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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色

2020-02-04童村

神剑 2020年6期

童村

八连从阵地上撤下来时,已是这天的傍晚时分了。他们在205高地上,坚守了整整三个昼夜。在这漫长的三个昼夜里,他们打退了敌人的无数次进攻,为此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回到山下时,八连五班仅剩下了三名战士。

副班长马德贵带着尚文杰和司马蓝两个人,在山下的救护所包扎那会儿,我正和另外几名新战士,在无名高地的一片坡地上挖墓坑。

在没有动手之前,我们坐在那片坡地上,先抽了一支烟。烟是一个叫常守义的方脸盘战士带来的,大秧歌,祖国的牌子。这个无论从外表上还是从举止中看上去都要比其他几个年轻人成熟得多的方脸盘战士,一边给我们散烟,一边沙哑着嗓子招呼道,来,兄弟,抽一根。

几个人谁都没有客套。小胖子关山月和雀斑脸梁子枫,微微欠了欠身子,便把那支烟从他手里接了过来。

矮个子毛九斤和大耳朵缪小福望着常守义手里的那盒大秧歌,犹豫了一下,也把那烟接了过去。

我是不会抽烟的。从没抽过。我朝他摆摆手,笑了笑,可是,那支烟已经从他的手里小鸟一样飞过来了。

抽吧!常守义望了我一眼,怂恿道。

我把它捏在手里,一股浓烈而奇特的烟草味儿,钻进了我的鼻孔里。

我最终也没有抵挡住它的诱惑。

就这样,我学着他们的样子,把那支烟叼进了嘴巴里。

正如你們想到的那样,我只抽了一口,便被它呛倒了。

我咳了起来。

这是春天。小草已经发芽的春天。就这样,从这个春天开始,我像许多个新战士一样,水到渠成地学会了抽烟。

我们围坐在一起,如同坐在家乡新垦的土地上准备播种的同胞兄弟一样,一边望着远处苍茫的群山,一边说着话儿,直到把那支烟抽完,这才起身去做那件要紧的事情。

无名高地的土质有些坚硬,很多砂石掺在里面,就像是长满了牙齿一样。要想尽快挖出一个墓坑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我们闷着一颗脑袋,一镐一镐刨下去,再一锹一锹把刨松的泥土翻出来。

大半个时辰的工夫,一个墓坑总算挖好了。

毛九斤拍了拍手,把工兵锹和镐头扔到坑外,擦了一把汗,接着,两手搭住坑沿,身子一耸,便像一只灵巧的猫儿一样跳了上去。我正要学着他的样子往外跳,却被他喊住了。

他一边打量着新挖成的那个墓坑,一边朝我呶了呶下巴。

我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见我有些疑惑地望着他,他向我示意道,躺下。

毛九斤的声音很轻。他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正在下达命令的首长。

我确信他不是在和我开玩笑。这实在不是一个适合开玩笑的地方。

我愣了一下。但紧接着,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几个人里,我的个子是最高的,毛九斤把我当成了一杆标尺。

我终于还是躺了下来。

一股新鲜的泥土的气息立时把我包围了。这股新鲜的泥土的气息,与腐烂了的野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一浪一浪直朝我的鼻孔里钻。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有朝一日我是不是真的会躺在这里,永远地躺在这里,再也回不到故乡,回不到故乡的那片土地上去了。我清醒地知道,此时此刻,我身下躺着的,是邻国的土地。

合适吗?毛九斤站在坑沿上问道。

我动了动身子,伸展着两腿。我看到表情肃穆的毛九斤站在那里,和灰蒙蒙的天空融在了一起,我的鼻子一下酸了。

接着,毛九斤伸出一只手,把我从墓坑里拉了上来。

入伍之前,谁都知道我和毛九斤是最要好的朋友。因为我们两家离得很近,只隔着一条马路。无论做什么事情,我们常常一起来去,如影随形。

毛九斤有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姐姐。她叫毛九凤,比我们高一个年级。我和毛九斤高中毕业这一年,她已经找到了一份合适的工作,在凤城小学当上了一名音乐老师。

