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与徐培晨先生二三事
2020-02-04三徐堂主
臧克家先生这句话,用在徐培晨先生身上,再合适不过了。作为学者和艺术家的他,“幸对清风皓月”,长期默默勤恳地做着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心无旁骛,从不言说,也打心底里没想过要说。无论慈善捐助、惠及家乡,还是善待亲友、爱戴学生;又或是精于事业、敬于艺术、勤于笔墨等,徐先生都是悄无声息,一如既往。勤奋、善良、质朴、执着,是其人生的基本乐章,并平平常常贯穿在生活乃至生命中。“云来山色佳,云去山如画”,无止境地,行至今日。难怪有人说,真正有大觉悟的人,必定是低调的,并极为平常,信非虚言!
一定意义上,徐先生是有觉有悟的平常人,工作、事业和使命是他生活的三个层面,并浑然一体。所作所为,与其说工作,不如说是事业;与其说事业,不如说是使命。换言之,他找到了自己的使命感。认识了这一点,也就不难理解他的为人之道和处事之境了。“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这是一种德行,是一种正觉。毫不夸张地说,先生是当今中国画坛上朴实、真诚、勤奋、高产的不二之人。究其渊源,乃其内心强烈的使命感。
“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作为他的学生,我是受益者,也是幸运者,自然也最尊敬他。先生在给予我们人生福祉之余,也无形中带给自身最纯朴的人生乐趣与生命价值。
徐先生是国内著名的花鸟画大家,江苏省花鸟画研究会的会长,有“东方猴王”之称。作为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的教授、博导,资深的艺术教育家,他桃李满天下,“九万里风鹏正举”,声名美德享誉神州大地。最重要的是:在他那里,这些荣誉的每一次抵达,都意味着一次新的出发,新的征程。这是难能可贵的,也是让人敬佩的,更是我们后辈学习效仿的榜样。可以这样说,“正德厚生,笃学敏行”,他做到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学习期间,先生执教我的花鸟画课程。教学之余,还带我们去了九华山、黄山、新安江、富春江、杭州、绍兴等地写生。可谓“一路繁花相送到青墩”。南师的四年学习,除了受益于他的谆谆教诲和人格魅力的感染外,也有幸经历了先生平生第一次在江苏省美术馆的个人画展。当时,我们国画班有幸参与了布展、迎宾、开幕、撤展等全部过程,大家分工明确,忙得不亦乐乎。更幸运的是,画展的前言,还是由我这个学生用毛笔抄写的。“杏花村,桃林野,春风几度。”两三千字的文章,洋洋洒洒,抄了整整一张六尺宣纸。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毫无疑问,与先生在一起的大学生涯,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轻松、愉快、风趣、洒脱、毫无顾忌,并自由自在。记得当时,我在国画班,即学中国画专业的,王东同学却在课堂上画油画。徐老师从来都不认为不正常,也从不干预。但是,教务处来检查评分时,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中国画专业的学生,竟然从来不画中国画,也不会画中国画,却执意画着自己喜欢的油画,简直风马牛不相及,严重违背教学和培养的初衷,追究起来,应该是一场教学事故,要处分的。他们坚持要王东同学改正,否则就要挂科——“吃红灯”,甚至有退学和开除的风险。徐先生作为任课老师,则力挺王东,坚决不同意教务处的觀点,并言必有中地说:“尉天池先生当年学的是中文,如果不是业余写书法,能有现在的成就和名望?”一时让教务处的老师和领导哑口无言。因为尉天池先生当时已经是国内著名的书法家,美术系最有声望的书法教授,南京师范大学的校名都是他题写的,全国第一个书法本科班也是他在南师主导下创办的,后来还当选为中国书法家协会的副主席。先生力排众议之举,震撼了我,感动了全班同学,也让教务处退而默认了王东同学画油画的行为。
