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摩崖:北宋诗人对《中兴颂碑》的多元演绎
2020-02-08
宋人周煇《清波杂志》曰 :“浯溪《中兴颂碑》,自唐至今,题咏实繁。”(1)刘永翔 :《清波杂志校注》卷八,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332页。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著录“《浯溪集》前、后、续、别四集”。(2)赵希弁 :《读书附志》卷上“地理类”,孙猛 :《郡斋读书志校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130页。清人王士禛搜集古往今来各种咏浯溪之诗,撰《浯溪考》二卷,并不断补录。(3)王士禛 :《浯溪考》二卷,清刻本,早稻田大学藏。由此可见,关于浯溪《中兴颂碑》,唐宋元明清诗人代有题咏,不胜枚举。而学界关于《中兴颂碑》的研究也不乏其人,得出不少精彩的结论。(4)较有代表性的论文,如张蜀蕙 :《谁在地景上写字——由大唐中兴颂碑探究宋代地志书写的铭刻与对话》,《师大学报:语言与文学类》(台北)2010年第2期;李贵 :《地方书写中的空间、地方与互文性——以黄庭坚书摩崖碑后为中心》,《学术月刊》2014年第3期;莫砺锋 :《论北宋末年的五首题中兴颂诗》,《社会科学战线》2016年第5期;王星 :《唐宋浯溪石刻的“中兴”话题》,《文艺研究》2019年第1期。本文拟重新考察北宋诗人的题咏对浯溪《中兴颂碑》文学、史学、金石学的多元演绎,揭示史书《唐鉴》对这些题咏所产生的影响,讨论这类同题竞作之间的文本互涉,辨析其经典作品及写作传统,并针对学界有关争论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
一、《中兴颂碑》所涉三要素:颂词、史评、石刻
浯溪,在永州祁阳县。《中兴碑》即中唐人元结所作《大唐中兴颂》。元结(719—772)字次山,与杜甫同时,有《元次山集》传世。宋祝穆《方舆胜览》卷二十五“永州” :“浯溪,在祁阳县南五里,流入湘江,水清石峻。唐上元中,容管经略使元结家焉。结作《大唐中兴颂》,颜真卿大书,刻于此崖。结又为峿台、亭、石室诸铭。陈衍《题浯溪图》云:‘元氏始命之意,因水以为吾溪,因山以为吾山,作屋以为吾亭,三吾之称,我所自也,制字从水、从山与广,我所命也。三者之自皆自吾焉,我所擅而有也。’”(5)祝穆 :《方舆胜览》,祝洙增订、施和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455页。
《大唐中兴颂》见于《元次山集》卷六,其序曰 :“天宝十四载,安禄山陷洛阳,明年陷长安。天子幸蜀,太子即位于灵武。明年,皇帝移军凤翔,其年复两京,上皇还京师。於戏!前代帝王有盛德大业者,必见于歌颂。若今歌颂大业,刻之金石,非老于文学,其谁宜为?”其颂词如下:
噫嘻前朝,孽臣奸骄,为昏为妖。边将骋兵,毒乱国经,群生失宁。大驾南巡,百寮窜身,奉贼称臣。天将昌唐,繄晓我皇,匹马北方。独立一呼,千麾万旟,我卒前驱。我师其东,储皇抚戎,荡攘群凶。复服指期,曾不逾时,有国无之。事有至难,宗庙再安,二圣重欢。地辟天开,蠲除祅灾,瑞庆大来。凶徒逆俦,涵濡天休,死生堪羞。功劳位尊,忠烈名存,泽流子孙。盛德之兴,山高日升,万福是膺。能令大君,声容沄沄,不在斯文。湘江东西,中直浯溪,石崖天齐。可磨可镌,刊此颂焉,何千万年!(6)元结 :《唐元次山文集》卷六,上海涵芬楼影印《四部丛刊》本,第647册。
按照元结序文,我们可从中提取出三大要素:(1)“老于文学”的颂词,即文学的要素;(2)“其年复京师”的史实,即史学的要素;(3)“刻之金石”的文本,即金石学的要素。这是《大唐中兴颂》在宋代引发文人广泛兴趣的三大要素,因为它同时满足了宋代士人文学、史学和金石学方面的精神需求。
