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终曲
2020-02-04林阿饭
作者有话说:
小的时候,我算是少年宫的常客,也曾在培训班遇到过像倪安一样那么干净、俊朗又博学多闻的男孩。只不过,那时的我会默默地缩在角落偷偷打量他,并没有像闵夏一样去努力靠近。但是,即便和对方没有交集,那个短暂的夏日也依旧是值得我珍藏的回忆,如烟火般绚烂。
属于他的夏日,终究还是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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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中考过后,迎来没有作业的长假。
按理来说,这对学生而言是三年一遇的福利,可对闵夏来说,这样的长假是惩罚。
爸爸妈妈工作太忙,没空带她去旅行,周围的小姐妹又都各自有了计划,她连一个能一起逛街聊天的人都找不到,每天只能靠漫画和电视节目度过,日子过得一点都不可爱。
在青少年宫工作的小姨得知外甥女的苦恼,拉着她来到了自己上班的地方,要给她选一门兴趣班来上。
闵夏原本没什么兴致,小时候爸妈也不是没送她去学这学那的,哪一次她不是三分钟热度?可是,当她走进陶艺班的那一刻,故事开始改写。
她的目光被展示架上的一只独特的花瓶吸引,它的瓶肚宽大,瓶颈细长,花纹和用色十分大胆,乍一看很抽象,仔细辨认就会发现那是一只扭曲的眼睛。
这个作品被命名为“渴望”,而制作者是一个名叫倪安的男孩——和她一样,也是十五岁。
好奇心一瞬间泛起,闵夏扭头询问陶艺班的老师倪安是谁,老师指了指教室里靠窗的角落,对她道:“喏,就是他了。”
闵夏顺着老师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蓝色短袖T恤的男生正专心致志地捏胚。
男生有着浓黑如墨的眉和明亮的眼,耳朵微尖,下颌线条分明。泥土在他白皙的手指上一点点变换着形状,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他的脸上,闵夏的视线在此刻定住。
像是感知到有人在看自己,倪安抬头,目光探寻地投过来。
闵夏仿佛做错了事被抓包一般迅速低下头去,双颊莫名红得像成熟的番茄。
“一定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她小声呢喃,也不知在解释给谁听。
镇定了几秒,闵夏伸手扯了扯小姨的衣摆,仰头说:“我就学这个吧。”
2.
倪安其实不是陶艺班的学员,他是任课老师的侄子,说起来,应该算是陶艺班的助教。
他的姑姑和姑父都是陶艺工作者,姑父在业界已经小有名气,拥有自己的工作室,姑姑则因为喜欢小朋友,选择当了老师。
倪安从九岁时开始跟随姑姑和姑父学制陶,至今已有六年,因为暑假没作业,才被姑姑拉来帮忙。
“怪不得他的作品就是和别人的不一样。”从同桌学员那里打听到这些后,闵夏双手撑着下巴,一边向正在指导他人的倪安投去视线,一边感叹。
大抵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之间总有奇妙的默契,同桌察觉闵夏的视线,朝她挤眉弄眼:“哦?哪里不一样啦?”
闵夏收回目光,沒有理会对方眼里的促狭,认真地答道:“说不清楚,就觉得有一种高级感,就像……毕加索的画!”
