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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芳华

2020-02-04李宏

神剑 2020年6期

李宏

蒋排长来家

蒋排长年轻时很帅气,帅得令很多人惭愧。很多人说他很像电影《小花》《南海长城》里的演员唐国强。一米七八的个头,脊梁永远挺拔着,白净的皮肤,高鼻子大眼睛,讲一口夹杂了杭州腔的普通话。

蒋排长去我家做家访时是艳阳高照的秋天。因为提前知道了蒋排长要来家访,母亲和幺婶在家忙活了一整天,倾其所有做了腊肉炒苞菜、腊肉炒蒜笞、鲜肉炒木耳,还有一个腊猪腿炖豆角,带汤的菜是酸菜豆腐汤。蒋排长去我家家访时,农村刚刚实行包产到户,乡下人依然缺衣少食,脸呈菜青色。为了防止我的四个弟弟妹妹上桌抢吃食,父亲一大早便把他们打发到坡地里拔猪草去了。

我家院子里有一棵树冠巨大的古树。蝉鸣鸟叫的中午,蒋排长和公社武装部邓部长到了我家院子里。院子里的树荫下,蒋排长盯着我家的破旧房子和门前河里的流水扫视了一圈,才转身告诉我父亲:前几天去双河区政府的路上,在泥石流中抢修公路的群众中,所有人都在打扑克睡觉,唯独你儿子在读书,部队需要你儿子这样喜欢读书的人。

父亲原本半弯着腰在盆子里清洗满是茶垢的茶杯。听蒋排长这样讲,立即挺直腰抬起头,脸上堆满了笑容回应蒋排长:我儿子高考只差了三分,没钱再去复读了,家里人正张罗给他找对象呢!前几天有一个姓侯的姑娘刚松口,答應最近来家看看。邓部长抬脚在我父亲尻子上踢了一脚:你婆娘头发长你见识短,你还是个民办教师,咋也把眼睛长尻子上了,娃才十七岁猴急个啥对象?他爷当过红军,他幺叔当过铁道兵,你再把你儿子送去当第二炮兵,戴上大红花多光荣?县委宣传部的张干事都说了,准备写文章在广播里宣传你们一家三代从军报国的事呢!

父亲仍然在脸上堆了笑容,压低了声音嘀咕道:喇叭里每天都广播,现在云南广西正在打仗,戴红花的事咋不让你儿子去?

邓部长用眼神狠狠地剜了我父亲一眼,骂道:我儿子才几岁你不知道?你家两间破瓦房穷得裤子没底却养了三个儿子两个女,想穷一辈子呀?父亲眼睛瞪着邓部长没有言语。邓部长温和了声音说:我小学毕业到部队干了三年,回来就吃上了商品粮,你儿子高中毕业到部队混上几年,说不好能穿上四个兜呢!实话告诉你,别人儿子想去,送酒送茶送猪腿我都没答应。说完,转身拍着我肩膀问:告诉叔,想不想去当兵?今天我为你作主,二炮,技术兵。

我无法看清继续弯腰低头洗杯子的父亲的脸色,怯怯地回应:去,当啥兵我也去!邓部长提高了嗓门说:我闻到饭菜香味了,吃饭!你娃当兵的事我说了算。

花痴幺婶

母亲从小没有去过县城之外的地方,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不吃麻辣,炒菜时就放了许多红辣椒青花椒,还有自己家腌制的豆瓣酱。

蒋排长在四方桌前的小凳上坐下时,眼睛盯着桌子上的美食发了一会儿愣,又怯生生地站起来,用五个指头抓起面前的搪瓷碗,走到灶台旁边的石头水缸前打了一碗凉水放在面前。蒋排长每挑起一筷子菜,都先将菜放进凉水碗中涮一涮再入口。以至我当兵几十年后,每每吃到北京的涮羊肉和四川火锅,都会想起蒋排长到我家家访时吃饭的模样。这天中午,是我人生十七年以来第一次有了陪客人上桌吃饭的机会。我注意观察了,邓部长手中的筷子始终没有停歇,盘子里的菜和瓶中的酒似乎都是给他一个人准备的,急得我父亲一直用眼睛瞪着他。但邓部长似乎并没有觉察,一边吃还一边不停地“吧唧”着嘴。

那天喝的是“文君酒”还是“剑南春”?我已经不记得了。酒是我父亲从公社供销社赊来的,母亲在几个月后领了我在抢险工地的劳务费才去结了账。

蒋排长从头至尾都显得很优雅,即使他挑起菜在白水里涮过了早已没有了川菜的味道,脸上的表情仍然很淡定。只是,嘴里会时不时发出“滋溜滋溜”的声音。他解释说,江浙人不喜吃麻辣喜吃甜食。在父亲和邓部长的一再劝导引诱下,几杯白酒下肚,蒋排长的表情已经由温文尔雅、白白净净变成了“呲牙咧嘴”的红脸“关公”。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蒋排长在酒过三巡后索性放下手中的筷子,用他半生不熟的杭州普通话与我父亲聊起了他刚读过的长篇小说《金陵春梦》,聊起了他们蒋家在浙江的名人故居、西湖和绍兴黄酒。父亲和武装部长是否听懂了蒋排长的叙述,我不太清楚,反正我只听懂了一半。

家访结束时,蒋排长推着他来时从县武装部借的那辆破旧“永久”牌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对我父母亲说:叔叔阿姨,我不会吃酒讲错了话你们别介意,今后到了浙江,你们一定要去杭州逛逛西湖吃吃醋鱼东坡肉外加黄酒。至于您儿子,就让他穿军装到部队上去锻炼锻炼吧,我们部队是搞高科技的,需要更多的高中毕业生。

蒋排长离开后,一直在帮助母亲做饭的幺婶望着蒋排长的背影感叹说:当兵的男人长得咋这么好看呢?跟电影画报上的男人一个样,他们咋不让妇女当兵呢?如果允许,我也去。母亲转脸看一眼墙上贴的《大众电影》封面上的唐国强,以嘲讽的语气说,看你这花痴样子,你男人不也当过铁道兵吗?幺婶仍然一脸花痴相说:这个蒋排长长得好看,讲话总是笑着,从来不骂脏活不抽烟还读了那么多书。我妈乜了幺婶一眼,警告说:小心你男人回来捶你。

幺婶是我们公社出了名的美女,爷爷为我幺叔挑媳妇时曾夸下海口:我的儿子必须娶全公社最漂亮的老婆。

坐闷罐车

蒋排长叫蒋寿荣。到了部队才知道,他不是排长只是一名代理排长的志愿兵,是接兵连的新兵排长。那个年代已经取消了军衔制,军官不叫军官叫干部,志愿兵与干部都穿一样的衣服,头上都佩戴红五星,领子上都缀着红领章,大家习惯叫“三点红”。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有段歌词,“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唱的就是那个时代的军装,只是面料已经由粗纺布改成了细纺布,20世纪80年代初又有了“的卡”和“的确良”。

我初到部队时,上衣缝有四个兜就是领工资的干部和志愿兵,两个兜的都是领津贴的战士。蒋排长在火车上与我们聊天时讲:毛主席他老人家讲了,共产党的军队里没有官,没有司令官只有司令员,司令员与炊事员、司号员一样,打起仗来都是战斗员,都是为人民服务的。一起参军的同乡战友李文模好奇地追问蒋排长:那为什么干部要穿四个兜的上衣战士只能两个兜?蒋排长犹豫一阵后说:战争年代布料紧张,干部开会要在兜里装笔记本和笔。

以至于我四年后穿了四个兜的军装回家找媳妇时,媒人一再用怀疑的心态向我求证:你究竟是干部还是志愿兵啊?千万别骗了人家姑娘。我没有解释,反正我穿了四个兜的军装,我的内心深处还在纠结着是在老家找媳妇还是找一个女兵做媳妇。

在火车上,我们才知道了蒋排长归罗连长管,罗连长归邓营长管,邓营长上面还有接兵团团长。团长姓毛,我看见他的通信员李剑手里拎的印有“上海”字样的手提帆布包上写着“毛戎建”三个字。新兵团从县武装部院子里出发前,副县长的儿子李剑被毛团长挑去当了通信员。蒋排长对我们说:毛团长其实是四营营长,他原本要从你们这些农村兵中挑一个个头高又勤快点的通信员的,头天晚上县里领导请毛团长吃了饭喝了酒,早晨临出发时,才换李剑当了通信员。

列车上的三天四夜过得很新鲜很好奇也很沉闷。我们一个班里,竟然还有我初中同学周喜新、康永敬、尹子龙、侯恩安、董才光,我们六个人都是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离开家乡去比县城更远的地方。睡我旁边的尹宏是我们生产大队唯一坐火车去过成都的人,我们都知道他父亲是抗美援朝的老兵,他悄悄告诉我:看见那些戴了口罩的兵了吗?他们都是矿务局或县城的。我很吃惊,他们为什么要戴口罩?在我们的印象中,只有医生才会戴口罩。尹宏不屑一顾地说:一看你就没有出过远门,成昆线上山洞特别多特别长,这闷罐车靠烧煤炭牵引,开得又慢,过了成都你就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戴口罩了。果然,大家在夹江军供站吃饭时,大家还欢天喜地吃着红烧肉大米饭大白馒头,到了凉山的喜德车站,我们的鼻孔和脸上都黑了,小白脸城市兵们的口罩也变黑了。

吃饭是农村兵们一路上最欢实的事。每到一个军供站,大家不仅可以冲锋陷阵似的上厕所,还可以吃上有肉有辣椒的白米饭。当然,也有家庭困难的兵因为吃了太多的肉食而惹下不少的笑话。由于当兵那年我们四川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洪灾,铁路仍在边运行边抢修之中,在成昆铁路上行驶的闷罐运兵车只能停靠三等小站,有时在小站一停就是几小时,有时又五六小时不停站。兵们只撒尿还好解决,若要解决大便问题,那可就麻烦大了,得安排两个兵将背包带捆在需要便溺的人手腕上,然后再安排两三个大个的兵在车厢里死死拽着,屁股朝向车外将粪便排出去。当然,发生这样的事都以我们农村兵为主,同学董才光大便时屁股还被路边的树枝刷了两道口子。

