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早晨消失的一棵树

李维明

一

闵娜是在梦中见到那个女子的。

那女子面容姣好，但表情十分痛苦。这给她的美丽略打了一些折扣。

她说：“请你帮帮我。”

闵娜问：“行，可我怎么帮你？”

她指了指她的颈部。

闵娜伸头过去看，女子长而白皙的颈部有一道深深的勒痕，看了让人很害怕。闵娜说：“我带你去医院，好吗？”

她摇了摇头。

闵娜看了看自己的手，说：“那我该怎么做？”

“你能做的。”女子很肯定地说。

“问题是我不知该做什么呀！”闵娜有些着急了。这个女子真的有些奇怪。

女子有些失望地看了看闵娜。

“请你直说好不好？只要能帮上你，我一定会做的。”闵娜的态度非常诚恳。

女子再次指了指自己颈部那道可怕的勒痕。

这个女子是怎么了？闵娜感到莫名其妙。

闵娜迷迷糊糊地醒了，她的眼前总是晃动着那个女子痛苦的神情。

是勒痕！这让闵娜有些害怕。

想不出个什么答案来，闵娜的头异乎寻常地重了起来。

没一会儿，闵娜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二

第二天她又遇到了那个女子。

闵娜觉得她好像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又好像是在荒郊野外。

女子失望地看着闵娜。

闵娜有些尴尬，说：“对不起。”

女子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真的不知该做什么。你能明确告诉我吗？”

女子凄苦地指了指脖子上的勒痕。

闵娜说：“可我不知道你是谁呀！”

“你能做的，可你不做。”

“你真是冤枉我了。”闵娜感到十分委屈。

闵娜又从梦中醒来。

她出了一身冷汗，越想越害怕。

三

闵娜早上起来时，妈妈不在房间里。

閔娜穿好衣服走到院子里，发现妈妈正在晾衣服呢。晾衣服用的是一根粗而长的铁丝。爸爸用钉子把铁丝的一端固定在墙上，另一端则牢牢地拧在一棵大树上。

这时，闵娜发现了铁丝在树上形成的一道勒痕，很深，触目惊心！

闵娜要把铁丝取下，并说出了自己的梦。

妈妈笑了，说：“你是看《聊斋志异》看的吧？哪有的事！”

闵娜说：“不管怎么说，必须把它取下来。”

妈妈说：“那这铁丝怎么固定呀？”

闵娜坚持说：“怎么固定我不管，反正必须取下来。我想应该是这棵树托的梦。我不能再辜负她了。”

妈妈无奈地说：“这是以前我让你爸爸固定的。铁丝不固定在树上，就没办法晾衣服了。”

闵娜说：“即使不是树托的梦，我们也不能再把铁丝拧在树身上了。它也是有生命的，知道痛。”

妈妈不说话了。

闵娜回屋里找来一把老虎钳，费了很大的劲，取下了铁丝。

做完这一切，闵娜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接下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任何出人意料的事发生。

按照一般的故事逻辑，那个女子是应该来道声谢的（当然是在梦里），至少也应该如此吧。然后，闵娜会问她一些事先设想好的话。

这些话在闵娜大脑里反复想过好多次。有时，她自己也感到好笑。诸如，代父亲向她道一声歉，再问一些关于树仙的有趣问题。

譬如，树真的可以幻化为人形吗？为什么要以一个女子的形象出现？还有，树仙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等等。

是有些可笑，但闵娜真的想问一问。

四

这条古风尚存的街道的拆迁工作摆上了议事日程。

有专门的工作人员来做动员工作。

他们当然要说一些城市规划与发展的大道理，还有实质性的待遇：优厚的房屋置换政策、过渡时期的房屋租金等。

“娜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天，闵娜一进家门，妈妈就兴奋地说。

闵娜问：“什么好消息把妈妈高兴成这样？”

妈妈说：“我们就要有自己的新房子了！这里马上就要拆迁。我们会分到一套120平方米的三居室，以后再也不用住这种破屋了，再也不用去挤那公共厕所了。”

闵娜说：“可我觉得这屋子不错，还有一个单独的大院子。住楼房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院子了。”

妈妈瞪大眼睛说：“你这个丫头怎么比妈妈还要落伍？现在还有几个人愿意住这样的旧屋？反正妈妈已经住够了，爸爸也愿意去住新房。”