闵夏思考了好一会,好不容易才想起一个画家的名字,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其实她也看不懂毕加索的画,只不过因为人家有名,便拿出来打比方。
但这话落在倪安的耳里,是至高的赞誉。
他原本只是过来检查一下大家的进度,听到闵夏的话,不由得驻足。
展示架上器物很多,他的花瓶并不是最受欢迎的,因为那个造型和配色并不符合一般人的审美。
但,有谁会不喜欢听被夸奖?因此,倪安往这位新入学不到三天的同学看过去。
挺漂亮的女生,尤其一双眼睛又大又圆,慧黠中带了几分天真。
除了指导学员的手艺,倪安平时很少主动和人搭话。那天,他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闵夏的面前,对她说了声“谢谢”。
闵夏正沉迷于输出彩虹屁,完全没留意到有人过来,闻言,吓了一跳。
她缓缓扭过脑袋看着来人,随即脸红得像只在热水里滚过一遭的虾子。
倪安注视着闵夏脸红的全程,也不知道哪个笑点被戳中,竟扑哧一声乐出声,眉眼瞬时弯成新月。
闵夏窘迫得要命,借口去上厕所,匆匆逃离教室。
走出教室的一瞬,她回过味来,自己大概是傻子吧,一没做坏事,二没说坏话,何必如此狼狈地逃跑?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又折返。
倪安此时已在她的位子上坐下,手里还多了一团不明物。
不明物是闵夏因为无聊而捏的水冰月,不过那也是她自认为的,除了她自己,谁能看出来这是美少女战士?
倪安饶有兴致地端详了片刻,仰头对闵夏说:“挺可爱的,你还挺有天赋。”
虽然明知道可能是对方的“商业互赞”,闵夏还是忍不住有些开心。她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期待地问:“你看出我捏的是什么了?”
倪安点了点头,干净的眸子里一片真诚:“嗯,一眼就看出来了,是青蛙吧。眼睛捏得很像,还加了翅膀,想象力真不错。”
闵夏愣住,仿佛像一只被烧坏的陶瓷制品,当场裂开。
3.
“他一定是故意的!”
直到回到家,闵夏还在因为她捏失败的“水冰月”而生气,就因为倪安说它是青蛙,导致整个陶艺班的学员笑了她整整一节课。
起初她觉得也不能怪倪安,他也不是有心要认错的,可是后来她越想越觉得不对,似乎在大家笑她的时候,他也跟着笑了。
接连好几天,闵夏都盯着倪安的一举一动,每每看到他露出那种似有若无的笑意,她心中的猜测便笃定一分。
终于,一周后,她在陶艺课结束后拦住了倪安的去路。
倪安一脸困惑:“闵同学,你还有什么事吗?”
闵夏黑葡萄似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没好气地说:“上次你是故意的吧,耍人好玩吗?”
她明明也没得罪他,还说了他那么多好听的话,为什么他要捉弄她呢?她想不明白,也有点委屈,感觉自己的一片真心都错付了。
这一委屈,声调就有些变了,尾音沙沙的,有些闷。
倪安察觉到女生的情绪不对,但他是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小心地询问:“我做了什么事让你不高兴?”
闵夏一听这话更是生气:“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上次要不是你说我做的水冰月是青蛙,大家能笑我这么多天吗?本来我对陶艺也没什么兴趣,要不是看你做的那个花瓶好看,我也不会报班。古人常言‘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你这匹千里马怎么还撅蹄子伤我这个伯乐呢。”
闵夏噼里啪啦像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完,倪安消化了一会才明白她生气的原因,不由得一阵苦笑。
他没看过美少女战士,自然不知道水冰月,事实上,直到今天她说出口,他才知道她捏的那个小泥团不是青蛙。
不过,总归是他认错了她的作品才导致她被大家取乐,因此,倪安好脾气地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
说完,他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在书包外的口袋里翻了翻,翻出一个挂件,放在了闵夏的手心。
挂件是个带着翅膀的小青蛙,陶瓷质地,原型正是闵夏做的水冰月。