先看其文学要素,《大唐中兴颂》采用四言诗形式,句句押韵,三句一转韵,与《鲁颂·駉》每章前六句押韵形式相同,而与秦颂刻石三句押一韵略有差异,总体而言风格古雅纯正。清人沈德潜云 :“三句一转,秦皇《峄山碑》文法也,元次山《中兴颂》用之,岑嘉州《走马川行》亦用之。而三句一转中又句句用韵,与《峄山碑》又别。”(7)沈德潜 :《说诗晬语》卷上,《清诗话》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537页。此颂明言是“歌颂大业,刻之金石”的文本,因而整首颂对肃宗不佞歌颂之词。这是“颂”的文体功能所决定的,如《诗大序》所说 :“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8)孔颖达 :《毛诗正义》卷一,阮元校刻 :《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72页。
再看史学要素。序文详述了从“安禄山陷洛阳、长安”到“其年复京师”的史实,而颂词正文相当大一部分则可看作史评。“噫嘻前朝”开始九句是批评玄宗朝政治失范、“孽臣奸骄”而引发祸乱,“天将昌唐”以下二十七句,绝大部分都是对肃宗荡攘群凶、地辟天开、瑞庆大来、功劳位尊、盛德之兴的赞美。可以想象,元结作此颂时,对大唐中兴充满了希望和信心。颂词褒贬非常明显,即痛斥前朝的孽臣、边将以及奉贼称臣的百寮,而赞美肃宗的中兴之功。这与元结个人的经历和立场是一致的,他虽然天宝十二载中进士,然而隐居未仕,安史之乱爆发后,肃宗异而征之,他献《时议》二篇,超拜进用,故其颂词高度赞美肃宗并不意外。有学者考证认为,元结的《大唐中兴颂》含蓄地讥刺了肃宗违背父子人伦的行为,并且浯溪摩崖石刻颜真卿的书写方式也含有讽刺深意。(9)邓小军 :《元结撰、颜真卿书大唐中兴颂考释》,《晋阳学刊》2012年第2期,第125页。这恐怕并非真正理解元结作颂的本意,而是受到宋人历史观的影响,对元结颂词的内容和颜真卿的书法作了牵强附会的解说。毕竟“颂”的功能与“变风”“变雅”是完全不同的。当然有一点可以肯定,《大唐中兴颂》的史学要素为后世史臣和文人重新评价“大唐中兴”这段历史开了先河。
最后是金石学要素。颂词正文的最后六句提到颂词载体摩崖石刻。唐人过浯溪,虽留有题咏,但与此摩崖石刻无关。直到北宋初,金石学逐渐兴起,世人才开始模打拓本。欧阳修《集古录》卷七 :“右《大唐中兴颂》,元结撰,颜真卿书。书字尤奇伟,而文辞古雅,世多模以黄绢为图障。碑在永州,磨崖石而刻之,模打既多,石亦残缺。今世人所传字画完好者,多是传模补足,非其真者。此本得自故西京留台御史李建中家,盖四十年前崖石真本也,尤为难得尔。”(10)欧阳修 :《欧阳文忠公全集》卷一百四十,《四部备要》第74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752页。正如王国维所说 :“汉唐元明时人之于古器物,绝不能有宋人之兴味,故宋人于金石书画之学乃陵跨百代。……故谓金石学为有宋一代之学,无不可也。”(11)王国维 :《静庵文集续编·宋代之金石学》,《王国维遗书》第五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74页。北宋诗人的浯溪《中兴颂碑》题咏,也往往有涉及金石爱好的诗句。
二、北宋诗人题《中兴颂》诗的数量与编年
北宋诗人题咏《中兴颂》之诗,莫砺锋认为共有五首,即 :“元符元年(1098),张耒作《读中兴颂诗》;元符三年(1100),李清照作《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2首;崇宁三年(1104),黄庭坚作《书摩崖碑后》;崇宁四年(1105)前后,潘大临作《浯溪中兴颂》。”(12)莫砺锋 :《论北宋末年的五首题中兴颂诗》,《社会科学战线》2016年第5期,第163页。王星加进释惠洪一首,却认为李清照诗作于南渡以后,称李诗中有讽刺奸人秦桧之意,而秦桧为相在绍兴年间,诗之系年也大约在此期间。(13)王星 :《唐宋浯溪石刻的“中兴”话题》,《文艺研究》2019年第1期,第63-64页。笔者认为李清照诗应作于北宋,理由详见后文。此外,王铚《雪溪集》卷一有《蔡天启作中兴颂碑诗且邀同赋》。蔡肇字天启,卒于徽宗宣和元年(1119)。王铚诗必作于蔡肇生前,不得晚于宣和元年。这样北宋末题咏《中兴颂》诗共有七首。
张耒作《读中兴颂碑》,对此历来有争议,徐培均据宋人曾敏行《独醒杂志》和元人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记载,将此诗定为秦观作,收入其《淮海集笺注》补遗卷一。莫砺锋据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亲观浯溪摩崖石刻的记载,认为秦观是张耒诗的书写者而非作者,并通过元祐党人之间的交往情况,驳正徐说,指出此诗“确实出于张耒之手,实无疑义”。(14)莫砺锋 :《北宋末年的五首题中兴颂诗》,《社会科学战线》2016年第5期,第163页。莫氏之说甚是,可为铁案。此诗收入张耒《柯山集》,而不见于秦观《淮海集》,宋人浯溪诗有明言“和张文潜”,而无“和秦少游”者,也足以证明其作者。
