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家长式南方社会的乌托邦想象
——论《掠夺者》的政治无意识
2020-02-10林长洋杨志昊
林长洋,杨志昊
(1.井冈山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西 吉安 343009;2.江西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江西 南昌 330045)
《掠夺者》(The Reivers,1962) 是美国著名现代作家威廉·福克纳生前创作的最后一部小说。相比文学界公认的福氏艺术经典作品如 《喧哗与骚动》《押沙龙,押沙龙!》,这部小说得到的关注很少。国内外学界现有的研究大多将该作品视为一部成长小说,重点关注福克纳对新一代南方青年走出历史阴影、 成为社会栋梁的期望,[1](P110)[2](P337)或者将其当作家庭小说的收官之作,讨论福克纳对于南方传统价值观传承变迁的基本态度。[3](P358)然而,这些研究没有注意到《掠夺者》的另一层重要意义,即它是福克纳摆脱历史与现实、南方身份与美国身份的纠缠后,基于自身对南方社会变迁毕生观察而做出的对南方社会未来状态的判断,它也是福克纳在现代变革无法逆转的情况下,试图在南方传统道德观念与现代工商文明之间寻求妥协的思考,其中包含着他对南方共同体的未来命运的心底呐喊。相较于福克纳早期小说,《掠夺者》中旧贵族青年人物从阴郁绝望的精神瘫痪状态摆脱出来,重新转变为拯救者的角色。旧贵族与穷白人等底层人物之间的关系由矛盾对立到相互合作,这反映出福克纳创作生涯晚年对于南方社会现代变革的微妙态度转变,以及他对南方经济政治利益格局调整及意识形态兴替的某些新判断。该小说折射出福克纳创作生涯后期相较早期的政治态度哪些变化与不变,以及其背后的深层社会历史原因。它们可以启发我们在对福克纳意识形态作一般立场的判断基础上,更精细全面地了解其创作生涯晚期的思想面貌和艺术创作主旨,因而值得深入探讨。
对此,当代美国新马克思主义评论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逊(Fredric Jameson)的“历史化”阐释方法颇为适用。詹姆逊在其理论巨著《政治无意识》中指出,文学是对群体命运的象征性沉思,它试图在艺术想象中为现实矛盾找到解决的方法,其中必定渗透着被压抑因而未曾得到叙述的深层历史即政治无意识,并且投射着群体的政治欲望。[4](P79)因此,文学阐释需要包容社会历史、阶级(群体)话语和文学叙事三重视域,通过解读文学叙事中的“症状”,追溯叙事中被压抑的“未被说出的历史”,发掘叙事中潜藏的群体政治欲望。本文即以詹姆逊提出的文学、阶级和社会历史分析视域为方法论框架,梳理小说《掠夺者》对南方社会群体命运的思考,继而从二十世纪上叶南方社会现代变迁的社会历史背景出发,结合作家所属社会群体在社会变迁中的地位升降起落,探讨小说中投射出的群体政治欲望。
一、对传统社会权威瓦解的忧虑
在福克纳成长的二十世纪初,美国南方社会的主流价值观仍是旧南方延续下来的家长主义意识形态。根据库珀和特里尔编《美国南方史》的解释,旧南方在地理上指内战前保持奴隶制并在内战期间脱离联邦的11个州,在时间上指上承殖民时代下至 1861 年美国内战爆发的时期。[5](P207)自十六世纪末起,南方逐渐建立起种植园农业经济体系,积攒了财富的少数早期移民和欧洲流亡贵族在当地购地置产,成为种植园主。一些无法支付移民费用的欧洲穷苦白人以及大批被强掠而来的黑人则沦为社会底层。南方种植园主们虽然人数不多,但拥有巨额财富,掌控了当地的政治经济命脉。为了替本阶层占据南方社会顶层地位辩护,巩固自身的政治统治和维护群体的根本经济利益,他们制造了以身份差别为理论基础的“家长主义”意识形态。根据这种观念,南方是和谐大家庭,每个人都根据自身的道德品质和能力智慧在社会等级中占据对应的位置,人们由此得以保持自我的心灵平静以及建立和谐的人际关系。种植园主、商人、律师等群体构成的旧南方“贵族”群体是南方的“家长”。