我们清楚地记得,在火车上撅着屁股拉大便这事,没有少挨路边行人的吼骂。

为这,我们县出来的三百个兵很自然地就被无形地分成了两派。一派是城市兵,他们一到军供站就找厕所找开水,对我们农村兵一脸蔑视。另一派就是我们农村兵,一下车就端了大搪瓷碗挤到行军锅前抢肉抢饭,谁先抢到谁英雄。有经验的人在背后小声提醒:第一碗少打点,抓紧吃完第二碗再多打。为这,蒋排长在渡口军供站第一次板着面孔给我们训了一次话:到了部队吃肉吃鱼管够,实在没有肉我们有军用红烧肉午餐肉罐头,你们要有点儿出息,一次打两碗饭吃两碗肉,肚子不吃坏才怪呢?一定要记住,在这闷罐车上拉大便既不安全也不体面。

周喜新不止一次地在我耳边嘀咕,别看城市兵张狂,他们不就有张城市户口吗?大部分人都是矿务局挖煤的,除了吃商品粮不比我们强到哪里。咱到了部队上,我们农村兵一定不能输给他们。

站台上的伤兵

坐了三天三夜闷罐火车又一夜米轨火车后,我们三百多号新兵才到了云南南方一个叫建水的地方。米轨火车是啥?蒋排长告诉我们:法国殖民地时期修建的昆明到河内的火车专线,主要运送矿石。“云南十八怪”中有两怪与这火车有关,一是火车没有汽车快,二是不通国内通国外。因为轨道只有一米宽又在山里爬行,所以就叫“米轨火车”。

据说,现在这条线路已经被开发成旅游热线了。

目的地的火车站比我们县火车站的站台宽且长。站台上除了我们这批陆续从车上跳下来的新兵,还有成群结队坐在站台空地上候车的伤兵,有的伤了腿有的伤了胳膊有的头上包扎着白色绷带。蒋排长介绍说:他们都是刚从前线撤下来的,对面火车上轮战的部队将要补充到前线去。

当然,站台上三三两两蹲坐着卖甘蔗杧果香蕉的少数民族老奶奶和小姑娘,她们都穿戴着很粗糙很鲜艳的民族服饰,身上戴满了闪着光的银首饰,大部分人的嘴里还镶了金牙。她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皮肤黝黑脸上始终充满笑容,似乎发生在八十公里外的边境战争,与她们毫无关系。而我们这群新兵,却因为站台上的伤兵的存在,兴奋的表情已经荡然无存。

接兵干部和我们都背着背包拎着搪瓷洗脸盆,背包带上拴着白色毛巾挂着绿色水缸。蒋排长这天值班,胳膊上多了红色袖标,嘴里叼着哨子,显得很繁忙很煞有介事的样子。

有了出发前在公社门前泥土场地上的两小时短暂训练和在火车行军途中的训话,我们多少有了一点兵的样子,集合站队利索了许多,听到哨音后也就不再拖拖拉拉叽叽喳喳东推西搡了。

我与所有新兵一样,都一脸疲惫地在太阳下的站台上蔫着,腿肿了脚酸了肚子饿了,刚发的两块过期了的鸡蛋糕一点也勾不起食欲。很多新兵的头上身上还粘了闷罐车里的稻草,显得很滑稽。特别是新兵们不约而同地看见站台上从前线回来的成群結队的伤兵和准备运往前线的坦克车后,有人还哭出了声音。李文模逼问蒋排长:你不是告诉我们到二炮当技术兵吗?怎么就到前线来了?一直和蔼文静的蒋排长突然间如同换了一个人,虎着脸压低声音冲我们几个围在他身边的兵们吼道:是军人就得打仗,是军人就得去为国家流血,少啰唆!

吼完。蒋排长叼在嘴里的哨子急促地骤响起来。

老式解放车一字儿排开在站台上,车上贴着一营二营三营四营通信营制氮营团机关直属队等单位的红纸黑字标签。蒋排长整队集合后,双手将拳提到腰际,跑步到离毛团长五步开外的地方立定报告后,军务股股长兼接兵团副团长捧着花名册开始按编制序列点名分兵了。我们公社的九个兵除赵永学尹宏跟蒋排长去了一营外,我和周喜新去了四营,长得最矮小瘦弱的侯恩安和我们新兵中的明星,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团长通信员,县长的儿子李剑都去了团部。

实际上,我们团部离县城四十八公里,我们连远离县城六十九公里。从一营到四营一个营驻一条沟相距都在十几公里左右,每条沟里都有工程兵打的坑道,打每条坑道时都有战士牺牲,每条坑道里都静静地卧着几枚战略导弹。而制氮营、转运连和通信营也都是独立的营区。从我们县一火车拉到云南的新兵在县城小火车站分到了工程团和导弹团,这也是我当兵一年后才知道的事。而我们公社到导弹团的九个兵,就我和周喜新分到了四营新兵连。原本计划下午就发领章帽徽然后去营部附近的澡堂子泡澡的,集合好队伍刚准备出发,蓝天白云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下起了大雨,而不远处的阵地上空却阳光明媚。這让我们第一次领略了云南十八怪的又一怪:车前下雨车后晒。通信员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罗连长:营部来电话了,洗澡堂烧锅炉的柴火被雨淋湿了,没法子烧锅炉,新兵洗澡时间待定。

由于头天夜里没有睡好觉,我的右眼皮一直在不停地上下跳动。

回宿舍刚放好准备换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通信员又跑来通知,安排我们一排用沙子铺操场二排劈柴三排往菜地里运大粪。通信员和文书也是新兵,他们成了我们这些新兵中最令人羡慕的人。

乔汉江一边挥动铁铲往我手中的小推车里装沙子一边与我聊天:小锤子,你是农村的还是矿务局的?我没有搭理乔汉江,仍低头用力让独轮小车保持着平衡。乔汉江却不依不饶地追问:个婊子的,为么事不讲话?你这个小锤子,你在家穿过新衣服吗?我抬起头愤怒地盯着乔汉江的脸回答说:请你嘴巴放干净点,别以为我不懂,婊子是脏话,在我们四川,“锤子”也是骂人的话。乔汉江掉过头对旁边的武汉兵小毛说:听见了吗,个婊子的,钟班长都说他们四川兵是“小锤子”,却不让我们喊“锤子”。

武汉兵小毛笑了,除了四川兵外,周围的兵们也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周喜新用眼睛盯着我摇了摇头,我知道他是在暗示我忍让。但我的自尊心和忍耐力似乎已经到了极限,我不知道真的一旦打将起来,个头与我一般高一般瘦弱的周喜新会不会帮助我。但有一点我很明白,如果真与高我一头的乔汉江动了手,吃亏的一准是我。但我的自尊心和忍让力真的就失控了,一种燥热热哄哄地就蹿到了我的头顶,心脏疾速狂跳起来。我扔下手中的小推车,操起地上的铁铲就向乔汉江的屁股砍了过去。

毫无防备的乔汉江一声惨叫一下子蹲在了地上。我真实地看见,乔汉江单薄的草绿色军裤被铁锹划开了一条口子,淡红色的血液从乔汉江屁股上渗了出来。

在罗连长的喝斥声中,我被关进了通往坑道路上的禁闭室。就这样,我一夜之间成了新兵连的名人。

晚上给我送饭的炊事班老兵是重庆兵,叫简永恒,那时重庆还没有直辖,和四川还没有分家都称老乡。简永恒用重庆话安慰我说:龟儿,你莫怕他们,罗连长晚点名时讲了,今后谁也不准叫四川兵“锤子”。你踏实写份儿检查,写十页纸不算长。我胆怯地问简永恒:我还没有领到领章帽徽呢,会不会把我遣送回家?简永恒安慰我,处分是少不了的,开除回家不可能。记住,读检讨时一定要哭得有鼻涕有眼泪,越伤心越诚恳越出效果。

在全连检讨

我的检讨安排在当兵第五天晚上七点。

那时连队仅有的一台彩色电视机锁在八连连长房间里。由于新兵连是临时机构,若需要看电视,得先与八连连长或贾指导员协商,八连不安排老兵看电视时,才能轮到我们新兵连。而新兵连在晚饭后到睡觉前这段时间,要么教唱新歌,要么开班务会读报纸,要么谈学习体会,只有星期六晚上才允许写家信自由看电视。

电视机是连队除了武器装备外最贵重的物件儿。

我们这些农村兵当兵前几乎都没有见过彩色电视机,黑白电视也很少见。我们小时候的文艺和新闻获知渠道,只有乡村坝坝电影和有线广播。到了部队,第一次见到十八寸彩色电视里播放文艺节目时,大家内心的兴奋劲自然没得说。每到傍晚来临,大家都将训练一天的疲倦忘得一干二净,都开始盼着文书拎着一串钥匙出现在会议室兼电视机房,他若不亲自打开电视机柜,大家就只好仰头对着天上的星星互相递烟。由于连队驻扎的山里信号不好,看电视全靠人工转动自己架设的天线搜索信号。每天晚上七点,虽然电视屏幕上飘动着“雪花”,但大家还是盼着能通过看电视放松一下身心,最爱看的当然是一个叫李小玢的女主持人的节目了。

第一次在全连做检查的场景我至今忘不了,是在收看电视的时候。

操场铁架上的灯开关也由八连文书控制着,每到晚上七点就会准时打开。白天有一种叫“黑蠓”的小虫侵扰,晚上还要全力对抗长脚花蚊子,灯一打开,周围便蚊虫飞舞。若赶上下雨天,蚊虫更是密密麻麻围着电灯盘旋飞舞。指导员和连长的茶杯早已摆在面向全体人员的小条桌上,连队其他人已经拎着帆布马扎统一整队入了操场。一张支起来的黑板前,被乔汉江和钟班长称为“小锤子”的李排长仍在往黑板上抄写将要教唱的歌曲《打靶归来》,曲谱抄得很规整,粉笔字更是如同名人书法般俊秀飘逸。指导员抬腕看了一眼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后扭过头对李排长说:开始吧!李排长便精神抖擞地双手握拳跑到队伍前,指挥大家提凳子放凳子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再立正。李排长向指导员敬礼报告:指导员同志,第八〇二团四营新兵连集合完毕,准备教唱新歌,请指示。一整套动作显得干净利索滴水不漏,让我们这些新兵们生出许多羡慕。但新兵们的动作却多少显得有些稀里哗啦,毕竟正式的队列动作训练才刚刚开始。

指导员还礼后指示,按规定项目进行。连队近一百号人便齐刷刷地放下马扎,扳直了腰板坐下了。

我被腰里扎了武装带的钟班长“押”送着进了操场,呆呆地站在一边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虽然我的脑子里全是电影中共产党人押赴刑场时的场景,我也力争将身板儿挺直了,腿脚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一直在颤抖着。