张耒《柯山集》卷十一《读中兴颂碑》排在《赠翟公巽》之后,按一般诗集编排规律,两首诗作年时间相近。《赠翟公巽》曰 :“我昔出守来丹阳,……二十年间多少事,身如疲马起复僵。淮南穷栖众人后,朝食不充蔾苋肠。”(21)张耒 :《柯山集》卷十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1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96页。丹阳指润州。据邵祖寿《张文潜先生年谱》,绍圣元年(1094)张耒知润州,下推二十年为政和三年(1113),时在陈州淮阳郡,即诗中所谓“淮南穷栖”。(22)邵祖寿 :《张文潜先生年谱》,《宋人年谱丛刊》第五册,第3271页。《读中兴颂碑》亦当作于是年,诗中有“使我一见昏眸开”之句,可证其为晚年作品。若按莫氏所说作于元符元年,则其时张耒四十五岁,正值壮年,似不得谓“昏眸”。
莫氏将李清照诗系于元符三年,乃是采用了徐培均《李清照年谱》的说法。(23)徐培均 :《李清照集笺注》附录一《年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17页) :“元符三年庚辰(一一○○)十七岁。清照有《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黄盛璋《赵明诚李清照夫妇年谱》:‘清照和张文潜浯溪中兴颂诗二首,在是岁前后。’案:原作非张文潜而为秦观,见本诗校记。”然而元符三年李清照仅十七岁,实在太年轻,恐怕难以写出这种具有深刻历史反思的诗篇。但说是南渡后所作,从两首诗文本却看不出南渡的蛛丝马迹,这与李清照“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南渡衣冠欠王导,北来消息少刘琨”“南游尚觉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等南渡后诗句大为不同。(24)参见徐培均 :《李清照集笺注》卷二,第238、256、258页。最合理的系年是,张耒作诗后不久,李清照即次韵其诗,时在政和四年前后。诗中所写玄宗朝的骄奢淫逸,正与徽宗朝“纵欲而败度”的政治形态相似。大观四年(1110)张商英拜相,“自中书侍郎迁右仆射,蔡京以少保致仕,四海欢呼,善类增气”。(25)曾敏行 :《独醒杂志》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5页。张商英进行了一系列政治改革,劝徽宗“节华侈,息土木,抑侥幸”,然而政和元年他即遭贬谪。(26)《宋史》卷三百五十一《张商英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1097页。政和二年,蔡京再次为相。“于是蔡京以獧薄巧佞之资,济其骄奢淫佚之志”,“君臣逸豫,相为诞谩”,变本加厉。(27)《宋史》卷二十二《徽宗本纪四》,第418页。李诗所感,正对应这段时事,“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用同姓事写张商英政治失败,或感慨赵挺之与蔡京的相互倾轧,皆有可能。
此外据笔者考证,惠洪诗作于宣和二年。(28)周裕锴 :《宋僧惠洪行履著述编年总案》第八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64-265页。王铚诗约作于政和元年前后,时张商英为相,召蔡肇为起居郎,试中书舍人。王铚亦在京师,与之唱和。
综上所述,可重新排比北宋末七首题《中兴颂》诗作年如下:
1.崇宁三年(1104),黄庭坚作《书摩崖碑后》。
2.崇宁四年(1105)前后,潘大临作《浯溪中兴颂》。
3.政和元年(1111)前后,王铚作《蔡天启作中兴颂碑诗且邀同赋》。
4.政和三年(1113),张耒作《读中兴颂碑》。
5.政和四年(1114)前后,李清照作《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
6.宣和二年(1120),惠洪作《同景庄游浯溪读中兴碑》。