那天她被大家笑过之后就赌气将它丢到了一边,后来就再也找不着了。她以为是谁把它当成垃圾扔掉了,没想到竟然落在了倪安的手上,更没想到,他竟然还在此基础上进行了二次创作,将它做成了挂件。
别说,其实她捏的水冰月真的更适合当青蛙,还怪可爱的。
闵夏伸手抚摸着小青蛙的眼睛,心里头那点委屈悄然消逝。
“抱歉啊,没经过你同意就把它做了出来,不过,我真以为它是青蛙,没有故意要撅蹄子的意思。”
这话回应的是闵夏之前说的那句“你这匹千里马怎么还撅蹄子伤我这个伯乐呢”,倪安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把典故说得这么好笑,灵机一动,拿来调侃了一下。
刚说完,他又忍不住乐了,不过,担心女生不高兴,他不敢太明显,侧过头咳嗽了几声,假装只是喉咙痒。
闵夏观察了他这么多天,哪能不知道他的意图,只是她现在已经不生气了,于是放他一马:“想笑就笑呗,又没人逼你憋着。”
倪安闻言,仿佛一瓶被摇晃过的可乐打开了瓶盖,笑声噗地冲了出来。
他的动静不小,引得其他兴趣班的学生纷纷往这里看,闵夏觉得丢人,后悔解放他的天性,踮起脚尖伸手便要捂他的嘴。
地板才被拖过,水渍尚未完全干掉,闵夏不慎脚底打滑,整个人朝倪安的身上扑过去。他危机意识重,本能地一闪,闪过之后才想到不能让人家女生摔了,于是急忙抓住她的手臂往回拉。
一拉一扯之间,两人竟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稳住了。
姿势奇怪的主要是闵夏,她上半身因为惯性往前倾,左腿为了保持平衡而不得不往后抬起,从倪安的角度来看,这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撅蹄子”的动作。
笑點再次被戳中,倪安将闵夏扶稳后,忍不住转过背,肩膀疯狂地抖动。
闵夏满脑袋问号:“不是,我有那么好笑吗?”
回答她的是倪安抖动得更加厉害的肩膀。
4.
打那以后,接连一周,倪安都像是中了蛊似的,一见到闵夏就忍不住偷乐。
闵夏满目苍凉,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好歹也算个美少女,怎么到他眼里就成了个谐星?
不过,因为倪安并没有恶意,而且两人还因为这个契机成了朋友,闵夏也就没有过多计较了。
她安慰自己,至少她带给人家的是快乐。
除了笑点奇怪了些,倪安这个人还是挺正常的。他平素寡言,只有在和学员讨论制陶的时候,话才会多一些。
闵夏看得出来他是真的热爱陶艺,每次谈及相关文化时,总是滔滔不绝,不管是真实的历史,还是神话故事,都能信手拈来。
他可以从宇宙大爆炸讲到盘古开天辟地,也可以从女娲造人讲到半坡文化,既生动又有趣。
闵夏常常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一起沉浸到他说的陶瓷世界,看着他在那个世界里发光发亮,一如东方的启明星。
她佩服他,更羡慕他,因为他说,这些扎实的知识除了来自书本,有相当一部分是因为父母带着他游历了国内各地的博物馆。
“他们答应我,等我考上目标大学,就带我去看国外的博物馆。”
那时课程结束,大家都已经离开,闵夏留下来帮倪安整理教室,顺便问他怎么会懂得这么多,他如是回答。
闵夏趴在桌上,羡慕地长叹:“啊,真好,我家都没有人能带我出去。”
闵家父母是做餐饮的,店面开得大,他们每天都早出晚归,全年几乎无休,所以每年的寒暑假,她总是一个人在家。
闵夏知道父母这么辛苦是为了自己,很少抱怨什么。可是,不抱怨不代表不会失落,特别是每次开学后听到班上的朋友说假期和爸妈去了哪里玩的时候,这种失落感尤为明显。
那种只有她没有经历可分享的时刻,太孤独了。
倪安的一番话勾起闵夏的伤感,想到高中开学后,新同学围在一起讨论暑假旅游轶事的场景,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有些酸胀。
她赶忙将头埋在臂弯下,不让倪安看出端倪,但这个动作本身就代表了有事,因此他立即放下手中的杂物,走过去轻声询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闵夏没有抬头,声音很闷:“没事,就是有些困了。”
这个理由太过蹩脚,倪安自然不信,不过他尊重她的意愿,没有追问下去,只是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便安静了。
哪知刚收回手,身旁突然传来抽泣声。
倪安不知所措,不知道此时是该出声安慰呢,还是继续保持沉默。
第一次,他意识到,眼前的女生不完全是平日里表现得那般开朗,她和架子上的那些陶瓷一样,美丽又脆弱,需要人好好保护。
5.
