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水伦理探寻人水和谐之道
2020-02-09文陈辑王芳丽
◎ | 文陈 进 编 | 辑王芳丽
岷江 摄影/图虫创意
人水和谐,不能离开人类的福祉而谈,也不能离开自然规律而谈,而应该从可持续发展角度将两者统一起来。作为河流开发利用者,应该充分认识地球水循环的客观规律,维持水循环、水环境和水生态系统的自然规律,确定水资源开发和利用的度,而且应该站在河流自然生态系统代言人的角度,充分考虑生态环境的承受能力,给予水生生物,特别是珍稀和特有物种更多的关心,维持它们基本的生存环境。在水资源利用上,应该在严格的需求管理和节约的基础上,合理地开发和利用,尽可能保护水资源,为我们的后代留下一些比较自然的河湖和干净、美丽的水域,为人类社会经济可持续发展留下空间。
从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我就一直从事三峡工程的科研工作,几乎每个月都会到工地,建设高峰时,在三峡坝河口工地我有固定的床位,一去就住上十天半个月,对能参加三峡工程建设感到无比的自豪。在2000年以前,无论走到哪里,遇到什么人,谈到从事三峡工程建设,人们总是投来羡慕的眼光,我也曾多次到国立新加坡大学和中科院力学所等国内外学术机构讲解三峡工程的功能及工程力学问题,国内外社会各界对于三峡工程给予了高度的关注。随着三峡水库蓄水发电、发挥巨大效益以后,社会舆论似乎发生了变化,人们开始担心三峡工程的环境影响问题,一些非水利专业的学者也确信多少是有些影响。为什么社会上会出现无视工程对国家经济社会重大作用,而喜欢传播质疑声音的现象?这与一些西方国家的宣传误导,人们思想多元化,科学知识普及和工程社会参与渠道不畅,以及人水和谐思想传播不够等诸多因素有关。目前长江经济带发展已经定位为“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的绿色发展之道,本文从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观点,讨论人水和谐,水资源开发利用与保护管理的关系。
溯源水伦理
伦理原意为人伦道德之理,主要指人与人相处的各种道德准则,而水伦理是人们对于水、水循环和水域(包括江河)的态度及行为准则。显然,人水和谐是水伦理的最高境界,也是我们追求的目标。
荷兰,早上的阿姆斯特丹运河景观 摄影/东方IC
古代就有一些朴素的自然伦理观,但并不是针对生态环境保护,而是源于人类生产力水平低下、敬畏自然的缘故,多数属于个人信仰或者宗教信仰。人类为了生存,不得不利用水资源,随着生产力水平逐步提高,开发利用程度也逐步增强。人类文明发展绝大部分时期都是征服自然和改造自然的历史,其思想来源于为了生存战胜自然的期望,如圣经认为:“上帝创造了人类,就是为了主宰世界,主宰其他一切生灵”,随后出现的唯心论、主观主义和人性论等也隐含以人为主的思想。伊斯兰教义也有类似的思想,认为自然界的其他事物创造是应该为人类提供服务。1600年,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John Locke)写到“人们必须从自然的束缚中走出来,征服自然是走向幸福的道路”,表达了早期欧洲主流的自然伦理观。中国从古到今也一直有“人定胜天”的“鸿鹄之志”。这些思想及行为在工业革命以前,资源与环境压力不大的时代是可以理解的,也是自然的。
最早将伦理应用于处理生态环境保护的是美国生态学家阿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1887~1948),他提出:“作为社会中的一员,应该有一种准则,限制包括对待环境等方面的行为。”到上世纪70年代后期,西方国家工业化完成以后,开始强调生态环境,各类环保组织应运而生,并广泛开展环境保护运动,传播自然主义思想,并对世界银行等国际组织产生影响,2000年以后,世界银行、亚洲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金融组织都减少了对发展中国家的水电开发投资。
人类生产和生活离不开水,世界四大文明古国分别起源于两河(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尼罗河、印度河和黄河等大河流域,这些古代文明都有与开发利用水资源相伴而生的水文化。古代文明的基本特性就是城市的出现,而城市的诞生和发展都与河流息息相关,如我国北京与永定河,上海与黄浦江、苏州河,天津与海河,武汉与长江、汉江,杭州与钱塘江、大运河和西湖,南京与秦淮河、长江,重庆与长江、嘉陵江,长沙与湘江,南昌与赣江,西安与渭河,太原与汾河,等等,这些城市都是利用附近水资源和便利的水道交通发展起来的,可以说,没有河流的开发利用,就没有现代文明。