“原来如此，你们不过是通知我一下，在这个家我并没有发言权。”闵娜有些生气，说完绷着脸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闵娜从窗户口望去，院里草色青青，青砖铺就的小路在庭院里伸展蜿蜒。花坛里的月季和海棠花此时正轰轰烈烈地开放着，全然不知危险正在迫近。那棵大树不动声色地立于院墙一侧，枝繁叶茂，树荫几乎覆盖了半个庭院。

闵娜看着这一切，眼泪不禁流了下来。

五

想不到夜里闵娜再次见到了那个女子。

女子说是来道别的，她已决定离开这里。

闵娜问：“你准备去哪儿呢？”

女子抬头看了看四周，说：“还没有想好。”

闵娜内疚地说：“我没有能够帮你。”

女子淡然一笑，说：“你已经帮过我了，可我从未向你说声谢谢。”

“你真的就是院子里的那棵大树？”闵娜看着她问。

女子点了点头。

闵娜说：“你需要我做些什么，我一定会尽力的。”

女子摇了摇头，说：“谢谢！不需要你再做什么了。两百多年前，这里是一片和我一样的大树组成的树林，有好几百亩地呢，几乎没有人在这里居住。后来，人慢慢来了，树林便逐渐消失了。我不过是坚守到最后的一棵树。”

这里原来是一片森林！闵娜不知该说什么。

“现在我也得走了。”女子叹了一口气，然后用留恋的眼神看了一下周围。

闵娜说：“不走，行吗？我去找父母亲谈，然后再去找搞拆迁的那些人谈，再不行，我可以打市长热线。”

女子说：“你说不赢他们的，人永远有理由按照他们的意志来改变世界，他们一直认为自己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

“你们就没有反抗过？”

女子摇了摇头，说：“反抗？我们从来没有。倒是大自然一直在替我们说话，也进行过一些警告，但作用似乎也不大，人习惯于一意孤行，这个习惯由来已久。”

闵娜脸红了。

“对不起，这些话可能会让你听了不舒服。”

“不，你说得很对。”

“好，不早了，我得走了。再见！”女子笑了笑，立马消失不见。

六

早晨，闵娜是全家第一个起床的。

她穿好衣服就去了院子。

院子里静悄悄的，闵娜明显感觉少了什么。啊，大树真的不见了！

爸爸也起来了，他照例是要到院子里打太极拳的。他下腰壓腿做打拳前的准备工作，看到闵娜在发呆，他问：“娜娜，你在干什么？”

闵娜没有回答。

爸爸走了过来，突然惊问：“大树呢？大树难道是被人伐走了？”

闵娜摇摇头。

爸爸在院子里到处走着看着，他想找到大树意外消失留下的蛛丝马迹，可他什么也没有找到。妈妈也被爸爸喊了出来。

爸爸拿出手机，准备报警。

闵娜制止了他，说：“不用打了，是大树自己走掉的。”

爸爸吓得后退了半步，眼睛迅速地上下打量了闵娜一遍，然后用手摸了摸闵娜的额头。

“没有发烧呀。我这手测得可能不准。惠敏，你拿温度计给娜娜测一下。”他说。

惠敏是妈妈的名字。

妈妈心急腿慢地往屋里去。

闵娜上去拉住了她，说：“妈妈，我没有事。你们真的认为我生病了吗？你看我像生病的样子？”

于是，她讲了梦里的事。

爸爸哈哈大笑，说：“娜娜，这梦里子虚乌有的事，你也会信？我看你是神神鬼鬼的小说看多了。”

闵娜说：“可你如何解释大树的失踪？”

爸爸愣住了。

七

闵娜家搬到新房已经半个月了。

这是一个服务配套良好的小区，宽敞明亮的楼房确实远非过去的老屋可比。

闵娜去过自己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那里已经成了一个嘈杂声不绝于耳的建筑工地，到处是水泥黄沙和泥浆，还有一些横七竖八的建筑材料。搅拌机疯狂地制造着噪声，一些工人灰头土脸地忙碌着。

过去的所有痕迹已经没有了。

看着这眼前的一切，闵娜还是会想起那个充满温馨回忆的老屋和小院，想起那棵在院子里的树，甚至还联想起几百年前存在过的茂密森林。满眼枝叶摇曳，树林里特有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叫不出名的鸟儿鸣啭之声不绝于耳，哦，那该是多么令人向往的美景。

几声粗暴的鸣笛响起，闵娜被吓了一跳。

一辆满载着水泥板儿的巨型货车正停在闵娜的身后。那巨无霸喘着粗气，不耐烦地嘶叫着命令前面的闲人让道。

闵娜从刚才的幻境中醒来，怏怏地离开了。

（插图/苏 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