那天闵夏并没有哭太久,她这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发泄完了,擦擦眼睛就能笑得灿烂,很快就跟没事人一样嘻嘻哈哈。
可是,倪安接连几天都睡不着,他总是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女生趴在桌上,缩成小小一团的伤心模样。
到底她有什么心事?倪安猜不透,只能去问姑姑。
姑姑挺诧异的,打趣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关心同学了?”
她这个侄子哪哪都好,就是太封闭,时间都用在了学习和陶艺上,几乎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地步,这样的他忽然对周围的人有了关心,着实让她意外。
倪安被姑姑的反应弄得有些恼,心里一急,便说:“谁关心她了,只不过她报的课快结束了,我担心她在这里学得不开心,以后不再续课,影响你的绩效。”
听了这话,姑姑不赞同地摇头,刚想教育他别这么市侩,坦白说自己交到了朋友不就挺好?可是她的嘴巴刚张开,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
门没关,闵夏站在门口,表情不怎么好看。显然,刚才男生的话,她全都听到了。
她之前怕自己三分钟热度,只报了半个月的班,现在是来续课的,没想到这么不凑巧,听到了一些不该听的。
手里捏着的续课表和装着现金的信封顿时有些重,闵夏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走到办公桌前,将表单和信封放下。
她对老师说了来意,之后与倪安擦肩而过,没有看他一眼。
“闵夏……”倪安下意识地追上去,女生没有停下脚步,他目睹她的背影,脸色在炽热的阳光下发白。
闵夏仍然来陶艺班上课,但不再搭理倪安。
她很生气,她以为他们已经是好朋友了,原来他只当她是“顾客”,是他姑姑的“绩效”。
倪安也很难受,几次试图跟她搭话,可是每一次都被刻意避開。
他心情不好,手艺也掉线,好几次教人拉坯,均以失败告终。他的陶艺生涯还未曾遭遇如此滑铁卢,一时恨不得再也不过来。
姑姑很是内疚,两个小朋友闹别扭说起来多少也是因为她。
为了修复两人的关系,她从闵夏的小姨处打听到小姑娘的喜好,随即传达给了倪安:“闵夏的爸妈工作很忙,几乎从来没带她出去玩过,所以她最想要的大概是一次旅行。”
旅行?怪不得那天她会那么伤心,是因为听到他的旅行计划而触景生情吧。
倪安眉头紧锁,可是,他要怎么帮她?他总不能自己带着她去旅行吧,就算他想,她爸妈也不一定会同意。
姑姑早有准备,拿出一张省博物馆的宣传单,说道:“不如我们陶艺班的人一起去吧,刚好省博物馆有瓷器展,又在市内,不算远,不过我得事先征求家长们的同意。”
这倒是个好主意,倪安点了点头。
事情就这么定下,姑姑很快给陶艺班的家长们发信息。对于这种拓展见识的活动,绝大多数家长都不反对,于是省博物馆之行很快提上日程。
6.
闵夏丝毫没怀疑省博物馆之行是倪安和他姑姑特意为她定制的,收到消息的时候,她高兴得不得了。
闵父闵母本就在这方面愧对女儿,出发那天,给她的书包里塞了不少零食。
凭着一书包零食,闵夏成了众人的中心,学员们都围在她身边一边瓜分零食、一边叽叽喳喳,倪安根本找不到空隙和她搭话。
他兀自走在队伍的后头,心情不悦。
直到闵夏包里的零食被瓜分完了,而她看展比较慢,才逐渐落单。
省博物馆举办的这场瓷器展主要是明清时期的作品,而她所处的位置刚好是清朝区。
闵夏也曾在网上看到过一些吐槽,说清朝时期的瓷器都是暴发户的审美,各种繁复的花纹和惨不忍睹的配色往上堆,没有美感。可是眼前的展品并不是那样,素净有之,繁复有之,没有一个可以说是丑的。
闵夏一边看,一边碎碎念,这些话都落在了一直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后的倪安耳里。终于他上前一步,说道:“其实网上吐槽的大部分都是乾隆时期的作品,康熙和雍正时期的作品还是不一样的,而且我觉得乾隆时期的作品也不能说丑,只不过风格不一样。有人喜欢富贵,有人喜欢素净,没有谁就更高级。”
他说得太自然,仿佛和她之间从未发生过龃龉,以至于她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回神的瞬间,她转身就走,倪安拉住她,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那天在办公室,我不是有意那么说的。”
闵夏不信,扭头看着他,口吻有些冷:“算了吧,无意间说出的话不是更说明你内心就是这么想的吗?”
