。还有VR,也在试着解决单身群体无人可接吻的问题,为使用者模拟出心仪的对象,使之在幻想的世界里你侬我侬。国内有些城市也出现了性爱娃娃体验店,同样不失人性关怀。
在想象未来的科幻电影《银翼杀手》和《她》中,主角也已放弃真人,转而与AI恋爱,止孤独之渴。
无论社会如何演进,爱的需求没有消失,它是人类永远的阿喀琉斯之踵。
爱的真相
爱的需求永恒,自由地爱让爱情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可能性。很多新鲜的爱情尝试出现,它们围绕解决爱的多样性需求而生,各种更开放、更包容的爱情观念被接受。
但依然很难准确描摹出这代人的爱情观的清晰面貌,与上一代人相比,这一代人的爱情,怎么变化、何种模样,我们的判断大多基于来自自己生活圈层的经验。不过有一个词用来形容比较合适,即现在已是分众的时代。
就像如今各混各的圈子,互不认识,各自安好,对爱情与性的不同理解与偏好,大概也割开了不同群体,形成了各种圈子。
一友人与我论起最近娱乐圈某某明星公开恋爱,某某分手,某某又如何,仿佛与之身处不同世界。更有些耽美的圈子、小众癖好的圈子,圈外人不解,圈内人自得其乐。毋庸置疑,如今的年轻人,分化得更厉害了。
这不只是一个恋爱越来越难的时代,而是与所有人发展并维系亲密关系都变得越来越难的时代。
分众的存在,意味着多元的存在,而多元的存在,使一些人惧怕,随之伴生出很多担忧。性学中有一种性的滑坡理论,说出了一些人的担心:你主张单身,可如果都单身,人类怎么繁衍?你要求给同性恋权利,会不会鼓励社会的同性倾向,那是不是就乱套了?类似由此通过无限推论生发出大量想象式担忧。
可以看到在现在的中国社会,开放与保守同在,包容与封闭共存,各种对待爱情与婚恋的态度并立,有些已然形成的潮流甚至相反。
试举几例。
偶像剧影响并反映了当代年轻人的恋爱观,以此作为切口可以得到一些有趣的观察。
偶像剧的标准配置是什么?一生只爱一个好。
最近很火的台剧《想见你》,在剧情上做得很扎实,相当吸引人,内核依然是穿越时空的专情爱恋:从小孩子起,我们就是命中注定的一对,不管交错多少时空,你都是我所认定的唯一。
更多的大陆偶像剧,把这种模式演绎得更简单。在霸道总裁爱上我的套路里,遵循着自始至终的专一和至死不渝的深情。从与此伴生的微博舆论场可以看到,被认为更能接受多样性的许多当代年轻人骨子里也还恪守着从一而终的信条。
笃信唯一的真爱,这没什么,但一种口味的糖吃得多了,难免觉得天下的糖都该是这种味道。所以一种当代奇观产生了,如今成了一个盛产所谓“绿茶婊”“玛丽苏”“大猪蹄子”的时代,何书桓也在这一代人嘴里被骂成了渣男。
某些女明星移情别恋,或是与男友分手、与丈夫离婚,评论更是不堪入目,叫人怀疑自己還生活在封建礼教正盛的时代里。
国内专注于性研究的学者黄盈盈表达过这种观点:性议题并没有走向更开放的讨论,“在一个看似对性更开放与包容的时代,我们关于性的表达反而走向了极度的单一”。
如她所说,谈论性的快乐,是抑制性暴力的重要途径。但性议题与爱情关系的讨论,正表现出一些切割、简化、站队、拒绝复杂性的倾向。
该为此担忧吗?我想,现实迟早会教给人:复杂性才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