连长指导员走到摆了水杯的桌子前坐下后,指导员与连长对了一下眼神,复又站起来用眼睛在全连扫了一圈后威严地宣布:今晚集合,两项议程。先开始第一项。新兵一排战士李正东因为打战友乔汉江事件,在全连军人大会做检查,如果检讨很诚恳、很深入、悔过自新、发自灵魂深处,接受大家的批评帮助,我们就原谅他,帮助他成为一名合格的新兵。如果他的检讨不彻底甚至敷衍了事,这个检讨就过不了关,轻则处分,重则开除军籍押送回家。下面,李正东做检查。

我就这样第一次在全连亮了相也成了全连的名人。

我声泪俱下地读了我长达十页纸的检讨。先是叙述事发过程后是深刻反思再是诚恳道歉最后请求原谅,结尾时更是用了两页纸表达了要做一名优秀战士的强烈意愿。

我做检讨时,场面上没有丝毫响动,周围除了溪水的流淌声便是我声情并茂、鼻涕眼泪夹杂的四川话朗读。没有想到的是,检讨结束时竟然赢得了长时间的掌声,我感觉我不是在做检讨是在做一次演讲。

我没有胆量抬头关注连长指导员是什么表情,更不知道乔汉江是不是真的原谅了我。但我却真的为自己没有怯场感到震驚了,当时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有一天让我当了指导员,我的口才一定不会比指导员差。

乔汉江在我做完检讨后也站起来表了态,核心只有一句话:做好兄弟好战友,我不应该喊李正东“四川小锤子”,我今后一定改正,与李正东做亲兄弟一般的好战友。

指导员与连长耳语几句后,站起来面向全连宣布:李正东同志的检讨很诚恳很扎实,经新兵四连党支部研究决定,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给一排一班新战士李正东严重警告处分一次,希望大家引以为戒,成为一名合格的、有本领的好兵。

这天晚上,李排长没有教唱《打靶归来》,按指导员的意图改为教唱《战友之歌》。

直到新兵下连后的某个夜晚我轮岗时,查岗的罗副连长才告诉我,当时本来是要给我记大过处分的,因为怕影响连队声誉,新兵连也没有记大过的处分权限,所以只宣布了严重警告处分。十年后的某个夜晚,我与指导员已经成为基地政治部的同事,他在酒后才更深入地告诉我,因为新兵连七人支委中,指导员、连长和一排长都是四川人,他们都非常讨厌别人称四川兵叫“锤子”,所以才免了我的记过处分。而且,那个所谓的严重警告处分根本就没有装进我的档案。

自从我受处分后,新兵连再也没人称四川兵叫“锤子兵”。自从那次在全连做检讨后,全连的兵都知道我的文采了不得,连队办黑板报宣传好人好事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我和文书的头上。

神秘拉动

滇南只有旱季雨季之分,天气要么燥热要么阴雨,如同婴儿的脸说变就变。经过近一个月的共同科目训练,日晒雨淋、枯燥无味的军营生活再也没有了我们想象的那么令人热血偾张,更不是每个兵都充满英雄气概。相反,没完没了的队列训练、紧急集合、砍柴、种菜、唱歌,生活显得单一、乏味、辛苦。我们的生活概括起来就一句话,直线加方块却没有旋律。

每天早晨,四营七连、八连的老兵们穿着草绿色夹克式工作服排着队唱着《我们的队伍向太阳》从我们队列前穿过,逆着溪流向谷底深处走去。晚上,他们又会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的歌子返回营地。我们不知道他们每天去峡谷深处做啥,我们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每天都那么神秘开心。

我们新兵连营地左前方通往峡谷深处的沙石公路上,有一个岗亭,一道栏杆。这道栏杆是进入营区后的第二道岗。据老兵说,进入这道岗不需要证件但要登记,但若要进入再往里面一公里半的断头公路尽头的坑道区,则需要凭团司令部颁发的甲级通行证和上级的电话通知才能进入。所以,这条峡谷对于我们这些新兵就显得更加神秘,对于老百姓来说,则是禁区。

直到有一天,兵们突然发现七连八连的官兵一夜之间全部销声匿迹了,所有的营房都贴上了封条,只剩下连队饲养员和一两个兵留守。在那个皓月当空的夜晚,“轰轰隆隆”的柴油马达的轰鸣声将我们从睡梦中惊醒。我们早已忘记了保密教育时“不该看的不看”的警告,全都将脸贴在窗台前观看夜幕掩护下滚滚行进的钢铁洪流,数十台从法国进口的“戴高乐”牌载重卡车拖着近三十米长的导弹武器,长头的“解放”、方头的“黄河”牌卡车披着迷彩伪装网拉着槽车、罐车及电瓶车消防车,从营区门口的沙石公路开出了山谷。长长的车队整整在营区门前的路上通行了十几分钟,我们真切地感到,地下的土地都在发出震动,车后的灰尘和柴油味久久不能散去。

包括我在内的所有新兵都被这震撼的场面搞得很兴奋,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晨,李排长在操场上莫明其妙地责骂我们:几年赶不上一次的好事就这样没了,如果不是你们,我现在已经在去大西北发射的列车上了,你们不好好训练就通不过考试,通不过考试就当不了操作号手,当不了操作号手就不能算在二炮当过兵??我们不知道什么是操作号手,我们更不知道李排长为什么会冲我们发火。直到新兵连新训快结束的前几天,指导员给我们讲了第二炮兵组建初期的英模人物赵藏库“第一号手在”的故事后,我们才知道了“号手”这个特殊术语在第二炮兵也就是现在的火箭军的重要性。

总之,大家很兴奋。但我却一点也兴奋不起来,接下来我经历的磨难似乎才刚刚开始。因为,我的新训科目除了轻武器射击是优秀,队列动作和投弹也勉强及格,但单杠、双杠、木马考核门门都过不了关,一上杠一跳马我就心慌腿软两眼发黑,李排长和钟班长多次跟我单独教练也不见一点成效,背后甚至多次骂我是猪头。

这些骂我的话我都听见了,但我一直忍着,我在期待着新兵训练早些结束,我在等待从坑道拉出去的装备早些回到峡谷。也许,我只有到了导弹武器实装操作训练现场,才能展示出我的聪明才智,我至今不相信,走队列、单双杠、木马训练成绩好的兵就一定是出色的第一号手。

聪明的简永恒

现在的军装不用再系“风纪扣”了,这个小小的革新是最受我们那个年代过来的官兵们欢迎的改革。20世纪80年代初,纠察们无论在营区还是在街头巡逻,只要发现你没系“风纪扣”、没穿制式衬衣和鞋子、留了长头发,无论男兵女兵、无论干部战士,都会被以文件的形式通报,严重的还会被处分。

炊事班简永恒虽然平常吊儿郎当,常常不系脖子上领章之间的“风纪扣”,有时还歪戴帽子,嘴上经常叼支烟,围裙永远洗不干净,营长连长经常骂他是个“吊兵”。但他炒的菜好吃,人也随和,连队从官到兵都喜欢他。尤其在我用铁铲打了乔汉江后,他为我送饭支着的事,我一直心怀感激之情,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远远超过了蒋排长。我曾经问过简永恒为什么要关爱我,他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你长得有点儿像我弟弟,他下河游泳时淹死了。

还有三天,团作训股就要来组织新兵训练考核了,军需股又催着连队抓紧把柴火送到团部去,罗连长急得上了火骂了几次人。罗连长在晚点名时说了,考核时如果总评成绩达不到优秀水平,你们就得分到转运连、制氮连,如果你们都考好了,就有可能被挑到发射营汽车连修理连特务连,成绩优秀的还可能分到通信营去学发报。如果样样考不好,你们就得去炊事班喂猪或去农场种地。

一听说能分到通信营去学发报,周喜新浑身都来了劲,将我拉到溪流边芭蕉树的树冠下,非常严肃地说:你一定要想办法把木马和单双杠考好,你没看过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吧,英雄李侠就是发报的,多神气多英雄啊,我们一定要分去学发报,最差也应该分到汽车连学开车,即使提不了干回家也能找个铁饭碗。

对于周喜新的建议,我很气馁也很沮丧。罗连长将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兼卧室谈话时,李排长也在罗连长旁边站着。罗连长扔给我一块当地产的菠萝糖,喘匀了气息问:你真的打算去农场种地还是想去喂猪?我不知道罗连长讲这话的真实意图,只好如实回答:不想,我想去通信营或者汽车连。李排长听我这样讲立马就急了,抢过话题说:你说个“锤子”,单双杠你恐高也就罢了,木马就那么难跳吗?跳马那一瞬间你就想着敌人已经在你后背上端着枪打开了刺刀,子弹已经上膛保险已经打开,只需要一扣动扳机你就没有命了。我说:我试过多次,双手一沾木马手脚就发软。一直讲普通话的李排长盯着我一脸怒其不争的表情,改了四川话说:那还说个鸭儿?你新训结束后只能去农场了。罗连长叹息一声说:蒋寿荣真他妈的不是块好饼,他把你夸得一朵花儿似的,什么爱学习脑子聪明,好词儿全用你头上了?毛营长都被他忽悠了,早知你这熊样,还不如把你交给蒋寿荣带回一营去训呢!

我双手狠劲地搓着,脚上的解放鞋在地上来回蹭着,嘴里却不知如何回答罗连长的话。心想,我真应该笨死算了。

正巧这时简永恒嘴里叼着烟敲门喊报告进了门。简永恒盯我瞧一眼并不理会我,而是将一张写了菜谱的稿纸推到罗连长面前说,司务长已经签字了,明天下午于副团长带着作训股宣传股来考核新兵训练,晚上点名要在我们连吃饭,这是菜谱你签个字我好去采购。罗连长拿起简永恒递上的菜谱看了足足一分钟才说:崽卖爷田心不疼,柴火卖到团部两分钱一斤,全连砍一天柴卖的钱一顿饭就糟蹋了一多半,省着点吧,烟就算了,酒喝镇上酒厂产的苞谷酒。说完,罗连长在简永恒递上的菜谱上签了字递回简永恒,斜了眼问:还有什么事吗?

简永恒又给罗连长递上一支烟,顺手从桌子上抓起一颗糖剥了糖纸喂进嘴里才说:明天上午还需要派个公差随我去官厅(公社所在地地名)买菜帮厨,就让李正东跟我去吧?

