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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

2020-02-04存朴

散文 2020年12期
关键词:白头翁鸟声消毒液

存朴

立春前后,天气晴和。视线所及,犹如春末夏初。树木绿叶森森,一些花儿也照例开着,说是秋天也不过分——小公园的黧蒴树下,仿佛忽然地,已是满地黄叶;细看之下,植物们长势收敛,仿佛一个人的晚境,不复曲折或意外。

这里地处南方海岸,腊月里也凉薄似秋。自小在江南乡村,习惯了春秋有秩、寒暑往来,住在这种季节混沌的地方,时常让身心感到茫然,不知今夕何夕。有时候想起很远很早的一段往事,想起刻在石头上一样清晰的故土断片,如同去书架上找一本什么书,目光过处,每本书都那样熟悉,真实可触,又总是找不到风容、内质契合自己心绪的某种,使人痒痛不已,无可如何。翻看日历簿上的节气,与故土的差异感就特别强烈。

现在,落叶撒在那里,撒在黧蒴树下的泥地里,东一片,西一片,被风一吹,蜷缩成时间的标本,蜷缩出孤独的哀伤与高贵。这是此地的另一副面容。春天看见落叶,倦怠的精神顿然惊觉;此间看见落叶,被遍地繁茂所遮蔽的眼睛因敬畏而虔诚。

正月初八,我回到这里上班。街巷里空荡荡的,临街店铺大门紧闭,曾经的热闹景象,仿佛从未有过。偶尔一二行人匆匆来去,街巷,便长久地空旷在那里,清冷,萧条。短短几天过去,风卷大地一般,如织的人流与热闹的市声悉数散尽。

从别处返程的人,即使身体没有异常,都要自我隔离,时间是十四天。接到消息的时候,我站在阳台向楼下张望,虽有心理预防,却有一根弦,在哪儿蹦了一下,随即断裂;似乎口鼻之间,堵了什么硬物。环顾室内,一切好像沾染了不洁之灰。望望窗外,窗外是高及五楼的细叶榕,婆娑而硕大,枝头簇拥着勃发的一些新叶,更多的老叶,却隐匿在阴影里,行将与树枝离散,宛若人间正在经历的许多离散与隐匿。不可逆转。

网购了消毒液、酒精、食物之类,快递员站在走廊喊一声,将东西放在门口。整个下午在忙碌中度过。门窗、地板、家具、炊器、衣物、书籍、身体,都像重生一样被清洗。呼吸里飘浮着消毒液、酒精的气味。消毒液和酒精的气味里,似乎还潜游着别的什么事物,陌生的、晦暗不明的、充满危机的事物,无形无色,无影无踪,将你的心神攫取,将你的眼、耳、鼻、舌、身、意拘囿。在莫名而疲惫的感觉中,闪现出某些时间的残片,胸腔里翻滚着一阵钝痛。

夜里睡得早,十点半,眼睛就迷糊,头脑一片空茫地进入空茫的世界,不到四点就醒了,躺在被子里,想不起来做过什么梦。醒来也不晓得要做什么,未及洗漱,坐在窗前发呆,看天色一刻一刻地逐渐发白。凌晨五点,窗前的树木沉浸于夜气,又染上薄薄曙色。周围太安静了,除了啾啾的鸟声。

鸟声让凌晨具有安宁与苏醒的双重意味,而破晓之光散发出宗教般的静气,以至身下这把樟木椅子、房间里的光线,也似乎不再那么空泛、晦暗。听得见自己的呼吸,起起伏伏地应和着窗外的鸟鸣。天亮以后,树的形态变得具象,一枝一叶,翠色深沉。鸟声从密密树叶中透出来,像某种寓言,像自然界吟诵出来的《诗经》。很快,鸟声大作,高唱低吟,汇成一支复调的晨曲。

至少十四天,不用踩着钟点打卡上班,不用正襟危坐地数着时间的脉搏。十四天,三百三十六个小时,两万零一百六十分钟,约一百三十万次心跳,都属于自己,想起来就觉得格外奢侈,又如此心慌意乱和惴惴不安。

要经历怎样的磨难,具备怎样的勇气和慧心,方可“度一切苦厄”?

谁在说:“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早餐有稀饭馒头。煮早餐时,榕树间的鸟声一刻都没有停歇,像人间的纷纷消息。人间有疾,而鸟声那么明亮欢畅,在咫尺之外的榕树上。

那株榕树大概五六十岁了吧?树干上气根丛密,树冠广展,将大半个篮球场大小的后院覆盖,其中摇曳的部分,已经垂挂在窗前,信手一伸,便可与之握手问安。不能说我看着它长大,应是它看着我成为邻居,看着我每天早出晚归,看着我的身影在房间出没,在厨房与书桌之间转来转去,毫无定力的样子。佛说:“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与老榕树相比,我形惭神愧。望着它在风日里的姿态,心底忽然涌起一句话:“只要看见树梢之上的远空,鸟的翅翼就丰满起来。”

榕树上栖息的鸟类,常见白头翁和红耳。风和日丽的时候,见过它们跷立枝头婉转歌喉的俏丽;大雨来临前,见过它们急急翻飞寻找庇护的仓皇。

小时候就认得白头翁。老屋后面,有株乌桕树,一到夏天,它们麇集树梢,啄食乌桕籽,头顶上的那块小白斑在叶片间忽隐忽现,叫声清脆,此呼彼应,一点也不孤单。眼前这棵榕树,一伙白头翁像土著部落,常年活躍在枝丫上,每天清晨都把人从梦里喊醒。白头翁和麻雀一样,与人间烟火亲近。

红耳以惊艳的身姿闯入视线,头顶高耸的黑色羽冠,以及眼睛下方一圈鲜红羽毛,宛若古时候士大夫的“峨冠博带”,宛若穿西服的英国绅士。初次见到红耳时,误以为黑色羽冠和鸟喙之间是被外力拉扯出的一道口子,给自己闹了笑话。曾把西红柿放在窗台,两只红耳在树枝上摇头晃脑看着,好像在选择最佳猎食时机。大约两分钟后,其中一只试探性地跳落下来,啄了一下,又抬起脑袋前后打探,大概确认没有危险,叫了几声,另一只瞬间飞跃过来。两只鸟,并排站着,啾啾连声,谨慎而快速地啄食着。比起榕树细如绿豆的果实,西红柿显然太大了,吃了一小块,它们拍拍翅膀,迅疾躲回到树叶之中,留下一串欢快鸣音,在树梢上回荡,让屏息慑神坐在书桌边的那个家伙愣怔半天。

是否也有一只鸟,在梦里喈喈而鸣?

后半夜,被无法描摹的奇怪鸟声吵醒。那是什么鸟,声音如此孤单,如此哀婉?像一串哨音,八声一度,由慢而快,由高而低,气息绵长而微弱。又像寒夜里某个女人的呼唤,充满忧伤与挂念。睡意全消。干脆起身,走到窗前听这深夜的鸟声。

天光淡淡地照着窗外,树隐没于夜色,高处的枝梗被天光照出参差剪影,鸟声从树上传来,一声连一声,一串连一串,毫不止息的势头。在这样的春天,这样的寂静之夜,如此贴近,如此透彻,如此触动神魂。不是白头翁,不是红耳,白头翁和红耳都躲在树叶深处,声息敛藏。唯有这种鸟,独自发出哨音一般的鸣唤,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叫人断肠一样地站在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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