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池新咏集》:8至9世纪中国女诗人研究
2020-02-07贾晋华
贾晋华
内容提要 蔡省风编纂的《瑶池新咏集》(以下简称《瑶池集》)是唐代唯一一部女性诗歌选集,原收23位诗人的115首诗作。笔者利用敦煌写本、唐宋诗歌集和其他相关早期资料,首次重辑了其中的100首诗歌以及全部23位大约活跃于8世纪中期至9世纪中期的作者名字。这一时期的社会历史和宗教文化环境,为这些女诗人的创作提供了一定的有利条件。与前代女诗人主要出身贵族不同,《瑶池集》诗人来自社会各个阶层。她们在女性亲属和朋友间进行诗歌交流,可能标志着女性文化的出现。她们的作品真实地表达其独特的经历和感受,将女性的文学形象从被欲求的客体转变为欲求的主体,体现新的自尊自信,与男性诗人所建构的女性声音区别开来。《瑶池集》作为现存最早的中国女性作品选集,标志着中国女性文学、文化发展的一个重要新阶段。
引 言
蔡省风于9世纪编纂的《瑶池新咏集》(以下简称《瑶池集》)是唐代唯一一部女诗人选集。这部收有23位女诗人的115首诗的诗集久已散佚。然而,该集的一些残卷重现于敦煌写本,包括原集卷首四位诗人的23首诗。这部重新发现的选集,因此成为现存最早的专收中国女性作品的集子。我在此前的研究中已经提出全部23位诗人的名字,也考察了新发现残卷所收三位女道士诗人的作品。①在本文中,我首先进一步考证可能收于该集的其他诗歌,梳理女诗人的生平经历和历史背景;并综合运用文学研究和性别研究的方法,对她们的作品进行分析评论。
《瑶池集》为宋代公私书目所著录,但自元代以降则无相关的确切记录。②因此,它可能失传于元代某个时候。重现的《瑶池集》残卷收于俄国圣彼得堡所藏的敦煌文献。荣新江和徐俊自浩繁的俄藏文献中,整理出6个残片23首诗(有些不完整),将它们汇集起来以恢复原有次序,并对该集作了总体描述。③徐俊还将这些诗篇重编为《瑶池新咏》,收入《敦煌诗集残卷辑考》,后来又以《瑶池新咏集》为题收入《唐人选唐诗新编增订本》中。④
敦煌残卷包括《瑶池集》卷首四位诗人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这四位诗人的次序,与其在韦庄所编《又玄集》和陈应行所编《吟窗杂录》的次序完全相同。⑤这种巧合使得陈尚君、徐俊和荣新江早在1990年代末就推断此三部集子间可能存在关联。⑥但是,徐俊在重辑《瑶池集》时十分谨慎,未收入不见于敦煌写本的诗人和诗作。在2010年,陈尚君肯定以前关于《又玄集》和《吟窗杂录》直接从《瑶池集》抄录诗歌并保留原来顺序的推论,直接根据此三集列出23位诗人的名单,但并未展开细致的论证。⑦也是在2010年,我参考陈尚君、徐俊和荣新江对这三部选集之间可能存在关联的推测(但尚未读到陈于此年发表的文章),撰写一篇英文论文,递交《男女》(Nannü),并于次年刊发。我在该文中证实此种关联,并经过细致的比较分析,提出一份23人的名单(见表格1)。⑧这个名单跟陈尚君的一致,但我经由细致的比较和考述得出这一结论。
表1 23位诗人及其收入《瑶池集》《又玄集》《吟窗杂录》和《全唐诗》(包括《全唐诗补编》)中的诗篇数量
《瑶池集》重辑
我以前对《瑶池集》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该集所收的三位女道士诗人李季兰、元淳和崔仲容。在本节中,我通过仔细比较分析,首次尽可能接近原貌地恢复这部珍贵的诗集。