罗连长转脸看了我一阵,脸上有了一种奇怪的笑容,盯着我问:指导员不是让你跟文书一起办黑板报吗?考核组明天就要来,这也是紧要事。我立马明白了简永恒的意思,接过话回答:我争取今晚就把黑板报办好,明天陪简班长去官厅买菜。

“黑牡丹”和“猪大肠”

官厅镇是我们营驻地官厅公社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是汉族和哈尼族彝族聚居地,汉族占当地人口的百分之七十三。每到赶集的日子,街上穿着各种民族服装的少数民族群众就将镇街挤得满满当当,各种在内地见不到的热带水果、花衬衫喇叭裤手工绣品更是琳琅满目,邓丽君凤飞飞张帝们的歌声让整个镇街弥漫着欢快祥和。

当兵快三个月了,我只去过两次离营区三公里半的官厅镇。一次是指导员带我们去民族中学搞军民共建,一次是轮流请假买生活必需品。

官厅对我们农村兵似乎没有太多的诱惑,但对城市兵来说却比过年还开心。城市兵兜里有从家里带来的零花钱,他们可以去镇上的邮电所给父母和女朋友通电话,可以大包小包地买零食吃小餐馆,而我们大部分农村兵兜里每月只有七块钱的津贴,很多人还得把这些钱省下来寄回家。我与大部分农村兵没有区别,买成牙膏和洗衣粉肥皂外,我想去镇上的另一个愿望,就是想看看镇上的小书摊上有没有我喜欢的文学刊物。当然,也想偶遇当地民族中学和官厅小学的女老师,目的也就是过个“眼瘾”,毕竟我们正值青春期。

我内心对简永恒给我这次出公差的机会感到无比开心无比感激。因为我知道,可以不参加团里组织的器械考核了!

第二天早晨吃完早饭,正准备以班为单位带队返回宿舍时,钟班长用怪异的眼光在队列里扫了一圈,宣布:李正东出列,今天随炊事班简永恒去官厅出公差买菜。一听这话,队列里立马就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站在我前面的乔汉江转过头压低声音说:个婊子的,好事又让你摊上了,给我带两包红塔山回来。背后的周喜新也用指头在我背上捅了一下說:我的牙膏没有了,要“田七”牌的。钟班长立即喝止了大家的讲话:乔汉江,你统计一下大家都需要啥东西,把钱凑齐了让李正东都给带回来。乔汉江自从上次挨我揍后,当上了我们一排一班的副班长。班长不止一次地在班务会上表扬乔汉江,夸他队列动作好,开会肯发言。

我们是抄近道去官厅镇的。我和简永恒都背着黄挂包,我肩上比他还多了两个竹编筐子。简永恒说:到了镇上你一切都得听我的,是我略施小计才让你免除了器械考试,你龟儿这一辈子都得感谢我。我有些犯傻地回应:我当兵后第一个感谢的是蒋排长,第二个才是你。简永恒轻蔑地哼了一下鼻子说:蒋排长是哪个?他算个鸭儿,你最应该感谢的是我,没有我出招,你今天下午训练考试时又得在全连出洋相,器械考不过还得遭全团通报。

听简永恒骂蒋排长算个鸭儿,我一点也没有生气,反而非常高兴,谁让他不带我去一营?

简永恒教训完我后,我嘴里冒出一连串“是是是”后便不敢再开口讲话,简永恒也就不再理睬我。他领着我行走在已经收了水稻的稻田田埂上,嘴里哼着他的偶像张暴默唱的《火箭兵的梦》,显得无比轻松快活。快到官厅小学后院墙时,迎面走来两头肥壮的水牛和两个头顶上顶了背篮的小姑娘,简永恒和我便跳到了田埂旁边的菜地里为他们让开了道路。简永恒一脸热切的表情问两位姑娘:喂,家玉家美,你们这几天看见“黑牡丹”和“猪大肠”没得?个头高点的姑娘不屑地回答说:别惦记了兵哥哥,人家“黑牡丹”过年就要嫁到县城去了,“猪大肠”的男朋友是开汽车的,她们才不会找穿两个兜军装的兵哥哥呢!

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兴高采烈的简永恒一下子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脸上立即没了光彩。后来我才知道,民族中学和官厅小学的女老师并不是大家的最爱。官厅镇曾经有三大美女,名字分别叫“黑牡丹”“一线天”“猪大肠”。自从眼睛细小的“一线天”嫁到县城后,官厅镇三大美女就只剩下了两个,一个是“黑牡丹”,一个是“猪大肠”。“黑牡丹”本姓白,叫白智慧,是镇百货供应站的售货员,因为皮肤黝黑人却生得漂亮、服务态度又好,就被大家戏称为“黑牡丹”。“猪大肠”姓黑,叫黑燕,但她却生得白静可爱,又是食品站卖猪肉的服务员。因为物质匮乏年代买猪内脏不需要肉票,当地人又爱用猪大肠炼油渣炒酸菜做米线,猪大肠就成了抢手货。

手上有了抢手货,黑燕也就自然成了镇上有点权势的人。她愿把猪大肠卖给谁就谁,所以镇上的人都有些巴结她,便在背后送了她“猪大肠”的外号。传说,公社一个领导曾多次想占她便宜,都被黑燕用案上的猪大肠扔了脸,一气之下才与往县城开长途公交车的司机交了朋友,“猪大肠”的名字也就传开了。

“黑牡丹”和“猪大肠”是官厅公社的美女名片,也成了我们营官兵寂寞时经常念叨的人物。据说,每逢星期天,团部和三营的官兵为了看一眼两大美女,不惜走一个多小时山路也要请假来官厅赶集。

我挑着筐跟在简永恒背后,穿行在镇街的人群里。

简永恒将我领进镇街中心唯一的百货站三层小楼。爬上二层楼梯时,简永恒特意叮嘱我:一会儿见到“黑牡丹”,你必须叫我简班长,叫我给养员不好听。我回答:我一直是叫你简班长呀?走在前面的简永恒转身在我肩膀上亲昵地拍了一下,夸赞我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崽儿懂事。

粗一打眼,“黑牡丹”并不十分漂亮,典型云南姑娘的肤色,似乎还抹了雪花膏。但细看就显得与众不同了,她的眼睛大而清澈、头发垂直润泽,给人一种亲切可爱的笑容。简永恒几次与她打招呼,她都在忙乎着,只在给顾客取完货找完零钱的间隙才冲我们友好地点点头。简永恒等了一阵嬉笑着对“黑牡丹”说:“黑牡丹”,今天我很忙,上午必须赶回连队,我这小战友留在这里给大家采购东西,改天我专门来看你哈!“黑牡丹”冲简永恒淡淡地笑了笑说:再次给你纠正一下,我姓白,叫白智慧,你叫我小白好不好?

我便不失时机地提高了嗓子问:简班长,我一会儿去哪里找你。简永恒扭头说:十字路口的食品站。

我将为战友们采购的东西都在小本子上记了账,又在新华书店门前的报刊亭买了最新出刊的《萌芽》和《青春》,办完这一切抬腕一看手表,已经上午十点半了。便急急忙忙地去十字路口的食品站找简永恒会合。

我终于见到了“猪大肠”。因为不是赶集的日子,食品站的人并不多,三五个售货员,六七个顾客。叫“猪大肠”的姑娘站在出售猪肉的案板后,个子在一米六二左右,腰上系着的围裙将本就丰满的胸更加鼓胀起来,她生就了云南女孩少有的皮肤,脸上腮如桃红,还有顾盼生辉的眼神。见简永恒正站在“猪大肠”的案前调笑,我一跨进门就用手背揩干额头的汗水,提高了嗓门报告:报告简班长,我的事情办好了。

简永恒对我的表现非常满意。简永恒冲“猪大肠”献媚地笑了笑,才将他采购的肉食品一样一样地放进我担的筐子里,他自己左手拎着我为班里战友带的日用品,右手拎着一挂猪排骨。一脸春风地说:崽儿,现在回去吃饭赶不上了,我请你去黑燕妈妈开的店里吃米线。

这天中午,我跟在简永恒背后去了“猪大肠”家开的米线店,我人生中第一次吃到了最难忘的酸菜肉末米线。当简永恒从黑燕妈妈手里接过滚烫的大碗米线后,压低声音非常严肃地警告我:今后不准再叫黑燕为“猪大肠”,你得将黑燕叫黑姐。

新兵下连

第二天早晨早饭前,连队一如既往的饭前一首歌。罗连长在歌声结束后,专门点名表扬了炊事班和我以及乔汉江。罗连长少有的一脸喜气,提高了嗓门说:于副团长对炊事班的厨艺很感兴趣,吃完饭后一边剔着牙一边对毛营长说了,这是他一路考核一边检查伙食的单位中,饭菜做得最好的单位,这个主厨可以到中灶去主厨。中灶,就是团常委吃饭的小灶,团长政委都在中灶吃饭。罗连长停顿了一下又绘声绘色地说:于副团长在黑板报前注目了很久,夸奖我们连的黑板报办得好,文章好板式也好,夸奖李正东同志是个人才,还让同行的宣传股刘股长好好考察培养。于副团长还说,乔汉江的队列动作完全可以在全团当标兵,下次团里组织阅兵时,要培养乔汉江做旗手。最后,罗连长少有地提高了嗓门宣布:简永恒、李正东、乔汉江在这次迎接检查中为新兵四连争了光,大家用热烈的掌声鼓励他们。

始料不及的是,分兵时我和乔汉江都被留在了老八连的一排一班,这件事令我和乔漢江都很沮丧。一班班长叫吴土亮,也是浙江余杭人,与钟班长、蒋排长是同年入伍的老乡。看着周喜新爬上解放牌卡车去通信营报道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再也关不住了,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我告诉周喜新,如果你能见到蒋排长一定悄悄告诉他,虽然我受了处分,但我一定会在哪里跌到从哪里爬起来。