“我真没有……”倪安苦着一张脸,心里急于澄清,嘴上却笨拙得不知如何措辞。
其实,闵夏要的不过是一句“我没把你当‘绩效,我把你当朋友”,可惜她等待了这么多天,倪安依然没有说出这句话。
闵夏拨开倪安的手,失望地大步往前。
之后的展览,她兴致缺缺,即便有志愿者在旁讲解得绘声绘色,她也提不起精神。
从博物馆出来,烈日当空,热浪朝着闵夏扑过来,吹得她像一朵被晒蔫了的花,完全没有了早晨出发时的朝气。
路边的甜品店前排了长龙,闵夏舔了舔干涩的唇,也想给自己买一点,可是伸手往包里一摸,这才想起,爸妈光顾着给她塞零食,忘了给她零用钱。
此时,一杯浇着果酱的圣代被递了过来。
“吃吧,你最喜欢的草莓味。” 倪安神色紧张,他担心闵夏不接受,一直很小心地看着她的神色。
闵夏颇为犹豫,她抬眼看了看倪安额头上冒出的一层汗珠,终是不忍拒绝,最后接过来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草莓味的?”
倪安瞠目,这才知道自己好像说漏了什么,耳根渐渐变红,好一会才支支吾吾地回答:“前天听你和你同桌聊天的时候知道的。”
那个瞬间,闵夏脑子里蓦然响起了妈妈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判断一个人的真心,不能只看他说什么,还要看他做什么。
原来他一直在关注着她啊,或许,那天的话真的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闵夏捧着圣代杯笑了,紧接着,她用勺子舀了一大块冰激凌放进嘴里,冰激凌在口中融化,沁凉而清甜,赶走了炎炎夏日的烦闷。
7.
因为一杯草莓圣代,闵夏原谅了倪安。
那天他们并肩逛完了展区里的所有展品,并约定好,以后上了大学,他们再一起看遍全世界的博物馆。
“到时,你要继续当我的讲解员。”在展览的出口处,闵夏这么对倪安说,为了不让他反悔,她伸出手,要跟他拉钩。
倪安看着她无比认真的表情,奇怪的笑点又被戳中,笑过之后,他伸手钩住了她的小拇指,晃了晃。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十五岁的夏日长假,终于在闵夏清脆的誓言中拉下帷幕。
有人说,誓言往往最后都会成为失言。
闵夏曾经不信,至少她不会忘记自己和倪安的约定,而他也不会忘。
但现实是,他没能再成为她的讲解员,一次都没有。
陶艺班的课程结束后,他们的高中生涯开始,倪安不是A市人,他的父母在A市下属的一个县城里开工厂,他得回县城读书,而闵夏则去了A市的二中。
两人不在一个地方,作息时间也不同步,只能靠网络保持联系。起初他们还天天都会互相道早安、晚安,后来随着各自学业压力的增大,交流便渐渐少了。
说不失落是骗人的,但闵夏能理解倪安,他曾说过他要考央美,那是他姑父毕业的学校,因此,高中时必须全力以赴。她不愿过多地打扰他,只是在升入高三的时候,默默地在教室背后的志向栏上写下“考到北京去”五个字。
她成功了,考上了北理,虽然不像清华北大那么有名,但也是很好的学校。爸爸妈妈为了奖励她,决定关店一周,陪她去北京玩一玩。
如果是三年前听到这样的消息,闵夏大概会高兴得睡不着,可是现在,她脸上笑意不减,眼底却没多少兴奋。
因为,倪安没有回复她的消息。
他们最后的联系止于高三之前的那个夏天。那天是七夕节,闵夏想要获得一点鼓励,鼓起勇气问他明年的今天要不要一起去旅行,他没有回答。
从那以后,他就好像消失了。
录取通知书下来的当天,她不死心,又给他发了一条:“当初说好一起去世界各地的博物馆,这话还算数吗?”