人们对水及河流的科学认识是随着经济社会发展逐步形成的,荷兰人对于洪泛区的认识就是很好的例子。荷兰地处莱茵河、马斯河和斯凯尔特河三角洲地区,“荷兰”在日耳曼语中叫尼德兰,意为“低地之国”。从公元三世纪以来,荷兰人就不断地修堤、围垦了约7100多平方千米的土地,相当于荷兰陆地面积的五分之一,如今荷兰国土的18%是人工填海造出来的。目前荷兰四分之一的地面海拔不到1米,另有四分之一的地面高程低于海面。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他们认为过分围垦水域和湿地不仅增加了洪水的威胁,而且影响了水域生态系统的健康,于是开始有计划地退出围垦土地,留给洪水更多的通道和空间,这样令人水更加和谐。
再如,澳大利亚是一个典型的干旱缺水国家,过去将墨累达令河大部分的水权分配给农业用水户,现在澳大利亚粮食问题已经解决了,有条件进一步改善生态环境。近年来,许多专家认识到留给河流的生态水量过少,影响了可持续发展,并且认为淡水流入海洋并不是浪费,而是有利于近海生态系统,因此政府用财政资金从农业用水户中购买部分水量,留给河流足够的生态流量。
科学的水伦理观与一个国家或者地区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密切相关,温饱问题不解决,奢谈生态环境保护没有意义。目前中国进入后工业化阶段,开始强调生态文明建设和长江大保护,正是中国进入全面小康时代发展的需要。
人水和谐的认知过程
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人与自然和谐共存一直存在于道教、儒教和佛教等宗教思想中。2000多年前出现的道教,认为自然界不仅是有序的,而且也是和谐的。在自然观上,道教和儒家比较重视人与自然和谐或者统一,认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提倡“天人合一”“万物与吾一体”之说。孔子说:“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认为自然规律不能违背,故须“使民以时”,“节用而爱人”,不浪费资源。《论语·述而》记述:“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意即不得已而渔猎,不应过分,钓鱼只用钩,而不用一网打尽,射鸟而不射鸟巢里的宿鸟。孔子还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以山水寄托人的仁德智慧。《中庸》提出“赞天地之化育”,主张掌握人、物之性,行事不违人性、物性,以参与自然的生化发育过程;“上律天时,下袭水土”,强调不能违背天地自然界的客观规律;“万物并育而不相害”,指出人与万物一齐生长发育,和睦相处,各得其宜,故人不能加害于自然。
虽然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思想早就存在,但并非主流,因为当时人们没有解决温饱问题。判断一种思想是否正确应该本着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不能用现在的知识和认识水平去简单判断前人思想或者行为的对与错,看待事物也应一分为二,力求全面、系统,不能以个人好恶简单判断。
澳大利亚墨累达令河 摄影/东方IC
2002年我参加瑞典SADA举办的“流域综合管理高级培训”,其中一个项目是考察一个不享用一切现代成果按原始方式生活的家庭,并与他们一起分享用钻木取火等原始方式做的午餐。他们住的是茅棚,穿的是手工缝制的兽皮衣服,家里没有任何家用电器,这样的生活体验就像参观博物馆一样令人觉得新鲜、好奇,但要知道,选择这种生活方式的家庭即使在自然主义流行的瑞典也是极个别例子,不能代表瑞典多数人的意愿。
不可否认,大规模的森林砍伐、围湖造田、废污水直排、鱼类过度捕捞、不科学的堤坝修建和河岸利用给水生态环境系统造成了危害,举两个例子:
美国佛罗里达大沼泽(Everglades)曾经是从Okeechobee湖到佛罗里达南角长达160千米的沼泽湿地,水深从几厘米到2米,水流缓慢。该地区年平均降雨量1300毫米,雨季主要在夏季,每年六月开始涨水,到秋末开始下降。在雨季,湿地大部分被水淹没,初级和次生水生植物茂盛。春季气温高,降雨少,蒸发大,湿地水位最低。旱季许多湿地成为旱地,也常常有野火烧掉旱地植被,许多水生动物仅生活在很少水的水塘中,而鸟在陆地筑巢,吃水塘里的生物。如果干旱严重,大部分水生生物会死掉或被美洲鳄和涉水鸟吃掉。如果干旱不严重,保留下来的水生动物在雨季来后,会迅速恢复。