出身于旧贵族家庭的福克纳自小受到家长主义的熏陶,这种思想“即使没有流淌在福克纳的血液里,显然也在他头脑的语言里,它当然深深地影响了他对自身和世界的看法”。[6](P37)因此,目睹工商文明在南方扎根、传统价值观不断受到侵蚀、“旧贵族”社会权威日渐削弱,福克纳坚定地认为这种变化是难以容忍的堕落。为此,他先后创作了《圣殿》《斯诺普斯三部曲》等道德色彩浓厚的作品,揭示现代工商文明给南方社会带来的破坏,并苦苦思索这种境况的改变之道。在他创作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掠夺者》中,福克纳试图为这一个问题找到解决方案。
在福克纳看来,传统权威的瓦解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南方不同社会群体的经济地位变动。
在内战以前的旧南方,“旧贵族”群体践行和维护着传统道德观,他们拥有“家长”的意识和权威,对黑人和穷白人等下层群体提供帮助和保护,同时对他们进行道德和智识教育,由此保证南方社会体系的长期稳定。然而,在南方社会现代变革的过程中,旧贵族群体对新产业、新技术和新知识持排斥或轻慢态度,经济地位逐渐下降,导致他们权威逐渐受到削弱和稀释,原先依附于他们的某些黑人或穷白人却因顺应变革反而扩大了经济和政治自由,日益以自己的利益判断而行事。对于下层社会群体能否在缺乏上层精英指引情况下,恰当行使自己的自由和权利,福克纳表达出深切疑虑。小说中穷白人车夫霍根贝克与卢修斯的祖父(“家长”)之间的“战争”就是这种疑虑的一个直接反映。当卢修斯的祖父将全镇第一辆汽车闭锁并闲置在仓库内时,霍根贝克以自己对汽车驾驶和保养的知识为武器,经过与后者的一番较量,最后成为汽车的实际控制人,在汽车的保管和使用上获得了相对的自主权。然而,失去权威监管的霍根贝克开始惹是生非,在管理汽车期间经常与其他下人发生矛盾乃至暴力冲突。当卢修斯的祖父外出吊丧之际,无法阻遏情欲冲动的霍根贝克决定偷偷驾车去孟菲斯与其情人妓女科丽幽会,由此引发了丢车、盗马等一系列风波。为了逃避“家长”的责罚,霍根贝克利用卢修斯对汽车驾驶的兴趣,诱骗卢修斯参加这趟旅程,将年仅十一岁的卢修斯卷入了道德和是非的漩涡。霍根贝克的表现说明,当传统权威缺位时,这些“道德不够成熟”的人可能会滥用自己新获得的自由,不仅造成他们自身利益受损,还让跟他们生活密切相关的人物处于道德和法律风险之中。
霍根贝克与卢修斯等人的孟菲斯之旅反映出传统权威瓦解后的社会混乱状态。随着旧贵族权威的式微,建立于南方传统价值观基础之上的行为准则逐渐失去其一言九鼎的效用,难以再承担核心的导引和规范作用。社会结构发生碎裂、移动,从而为混乱和野蛮打开缺口。在途经地狱溪沼泽的路上,汽车遇到了通过拉汽车过泥坑大获其利的穷白人。这个穷白人不仅有故意堆高淤泥牟利的嫌疑,还毫不顾忌公平正义的基本准则,出尔反尔,随意按照有利于己方的规则收钱。面对这个穷白人的敲诈,霍根贝克拥有的现代专业知识和小聪明毫无用处,被迫付出巨大的代价。这一事件提示南方社会未来可能出现的黯淡前景,即随着旧贵族群体的传统权威受到稀释,传统价值观的影响力也相应下降,许多心思狡诈的穷白人趁机将自己不道德的做法上升为新规则,为自己的贪婪行径披上一件貌似公平合理的外衣,并试图将其合法化、自然化,从而长期地稳固下来。透过卢修斯等人的遭遇,小说在此提醒人们,传统权威的消解导致无序世界,它带来的道德崩坏无法用物质文明或科技文明来解决。混乱而野蛮的现实就像布满淤泥的沼泽,无法为建立现代背景下的和谐南方社会提供坚实的基础,反而是实现这一目标的巨大障碍。唯有消除这种混乱和野蛮,才能顺利达到彼岸。在结束这段坎坷旅程之际,卢修斯感慨万千地说:“也许洗去地狱溪的淤泥,我们才配享用文明城市的舒适环境”。[7](P92)