仍旧没有回音。
闵夏心灰意冷,收拾了东西和父母一起出发去了北京。他们去了故宫博物院、国家博物馆,也去爬了长城,参观了颐和园和天坛。
她玩得很开心,只是在博物院里听到一边的解说员讲解时,偶尔还是会滑过一两秒的念头:要是在她身边的是倪安就好了。
8.
大学四年一晃而过。
闵夏过得很充实,学业上,她足够努力,年年都拿奖学金,生活上也很愉悦,室友性格都不错,大家常常会在节假日相邀一起去旅游。
他们走了许多地方,国内和国外都有,不管到哪里,闵夏总会看看当地有没有博物馆或者是瓷器展之类的活动。有的话,她就去逛逛,好像没有倪安的陪伴,也没什么。
毕业后,闵夏回到了A市。她学的法律,在一家不错的律师事务所通过了面试,上班的日子定在立秋。
闵夏回到家,还有半个月左右的假期。
在家休息了几天,她决定出去透一下气。也是这个偶然的决定,令她再次见到了倪安。
她原本只是打算开车兜一下风,不知不觉竟开到了青少年宫门前。
下车以后,她才知道,原来的青少年宫早已搬到了别处,现在这个地方成了一个专门出租做展会的地方。
里头刚好在进行瓷器展,展会不大,也没有什么名家之作,因此价格不高,闵夏随意地逛了逛,却在一套瓷盘面前驻足了。
那套瓷盘的一角做了立体的泥塑,分别是青蛙、蜻蜓、鲤鱼与荷花,童趣可爱,让闵夏想起自己和倪安共同完成的那个青蛙。她刚想拿起来看看,另一双手比她更快。
闵夏抬头,神色一僵。
一眼,她就认出了他是倪安,而他也在看她,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片刻后,倪安才微笑着先开口:“闵夏?好久不见,什么时候回来的?”
闵夏只觉得眼眶发热,想哭又有点想笑,怎么偏偏会在这个地方偶遇?
这些年,闵夏并非完全没有倪安的消息。
再怎么说,她的小姨和他的姑姑也曾经是同事,总有一些只言片语传到她的耳里。
比如他高三特意去了北京集训,最后却在专业考试中失利,未能过线。
比如他跟随姑父一起去了景德镇,姑父在当地开了工作室,而他考入了陶瓷大学。
再比如,他还没毕业,作品就被上海的一家艺术中心收下,他也因此成了陶艺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闵夏知道他人生当中的许多大事,但始终没有勇气再打开他的联络方式。
她的勇气,一半用在了高三之后的那条短信上,另一半,则用在了大二那年的景德镇之行。
大二那年,室友之一想去景德镇看看,其他人不感兴趣,唯有她假装不在意地说自己有空,于是在六月的考试季过后,她和室友背上了行囊。
到了当地,她才知室友是去见网友的,对方也是陶瓷大学的学生,高高瘦瘦,一股文青风。
她深吸一口气,问男生认不认识一个叫倪安的人,男生回答:“认识啊,他很有名,作品很受欢迎。”
闵夏问了陶瓷大学美术学院的地址,心想过去碰碰运气就好,遇见了就给自己一点勇气去追问一个结果,遇不到就当和他沒有缘分。
她运气不差,的确是遇到了,只不过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跟着一个长发女孩。女孩长得漂亮、温婉,两人贴得很近,关系亲密的模样。
闵夏眼看着两人逐渐往自己的方向走近,在他们注意到她之前急速转身,逃离了现场。
此后,她告诉自己,念念不忘的游戏该停止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做得不错,至少在之后的岁月里,她没有再频繁地想起倪安这个名字,即便想起,也不至于太难过。
直到在这个故事开始的地方,再一次和这个人面对面相遇,闵夏发现自己远远没有那么平静。
她仍然想知道,为什么他不再回复她的消息,为什么他忘了他们的约定。
9.