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录此集云:“唐蔡省风集唐世能诗妇人李季兰至程长文23人题咏115首,各为小序,以冠其首,且总为序。”⑩由此可知,此集收录始自李季兰、终于程长文的115首诗,编者蔡省风撰有总序及诗人小序。
此集原来的诗篇总数是115首,而重新发现的敦煌残卷有23首,《又玄集》有28首,都不完整。但《吟窗杂录》收有21位诗人的107首诗(包括残联),其中宋若昭有名无诗,宋若荀的名和诗两皆不见。如果加上可能归属于这两位诗人的作品,我们将几乎达到原集的115首诗之数;至少,加上《又玄集》所选两人的2首诗,我们就有了109首。另外,敦煌残卷收有元淳的7首诗,而《吟窗杂录》只收6首,因此,我们可再加一首达至110首。但是另一方面,在这110首诗中,李季兰一人有17首;而在敦煌残卷中,李季兰虽位居卷首,却仅收7首。考虑到在敦煌残卷和《吟窗杂录》中,其余诗人所收诗歌最多的分别是8首(张夫人)和7首(元淳和薛涛),因此《瑶池集》原本可能只收李季兰七首诗,我们应减去陈应行编《吟窗杂录》时可能增加的10首。最终,我们总共得到100首诗,即恢复87%的《瑶池集》。
另有两个理由可以证明这100首诗很大程度代表了《瑶池集》的原貌。首先,重新发现的《瑶池集》残卷和《又玄集》所收的诗篇,与《吟窗杂录》所收基本重合,顺序也基本相符。其次,大部分女诗人的身份和诗篇首次见于《瑶池集》和《又玄集》,说明《瑶池集》及其诗人小序可能是后来选集中有关这些诗人的主要甚或唯一的资料来源。《唐诗纪事》选收上考《瑶池集》诗人名单中20位诗人的作品并附有小传,这些作品和小传跟《又玄集》和《才调集》里的几乎完全一样。后来,在清代所编的《全唐诗》中,这些诗人的作品和小传再次跟上面提到的选集中的几乎一致,其中例外者主要是传世作品较多的李季兰和薛涛。
表1给出23位诗人的比较列表,所列项目包括《瑶池集》《又玄集》对她们的称呼,这三种选集和其他早期资料所记述的她们的生卒年或活动年代,她们在《瑶池集》《又玄集》和《吟窗杂录》的出现次序,她们在这三种选集和《全唐诗》(以及《全唐诗补编》)里所收诗篇的数量(包括残联)。
《瑶池集》诗人的历史背景、社会阶层和生活经历
正如学者们已经注意到,《全唐诗》所收120多位女诗人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叙事作品中的人物。而《瑶池集》的23位诗人,根据对其生平经历的研究,都是历史人物。另外,考虑到《瑶池集》收了卒于830年的薛涛,却没有收大约生活于843至868年间的著名女道士诗人鱼玄机,我们推断该集可能编纂于9世纪中期某个时候。另外,因为位于卷首的李季兰、元淳和张夫人皆可确知生活于8世纪中期,我们可以进一步推测该集所收诗人大约活跃于8世纪中期至9世纪中期,大致包括了传统所分的中唐和晚唐初期。
在此约达百年的时期,社会历史和宗教文化环境为这些女诗人提供了一定的有利条件。尽管有唐一代延续了传统的性别体系和礼法规定,但是源出北族的唐皇室在一定程度上允许性别关系模式出现新的变化。这反过来使得唐代女性“比在一般传统中国社会中远为独立和更有力量”。社会、宗教和文化方面的其他力量和进展,也鼓励更多的变化,包括武后及其他初唐权势女性的精神遗产,中晚唐时由于浪漫情怀的滋长而形成的浪漫文化。这一浪漫文化由多种不同的因素发展而来,例如道教的性实践,女神信仰的持续流行,世俗爱情故事,进士文化的发展及文人诗歌、唐传奇和佚事里的多愁善感情怀。