先生仁爱宽慈,不温不火,比内向人外向,比外向人内向,颇具个性。当然,说他极其老实也可以。平日里,他话很少,站得直,行得正,并很少与人交恶,甚至连如何“对付”恶人都不会。我曾经见他被一个人气得不行,脸涨得通红,而据我了解,那个人也实在过分,但先生竟毫无办法。无奈之下,淡淡地说了声“不是个孩子”(徐州话),便无奈而头也不回地走开去。他真是海量。说实话,平生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以后恐怕也难有这样的机会。与此相反,那种恶贯满盈之流,倒不乏其人。
更有趣的是,我学会抽烟,也始于当年徐老师的课堂。当时我们班一共十人,没有女生,是系里有名的“和尚班”。自然也是全系“乱”“野”“不靠谱”班级的代名词。十个人各自用大画板围着大画桌,在宽大的教室内各自“占山成王”,成了一个个自由自在的小“包厢”。彼此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如同迷宫一般,只有班上人才知道哪里是谁,外来者要找人,根本没有头绪。不仅如此,“包厢”里的生活设施,诸如电炉、水壶、热得快、锅碗瓢盆等一应俱全;挂面、快餐面、零食、茶叶、香烟,甚至米、菜、酒、油盐酱醋等食品、调料应有尽有。更有意思的是,这样一来竟然生活学习可以互不干扰,一切悠然自得,相安无事,万事大吉。
徐老师上课,一般人看来极“不靠谱”。每天早上一来,他第一件事就是掏出一包烟来,一人一支,大家先是抽烟聊天,比现在美国大学的课堂还要开放自在。起初,我没抽过自然也不会抽,推脱,他硬塞一支过来,又不好意思拒绝,有时不抽都不行,只好硬着头皮学着抽。第一支抽完了,他又是一人一支,一包烟就空了。好在同学中有抽烟的,就拿出来接济。时间不长,又完了。于是,有个别懂事的同学便溜出课堂去买来继续。再后来,大家不好意思了,每天上课都自觉地带包烟来,并成了一种常态。这样一来,每天大家每人一包,你来我往的,全部抽完了,一上午的课也基本快到时间结束了。就这样重复了一学期,我也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烟民”了。虽然烟是普通的、便宜的,情却是浓的,心也是暖的。难怪有人说,人只有自己幸福了,才能让别人幸福。徐老师的烟福,给我们全班也带来的是福。有些东西不经意中,才是最有意思的,浓墨重彩反而刻意。
上徐老师的课,轻松自在,无拘无束,气氛融洽。师生之间,没有隔阂,亲如兄弟,浑然一体,天南海北无所不谈,无所顾忌,加之又有两个特别会调侃的同学,绘声绘色,其乐融融。徐培晨在我们心目中,虽然是老师,却活脱脱像大哥一个,哥们儿情趣远胜于师生情怀。也正因为如此,上课也不那么中规中矩,教室成了聊天室,课堂成了活动场所,既能抽烟,也能烧水沏茶,更能吃东西泡快餐面,有时候还唱歌跳舞,自由发挥,百无禁忌。总之,一上午的专业课,就是一上午的自由活动,一场生活和情感的交流“沙龙”。满屋子的烟雾夹杂着墨香、纸味与杂乱无章的桌面和稀奇古怪的服饰,混合在叮叮当当毛笔蘸墨染色碰碟的声音中,仿佛是一场小型笔会,又宛如叫卖吆喝的自由市场。说来也怪,我们班不仅没有因此而荒废学业;相反,却是年级名副其实的强音班级,个个都是好手,都有自己的独门绝技,你追我赶,遨游在神圣而自由的艺术殿堂,展翅飞翔。至今想来,记忆犹新,念念不忘,怅然若失。