短暂的寒暄之后,闵夏和倪安出了会展,漫步在青少年宫中央的小花园里。
闵夏稳了稳心神,问出心头的疑惑,倪安静默片刻,很是郑重地对她说了对不起。
“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非央美不上的话吧?那时我一心只想实现目标,还特意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原本以为这样就能成功,结果还是失败,我无法接受这个结果,觉得自己没有脸再面对亲人和朋友,所以……”
后面的话没说完,但闵夏已经懂了。
她其实一点都不在意他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没考上目标大学又怎么样?他在她心里永远都是那个博学多闻的人,是在她的世界里闪闪发亮的星星。
可惜,他未曾给她机会,让他了解她的内心。
说到底,她对他来说没那么重要吧。如果真的重要,又怎会因为那一点少年自尊就彻底将她遗忘在人海?
也是,不过短短一夏的交集,不会再有人像她这样,傻傻地记这么多年的。
闵夏释然了,既然理由只是如此简单,没有别的隐情,那她也可以彻底放下,往前看了。
“倒也不用这么严肃的道歉啦,我不过是有点不甘心,觉得自己好像也没说错什么,怎么突然就找不到人了呢——果然是你的错。”成年人自然不会让场面太难看,闵夏佯装轻松地开了个玩笑,欲将这一段画下休止符。
倪安很是配合地笑了,两人转眼间走到了少年宫的门口。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闵夏与倪安道别,她没有说下次再见这种话,挥了挥手,便行至停车处,开车离开。
倪安目送那辆蓝色宝马消失,在原地驻足了许久,才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回到姑姑家,倪安将新买的盘子放进厨房,随后往沙发上一躺,神色疲惫。
茶几上放着几块碎陶瓷,正是闵夏当初捏的那只小青蛙。当时倪安将它做出来后就送给了她。后来陶艺班结束,她想要展架上那只他做的花瓶,于是他提出拿這个交换。
之后,这个挂件便一直挂在了他的手机上,直到今天出门前,挂件的皮绳断了,小青蛙摔在了地上。
倪安盯着茶几上的陶瓷碎块,自嘲地一笑:“大概真是天意。”
其实,倪安这些年没有联系闵夏,不是简单的自尊心作祟。
高二暑假,爸妈的工厂资金周转不灵,家里的气氛陡然变差。倪安敏感地察觉到,心神不安,也就忽略了闵夏的消息。
高三,家里欠下不少债务,但他仍被送到北京集训。为了不让爸妈白白辛苦,他发誓非考上央美不可。或许是压力太大,他临考反而发挥失误,这一打击令他钻了牛角尖。他觉得对不起父母,更觉得自己没用,差点连文化科目的考试都不想考了,直到姑父将他带到景德镇住了几周,努力劝导,他才恢复。
后来,姑父决定在景德镇开工作室,而他则调整了目标,报考了陶瓷大学。
他曾想过要与闵夏恢复联系,但每次打开消息窗口,看到她问的那句“当初说好一起去世界各地的博物馆,这话还算数吗”,他就沉默了。
年少时不知人间疾苦,可以随便承诺,此时却不同,他害怕自己做不到,让人更失望,便不敢再轻易许下什么。
尤其是从姑姑那里知道,她的人生走得有多精彩的时候,他就更不敢叨扰了。
他知道,没有他,她会遇到更优秀的人。
倪安从沙发上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子。窗外斜阳西沉,不多时,起风了,风中卷着即将到来的秋意,吹散了他的发。
属于他的夏日,终究还是过去了。
编辑/张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