这一时期女诗人的社会阶层和生活经历也呈现出某些新特征。在23位诗人中,有四位因才学而被唐德宗征召入宫。第一位是李季兰,她可能于783年的春天自扬州应召入京,留居宫内玉晨观。但数月之后,783年十月,叛将朱泚占据京城;李季兰被俘,被迫撰写一首颂诗。次年七月叛乱平定,德宗返回京城,以谋叛罪处死李季兰。
尽管德宗在处理这个不幸事件时残酷无理,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对才女的赏识。788年,德宗又征召五位宋氏姐妹入京,她们是普通儒士的女儿,以儒学知识和文学才能而闻名。德宗驾崩后,宋氏姐妹继续得到宪宗、穆宗、敬宗和文宗四位皇帝的尊重。宋氏姐妹中的三位宋若莘(约卒于820年)、宋若昭和宋若宪先后担任尚宫和内学士之职。她们也充当皇子、公主和宫妃的老师,参加宫廷的文学活动,在皇帝及其男性臣僚的集会上赋诗。宋若莘著有《女论语》,由宋若昭作注。尽管我们今天所见到的《女论语》已非原本,但根据宋代书目,可知宋若莘模仿孔子《论语》的形式,以前秦《周礼》女专家宋氏(283~?,号宣文君)代替孔子,而以汉代女史家班昭(45~116)和其他女性代替孔子的弟子。这一结构将知识女性提升至圣贤之位,震惊了后来的理学家。贞元年间的寡妇鲍君徽(字文姬)也因文学才华而得名,于798年被德宗召入宫廷,并跟宋氏姐妹一起参加宫廷集会作诗。不过约100天以后,她请求返乡照顾年迈的母亲。
德宗皇帝对才女的赏识和支持,可能在随后的数十年中鼓励了女性诗歌的持续涌现。与前代女诗人主要出身贵族不同,《瑶池集》诗人来自社会各个阶层:除了三位成为宫官的普通妇女外,还有三名女道士,三名倡伎,四名嫁入贵族或普通家庭的女子,八位出身贵族或普通家庭的女儿。而且,这些来自不同阶层的诗人在三种选集里被混合排序,似乎更为强调的是文学才能和成就,而不是社会阶层。例如,李季兰、元淳和张夫人生活在同一时期,但是张夫人身为高官之妻,排位却在李季兰和元淳之后。这些新变化既暗示唐代女作者队伍的扩大,也说明中晚唐时期男性编集者和批评家的标准有所变化。
表2 《瑶池集》诗人的社会地位
在三位女道士中,元淳任京城长安至德观的观主长达三十多年。作为宗教领袖,元淳的活动包括静坐、炼丹、作诗及交结女冠同伴。李季兰跟许多士大夫文人有来往,甚至有一位情人阎伯均,为他写了很多情诗。崔仲容也为其男性情人(们)写情诗。由于唐代较为宽松的社会宗教环境和新的性别模式,女道士在公众场合被容许有相对自由的行动。
在三位倡伎中,我们知道张窈窕和薛涛都居住在成都,以诗才著称。薛涛交游颇广,与成都的官员、文士、僧道都有来往,包括韦皋、武元衡、段文昌、元稹和李德裕。
在四位已婚女性中,三位来自上层家庭。张夫人是高官吉中孚之妻,吉在出仕前曾为道士,是著名的“大历十才子”之一。赵氏(一称刘氏)为官员杜羔之妻。《玉泉子》有一则故事,说她作了一首七绝来调笑科场失利的丈夫。《南部新书》又补充说,她后来在丈夫科场成功后又另作七绝一首,警告他不要放纵。鉴于唐代的佚事作品经常记录实际人事(尽管可能有所夸张),而杜羔是后来成为高官的历史人物,赵氏应非虚构的人物。《又玄集》中归于赵氏的是一首长篇古诗,表达思念丈夫的强烈感情。
张文姬是某位鲍参军的妻子。《又玄集》以葛鸦儿为“女郎”,但据其诗作《怀良人》,她应是普通平民的妻子。孟棨于886年所编《本事诗》记载,这首诗是一位河北士人应节度使朱滔之命所作。但是,因为《又玄集》和《才调集》均将此诗归于葛鸦儿,它应收入成书早于《本事诗》的《瑶池集》中;因此,此诗为葛鸦儿所作的可信度更高。