“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记得当时我想学画“虾”和“蟹”。徐老师看我在临齐白石的相关作品,就走到我的画桌前,示范给我看,并告劝鼓励我,画虾和蟹这样的题材,表面看似简单,寥寥几笔,实则得来不易。要想画好起码要画掉一刀宣纸才行。那时候宣纸对我来说并不便宜,也没那么多的钱来买,自然也不敢多画。于是,平时很少动笔,常常以观、读名作代替,最多在毛边纸或元书纸上练练笔而已。学期快结束时,没办法,咬咬牙买了十张好宣纸(当时要两块钱一张),因为要交作业、评分挨不掉,否则这门课就没有成绩。交完作业后的一天,我临时上午有事来迟了,已经快下课吃午饭了,徐老师也可能有事提前走了。祝建华同学当时是班长,我一进教室,他就迎上来迫不及待地告诉我说,很羡慕我,徐老师今天夸你了,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说你有鬼才”,“平时基本没看到你画什么画,想不到,虾子螃蟹却画得很好”。祝建华接着说。我当时不以为然,一笑了之。后来我的成绩单上花鸟画课果然是高分。这样的分数,基本上是最高分。老师无意,学生有心,对我的触动自然也不小。在他的激励下,我后来的几个学期都是名列前茅,在全年级也是佼佼者。不仅如此,三年级创作的中国画作品,还入选国展“全国第七届美展”,我也成为那时候唯一的学生参展人。这种情况,全国也不多见。我还因此而获得了当年的“徐悲鸿奖学金”的最高奖。
徐老师不仅肯定我的绘画,也特别欣赏我的吃苦耐劳。记得他带我们去九华山和黄山写生时,我因为是农民出身,上大学之前种过几年地,当过大生产时期的“准农民”,所以,走路爬山都不在话下,基本跑在同学们前面。那时我不仅能吃苦,也不觉得累,而且吃得苦一点也无妨。为了省钱,专门买了一大包无包装的快餐面,只要一毛钱一包,一顿泡两包。当时,黄山北海那里是不许抽烟的,禁烟标志清楚醒目。我和徐老师实在憋不住,就在边上找了条小路,一直下到底百米以上没人处,躲在一块大石头旁抽完再上来。安全,有趣,过瘾,有意思。
其实,徐老师和我们在一起时有意思的事很多很多,举不胜举。诸如在九华山上迷路,差点在山上下不来;后来好不容易摸下山时,天色已晚,大家饥肠辘辘,路边一家餐馆的老板恰巧是徐老师的“粉丝”,免费让我们大吃大喝一顿,条件是徐老师给他画张画,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上黄山时,为了省点钱调剂一下伙食,大家集体玩逃票,结果我和季诚“被抓”,得不偿失;在上黄山的公交车上,我们为了方便爬山,每个人买了一根竹棍当拐杖,一群穿着怪异的人像“丐帮”,把徐老师誉为“丐帮帮主”,一下子震慑了同车几个想欺负我们的社会流氓小混混。
谈笑经年事,风流两鬓丝。“春来春去催人老”,一晃三十几年过去了。与徐老师在一起的一幕幕情景,仿佛就在昨天。现如今,自己已成“萧萧白发两衰翁,不与时人同梦”。古人曰:“善为至宝,一生用之不尽;心作良田,百世耗之有余。”“善人者,人亦善之。”在我心里,徐先生是“善者”,我們这些学生亦都竭力“善之”。因为他有这个“善本”,自然也配!
徐培晨先生就是这样一个让我尊敬的老师,心不越轨,行不出格。见情,见趣,见性,独到且深中肯綮。生活中他向来不修边幅,有时候对琐碎之事还显得心不在焉,顺其自然,随遇而安,既不小看自己,又不高估自己。所以,他的艺术真实、朴素,卓然成一家之言。艺术不就是艺术作品,后者仅仅是前者的物质载体而已。真正有才华的人,看上去却是那种无才华的样子,有些人越是标榜什么,其实越不是什么;越是宣称不要什么,越是想要什么。徐培晨先生以恒心守护初心、用执着诠释坚守,坚定信念、勇毅前行,定能不断开辟发展的新境界,攀登人生的新峰峦。
爱迪生说得好:“一个人的品格不应由他的特殊行动来衡量,而应由他的日常行为来衡量。”其实,人是卑微的,社会是世俗的,真正有智慧和才华的人,都是无声无息的。除此之外,无论是为人还是从艺,要有博爱精神,有反思精神,并懂得修行,否则很难有成果。其实,真正的“道”,是浅显的、平常的,先知先觉者胜,后知后觉者平,不知不觉者败。这是自然法则。
回忆和徐老师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其实还有许多这样的故事。这里仅举二三事,想必足以概全了。
2020年3月于北京金台苑三徐堂
三徐堂主
中国画科班出身,艺术学博士。美术、书法、理论国家级会员,人民出版社出版相关学术著作六部,徐悲鸿奖学金最高奖获得者。先后任《人民日报》文艺评论主笔、《人民论坛》文化专题部主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