胡仔自述云 :“余顷岁往来湘中,屡游浯溪,徘徊磨崖碑下,读诸贤留题。惟鲁直、文潜二诗,杰句伟论,殆为绝唱,后来难复措词矣。”(29)胡仔 :《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七,第322-323页。由此可见,在这七首诗中,黄庭坚和张耒诗最具典范性。后来宋人用七言长句写浯溪《中兴颂》的题材,往往受黄、张二诗影响。比如潘大临就唱和黄诗,而李清照则唱和张诗。同时,黄、张二诗也代表了两种类型:一种是面对摩崖的感慨,接近于怀古诗;一种是自出书斋的议论,接近于咏史诗。但是,不管是否在摩崖现场,两种类型的诗都具有强烈的史评意识。换言之,元结《大唐中兴颂》三大要素中的史学要素,最为诗人所重。
三、《唐鉴》史评视域下的《中兴颂》诗
元结《大唐中兴颂》对那段历史的评价,受制于当事者的经历见闻及君臣伦理,所以充满对中兴功业的热情赞颂和希望。至于宋人对前朝皇帝的评价,则相对可跳出君臣伦理的桎梏,更冷静地总结历史经验教训,对唐皇父子的行为作出是否符合儒家礼义大节的伦理评判。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范祖禹的《唐鉴》。(30)李贵 :《地方书写中的空间、地方与互文性——以黄庭坚书摩崖碑后为中心》,《学术月刊》2014年第3期,第34页。《唐鉴》曰 :“肃宗以皇太子讨贼,遂自立于灵武,不由君父之命,而有天下。是以不孝令也。及其迎上皇于望贤宫,百姓皆注耳目,则辞帝服,避驰道,屑屑焉为末礼,以眩耀于众,岂其诚乎!况其终也,用妇言而保奸谋,迁其父于西宫,卒以愤郁而殒。事亲若此,罪莫大焉。且临危则取大利,居安则取小节,以是为孝,亦已悖矣。”(31)范祖禹 :《唐鉴》卷十一,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年,第93页。范祖禹于元祐初表上《唐鉴》,为时人所称道。其关于肃宗朝的史评虽并未提及《大唐中兴颂》,然而宋人在阅读浯溪颂碑时,总是很容易将其与《唐鉴》史评联系起来,最典型的是黄庭坚诗。
崇宁三年三月,黄庭坚除名编管宜州,途经浯溪,在摩崖前伫立良久,阅读《中兴颂》,浮想联翩,写下《书摩崖碑后》,其诗全文如下:
春风吹船著浯溪,扶藜上读中兴碑。平生半世看墨本,摩挲石刻鬓成丝。明皇不作苞桑计,颠倒四海由禄儿。九庙不守乘舆西,万官已作乌择栖。抚军监国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为?事有至难天幸尔,上皇跼蹐还京师。内间张后色可否,外间李父颐指挥。南内凄凉几苟活,高将军去事尤危。臣结舂陵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赏琼琚词。同来野僧六七辈,亦有文士相追随。断崖苍藓对立久,冻雨为洗前朝悲。
前四句交代读碑的时间、地点及缘由,感慨大半生看过《中兴碑》的拓本,今日得以亲手摩挲石刻碑文,却已经白发苍苍。中间十二句,叙写唐代安史之乱的史实:玄宗晚年不理政事,任由安禄山叛乱,颠覆朝廷;玄宗逃出长安,百官选择接受安禄山伪职;太子李亨(肃宗)借抚军监国之名窃取帝位,于灵武登基,奉玄宗为太上皇;唐朝受天命眷顾,太上皇得以返回京师。肃宗内听命于皇后张氏,外听命于宦官李辅国;玄宗被软禁于宫中南内,心腹高力士遭流放远方。诗中没有复述元结《大唐中兴颂》中那些冠冕堂皇的颂词,而是揭示了“大唐中兴”背后的历史丑剧,尤其是肃宗有违父子人伦的行为。黄庭坚曾与范祖禹同修《神宗实录》,关系密切,祖禹子范温曾从其学诗,所以黄诗应当受到祖禹评价唐肃宗的影响。在《书摩崖碑后》诗中,黄庭坚借题发挥,认为世人只欣赏元结《大唐中兴颂》表面的“琼琚词”,却未能阅读与这段历史相关的元结、杜甫的其他文本,未能体会忠臣“痛至骨”的感受。在摩崖石刻“美盛德之形容”的颂词面前,他体会到了“冻雨为洗前朝悲”的深沉悲哀。对于黄诗的观点,近人陈衍作诗表示不满 :“浯溪《中兴颂》,未尝有微词。何谓痛至骨,山谷妄剌讥。监国谁与守?抚军孰与随?本非太子事,万旟与千麾。大物不趣取,豪俊谁肯归?”(32)陈衍 :《石遗室诗集》卷一《咏史三十八首》其三十三,《续修四库全书》第157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98页。但即使如陈衍所批评那样,仍不意味着黄庭坚把《中兴颂》看成是一篇讽喻文本。换言之,黄诗的写作目的并非为了诠释《中兴颂》内容,而只是站在史论高度,揭开这篇“琼琚词”堂皇外表下的历史真实底色,同时也对当时唐朝忠臣不得不因两京收复的“中兴”局面而歌功颂德的境况表示同情的理解。