在来自贵族或普通家庭的年轻女子中,薛蕴在《又玄集》和《吟窗杂录》中被误为“蒋蕴”。她是唐玄宗朝官员薛彥辅的孙女。程长文是来自鄱阳(今江西鄱阳)的普通女子,约十六岁时由于反抗暴徒,被陷害入狱,作《狱中抒情上使君》诗以自表清白,并向府尹求助。
至于名单上的其他人,除了《又玄集》和《吟窗杂录》对她们的称呼以外,我们一无所知。
解读《瑶池集》:特色和成就
《瑶池集》现存约100首诗,在题材、主题、文体和风格方面丰富多样。诗人们陈述真实的感受和情感,描绘自己的生活经历,与来自不同社会阶层的男女人物进行交流,并表达对于社会和自然环境的感受和看法。其题材和主题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类:情诗和其他抒情诗、应酬诗、乐府和歌行、山水诗和咏物诗、时事诗及怀古诗和游仙诗。所有这些类别的题材和主题,都或多或少展现了独到的特色和成就。
情诗代表《瑶池集》诗人最突出的成就。在李季兰选入此集的七首诗中,三首涉及爱情;而在她传世的19首诗中(包括重新发现于敦煌的三首),有10首与爱情有关。在崔仲容现存的三首诗和四对残联中,与爱情有关的凡四见。这两位诗人俱为热烈的情人,她们的诗诚挚、直接地表达了爱恋、欲望、喜悦和悲伤的种种情感,跟很多女诗人模仿男性诗人的口吻或由男性诗人构建起来的程式化的“女性声音”不同。她们的情诗开始将女性的形象由被欲求的客体转化为欲求的主体。
《瑶池集》其他诗人也有不少写过情诗,包括梁琼(1首)、田娥(1首)、张窈窕(5首)、常浩(1首)、廉氏(2首)、刘瑶(1首)、崔萱(2首)和刘媛(2首)。此处举二首为例进行分析。第一首是梁琼的《宿巫山寄远人》:
巫山云,巫山雨,朝云暮雨无定所。南峰忽暗北峰晴,空里仙人语笑声。曾侍荆王枕席处,直至如今如有灵。春风澹澹白云闲,惊湍流水响千山。一夜此中对明月,忆得此中与君别。感物情怀如旧时,君今渺渺在天涯。晓看襟上泪流处,点点血痕犹在衣。
这首诗描绘寄宿巫山的一夜,回忆过去跟情人幽会的浓情蜜意。在起首六句中,诗人并非直叙其事,而是借巫山神女的典故进行暗示。传说中,神女进入楚王梦中,与其做爱,并称自己“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因为这一传奇的遇合,在中国文学传统里,巫山神女和与她关联的云雨成为性经历的象征。在开头几句诗中,巫山云雨被重复了两次,而神女的话语、笑声及其神灵被描绘得宛然若在。通过这一切,诗人不但暗示自己的性经历,还将自己比作神女。诗人在接下来四句描述自然景观,将传说和现实、过去和现在、诗人和情人联系起来。春、风、云、水、山和月的意象,是在同一个空间里不断更新和持久的自然景物,它们见证了所有世代发生于同一地点的奇幻传闻或真实经历。在最后四句中,诗人直接表达由景象而激发的对情人的思念之情,泪和血的杂糅传达了她真挚强烈的爱意。在李季兰的爱情诗中,我们已经看到她一再有意地充当古典情色女神的角色,借之合法化自己对爱和自由的追求。在这里,我们又一次看到梁琼自比巫山神女,同样将自己对爱和欲望的主动追求合法化。
另一首情诗是刘媛的《送远》:
闻道瞿塘滟滪堆,青山流水近阳台。
知君此去无还日,妾亦随波去不回。