好在新兵连解散后,简永恒成了我的副班长。而罗连长却仍然是我们连的副连长,李指导员回七连继续当他的副指导员。简永恒在夜间为我带班时告诉我:罗副连长点儿背,他本来与毛营长是同年从四川中江入伍的,毛营长都快提副团了他还是副连级。我有些奇怪地问:怎么会差距拉得这么大?简永恒说:毛营长上过西安炮校,毛营长当第一号手亲自摁过导弹发射按钮。罗副连长点儿背又没管住裤裆,当司务长时在当地县城找对象结了婚,又只有初中文凭,进步一直比同年兵慢一两级。我好奇地问:在县城找对象有什么错吗?简永恒说:前些年由于保密原因,部队干部是不让在当地找对象结婚的,志愿兵就更不允许了,战士在服役期绝对不能谈恋爱。我又追问:罗连长咋就能结了婚?简永恒说:他当司务长搞采购时把他老婆肚子搞大了,他又是全基地的学雷锋标兵,团里就给了他一个严重警告处分,但考虑到他处的对象是个少数民族干部,又是组织安排他搞共建时犯的错误,最终还是让他结婚了。现在他之所以努力工作,就是希望最终提拔个副营级好转业。我很惊讶,他老婆还没结婚肚子就搞大了?简永恒有些夸张地笑着介绍:“一线天”也是肚子搞大了才结婚的,云南十八怪中有一怪,叫“背着娃娃谈恋爱”,在官厅的少数民族中有这习俗,不算丢人。

绝对机密

八连驻扎在山沟里,新兵连解散后,山谷一下子变得很幽静。我们每天见到太阳的时间比山外要晚一个半小时,中午热晚上冷,洗了衣服要一两天才能晾干。若是一个月没有晾晒被褥,被褥衣物就会发霉,很多老兵都患了关节炎。当然,也有人为了偷懒不整理内务,差不多每天都将被褥晾出去,若赶上阵雨天没来得收,晚上就只能盖大衣了。

我终于有了穿过那个栏杆进入神秘谷底的机会。

我们留在四营的十七个新兵中,有八个被李指导员带到了对面山头上的七连,两个去了营部。补充到八连的七个新兵在五个不同专业进行了一个星期的专业基础课教学后,才渐渐地知道了我们班叫柴油发电机空调班。主要负责启动、保养坑道里的大功率柴油发电机,开动坑道里的防潮除湿空调,确保价值连城的导弹武器常年保持战斗性能。

吴班长告诉我们:今后的工作主要就是两件事,一是学专业理论,二是进坑道开动空调防潮除湿。说白了,就是为导弹武器当“保姆”。

我第一次进坑道是在分到八连后的第八天下午。我穿着新领到的没有领章的夹克式绿色工作服,顶着缀有红五星的软帽,跟在队伍中间穿过那道只有一个兵执勤的岗亭栏杆,这是进入八连营区后的第二道岗。

老兵连队的训练生活如同鼓胀后又泄了气的皮球,一切归于了平淡和重复,已经没有了在新兵连时的正规、紧张,甚至紧急集合也少了许多。班长吴土亮走在队伍后边,简永恒将我们没有贴照片的证件在哨兵眼前晃了一眼后,我们便顺着溪流逆流而上,向着更深的谷底走去,队伍也就散漫了。路上,大家自然而然地又聊起了“黑牡丹”“一线天”和“猪大肠”之类的话题。

大约走了十分钟,我第一次看见了那个巨大的铁门。绿颜色的门高约十五米,宽七八米,门楣上披着迷彩伪装。就在这时候,一向乐观开朗的简永恒却发火了,简永恒骂道:人家黑燕姓黑,你们为什么非要叫人家“猪大肠”?你们就没有兄弟姊妹吗?山东籍志愿兵房兵愣了一下回应:你不会是爱上“猪大肠”了吧?简永恒突然转过身来拦在大家面前歇斯底里地吼道:不许叫就是不许叫,至少别当着我的面叫。你不也不允许别人讲邓丽君坏话吗?都球一样。

骂完,简永恒便握了大家的证件去荷枪实弹的哨兵那里办理进入第三道岗的登记,也就是办理进入坑道的手续了。吴班长吹了一声口哨自言自语地批评房兵:你就是闲地腚痛,大家都不接话你非要去讨骂挨。进坑道后大家认真细致地工作,谁再扯淡晚上就开谁的班务会。

生铁和水泥浇铸的大门大约有十五厘米厚,重几十吨,如果不是门底部安装了油轮打了黄油,凭人体的力量基本不可能打开。据老兵讲,要炸开这道铁门,大约需要一百五十公斤TNT炸药。大家戴好白色毛线手套,换上橱柜里的白色球鞋,在防静电的铁柱上除了静电,才随着吴班长从隐蔽在大铁门旁边的电动小门进入了坑道。吴班长对房兵说:李正东今后就交给你带,负责空调运转。

我就这样第一次进入了当兵以来最想去的神秘领地——贮存弹道式中远程导弹的坑道。

坑道内很冷,铺在地上的钢轨闪着蓝光。

坑道昼夜灯火通明,必须随时保证排风供氧除湿。映入我眼帘的坑道内没有特别装修,长达数公里的坑道内又分主坑道和各种操作间,主坑道笔直亮堂,副坑道和各个工位的操作间曲里拐弯,战时指挥室挂了司令部政治部后勤处以及团长政委副团长副政委参谋长主任的牌子,这还不算各种休息室、发电配电室、战时指挥室、各专业操作室、大功率空调设备室,估计大大小小的房间有上百个,如同一个巨大的地下宫殿。这时候,我终于看见了心仪已久的神——静卧着的、喷有“DF-3”字样和编号的四枚中远程导弹,它们庄严肃穆地披着弹衣、静静地卧在大型“戴高乐”载重车三用拖架上。

我的耳朵里充斥了音乐,这种音乐很铿锵很激越,鼓点时强时弱,充满了欧美二战影片的意味。正当我对坑道的一切特别是为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导弹武器而心潮澎湃时,房兵突然冲着我大吼一声:新兵蛋子干什么呢?不该看的不看你不懂啊?跟我走!

简永恒用大眼睛瞪着房兵说:你吼个鸭儿,吓唬新兵,他今天不看明天不看后天也不看?说不好他今后还要当第一号手,亲自发射导弹呢!

山东口音的房兵和重庆口音的简永恒就因为这点破事在通往空调操作间的路上又拌起了嘴,争吵的声音在坑道里时高时低,“嗡嗡”地发出回响。我没敢接话也不敢劝解,我一直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等待吩咐工作。

接下来的操作保养并不十分复杂,一上午的工作只干了一小时四十多分钟,我的任务就是递扳手搬设备顺工具,老兵们在不停地读仪表填数据清洗设备,完事时就是清扫工作间。返回连队的路上,不知是谁起了头,话题又扯到了“黑牡丹”和“猪大肠”身上。但有一点我是明白了,不仅仅房兵和简永恒,“黑牡丹”和“猪大肠”已经成了我们连队业余生活中的胡椒粉、盐、味精,而邓丽君凤飞飞姜育恒是葱、姜、蒜。张暴默、苏晓明就是连队餐桌上的鱼和红烧肉。

后来的日子我才体会到,山里的日子太寂寞了,寂寞得有些潮湿发霉。每天的生活都是千篇一律,营房、操场、坑道、食堂,如同食堂墙上的菜谱,几乎没有变过花样。吴班长经常感叹:我们寂寞得快生锈了,去一趟官厅如过节,进一趟县城当过年。每当大家寂寞的时候,都坐到第一道岗门口去等待通信员取回信件报纸,便去连部看那些翻破了封面的几百本政治读物和小说,除了一月一次的露天电影,便是聊女人,聊看不见的家乡女人,聊镇上的“黑牡丹”“一线天”“猪大肠”,当然,还聊电影明星刘晓庆方舒李秀明陈冲娜仁花斯琴高娃。直到三十多年后的某一天我與斯琴高娃同志参加一个影视界活动聊起这一段时,她将拴在手里的拐杖向地上狠劲地捣了两下,嘴里的酒都喷了出来:都是《归心似箭》闹的,我收的求爱信一半来自部队。

第一次去营部卫生所取感冒药,我见到了新兵连指导员。李副指导员问我业余时间做啥,我说读小说看杂志。指导员说:连队的生活就是这么寡淡,白开水一样,你可以试着写写我们身边的事往报纸杂志投投稿。我有个战友叫张东辉,他从写“豆腐块”开始,都写出电影来了。还有个老乡叫朱先富,靠写新闻报道立了功提了干。

因为七连副指导员的话,我偷偷地钻进了废弃多年的豆腐房开始了瞎写乱编。

吴班长被撤职

星期六晚上放电影的消息让全连官兵如同过年般开心。文书在黑板上早早地写了通知:今晚除值班人员外,全体到营部观看电影《黑三角》,六点二十分出发。晚饭集合时,值班的李排长又扯了嗓子强调:全体官兵带枪带雨衣,值班人员坚守岗位。出发前,各班长要检查子弹是否上膛,保险是否关上,不可掉以轻心。

八连到营部不到三公里路,放电影的场地就设在营部门前的篮球场上。远远地,我们就看见了挂在两个木杆中间的雪白银幕。

从大家的议论中我才知道,之所以大家对电影《黑三角》如此关注,是因为这部电影的部分场景是一九七七年在部队驻地不远处的山里拍摄的。一向少言寡语的吴土亮班长很兴奋地介绍:我班长就参加了这部电影的拍摄,还串演了群众角色。后来,班长因为暗恋上了女演员刘佳,患了抑郁症,提前复员回了河南老家??八连带到放映场地时,七连已经入场了,正在组织唱歌,周围还围了官厅镇上的一二百个群众。

在七连与八连拉歌时,我远远地见到了李剑,他在一个老兵的指导下正在往电影机的片盒里装胶片。李剑似乎也认出了我,远远地向我们八连的几个老乡招了招手。后来我们才知道,李剑分到团部后先给周副政委当了一个月公务员,然后就去电影组学放电影了。

电影刚开始一会儿,天空就飘起了雨点。雨点不大,大家就将脑袋和枪都缩到了雨衣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便借了躲雨的名,渐渐越过了用石灰临时划出的白线,开始向部队这边凑了过来,有人还趁机钻进了熟悉的战士的雨衣里。

电影情节进行到了最紧要关头。剧中的石岩、猫头鹰与郎井田同时到达接头地点,郎井田没有拿到交接信物,猫头鹰不肯交出货物的关键时刻??兵们的心就要被提到嗓子眼时,放映场上的灯突然大亮了。

营长发火了。营长还是毛营长。营长命令放映员先将电影停了,营长接过放映员李键递过来的有线话筒,大喝吼道:部队原地不准动!我们是兵,是兵就要有兵的样子,我们手里还有枪,前方还在打仗,左手扛着枪右手抱着姑娘像什么样子,若在战争年代,老子是要关你们禁闭要打你们军棍的。整顿,必须整顿??然后,营长命令戴了红袖标的纠察,强行将镇上前来看电影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清到了石灰划出的一米白线外,几个姑娘从老兵们的雨衣里清了出来,撵出了电影场地。