黄庭坚带史评性的《书摩崖碑后》成为歌咏浯溪《中兴颂碑》的范本,影响深远。据吕本中《紫薇诗话》记载 :“饶德操初见潘邠老《和黄山谷中兴碑》诗,读至‘天下宁知再有唐,皇帝紫袍迎上皇’,叹曰:‘潘十后来做诗直至此地位耶?’”(33)吕本中 :《紫薇诗话》,何文焕 :《历代诗话》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367页。饶节,字德操;潘大临,字邠老。此二人都被吕本中列入《江西宗派图》。受饶节赞叹的潘大临《和黄山谷中兴碑》,全诗如下:
公泛浯溪春水船,系帆啼鸟春崖边。次山作颂今几年,当时治乱春风前。明皇聪明真脱谬,乾坤付与奴哥手。骨肉何伤九庙焚,蜀山骑驴不回首。天下宁知再有唐,皇帝紫袍迎上皇。神器仓忙吾敢惜,儿不终孝听五郎。父子几何不豺虎,君王宁能责胡虏。南内凄凉谁得知,人间称家作端午。平生不识颜真卿,去年不答高将军。老来读碑泪横臆,公诗与碑当共行。不赏边功宁有许,不杀奉皇犹敢语。雨淋日炙字未讹,千秋万岁所鉴多。
南宋赵与虤《娱书堂诗话》收录此诗,称“余阅潘诗全篇,诚可亚山谷所作”,又称此诗“语意颇壮”。(34)赵与虤 :《娱书堂诗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81册,第476页。潘大临此诗是和黄庭坚中兴碑而作,“公泛浯溪春水船”和“公诗与碑当共行”二句中的“公”字都指黄庭坚。潘氏未必真到过浯溪,诗中几句场景描写应是根据黄诗想象出来的。潘诗对“大唐中兴”的评价大抵与黄诗一致,甚至句意都有相似之处,如“乾坤付与奴哥手”/“颠倒四海由禄儿”,“骨肉何伤九庙焚”/“九庙不守乘舆西”,“儿终不孝听五郎”/“外间李父颐指挥”,“南内凄凉谁得知”/“南内凄凉几苟活”,“去年不答高将军”/“高将军去事尤危”。只是潘诗采用了平仄韵互换形式,不像黄诗那样一韵到底,因而在诗的音调和气势上显得抑扬顿挫,慷慨激昂,与黄诗深沉悲凉的风格不同。潘诗为人称道的 “天下宁知再有唐,皇帝紫袍迎上皇”两句,最能抉出“大唐中兴”的神髓,一方面“宁知”二字暗示唐朝的复兴令天下人感到意外,另一方面写出肃宗脱黄袍换紫袍迎接父皇的虚伪,虽然是“宗庙再安,二圣重欢”,却有几分侥幸和荒唐。
王铚,字性之,是曾布的孙女婿,曾纡的女婿。据王铚子王明清《挥麈后录》记载,其外祖曾纡与黄庭坚同游浯溪观《中兴碑》,庭坚本欲书其姓名于诗左,曾纡急忙制止,故诗中云“亦有文士相追随”,乃为曾纡而设。(35)王明清 :《挥麈后录》卷七,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170页。由此可见,王铚应从其岳父曾纡处得知黄诗文本,所以其诗虽名为《蔡天启作中兴颂碑诗且邀同赋》,但更像是对黄诗的应答。王铚诗如下:
一日屠戮三庶人,天理已尽杀气昏。青宫惴惴二十载,免祻自求黄屋尊。忠臣开除两京路,未知日月双悬处。归来祈哀语可怜,今日贵作天子父。潇湘江边镵穹碑,烟云相连愁九疑。湖南万古长嗟地,剩与屈贾添余悲。雄文漫郎来作吏,正色颜公谒西内。两贤愤托金石坚,莫求此碑求此意。休闯九阍诉帝傍,莫化杜鹃啼故乡。磨崖难摧幽恨长,水流不尽山苍苍。(36)王铚 :《雪溪集》卷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36册,第550-551页。
此诗头四句说,玄宗曾在一日之内杀掉自己三个儿子,丧尽天理,只剩杀气。肃宗在东宫战战兢兢度过二十年,为了免祸只能自己当皇帝。《新唐书·玄宗本纪》开元二十五年四月乙丑 :“废皇太子瑛及鄂王瑶、光王琚为庶人,皆杀之。”(37)《新唐书》卷五《玄宗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39页。接下来四句写忠臣收复两京,迎玄宗还朝,玄宗向肃宗祈哀的可怜相。史实见于《唐鉴》肃宗至德二载十二月 :“上皇降楼,抚帝而泣。……上皇曰:‘天数人心,皆归于汝。使朕得保余齿,汝之孝也。’……上皇谓左右曰:‘吾为天子五十年未为贵,今为天子父乃贵耳。’”(38)范祖禹 :《唐鉴》卷十一,第96-97页。王诗立论与众人不同,对范祖禹、黄庭坚、潘大临等人史论作了翻案。他不从父子伦理的角度去谴责肃宗,而是揭开了虚伪的“二圣重欢”现象下掩盖着的残酷皇权争夺的实质,为父不仁,则为子安能尽孝。