阳台是巫山神女在梦中与楚王的相会之处,此处不仅指情人行旅将要到达的处所,也暗示他将会遇到别的女人。但是,跟“弃妇诗”传统的悲伤、自怜和乞求的主题不同,这里诗人采取主动,以一种决绝的姿态跟情人分手。
《瑶池集》诗人的情诗呈现欲求主体的新主题和特征,表达对爱情和自主精神的主动追求,而区别于男性诗人或前代女诗人笔下描述的女性形象。这些新的特征为当时的浪漫文化所培育和支持,而反过来也可能影响和提升了这一文化。
《瑶池集》诗人的应酬诗涵盖多种多样的社交场合和交流对象,呈现一些新的特色和成就。这些诗包括应制、赠送官员、与文士交往、为丈夫或为女性作者和读者之间交流而作的作品。
贞元十四年二月十三日(公元798年3月5日),唐德宗在麟德殿与朝官聚会,作《中春麟德殿会百僚观新乐》诗。《瑶池集》的三位诗人宋若昭、宋若荀和鲍君徽与会,跟男性官员一样,作了题目相同的和诗《奉和御制麟德殿宴百僚应制》。这些诗篇是五言排律,对声韵和对仗的要求非常严格,但此三位诗人都娴熟优雅地运用这一体式,完美地适合皇家场合。
除了为其情人阎伯均所写的爱情诗外,李季兰还跟其他多位官员和文士有来往和诗歌交流。她在这些诗中表达了真挚的友谊,并曾建议一位高官采纳道家思想。身为成都官伎的薛涛,在不同的社交场合为官员、文士及僧道写了很多诗歌。不过,尽管她这类诗写得工巧精美,能因应不同场合做出得体描述,但总的来说它们缺乏李季兰诗歌里所具有的那种真挚情感和自然风格,有时甚至流露出卑求的语气。
在《瑶池集》诗人赠送官员的应酬诗中,程长文的《狱中书情上使君》是一首杰作。《全唐诗》此诗题下有注云:“长文为强暴所诬系狱,献诗雪冤。”该诗早期版本未见此注,因此它可能是《全唐诗》编者添加的。此诗确实是诗人为了洗清名声而陈述自己的经历:
妾家本住鄱阳曲,一片贞心比孤竹。当年二八盛容仪,红笺草隶恰如飞。尽日闲窗刺绣坐,有时极浦采莲归。谁道居贫守都邑,幽闺寂寞无人识。海燕朝归衾枕寒,山花夜落阶墀湿。强暴之男何所为,手持白刃向帘帏。一命任从刀下死,千金岂受暗中欺。我心匪石情难转,志夺秋霜意不移。血溅罗衣终不恨,疮黏锦袖亦何辞。县僚曾未知情绪,即便教人絷囹圄。朱唇滴沥独衔冤,玉箸阑干叹非所。十月寒更堪思人,一闻击柝一伤神。高髻不梳云已散,蛾眉罢扫月仍新。三尺严章难可越,百年心事向谁说。但看洗雪出圜扉,始信白圭无玷缺。
这是一首三十句的七言古诗,在《瑶池集》中篇幅最长。诗篇可以整齐地分为三部分,每部分十句。第一部分,诗人讲述自己在暴力事件之前的快乐生活。她年仅十六岁,是鄱阳城贫家之女,以貌美和富有文学、书法才华而自豪,自得于写作、刺绣的平静生活。第二部分讲述悲剧事件。一个暴徒强行进入她房中,试图持刀强奸她。她不从而与之拼斗,无法得逞的暴徒于是构陷诗人,令其蒙冤入狱。在最后部分,诗人描述自己在监狱的不幸经历,宣称自己的清白,以向府尹申诉和清洗名誉。这首长诗流畅自然,充满激情,在叙述和表达上都很成功。它不但生动地讲述一个动人心弦的故事,也将诗人自己的形象描绘得相当丰满:美丽而富于文学和书法才艺,面对暴徒和无理官员时勇敢不屈,试图依靠自己的才华和力量洗清名誉,从监狱里脱身。尽管我们不知道她的努力成功与否,但是在此我们又一次看到《瑶池集》诗人自尊自信、才华横溢的形象。
《瑶池集》诗人中有两位撰写了赠送丈夫的诗。赵氏的《杂言寄杜羔》是一首夹杂五言、七言的十六句古风,表达对在南方、西方行旅的丈夫的强烈思念之情。葛鸦儿的《怀良人》为名作,曾被选入多部诗集,包括流行的《唐诗三百首》,千百年来广泛传颂。该诗为七言绝句:
蓬鬓荆钗世所稀,布裙犹是嫁时衣。
胡麻好种无人种,正是归时底不归?