传统权威瓦解还导致另一个恶果,即社会解体和人际关系的断裂。随着现代工商文明的深入,个人似乎获得了解放,成为“自由”的分子。然而,在卢修斯对孟菲斯城乡的近距离观察中,这种自由恶化了底层群体的生存环境。以黑人博博、妓女科丽为代表的下层人物从乡下来到城市,希望追求更美好的生活,却要忍受沉重的压榨,或者落入恶棍的欺诈圈套而欲诉无门,往往只能在“这个他乡异域以自我毁灭的方式艰难谋生”。[7](P113)在他们的沉沦轨迹中充满着冰冷的利益算计,没有“家长”向他们提供引导、建议或者监督,也很少有人提供保护和帮助。通过底层人物的遭遇,小说对现代工商文明的思想基础——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作出反驳。自由主义者宣称,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自治的,应该为自己的行为和境遇负责,上层精英个人没有对他们进行教育、监管或保护的义务。科丽等下层人物的遭遇揭示出自由资本主义的重大弊端:它忽视了“自由”光环下的事实不平等,把个人的困境看作自身不够努力的结果,缺乏人道关怀,同时将经济成功当成个人追求的主要目标,让人际关系变成冰冷的物质关系,牺牲人们对了伦理、良心和责任感的关注。卢修斯甚至以直白的语言道出问题实质:“宪法赋予了不可剥夺的自由意志和个人雄心的权利,正是这些权利将我们这个国家弄成现在这个样子”。[7](P215)小说中“自由民主”的政治制度也同样令人失望。自由主义者认为,由普通民众通过正当程序选举出的民意机构能够看护其公民,不必再假手于所谓“上层精英的智慧”。但小说表明,失去了传统道德标准的筛选机制,大众往往只凭借个人好恶和利益动机选出自己偏好的官员,所选的人物良莠不齐,实质上难以促进社会的公平,甚至还让有些人借机满足自己卑劣的欲望。在卢修斯等人停留期间,帕夏姆镇的警察布奇不但对众人百般刁难,还滥用权力要挟科丽小姐与他发生性关系。由此,福克纳告诉南方人:传统权威瓦解带来的“自由”存在许多负面效果,如果放任其蔓延,很可能给拥有大批弱势群体的南方社会带来灾难。它不能为克服现代变革中产生的混乱和野蛮提供答案,也无法为构建充满人道关怀的现代南方社会提供指引。
二、对旧贵族后裔树立道德权威的冀望
作为出身旧贵族家庭的作家,福克纳对这种境况忧心如焚。他认为,扭转权威瓦解带来的堕落,重新树立传统价值观的领导地位,是作为“南方家长”的旧贵族群体难以逃避的责任。福克纳将这份责任赋予了主人公卢修斯。作为旧贵族群体的成员,卢修斯自小就接受旧贵族“家庭意识形态机器”的熏陶,耳濡目染祖父关于“精英责任”的观念和话语,崇尚“绅士的道德准则”,相信“绅士什么都能承受,绅士能直面任何事情”。[7](P302)在南方,绅士一词 “不仅意味着高人一等的社会地位……更意味着责任”。[8](P302)立志成为绅士的卢修斯因此有了直面现实问题、维护道德准则的效力的勇气。
在小说中,精英责任意识让卢修斯始终保持道德自律,从而为他抵御诱惑、清正自许提供了精神力量。在跟随霍根贝克驱车前往孟菲斯途中,他意识到“在我们两个受到诅咒无法自拔的人当中,我是头领,我是老板,我是主子”。[7](P53)这种意识提醒卢修斯,他是天生的贵族,尽管只有十一岁,但应比成年的霍根贝克更具备优秀的品质和能力,注定要承担更大的社会责任,这种责任与生俱来,无法被抛弃或消除。因此,他不能任由霍根贝克牵引自己去体验 “非德行”带来的 “浮士德般的激情”。相反,他要在喧嚣混杂的世界中保持道德原则和贵族气度,以行动表明 “高贵者有高贵的品质”,最终引导事件回归秩序的正轨中。在这种责任意识驱动下,他设法带领一行人顺利完成困难重重的旅途,在孟菲斯城抵制住饮酒的诱惑,诚恳礼貌地对待社会地位低下的妓女,展现出南方绅士具有的诚实、守信、稳重等美德,通过“贵人应有的高贵行为”获得众人的尊重。作为结果,霍根贝克不敢再视他为可以任意对待的孩子,妓女科丽从他的正直人格中看到希望的亮色,因而视他为可咨询、可依靠和可信赖的人物。