这无疑是理解君臣父子伦理的全新视角。“潇湘江边镵穹碑”四句,转向浯溪《中兴颂》的场景书写,突出该地令人悲哀的氛围。接着四句写元结、颜真卿两位前贤的忠义悲愤之心,托之雄文金石,看《中兴颂》不能只看表面的颂词碑文,而要看背后蕴藏的意义,这就呼应了黄庭坚“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尚琼琚词”的诗句。最后四句,“莫化杜鹃啼故乡”令人想起黄诗“臣甫杜鹃再拜诗”之句,意谓玄宗自己因失德而失国,不必像望帝化杜鹃那样哀鸣,这是反用杜甫《杜鹃》诗意。诗尾写浯溪摩崖长存,山水将永远充满遗恨和忧伤。王铚并未亲自到浯溪观摩崖,但其诗中却有几句场景的描绘,这大约是从他岳父曾纡的讲述中得到的浯溪想象,如同亲历一般。
宣和二年秋九月,释惠洪前往祁阳看望江西派诗人朋友夏倪,顺道游了浯溪,写下《同景庄游浯溪读中兴碑》一诗:
上皇御天功最盛,生民温饱卧安枕。醉凭艳姬一笑适,薄夫议之无乃甚。长安遮天胡骑尘,潼关战血深没人。哥舒臣贼不足惜,要脔国忠如脍鳞。苍黄去国食不暇,马嵬赐死谢天下。反身罪己成汤心,奈何犹有讥之者。取非其子又遽匆,灵武君臣无怍容。何须呜咽让衮服,自控归鞍八尺龙。谁磨石壁湘江上,揩拭云烟溅惊浪。龙蛇飞动忠义词,颜元色庄俨相向。与君来游秋满眼,闲行古寺西风晚。道人兴废了不知,但见游人来读碑。(39)释德洪 :《石门文字禅》卷一《同景庄游浯溪读中兴碑》,上海涵芬楼影印《四部丛刊》本,第1016册。
陆弁,字景庄,时为祁阳县令。惠洪与陆弁游浯溪观《中兴颂碑》时,应当已经读过黄庭坚诗,且惠洪与江西诗派诗人交游密切,也应当读过潘大临《和黄山谷中兴碑》。此诗中还显示出读过张耒诗的痕迹,比如“潼关战血深没人”“道人兴废了不知”,就有化用或应答张诗“潼关战骨高于山”“百年废兴增感慨”的嫌疑。但惠洪诗在前人影响的阴云下,仍有自己独特的史学见解。诗前四句赞美玄宗治理天下功劳最大,能令生民安居乐业,晚年不过是想与杨贵妃一起过过舒适生活,史家的刻薄议论实在过分。接着四句写安史之乱爆发,潼关惨败,长安陷落,哥舒翰降敌,杨国忠被杀。“苍黄去国食不暇”四句,则充满对玄宗遭遇的同情理解。《旧唐书·玄宗本纪》记载玄宗逃出长安,“辰时至咸阳望贤驿,置顿,官吏骇散,无复储供。上憩于宫门之树下,亭午未进食”。(40)《旧唐书》卷九《玄宗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32页。后来在马嵬坡赐死爱妃,并下诏书罪己。惠洪认为,像玄宗这样于天下百姓有大恩的皇帝,受到的惩罚已经足够,更何况他有罪己之心,为何还要对他无情讥讽呢?欧阳修《新唐书·玄宗本纪》赞曰 :“溺其所甚爱,忘其所可戒,至于窜身失国而不悔。”(41)《新唐书》卷五《玄宗本纪》,第154页。范祖禹《唐鉴》评曰 :“至白刃流矢交于前,六亲不能相保而始觉也,不亦晚乎!”(42)范祖禹 :《唐鉴》卷十,第92页。惠洪不赞同对玄宗的这些苛评,其态度与黄庭坚“明皇不作苞桑计”、潘大临“明皇聪明真脱谬”的看法大异其趣。“取非其子又遽匆”四句,指责肃宗“自立于灵武,不由君父之命”的篡位行为,并嘲笑肃宗脱黄袍换紫袍,惺惺作态装作孝子的虚伪嘴脸。这一点惠洪与范祖禹等史家的看法又相一致,而讽刺肃宗更加辛辣。惠洪共用了十六句诗来议论“大唐中兴”的历史背景,其中心思想是为唐玄宗辩护翻案,将罪责转移到哥舒翰、杨国忠,同时批评肃宗自立为帝的违背父子君臣伦理的做法。史论之后,惠洪描写了浯溪摩崖石刻本身,“谁磨石壁湘江上”四句,把元结撰、颜真卿书的《中兴颂》看作“忠义词”而非“讽喻词”,符合事实。最后四句点出与陆景庄来游浯溪的季节和地点。“道人”,既指古寺中的和尚,又暗指自己。因为惠洪兼有“道人”和“游人”的双重身份,作为“游人”,他读《中兴碑》时会不由自主地俯仰感慨;而作为一个出世间的“道人”,王朝兴亡与他本不相干。不过,尽管惠洪欲以一种潇洒的超越态度来结束全诗,然而在诗中仍流露出类似士大夫的强烈感情。
四、从颂碑原文的回归到《唐鉴》史论的超越
张耒诗几乎是与黄诗并列的《中兴颂》诗的另一典范,南宋陈长方《读张文潜黄鲁直中兴颂有作》,足可证明。大约在黄庭坚游览浯溪摩崖十年之后,张耒写下《读中兴颂碑》诗:
玉环妖血无人扫,渔阳马厌长安草。潼关战骨高于山,万里君王蜀中老。金戈铁马从西来,郭公凛凛英雄才。举旗为风偃为雨,洒洒九庙无尘埃。元功高名谁与纪,风雅不继骚人死。水部胸中星斗文,太师笔下蛟龙字。天遣二子传将来,高山十丈磨苍崖。谁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见昏眸开。百年废兴增叹慨,当时数子今安在?君不见荒凉浯水弃不收,时有游人打碑卖。