美国对大沼泽的开发大约持续了100多年,该地区人口从20世纪初的3万增长到90年代的500多万。为了农业开发和防洪,通往Okeechobee湖的河道被渠化,分汊和弯曲的河道变成了直河,湿地通过排水成为农田,周围湿地得不到Okeechobee湖水的补给,大片消失,生态系统处于危险之中。为了挽救这块湿地,1947年美国成立大沼泽地国家公园(The Everglades National Park),1967年开了一条渠将湖水引入湿地,但不久,洪水又成了问题,水来得太快,渠道又太窄,水塘和鸟巢都被洪水淹没,鸟类等生物栖息地损失,使涉水鸟比1870年减少了93%,美洲鳄鱼也大量减少。1983年,佛罗里达州政府和国家公园发起挽救大沼泽湿地运动,由美国陆军工程师团提出综合修复规划,2000年美国国会批准设立一个基金实施该规划,规划包括68个项目,耗资78亿美元,耗时长达36年。大规模的生态修复工程包括恢复湿地正常的水文循环和水流路径,使水流进入湿地,恢复通向湿地的多水流通道,复原弯曲河流,延长河水入海时间。同时,退田还湖,恢复植被,目前已经将10万公顷农田返还湿地,Okeechobee湖的蓄水能力得以提高;另一方面,全面控制附近农业面源污染,开展磷等营养物去除工程,改善水质,生态系统功能逐步恢复。
美国佛罗里达大沼泽 摄影/东方IC
另一个例子是岷江上游,原规划修建35座大、中型水电站,装机容量共515.87万千瓦,占岷江上游(不包括大渡河)可开发水能资源的75.16%,而且多数为引水式电站。如果规划的水电站全部修建,引水管道总长将达到131.4千米,枯水期出现脱水河将达到197.1千米,占岷江上游河道的57.97%,不仅生态流量得不到满足,而且会出现长距离、长时间的减水河段和断流河段,对河流生态环境影响很大。由于社会广泛关注,地方政府对原规划进行整改,取消了一些引水电站的开发,对于已经开发的水电站也要保证基本的生态流量下泄。
欧洲的莱茵河、泰晤士河等国际著名河流都经历过水污染、过度开发到生态环境修复的历程,并取得了明显的成效。所以,只要转变认识,坚持不懈,河流生态系统是可以修复的,目前开展的长江、黄河生态环境保护正是时代潮流,相信必然取得成功。
在保护中开发
人和生物都离不开水,人类利用水资源无可非议。由于天然来水具有季节性和不确定性,修建水库调蓄水资源为人类服务是必然之举,同样,天然来水还具有空间不均的特点,因此,修建引调水工程也是需要的。河流水能和水运资源,不仅具有经济性,还具有可再生性,是可持续利用的自然资源,开发利用水资源是人类经济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人们不能一边住在高楼之上,享受电梯、空调等舒适现代生活的同时,一边批评或者咒骂水能资源的开发利用。没有电就没有现代生活,即使对发达国家做一个统计,愿意再回到原始生活方式的人恐怕也是极少数,为大多数人谋福祉是一切国家的正常宗旨。
当然,水及水能资源的利用不可过度,以至严重损害河流生态系统,人类应该善待水、水域和水环境,尽可能保护比较自然的水文过程,试图单方面控制河流,消除洪水和干旱、利用每一米水头不仅不可能,也没有必要。洪水和干旱过程是地球特有的季风气候的结果,是自然现象,植物(包括农植物)和动物需要变化的气候和水文周期性的扰动,洪枯变化是河流演变及生态系统必需的过程和活力体现。人类为了减少洪灾和旱灾,开发水能资源,修建水利工程是正确的,但需要有个度,不能让水文过程自然现象消失,那样对生态环境不利,最终对人类也是不利的。试想一下,如果河流没有鱼类和水生植物,岸边全是硬化的护坡,全年河水都平静如湖水,缺乏水流和水位的变化,或者河流都是“笔直”的,没有弯曲,这样的河流不仅失去生态环境价值,也没有美感。
水是人类文明的一面镜子,水域的严重污染,说明流域内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不文明;洪涝灾害频繁,说明人水争地矛盾突出;珍稀和特有物种生存困难,说明人与自然不和谐;放着可再生的水能资源不利用,而大量使用化石燃料,不仅污染环境,也不可持续。
所谓人水和谐,即人与水相互依存,和谐共处,其本质是人与自然的和谐。人水和谐是可持续发展的本质特征,也是建设和谐社会的重要前提。构建人水和谐的最根本目标,是要优化人类生产、生活环境,提高生命、生活质量,这就要求我们在保障水资源对于经济社会发展支撑作用的同时,千方百计改善水资源、水环境和水生态质量,逐步恢复水域生态环境功能和综合服务功能。
我们应该改变过去单纯从技术和经济角度开发和利用水资源的模式,尝试统筹山水林田湖草相协调的空间规划,避开生态红线和重要生态环境敏感区,给各类自然保护区及野生生物留下必要的空间。目前开展的国土空间规划、生态环境保护的“三线一单”和长江大保护系列专项行动都是基于长江生态环境存在问题展开的,已经取得初步成效。相信今后的水资源开发一定会在保护的前提下科学开发,在开发中落实各项保护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