在第一联中,诗人对作为寒门之妻的自己作了朴素的描绘。但是,在这幅朴素的自画像后面隐藏着更深的意义。《列女传》记载高士梁鸿的妻子孟光“荆钗布裙”,朴素脱俗;葛鸦儿朴素的自画像暗示对脱俗性格的自我认可。另外,她所穿的布裙为嫁时衣,也透露出对丈夫持久忠诚的感情。这种深刻的感情自然地引向第二联中对丈夫的思念。表面上诗人哀叹耕种季节已过却无耕种的男人,在深层她同时叹息青春流逝而丈夫不在身边。在最后一句中,诗人以对丈夫的责问,将消极等待和悲伤转化为积极主动的抱怨和期待。语言朴素,内涵丰富,脱俗自重的人格及对恩爱家庭生活的强烈向往,使这首诗成为杰作。
《瑶池集》中有九首是为女性作者、读者而作,在女性之间交流,而且呈送和交流的对象来自不同社会阶层的女性。观主元淳为女冠同伴写了两首诗,题为《闲居寄杨女冠》和《送霍师妹[阙二字]游天台》;为自己的姐妹写了两首诗,题为《寄洛阳姊妹》和《寄洛中姊妹》。女道士崔仲容作有《赠歌姬》的诗。倡伎常浩为一位上层社会的夫人作了《赠卢夫人》。贵族家庭的女儿薛蕴为一位女性朋友撰写《赠故人》,还有写给倡伎的《赠郑女郎》。上层贵族张夫人给同等地位的韦氏写了《拾得韦氏花钿以诗寄赠》。这些诗歌展现相同或不同社会阶层的女性之间亲密的姊妹情谊和真诚的朋友情感,充满激情地欣赏和鼓励对方。鱼玄机生活的时代比《瑶池集》诗人稍晚,也写过一首诗热情称颂三位姐妹的美貌和才华。一些学者将此类倾慕视作同性恋的表达,但并无提出实际证据。事实上,将这种对同性的赏识视为反映诗人们对自身性别的觉醒和自豪,要更合理一些。
我在以前的研究中简要提到过,这些活动可能标志着女性文化的萌芽。除了南朝梁时由女诗人所作的一两首诗以外,《瑶池集》是现存女性作者之间、女性作者与读者之间交流的最早诗歌,表达她们对彼此的感受,体现女性亲友之间的情谊。在此选集之后,我们看到了鱼玄机和三位姊妹光、威和裒之间真正的诗歌酬唱,这三姊妹还有自己的联句诗,表明她们在家庭小圈子内的文学活动。鱼玄机另外为女冠同伴或歌伎赋诗四首。高彦颐(Dorothy Ko)曾将17世纪经常的诗歌交流、女性作者之间的亲密关系以及多种多样的女性社群,描述为女性文化的出现。在讨论中古女性文学时,罗贝珊(Maureen Robertson)提出女性文学文化存在的可能性,但因未找到足够的女性书写作品,令她对此有所保留。现在,《瑶池集》的重新发现和辑佚,增加了中世纪女性的书写资料。此外,从538年到991年中国北方的女性团体一直很活跃,有记录的就有15个社团。因此,中国女性文化的发展,很可能要比我们所认为的开始得更早和更为强势。
乐府诗和歌行占据了《瑶池集》诗歌的很大一部分,其中似乎有一些为集中诗人所共同喜爱的流行题目,如以宫女为主人公的7首乐府诗,表达思妇对丈夫或情人的思念之情的5首《春闺怨》和6首《古意曲》《古意》。这些乐府诗和歌行通常沿袭传统的主题、人物和情感,因此较为保守和较少创造性。但是,有几首诗仍然体现了《瑶池集》的一些新特征。例如,在《从萧叔子听弹琴赋得三峡流泉歌》中,李季兰不但以听琴激发的视觉形象生动地描述长江三峡的奇伟景象,而且自比为巫山神女。鲍君徽的《惜花吟》描述与女性朋友在春天赏花的愉快茶会,优雅地表现上层知识妇女充满活力的、新的生活风格和态度。《瑶池集》其他题材的诗歌包括山水诗、咏物诗、时事诗、怀古诗和游仙诗等,也都体现了一定特色和成就。其中张文姬的四首五言绝句描绘小型山水,巧妙地捕捉自然景象的直觉瞬间,并传达其内在精神品格,神似王维的《辋川集》组诗。
结 语
在相关的敦煌写本、唐宋诗集和其他原始文献的支持下,我首次重辑了原本收入23位女诗人的115首诗的《瑶池集》,共得100首诗以及全部23位作者的姓名,这些诗人大约活跃于8世纪中期至9世纪中期。