前十二句为论史,其中有四句是叙写记功的作者元结与书写者颜真卿,因而真正论史只有八句。前四句概括安史之乱爆发后的历史事件,杨贵妃马嵬坡被杀、长安城被叛军盘踞、哥舒翰兵败潼关、唐玄宗奔走蜀中。接着四句写郭子仪平定叛军、收复两京的功勋。从“元功高名谁与纪”以下,张耒用将近一半的笔墨表达了对“星斗文”和“蛟龙字”以及摩崖拓本的喜爱。最后面对墨本生出“百年废兴”的怀古式的感慨,而引发这感慨的更多的是历史的遗物——摩崖碑文,而不是隐藏在碑文后的玄宗、肃宗父子关系的历史事件。张耒诗由观看《中兴颂碑》拓本而触发,其史评大抵不出元结颂词批判玄宗、歌颂中兴的范围。可以说其总体倾向是对《中兴颂》碑文的文学、史学、金石学内容的忠实回归。胡仔称“鲁直、文潜二诗,杰句伟论,殆为绝唱”,(43)胡仔 :《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七,第322-323页。周紫芝称“张文潜《中兴碑》诗,可谓妙绝今古”。(44)周紫芝 :《竹坡诗话》,《历代诗话》上册,第356页。张耒诗中的“潼关战骨高于山,万里君王蜀中老”诚然称得上有“杰句”,但若要说“伟论”,就要比黄庭坚差了许多,因为其诗缺少真正的史论精神。正如曾季貍《艇斋诗话》所云 :“山谷《浯溪碑》诗有史法,古今诗人不至此也。张文潜浯溪诗止是事持语言。今碑本并行,愈觉优劣易见,张诗比山谷真小巫见大巫也。”(45)曾季貍 :《艇斋诗话》,丁福保 :《历代诗话续编》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96页。
唱和张耒长句二首的李清照,反倒是显示出巾帼压倒须眉的不凡史识。李清照是苏轼门人李格非的女儿,张耒是其父执。在苏门文人凋零殆尽的情况下,张耒巍然独存,成为她仿效的对象,其和诗二首如下: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祸人心开。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花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去天尺五抱瓮峰,峰头凿出开元字。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西蜀万里尚能反,南内一闭何时开。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尊,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46)厉鹗 :《宋诗纪事》卷八十七,第2098页。
这二首诗最早见于南宋周煇的《清波杂志》卷八,《宋诗纪事》即据之抄录。李清照名义上是唱和张诗,但其诗意更像是对张诗的“翻案”。张诗高度评价郭子仪的功业和元结、颜真卿的“星斗文”“蛟龙字”,而李诗则直接批评“著碑铭德真陋哉”,并在叙写天宝年间皇室生活的骄奢淫逸之后,用“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二句,对其所谓“中兴”作出辛辣的讽刺。张诗是真心赞美“大唐中兴”的记功文字,而李诗却毫不留情地揭露了唐王朝一系列荒唐的举措,涉及玄宗、肃宗父子,父皇的奢靡昏庸以及子皇的猜忌背伦,将所谓的“大唐中兴”当作一个历史的鉴戒来看待。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李诗尖锐批评了玄宗对贵妃的宠爱带来的亡国危机,前诗中华清池、传置荔枝是对杨贵妃骄奢生活的讽刺,后诗用“谁令妃子天上来”整整四句进行铺写,表达了同样的意思。此外,前诗中“子仪光弼不自猜”和张说“虽生已被姚崇卖”,写君臣猜忌和同僚内斗,也为其他《中兴颂》诗所未及。总之,李诗涉及的唐史范围更宽,包含并超越黄、张二诗的内容,议论也更尖锐,不为《唐鉴》的史论观点所局限,而且颇有针对徽宗朝宴安鸩毒、君臣猜忌、党争频仍的政治局面而发的意味。