另一方面,精英责任意识感召下,卢修斯产生了维护道德权威的侠义精神。在南方历史上,旧贵族长期以自身品德高尚作为本群体占据南方社会主导地位的理据。当这种传统道德的权威地位遭遇挑战时,自诩为“家长”和社区秩序的维护者的贵族群体往往会压制与之相冲突的意识形态,甚至采用“强制”手段制裁敌对的人物,以免本群体主导地位瓦解的风险。因此,在小说中,面对“穷白人”有违传统道德的行为,卢修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对抗。当穷白人奥蒂斯吹嘘自己安排男人偷窥自己的亲姑姑(妓女科丽)接客而大发其财时,卢修斯与其发生了激烈冲突,连手被后者用刀割伤也浑然不觉。卢修斯做出强烈反应的根本逻辑是,奥蒂斯的行为不是个别人的自私行为,而是所有将人视为欲望物化对象以达到私欲满足的卑劣行为的代表。它不仅反映膨胀的欲望对南方传统道德的无视和嘲弄,更折射出工商文明所筑基的功利主义思想对南方传统价值观的侵蚀。一旦这种思想蔓延成为群体的生存准则时,整个社会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因此,他对奥蒂斯的暴力打击,其意义不仅是挫败一起卑劣的事件,更是捍卫南方传统道德“关心人、尊重人”的人道主义精神。
这些道德垂范帮助卢修斯树立了自己的权威。卢修斯奋不顾身的侠义之举让饱尝社会酸楚的妓女科丽感到温暖,增添了勇气,让她明白面对社会的邪恶时自己“可以作出选择,可以说‘不’”。她对卢修斯说:“今后再也不是我的错了。这是我向你做的保证。……你必须接受我的保证”。[7](P160)科丽的话意味着她从人格和权利被剥夺的客体状态中苏醒,重新成为会思考、能自由决定自己生存状态的主体,并在心里承认卢修斯的精英——家长地位,把他当成自己在道德上的监护人,希望在他的引导下摆脱现在的堕落生活,追求一种简朴而有尊严的未来。由此,在同情和保护弱势人群的过程中,卢修斯逐渐成熟起来,开始具有了作为“家长”的真正资格。他的成长表露出作者的一种希望:拥有“仁爱、怜悯、同情”美德的旧贵族后裔真心地关心下层阶级,帮助后者摆脱被异化的状态,让他们恢复被遮蔽的本真之心并作出富有道德感的选择,同时获得他们的信任,确立他们对南方传统意识形态的认同。
三、对重建“家长主义”秩序的乌托邦想象
在传统的“南方大家庭”话语中,旧贵族等上层精英与穷白人和黑人等下层群体构成相互妥协和相互平衡的关系:前者为后者提供物质帮助和人身庇护,作为回报,后者接受前者的领导地位,遵从后者制定的价值观念和社会规则。[9](Pxvii-xviii)就此而言,旧贵族享有的“领导地位”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意大利共产党理论家葛兰西所言的 “文化霸权”。葛兰西认为,一个社会集团要建立相对其他群体的文化霸权,就必须获得其他群体的认同,而获得认同的根本途径在于通过本集团成员的 “分子式”努力而增进盟友的利益。[10](P59)
“审美或叙事形式的生产是自身独立的意识形态行为,其功能就是为不可解决的社会矛盾发明想象的或形式的‘解决办法’”。[4](P79)福克纳在《掠夺者》中书写卢修斯的成长经历,并非旨在讨论青年的个人道德提升或心智成熟,而是探讨如何通过这些“分子”的富有责任感的行为,给予“家庭成员”照顾和庇护,从而获得后者自发的认同,重建旧贵族后裔领导下的“南方大家庭”,对“礼崩乐坏”的新南方社会进行纠偏。
在小说中,霍根贝克开来的汽车被黑人耐德拿去帮人抵债。事件发生后,卢修斯曾有机会返回家中,但最终还是决定与霍根贝克及黑人耐德共同进退,冒险用盗来的马匹参加赛马赢回汽车,因为自己是“挡在布恩和耐德与祖父的怒火(即使不是他叫来的警察)之间的最后一块挡箭牌”。[7](P230)换言之,在这些人组成的“大家庭”中,卢修斯尽管年龄幼小,但肩负“家长”的角色,必须给耐德和霍根贝克等人提供庇护。后两人的阶级、种族以及经济、教育和文化状况决定了他们在南方社会的根本弱势地位。加上他们盗马的事实,一旦落入警察等公权力机构的控制下,他们很可能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此外,赛马的赌博性质也意味着不确定性,一旦失手就需要付出巨大的金钱代价乃至失去人身自由。因此,在赛马不顺、耐德和霍根贝克等人被捕入狱等一系列逆境中,卢修斯展示出勇气、同情和牺牲,坚持完成比赛,直到祖父介入让事件得到解决。尽管卢修斯自己因为说谎、盗马、赌博等“恶行”付出代价,但让耐德和霍根贝克避免可能的悲惨命运,帮助他们回归到温暖的家即传统秩序中,自己也成为他们认同的年轻的“家长”。