这一时期的社会历史和宗教文化环境为这些女诗人提供了一定的有利条件,诸如变化中的性别关系模式和浪漫文化的氛围,而23位诗人中有四位被德宗召入宫廷,此种皇家支持可能在随后数十年中帮助推动女性诗歌的浪潮。与前代女诗人大多出身上层不同,《瑶池集》的作者来自广泛的社会阶层。她们在女性亲戚和朋友之间进行诗歌交流,标志着女性文化出现的可能性。她们的作品以题材、主题、文体和风格的丰富多样见长。更重要的是,她们真实地表达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将女性的文学形象从被欲求的客体转变为欲求的主体,体现新的自尊自信,与男性诗人所建构的女性声音区别开来。因此我们可以说,作为现存最早的中国女性作品选集,《瑶池集》标志着中国女性文学、文化发展的一个重要新阶段。
①⑧Jinhua Jia, “Yaochijiand Three Daoist Priestess-Poets in Tang China”,NanNü:Men,WomenandGenderinChina, 13.2(2011): 205~243.
②《宋史·艺文志》和《汲古阁毛氏藏书目》著录此集,但从其著录方式看,可能仅是转抄以前的书志。参见徐俊编《瑶池新咏集》,载傅璇琮、陈尚君和徐俊编《唐人选唐诗新编》(增订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886~887页。
③荣新江、徐俊:《新见俄藏敦煌唐诗写本三种考证及校录》,《唐研究》1999年第5期;荣新江、徐俊:《唐蔡省风编瑶池新咏重研》,《唐研究》2001年第7期。
④徐俊:《敦煌诗集残卷辑考》,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672~685页;徐俊编:《瑶池新咏集》,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883~912页。王卡亦曾重辑此集,但未有徐俊等完整,见其《唐代道教女冠诗歌的瑰宝:敦煌本〈瑶池新咏集〉校读记》,《中国道教研究》2002年第4期。
⑤韦庄:《又玄集》,《唐人选唐诗新编》,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868~871页;陈应行:《吟窗杂录》,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837~860、861~863页。
⑥陈尚君:《唐人编选诗歌总集叙录》,《唐代文学丛考》,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95页;荣新江、徐俊:《唐蔡省风编瑶池新咏重研》,《唐研究》2001年第7期。
⑦陈尚君:《唐女诗人甄辨》,《文献》2010年第2期。王三庆根据《又玄集》及韦縠所编《才调集》、计有功所编《唐诗纪事》所收女诗人,也推测了《瑶池集》23位诗人的名字,见其《也谈蔡省风瑶池新咏》,《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集刊》2008年第7辑。但是,由于《才调集》和《唐诗纪事》所收女诗人的次序与《瑶池集》残卷、《又玄集》和《吟窗杂录》完全不同,王三庆的名单并不可靠。
⑨收宋若宪(?~835)名下,注亦归于宋若荀。
⑩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校证》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0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