张耒诗关注的重点是《中兴颂》文本本身,文学、史学、金石学的要素分布相对均匀,开头八句为史评;紧接六句是文评,元结的“星斗文”、颜真卿的“蛟龙字”如何继承了“风雅”“骚人”的传统,并传之后世;最后六句是碑本的金石兴味,由上文“磨苍崖”三字引出,在“谁持此碑入我室”“时有游人打碑卖”的记录中寄托了历史兴废的感慨。而李清照诗则更关注《中兴颂》后面的历史经验教训,对玄、肃二朝的批评更加不留情面。在以《中兴颂》为题的诗中,李诗只字不提唐室“中兴”的伟业,甚至对元、颜的雄文大字也不屑一顾。作为《金石录》作者的妻子,在这样一个含有金石题材的诗中,她完全不在意摩崖拓本的价值,有点出人意表。但正因如此,与其他作品相比,李诗不仅更具有冷峻敏锐的史家识见,而且多了一份关怀现实的政治热情。
五、结语:同题竞作的互文性和多元阐释
北宋诗人关于浯溪《中兴颂碑》的七首诗,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同题竞作”的文学现象。就其写作地点和态度而言,这些同题竞作大体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亲临浯溪摩崖现场而触动的怀古型诗歌,一种是阅读碑文墨本而引发的咏史型诗歌。黄庭坚诗属于前者,诗中有“春风吹船著浯溪,扶藜上读中兴碑”及“断崖苍藓对立久,冻雨为洗前朝悲”这样富有“在场感”的句子。惠洪的《同景庄游浯溪读中兴碑》,更从题目就可知其亲临浯溪摩崖。张耒诗属于后者,诗中有“谁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见昏眸开”这样阅读墨本的“非在场感”的句子。
然而,在这七首诗中,在场与非在场、怀古与咏史这两种类型不可截然分开,其间各种因素相互交叉,相互嵌入。比如潘大临的唱和诗具有想象的“在场感”,如“系帆啼鸟春崖边”“雨淋日炙字未讹”之句。王铚、李清照诗同样如此,前者如“潇湘江边镵穹碑”,后者如“中兴碑上今生草”,皆是想象的“在场”。黄庭坚诗虽有“冻雨为洗前朝悲”的怀古感叹,而主体仍是咏史;张耒诗虽是咏史,而不免有“百年废兴增叹慨,当时数子今安在”的怀古幽思。此外,黄庭坚“平生半世看墨本,摩挲石刻鬓成丝”的愿望实现,正同于张耒“谁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见昏眸开”的金石兴味。同时,在这七首诗中,还存在着复杂的互文性关系,如潘大临诗对黄庭坚的唱和与呼应,王铚诗对黄庭坚的翻案与认同,惠洪对碑文史评的不满与驳斥,李清照诗对张耒的深化与超越。
总之,无论是怀古型还是咏史型,无论是在场还是非在场,宋人的七言长句都长于议论,围绕着肃宗收复长安、洛阳两京的历史事件和元结《大唐中兴颂》的文本内容生发开去,表达自己的历史见解。这仿佛是宋人科举考试的一道试题,每个遇到此试题的诗人都试图给出自己的答卷。可以想象,《大唐中兴颂》的原作者元结如果地下有知,会是很郁闷的,他绝不会想到自己对“大唐中兴”的由衷赞美,竟然会成为宋人的历史教科书,被任意地、多元地联想想象,演绎发挥。
本文仅仅分析了七首诗,就已可看到各种不同的史论,对《中兴颂》文本的多元解读,遑论南宋及后来更多的诗篇。这有点像北宋中叶王安石、欧阳修等人的《明妃曲》的同题竞作。然而与《明妃曲》诸诗所面对的《汉书》《西京杂记》等史料不同的是,黄庭坚诸人面对的《大唐中兴颂》,不仅是收入《元次山集》的纸质文本,更是镌刻在浯溪摩崖上的石刻文本,相对于抄录、翻刻的别集,石刻乃是一种更具体而有物质感的历史遗迹。到场者可通过“摩挲”“揩拭”的接触,体验石刻的坚度和温度,从而获得一种穿越历史的特殊感觉,进而完成与古老的历史和逝去的作者之间的心灵对话。在这一点上,黄庭坚作为亲临浯溪的诗人,其个人体验和情感共鸣可能比那些书斋里的议论更为强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浯溪石刻的《中兴颂》是一块破碎的摩崖:不仅在“打碑卖”的游人那里变得斑驳残缺,而且在面对石壁和拓本的文人那里被分解为若干历史碎片,由之任意从碎片中发现不同的文学、史学、金石学的内涵与价值。换言之,每一首《中兴颂》诗都是诗人对同一石刻文本进行不同阐释的结果。这符合西方阐释学的一般原理,读者存在的历史性制约着其理解的历史性;也符合中国阐释学的一般原则,“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就这一点而言,摩崖上的《大唐中兴颂》同样不能逃掉被不同读者理解、歧解乃至误解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