谁也没有想到,一向沉稳低调的吴班长的雨衣下面也清出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子就是“黑牡丹”。这场电影后,关了三天禁闭的班长吴土亮被撤了职。吴土亮关禁闭的第二天早餐前,连长正式宣布,简永恒接替八连一排一班班长。

电影继续放映后,放映场再也没有了嘈杂。剧中石岩与郎井田、猫头鹰斗智斗勇,拿到藏有代号“110”机密的铜蛤蟆的惊险过程完全失去了吸引力。我们这些新兵的脑子里,全是刚才营长清理放映场的一幕。

吴土亮被撤了班长后,我的大部分业余时间都泡在了废弃的豆腐房,从此再也没敢去想民族中学和官厅小学的女老师。

文工团和枪走火事件

五一劳动节前一天上午,文书又用粉笔在小黑板上写了通知:晚上提前一小时开饭,乘车到团部礼堂观看二炮文工团慰问演出,所有人必须着装整齐,五点半出发。于是,全连官兵都将佩戴五星帽徽的新军装从帆布包里翻了出来,志愿兵和干部都换上了探亲时才舍得穿的“三接头”皮鞋,会唱不会唱的人嘴里都哼起了《火箭兵的梦》。谁知到了晚饭时,原本就脸色黝黑的贾连长的脸更黑了,他拉长了脸站在队列前用一口纯正的河南焦作话训斥道,新兵就不是兵了?农村人就不是人了?今天晚上去团部看演出,老兵让新兵,北京兵能见到张暴默要让外省兵,谁也不允许与新兵换岗。

但这天晚上我还是没能看到二炮文工团的演出。因为,简永恒在看到黑板上的通知后第一时间找到我,觍着脸对我说:崽儿,你摸着良心说实话,我简永恒对你咋样?我如实回答:关键时刻你一直帮助我拉扯我。简永恒拍着我的肩膀说:那好,今年底我就要复员了,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亲眼看二炮文工团演出,我很想见到张暴默。今晚我轮岗,我俩能不能换岗?

说实话,二炮文工团对我没有什么诱惑,我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对二炮文工团的演出显得如此亢奋,更不知道张暴默是谁。所以,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简班长的请求。在连长讲话的过程中,站在我旁边的简永恒的手一直攥着我,时不时用近乎乞求的眼神瞟我一眼,我知道,他怕我突然反悔。

当我们看着哨兵抬起横在门前的铁栏杆,目送载着全连官兵的解放牌卡车离开连队那一瞬间,其他几个留下值班值勤的兵都哭了,因为大家都不知道,当三年兵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到二炮文工团的演出。

我替简永恒站哨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到九点半,站坑道口的大岗。

八点还差十分钟,我便顺着溪流逆流而上到了第三道岗。远远的,我就望见了七连的一个老兵在坑道大门旁边的小门口坐岗。坐岗的地方摆着一张小条桌,条桌上摆放着进出坑道的登记本、墨水瓶,登记本上由坐岗人填写了出入人员登记,谁谁谁几点进几点出谁批准干什么。按照分工,坐岗任务是七连的,站岗任务归八连。七连每人坐班的时间是一个星期也就是六天(那时没有实行双休日),吃饭由八连负责送。他的背后还有一间小屋,小屋放了一张小床,内务标准与连队一样。他背后还杵着一个除静电的铜棒以及消防用的灭火器材、铁锹。每个进入的人在出示证件登记完毕后,都必须按程序在铜棒上释放一下身上带的静电。

我是第一次站坑道口的大岗,心里既紧张又兴奋。我出现在由伪装网伪装起来的坑道大门前的崗亭时,刚受了处分的吴土亮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但这种惊讶只在脸上停留了一秒钟。按照程序,吴土亮熟练地在我面前交枪验枪交子弹匣然后将枪的保险关上,才郑重地递到我手上。离开时他吩咐我:你重点关注两个地方,一个是盯住通往山外的路,另一个是注意山顶的动静。前一阵有个潜伏在缅甸的美蒋特务以探亲为名潜伏回来,在对面山上装了自动发射信号弹的装置,目的是为了干扰我们。好在,这个装置被驻地国家安全机关及时发现后拆除了。吴土亮还特别嘱咐我,边境离我们只有不到一百公里路,战争还没有结束。

如果没有老班长吴土亮最后提醒的几句话,我坚信我不会紧张,因为我背后不远的地方还有坐班的老兵,我也坚信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但我真的就紧张了,山里的风将灌木丛林的树梢吹出了怪异的声响,猫头鹰隔几分钟便发出瘆人的声音,路边的溪水流淌的速度似乎也变得异常急促,我明显感到心脏跳动的速度比往常加快,手心也冒出了热汗,让我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毛骨悚然。

半边月亮爬出来了,溪水仍在淙淙流淌。就在溪水边巨型芭蕉叶摇动的月光下,一个巨大的黑影顺着公路不急不慢地向我所在的坑道口移动过来,而且越来越近。我不禁大吼一声:谁?口令?

对方没有任何回应,巨大的黑影仍在向我移动,而且正在二十米、十五米、十米地向我靠近。我两手哆嗦着将枪举起来做出射击的动作,嘴里仍在吼叫:谁?口令?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开枪了??在黑影离我只有十多米的时候,我的声音变调了,右手食指颤抖着已经扣动了扳机,冲锋枪冒出一长串火舌,清脆的枪声将神秘的山谷撕了个粉碎。立即,山谷里警报声突然大作,巨大的探照灯光柱将山谷周围照得黑夜如昼。

什么情况?发生了什么事?首先冲出来的是七连坐班的老兵,他大声喊叫着端着枪向我冲过来。我没有回答七连坐岗老兵的话,颤抖着双手端着枪向已经倒在地上的黑影靠了过去。八连留守的兵们也以最快的速度挥动着手电筒和枪冲了过来。

我射中的黑影已经倒在了地上,是一头水牛。子弹已经将水牛身上打出了五个枪眼,水牛眼睛在月光下瞪得大大的,发出了痛苦的哀叫,乌黑的血水已经弥漫了砂石路面。

吴土亮站在我面前盯着我看了一阵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我犯错误后,从连队到营里大会小会地挨批,这下好了,你顶上来我就可以舒口气了。你才当兵几天呀,就小错不犯大错不断,照这样下去,怕是入党都有困难。

应该处分谁?

我被第二次关进了禁闭室,同我一起关禁闭的还有简永恒。简永恒是夜里十点半才关进来的,他进来就冲我大骂一通:你娃是不是猪投胎的?水牛和敌人都分不清?脑壳长尻子上有个锤子用啊??任随简永恒怎么骂我都没有反驳,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能想到的只有父亲的眼神和水牛瞪得大大的眼睛。

不知道什么时候,简永恒大概是骂累了也就睡着了,发出了醉人的鼾声。

但我无法入睡。尽管屋子里到处是蚊子飞舞嗡叫的声音,我的眼睛却始终盯着黑夜窗外的月光出神。窗外流淌的溪水对于我再也没有了诗意,我的思想已经回到了被处理退伍后的川北米仓山下的小山村,已经想到了到哪里去筹集三百块钱盖二间瓦房娶回一个村姑生娃的事。我坚信,邻村那个曾经对我示过好的村支书的女儿,一定不会再嫁给我这个当了几个月兵就退伍回去的男人。

凌晨起床号响起时,我总算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会。

是通信员将四个馒头半盆稀饭和两块豆腐乳递进我们禁闭室的。通信员是我一起入伍的湖北农村兵,他临离开时非常严肃地通知我们说:附近寨子里的老乡已经找到八连来了,打死的水牛要赔六百块钱,但连长说至少也需要赔四百八,连长正在与他们谈判。简永恒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骂道:球,我初中同学在老山前线打仗,牺牲了才四百六十块钱抚恤金,一头水牛能比人值钱?通信员没有直接回答,通信员说:毛营长和教导员一会儿来连队调查“走火事件”,罗副连长早饭都没吃就开始写检查了!

简永恒一下子坐直了身體一脸奇怪地问:罗副连长为什么要写检查?

通信员说:本来昨天他是值班干部,可他偏偏昨天请事假回县城了,替班干部是司务长,司务长家属临时来队,住家属临时来队房没有听见枪声。

简永恒站在装了钢筋棍但玻璃已经破损了的窗口目送通信员走远了,才抓起桌上已经冷了的馒头大口吃起来。简永恒边吃边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先填饱了肚子再说。抓紧吃点馒头,铆足了劲好写检讨准备挨批。

我调整了一下睡姿,面向墙壁仍然躺着,没有理会简永恒。简永恒一边吃早饭一边分析:崽儿,你回顾一下这次事故的整个过程,完全是天意。如果我们俩都不是蒋寿荣接的兵,我就不会关注你。如果你单杠双杠木马顺利考过了,我就不会带你去官厅镇上出公差买菜,就不会加深感情。如果没有出公差,你的考试就过不了,我就不会认为你欠了我的人情,我也就不会让你为我替岗。当张暴默唱第二首歌《鼓浪屿之歌》时,她的嘴里飞进了蚊子,蚊子飞进她嘴里后她不能接着唱了,电也突然停了,这时候我看了我的夜光手表,八点十分,这时候本来是我站岗的时候。我本来是奔着张暴默的歌去的,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受处分?这算不算是天意?