葛兰西认为,赢得大众认同的社会集团,通常能够对社会生活总体方向施加影响,使大众接受一定的道德观念。[10](P12-14)在小说中,卢修斯的“家长”地位巩固了下层群体对南方传统道德的认同。在卢修斯的影响下,他们也做出富有道德感的举动。科丽承受身心受创和生活希望破灭的精神压力,违心地与坏警察布奇发生性关系,从监狱里救出耐德和霍根贝克,帮助他们如期完成赛马比赛。霍根贝克目睹科丽的变化,认识到她拥有的纯真心灵,对她产生了深刻的情感和敬意,并从其自我牺牲中反观到自己在道德上的缺点。霍根贝克还从卢修斯帮助科丽的侠义之举中认识到道德行为蕴含的精神力量,决定娶科丽为妻并与她共同开创新的生活,保护她免受他人的侵害或侮辱,用自己的力量给予她生活的希望。他对卢修斯说:“你为了保护她可以赤手空拳地面对刀子,我凭什么就不能娶她?难道我已过十一岁的年纪,就不能像你那样优秀吗? ”[7](P299)
在小说结尾,霍根贝克与科丽共组了家庭,并将他们的新生婴儿取名为 “卢修斯·霍根贝克”。[7](P305)这是一个极具符号意义的动作,它喻示霍根贝克下层社会的成员愿意通过“卢修斯”这个贵族符号,联通这个符号所彰显的传统道德品质,接受和传承塑造了那些品质的传统价值观。小说通过这个情节表达一种前景:旧贵族的传统道德观念一旦在下层群体中播下种子,它就会在后者群体中自发地萌芽、生长和成熟,最终在现代社会体制下传播至全社会,从而帮助南方社会重建家长主义的道德秩序,避免现代工商文明和功利主义造成的社会混乱。
四、结语
《掠夺者》是福克纳对内战后新南方社会现状的一种文化反动,它反映了旧贵族群体“关于历史和现实的集体思考和集体幻想”。[4](P34)通过创造具有家长主义思想的人物卢修斯,福克纳冀望旧贵族后裔在南方现代化的高潮来临之际,勇敢地承受现代社会的洗礼,超越对变革的本能恐惧和抗拒,正视已经发生的社会变革现实,用精英的仁慈和智慧对现代变革进行纠偏。
福克纳提出的纠偏措施是道德和文化的纠偏。在无法逆转工商文明渗透南方的现状的情况下,福克纳冀望旧贵族后裔发挥道德和文化优势,赢得下层群体的认同。在他的构想中,旧贵族的后裔角色类似于葛兰西所言的 “有机知识分子”[10](P10),他们不是以系统的、有组织的行为来改变南方社会面貌,而是通过个人的“分子式”努力,潜移默化地展现传统道德和价值观的温暖,在市民社会层面发挥影响力,为他们重新站立在南方社会的巅峰积蓄力量,带领南方重建充满温情的人道社会。这是一种徐徐图之的改良设计。
福克纳试图以精英责任和道德提升纠正现代工商文明造成的人的异化和道德退化,从一般的人性改良而言是切中要害的,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然而,这种意识形态又带有明显的等级制痕迹。福克纳一方面希望穷白人和黑人等南方下层阶级能够接受旧贵族群体提倡的价值观,另一方面又希望下层阶级继续停留在原有的经济地位上。这实际上是试图以分裂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关系来维持一个静止稳定的社会结构。要用它来应对一个经济格局剧烈调整、下层阶级不断向上流动、平等和民主思想日益占据主导地位的现代南方社会形态,这在现实社会历史条件下是很难实现的。对此,学者克文·拉里的评论可谓一语中的,他写道:“福克纳的政治无意识,归根结底来说,呈现的是一个不可能的世界。它隐藏了笼罩在约克纳帕塔法世界上的统治与压迫体系。福克纳从未与他对这一体系所要求的等级区分和家长主义的忠诚划清界限,从这一角度而言,他的社会愿景是高度保守的”。[6](P45)就此而言,《掠夺者》只是作家为现实无法解决的社会矛盾寻找的想象性解决方案,是他在文本世界里为自己心中珍爱的南方构建的最后一块“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