我仍然没有理会简永恒。

简永恒长长地叹息一声说:崽儿,你怕个鸭儿呀?有罗副连长和司务长与我们同案,法不责众你懂吗?我俩怕个啥?如果处分我俩,他们也跑不掉。告诉你一个秘密,冷馒头夹豆腐乳,吃起来真他妈的很香。

处分结果

文书走在前面,领着我和简永恒去连部。文书说营长教导员要亲自跟我俩谈话。

刚走到连队右侧我经常写稿子的破旧豆腐房门前,乔汉江正巧背着枪迎面走来,我低着头想避开却没来得及。谁知他却主动站在了我面前,讲出的第一句话就很暖心:你个婊子的别跟霜打过的茄子一样,多大个事?就是复员咱也得像个男人一样挺直了腰板走路。

我表情很木讷地笑了一下,但没有理会乔汉江。

毛营长就是接我们这批新兵的毛团长,崔教导员给我们全营上过政治教育大课。我和简永恒同时喊了报告进到连队会议室时,室内缭绕着烟雾。毛营长和崔教导员已经坐在长条会议桌北面的中间,连长指导员分坐在他们两边,他们面前都摆了印有毛主席头像的白色搪瓷茶杯和统一制式的笔记本,长条桌南边已经坐了罗副连长和司务长。

虽然是白天,屋里的白炽灯依然打开着,光线很暗。我见到他们时他们都绷着脸,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表情。毛团长盯着我看了一阵后清了清嗓子说:去接兵时,蒋寿荣和罗开明都向我推荐了你,夸你爱读书,字写得好,脑瓜子灵,现在看来你还真是个好兵,一个总给我们出情况的吊兵。打战友,军事素质差,还开枪打死了老百姓的水牛。告诉我们,你的下一个惊人之举是什么?

连长吼道:站直,你俩都给我站直啰!

还没等我回答,毛营长喝了口茶吐出残留在嘴里的茶叶,继续用四川中江话发挥他的口才:你们这批兵是我去接的,就数你最独特最有本事,让全营官兵都记住了你。还有你个简永恒,平常就吊儿郎当,不系风纪扣歪戴帽子稀稀拉拉,菜炒得不错咋了?重庆崽儿咋了?我看你这当了十几天的班长就别再当了,重新考虑个班长人选吧!

简永恒用脚尖碰了我一下,我没敢接话。一屋子八个人,六个人坐着,只我和简永恒两人站着,只我们俩是穿两个兜军装的士兵。

连长插话说:你们几个真能给八连锦上添花了,就这样干下去,我和指导员的家属还能随军?这样吧,你简永恒这班长也别干了,就让房兵接替吧。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赔偿老乡的四百八十块钱怎么办?你们四个人准备咋出这笔钱?连队是拿不出这笔经费的。指导员接过话说:元旦春节会餐后,全连的伙食费只节余了四百多块,我看这个钱必须得你们自己出。

毛营长拉了脸责问:七连总受表扬八连总捅娄子,你们就不应该好好反思一下吗?你们的荣誉感到哪里去了?

正当我们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时,崔教导员端起桌上的茶杯呷了一口,笑着从面前的包里抽出一张报纸欠了欠身体推到我面前问:认真看一看,头版这篇文章是不是你写的。我一脸疑惑地将教导员推过来的一张四开四版的《人民日报》拿起来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在报纸的右下角竟然看见了我一个多月前偷偷写的一篇标题为《彝族老大妈“乌兰牧骑”》的新闻报道,全文六百字左右,还加了框。署名是我们团我们连我的名字。

就这一瞬间,我脑子里已经忘记了我是刚从禁闭室放出来正在受审的士兵,我的脸上明显感到有些燥热,兴奋之情已经难以掩饰,我也不知道这时候教导员将报纸递过来是什么意思,会不会因为稿件没有送审编了虚假细节要处理我?我迟疑了一阵后有些结巴地解释说:我这是写着玩的。春节期间,四角田村的哈尼族彝族老大妈们组成演出队来我们营慰问,七连副指导员让我写一篇反映军民共建的报道投到州里的报纸电台试试,我就多复写了几份,还投了军区的《国防战士报》《解放军报》和《人民日报》,州里的报纸我看见了,其他不知道。

教导员脸上立马就有了笑容,抓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才说:团里赵政委说了,一九七六年以来这五年间,你是我们团第一个在《人民日报》发表报道的人,还发在头版,年底要给你立功。毛营长接过话说:团宣传股本来要调你去当报道员,但了解你的情况后又改变了主意。要求你必须先当好一个兵才能当好报道员。我和教导员商量过了,屁股要打在疼处,金要贴在脸上,从今天开始,你们四个与打死水牛有关的人,无论干部战士,每人要利用业余时间砍一千六百斤柴火卖给团部食堂,什么时候把老百姓的水牛钱赔上了,你们的事才算了结。教导员又补充说:当然,打死牛这件事,也有积极的一面,那就是李正东同志敌情观念强,警惕性高,既要批评也要表扬。李正东还有个任务,今年要在《国防战士报》上为我们营再写四篇稿子,完成团部分给我们营的新闻报道任务。好呐,你们可以出去了,我们还要研究其他工作。

当我们交了各自的检讨后,领导们没有再谈及关于我们四个人处分的事,但简永恒当了十几天的班长被撤了。八连一排一班一个多月换了三任班长的事,成了全连全营的笑话,气得李排长跺脚骂了几次娘。

从连部会议室出来,刚刚还山雨欲来的天空晴朗了,我和简永恒并肩走在回宿舍的石板路上。简永恒说:崽儿,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我的班长当丢了,你的好运却来了。记住,发达了别忘了我简永恒。这个星期天,我请你去官厅黑燕家吃烤豆腐加过桥米线。

司务长从后面追上来拍着我俩的肩膀告诉我们:本来连里要给我们一人一个处分的,想知道为什么没处分我们吗?一是因为李正东那篇吹牛的报道,二是营长马上要提到团里当参谋长了,第三嘛,教导员说了,要善于把坏事变成好事,功过分明,表扬归表扬砍柴还债不能免。放心,團后勤处我老乡当协理员,我们可以少砍点柴,一人一千五百斤就可以了。

简永恒立即截住司务长的话说:就砍一千斤柴,我知道你有办法。你负责设法为我俩请假,星期天我请你们去“猪大肠”家吃烤豆腐加过桥米线。

紧急火情

司务长的老婆结束了长达一个半月的探亲假,星期天早晨八点半要从官厅镇坐头班车去县城,然后再坐八小时大巴车到昆明,再改换到上海的火车去南昌向塘,从向塘再坐大巴去樟树。听司务长描述的行程,就让我们这些山里出来的穷小子头晕。司务长说:若在平常,司务长原本可以请三天假将老婆孩子送到昆明,但为了省出往返路费,司务长只能将老婆孩子送到县城,然后将娘俩交给正好要探亲的同乡战友顺道领回去。

司务长的老婆孩子离队前一天晚上,专门让简永恒和我去家里帮忙。按惯例,司务长让我打下手,简永恒掌勺,在临时来队家属房用柴火灶做了几个菜,买了白酒菠萝汽酒和当地产的饮料,请连长指导员副连长副指导员去家里喝了一顿。那时,部队还没有禁止饮酒的规定。

连长的酒量很大,指导员却不胜酒力。几杯酒下肚,指导员梗了舌头说:打死牛的柴火钱凑得差不多了就给老乡送去,你们在全连的检讨也过了,处分嘛,我看就算球了。连长自然也想做个顺手人情,竟然主动安排我和简永恒第二天早晨去镇上送司务长的老婆孩子。

简永恒将嘴对着我耳朵悄声细语地说:可惜司务长文化不高,脑子太好用了,这顿饭就一个字,值。说完,简永恒将早已准备好的两盒“万宝路”分头塞进了连长指导员衣服包里。指导员眯了眼睛命令简永恒喝了一小碗酒,有些惋惜地说:简永恒你小子点儿背,若不是你换岗去看张暴默唱歌,今年转志愿兵就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下搞砸球了。简永恒嬉皮笑脸地回应:鸭儿,把名额让给贫困地区的战友吧,我复员回去到朝天门当“棒棒儿”开电三轮儿也比部队挣得多,再说了,重庆的女娃儿长得安逸噻!

连长骂简永恒:你臭小子就是一张臭嘴,干工作还是没得说,退伍时,争取把你的处分从档案里取了。

第二天早晨还在晨雾中,司务长就抱着孩子,他妻子背着小包,我们拎着装了木耳、三七的大包跟在他们一家三口身后,浩浩荡荡地踩着哈尼人梯田的田埂,送司务长一家子去了官厅镇上的汽车站。司务长老婆上了车后将脑袋从车窗中伸出头来对简永恒和我说:当几年兵就复员吧,在这山沟沟里当兵当久了就成傻瓜了,不会有什么出息,现在我们老家已经有很多人开工厂做生意了,来我们村办企业做工都比你们当兵的一月挣十几块钱过得好。司务长截住老婆的话头说:别听我老婆胡说,兄弟们得先把这兵当好——当出滋味来再回家挣钱。简永恒便笑出一脸花:嫂子,我这德性转不了志愿兵,年底就复员回重庆了,欢迎你来重庆做客,我做火锅儿给你们娘俩吃。

司务长和他老婆乘坐的车因为要在车顶装载几筐猪仔,拖延到八点半才发车。司务长冲我俩说:难得找机会出来一趟,你俩在街上逛到下午四点,等我送她们到县城,然后一同回连队。

七八个小时,这么长时间我们干啥?我问简永恒。

简永恒说:山里待久了猪都是公的,到官厅来有两件必须办的事,看看“黑牡丹”和你黑姐。我们先去看“黑牡丹”白智慧,然后你去书店逛逛,再去公社阅览室读会儿报,我去黑燕家给她妈妈帮厨。到了十二点,过来我们一起吃米线加烤豆腐。下午嘛,我们让你黑姐陪我们到文化站打台球。

“黑牡丹”白智慧这天没有上班。听柜台上的人说,“黑牡丹”自从上次在部队看电影钻了吴土亮的雨衣后,在云南锡业公司工作的男朋友就把她调到个旧市去了。这个消息令简永恒很震惊,自言自语地说:三朵金花就只剩下“猪大肠”了,我们营的兵再也见不到“黑牡丹”了。失望归失望,简永恒还是蹲在地摊上挑选了一些樱桃、香蕉和两个菠萝,他去了“猪大肠”——黑燕的家。

我去了公社党委办公的地方,一幢百年砖瓦老建筑——新中國成立前土司的衙门。这幢三层楼的建筑很有特点,屋中间是大天井,天井四周是围廊,顶上却没有顶,建有大大小小上百个房间,楼顶上设有一个碉楼,碉楼里预留了射击孔。行走在一到三层的楼梯上,可以看到很多当地木匠艺人雕刻的各种植物图像。

说实话,如果拿“猪大肠”黑燕和“黑牡丹”白智慧让我挑,我更喜欢“黑牡丹”白智慧,虽然她们俩都比我大两三岁。但我只是新兵蛋子,我是农村兵,我当兵的目的是逃离米仓山下的土地。很多年后有战友问我,对官厅“三朵金花”有没有过想法。我对天发誓我没有,我虽然也处在青春期,梦里也有过生理激情,但我对男女之事很冷静也很理智,我深知“黑牡丹”和“猪大肠”是我们八连乃至四营官兵心目中的女神,我喜欢又能怎么样呢?喜欢只能自寻烦恼,她们不会喜欢我这个其貌不扬、乡下来的新兵蛋子。

公社阅览室的报纸比我们连队的报纸到得早而且种类齐全。正常情况下,北京的报纸信件到我们连要七至八天,而到公社只需要六天。大家都将管理公社阅览室的老头叫李佬倌。李佬倌是一位戴着用石头打磨成的镜片的彝族老人,五十岁还是六十岁猜不出来。他常年抱着竹筒制作的水烟筒蹲在传达室门前的石头台阶上抽水烟,裤腰上总别着几十把钥匙,他既管传达室又管阅览室,凡来过两次以上的人,李佬倌都能认个八九不离十。据他自己说,他的儿子是青海格尔木部队汽车四团的连长。

因为公社阅览室是我每次上街的必去之地,老人家便成了我在官厅公社少有的熟人之一。李佬倌将眼镜向鼻梁上推了推热情地对我说:小李解放军,你写的文章又登在我们州报上了,我还专门为你收藏了这张报纸,前不久《人民日报》的文章我也看见了。公社普书记说了,如果见到你,一定让你见她一次。

接过李老倌递过的八开四版的周三刊报纸,很快就找到了我前不久写的报道——《清泉流进官厅镇》。写的是我们营与官厅公社搞军民共建,让彝族哈尼族群众结束了雨季喝浑水,旱季没水吃,世代靠背水担水吃的生活。报道不长却很显眼,文中还捏造了一大段公社普书记拉着毛营长讲感谢解放军的话。普书记说一定要见我,难道是为了这段编造的故事?

我在阅览室一边翻阅报刊一边在琢磨,是不是要去见普书记,见面后怎么向他解释?没几分钟,李老倌已经领着普书记一阵风的进来了。但出我意料的是,普书记是个女人,准确地说是一个三十七八岁的中年女人,她皮肤黝黑,头发乌黑,个头不高,穿了一身缀了银饰的民族衣服,脚上的布鞋还绣了蔷薇,脸上始终堆着笑容。若行走在大街上或者村寨里,她只是一个比较洁净但并不起眼的普通妇女。若不是李老倌介绍说这个女人就是普书记,打死我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人是统管六七千人的父母官。

普书记讲话时露出一口洁白的小米牙,不笑时面相显得很友善,笑时两个酒窝就露出来了,如果再白净点,也能算得上是个美女。普书记大大方方地伸出手用力握着我说:小李解放军这么年轻呀?十七岁?我说,刚过十八。普书记盯着我连珠炮似的说:有文化,文章也写得好。你给我们公社写的两篇文章都上了州报的头版,还有一篇上了《人民日报》。在我们公社,还是新中国成立初期老土司去北京参加全国政协大会时,他的名字上过《人民日报》呢,这可是了不起的事情,怎么感谢你呢?我们以公社党委的名义给你们毛营长写封感谢信?我低了头红着脸说:毛营长刚调团里当参谋长了,而且有几处是我瞎编的,我还一直以为您是个男人。普书记笑得很开心,很亲热地在我的肩头上拍了下:你就把我当成男人吧,那我们就把感谢信写给你们崔教导员。新闻报道嘛,主要事实是真的就行。

正当李老倌向普书记和我递上茶杯时,一个年轻人突然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满头大汗一脸焦急地向普书记报告说:普书记,我是四角田大队的文书,我们寨子里通往公社的电话线断了,天大的事,村民开荒引发了山火,天气干燥过火面积很大,再不派人增援寨子就保不住了。普书记原本笑着的脸一下僵住了,将手里的茶水递给文书,虎着脸问:你别着急慢慢讲,死人了没有?火场离部队保密区还有多远?年轻人泣不成声地说:死没死人还不知道,山上滚下的石头砸伤了四个人,烧死了关在山上牛棚里的七头牛。目前大火离寨子还有不到两里地,离部队保密区还有两三里,中间隔了一条小水沟。普书记又焦急地问文书:你是怎么来的?年轻人将手里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喘匀了气息回答出三个字:拖拉机!

普书记转身命令李老倌:你立即报告邓副书记,让他马上将火情报告县林业局值班室,然后让广播站通知全公社的基干民兵和青壮年,带上工具去四角田救火,任何人不能请假。同时,抓紧打电话给县政府,让他们请求驻军增援。李佬倌问:交通工具咋解决?普书记说:所有的拖拉车和牛车。

普书记扔下我转身风一样的乘坐拖拉机离开了。我孤零零地在阅览室待了几秒钟,才想起应该立即去找简永恒。

没吃成的米线

在黑燕家见到简永恒时,简永恒和黑燕正围坐在小桌前一边谈笑一边就着干辣椒面吃烤豆腐,面前摆放着烤豆腐的木炭火盆。见我进来,简永恒立即将屁股挪了挪,热情地招呼我:崽儿,今天我们有口福,大妈为我们做了鲜鸡土加肉末干拌米线,马上就可以吃了。黑燕伸手挪了张小木凳递到我面前,将放了干辣椒面加味精的蘸料推到我面前说:你饿了吧?你俩只管吃,我负责烤。

说实话,我确实有些饿,但我当时对这种略微散发出臭味的著名小吃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我冲简永恒说:简班长,我们回连队去吧!四角田发生火灾了,估计连队会去救火。简永恒侧脸望着我问:四角田离我们十多里山路,与我们有啥关系?抓紧吃吧,吃完米线我们再回去。

就在黑燕的妈妈将干拌鸡土加肉末米线递上来那一瞬间,我的脑子似乎短路了。我突然提高了嗓门冲简永恒吼叫起来:你走不走,四角田真的发生火灾了,人命关天,我们应该立即回连队待命。简永恒一脸莫明其妙地用眼睛瞪着我说:你吼个鸭儿呀?地方发生森林火灾,部队去不去救火得等上级通知。我怒吼道:公社的民兵都要去救火,现在大火离军事禁区只有两三公里,是两三公里不是几十公里!

這时,门外的高音喇叭里开始不停地用当地方言播放李老倌的通知。通知说:四角田发生严重火灾,公社民兵连所有基干民兵立即带上救火工具到公社门前集合,普书记说了,任何人不得请假。

黑燕将一块半热的烤粑粑递到我手上,体贴地说:再急肚子里也得有点食,我是民兵我也得去救火呢!

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我从兜里掏出五块钱扔到黑燕面前,一把将简永恒从小凳子上强行拽起来,踢翻了他面前放了辣椒粉的小碗,拖着简永恒就向连队的方向蹿去。

黑燕挥着五块钱在身后吼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事后很多年回忆起这件事,一直在猜想黑燕当时在吼叫什么,我一直在想,黑燕妈妈做好的鸡加肉末干拌米线被谁吃了?要知道,那可是我三十岁后最爱的吃食啊!

我俩在湿滑的田埂上奋力地奔跑,摔倒了爬起来继续奔跑,军装上已经沾满了稻田里的泥浆。简永恒一边跑一边在嘴里骂我:崽儿,你就是你妈个神经病,老子烤豆腐没吃安逸,老子鸡加米线没吃着,你下次一定要请我??但我们还是在第一时间赶上了救火的队伍,老式解放牌卡车停在第一道岗前装铁锹、水桶、脸盆和竹子扫把,连队已经开始集合。

罗副连长看见我俩进了营区,立即大声吼道:你俩别换军装了,给你们五分钟时间,立即回宿舍拿上水壶和毛巾跑步过来集合。

在火场冲锋

四角田村位于滇南哀牢山深处,是一个彝族、哈尼族和汉族人聚居的六七十户人家的山寨,一年有半年生活在云雾之中。山高谷深,原始森林密布。一到秋天,寨子便被一片金黄的梯田包裹起来,但由于耕种方式原始,居住和生活条件仍然非常落后。

二十多年后,这里成了摄影爱好者的打卡地。

我们到达火场时,已经不断有寨子里救火的伤员抬了下来,团卫生队和公社卫生院已经在开始组织抢救。三营和通信营已经投入了救火战斗,一、二营正在增援的路上。小学操场上,侦察股长已经在矮胖的于副团长面前铺开了大比例军用地图。于副团长正蹲在地上与公社普书记和三营、四营及通信营领导商量救火事宜。于副团长大着嗓门吼着:风大火势凶猛,县长到来之前现场都归我指挥,通信营和三营防守西面,严防死守,防止大火烧到指挥坑道,任何老百姓不得靠近。普书记,你带的民兵和四营归毛参谋长指挥,一定要死守村寨,要确保不能再死人再烧房子了。

一向湿热的哀牢山进入旱季后,风大雨少天干,熊熊大火左突右围,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我们四营和民兵组成的救火人员分成三支队伍,一批人负责转移寨子里的老人和猪、牛、粮食,我被分在这个队伍里。第二拨人排成人链从稻田和溪流中拎了水桶扑灭火头,另一部分人用铁锹和铲子在离村子五百米的地方开挖防火隔离带。

在救火现场,我看见了“猪大肠”黑燕,她正牵着两个孩子从寨子向不远处的小学球场奔跑过去,她似乎也看见了我却没有与我打招呼。我还看见了几个曾经来四营慰问演出的小脚老大妈,她们相互搀扶着拎着包袱,一步一回头地打量着自己家的土墙木头房子。我第二次冲进寨子深处的木屋搜索时,突然发现一个老人抱着水烟筒蜷缩在黑暗的墙角,便不由分说地强行背着这个浑身烟草味、汗酸味的老人从柴火堆中冲出了屋子。老头在我的背上挣扎着,用烟筒敲打我的脑袋,嘴里在叫骂着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懂。我几次想将又脏又臭的老汉扔到地上,但我没敢这样做,我感到我的身边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我。

好不容易到了操场,老汉却在我的后背上睡着了,我也累得瘫倒在了操场上。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有了一种想看见“黑牡丹”白智慧的想法,虽然我深知她调到个旧的云南锡业公司与她男朋友团聚去了。我也知道,从此,官厅镇三朵金花将只剩下一朵——“猪大肠”黑燕。

就在我企图从地上爬起来第三次冲向寨子里寻找留在屋子里的老人小孩时,团卫生队的救护车拉着警报呼啸着从我们面前开了过去,车后扬起了厚厚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