毛九凤我是见过的,而且见过不止一次。每当我去找毛九斤的时候,我常常会看到她站在自家院子的那棵李子树下,咿咿呀呀地练发声。每次见了我,她总是要习惯性地歪一下脑袋,抿着一张小嘴朝我笑。我不能不承认,她的笑是迷人的,就像是初春时节的花蕾一样。我望着她的笑,朝她点点头。而在经过她身边时,我却分明又闻到了一阵淡淡的丁香花的气息,我知道,那阵十分好闻的淡淡的丁香花的气息,是从她乌丝一般的长发间飘出来的。它和阳光的味道混在一起,让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那十八具战士的尸体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人从山上抬下来的。

远远地发现他们的时候,我刚从另一个墓坑里跳出来。

我看到那队人马正曲曲折折地顺着一条羊肠路向这边奔过来。

谁在这里负责?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人,手里握着一把手枪,一边朝这边走着,一边大声问道。

我们一下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话。

我是二营八连连长张满金,我在问你们话,你们几个哑巴了?络腮胡子的声音明显抬高了,凶巴巴地喝问道。

他的肚子里正憋着一股无名火。他需要把它发泄出来。

常守义犹豫了一下,向前跨出一小步,有些胆怯地望着他,说,报告连长,我在这里负责。

你?张满金打量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常守义。

新来的?张满金皱了一下眉头。

报告连长,我们是今天刚来报到的新战士。常守义抖了一下身子说道。

张满金点点头,转身向一边的通信员叮嘱道,小李子,你协助常守义他们抓紧把事情处理好,不得马虎。明白吗?

张满金撂下这话,就带着担架队,头也不回地消逝在了苍茫的暮色里。

从地形图上看,我们选择的这个屯兵点,距敌所设的障碍物大约只有120米。常理上讲,这种选择具有极大的冒险性,稍有不慎,便会导致目标暴露,后果将会不堪设想。但是,由于这个屯兵点处在山势较为险峻的地方,这个地方恰恰又置于敌方视力的死角位置,从某种程度上讲,它也极有可能会被敌方的观察哨所忽略。

这是一次在敌人的眼皮底下进行的冒险行动。

在敌人的眼皮底下行动,无异于从老虎的嘴里拔牙。

经过一番分析后,对这一屯兵作战计划,营里也终于有了明确的态度,只要能够拔下这颗钉子,你八连要什么,营里都会给你。

电话里,连长张满金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样子有些狰狞,使得脸上的络腮胡子一阵乱抖。紧接着,他简单计算了一下,而后嘶哑着嗓子说道,那好,那我就狮子大开口,我急需一百个劳力。我需要他们尽快按我们的意图给我挖出一条屯兵坑道来,我想,这件事就得辛苦工兵连的兄弟们了,当然,这需要营里来出面协调。至于我们连的这些兄弟,我不想让他们操心这些。好钢用在刀刃上,我想,我的意思你们已经懂了。

营长在电话里跟着笑了起来。

工兵连果然开始行动了。但是,在行动之前的那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了一道命令。这道命令是班长马德贵直接下达给我们的。

昏暗的灯光里,我看到马德贵坐在那里,心事重重地沉默了半晌,接着,他的目光就像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小雨打湿了翅膀的蜻蜓,有些沉重地落在了我的脸上。我感觉到我的胸口那地方突然间莫名其妙地跳动了一下,那声剧烈的心跳,让我意识到,一件与我有关的并且十分重要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我迎着马德贵的目光转过头来,可是,当我与他的目光相遇之后,我感到它不易觉察地抖了一下,接着便避开了我,又朝毛九斤那边飞了过去。

从他的目光里,我一下感觉到了他内心的挣扎。

来吧,都过来看一看地形。他终于说道。

他的话,是说给全班人的。

几个人把那个大沙盘围了一圈。马德贵手持着一根小木棍,在那个沙盘上指指点点道,你们先看这里,这是我们的无名高地,是我们现在的位置,山脚以南,是九十米的开阔地带,之后就是205高地,美第八集团军第七师的一个加强营占领的地方。再看,这里是205高地的制高点,他们在这里已经修筑了较为坚固的工事和碉堡,从某一方面讲,这就是他们的心脏。目前,据我们的侦察员侦察的情况,敌人为了加强防控,又在这里,还有这里,设立了两处暗堡。

马德贵停了下来。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我和毛九斤的脸上。

我几乎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看来,为了永久地占领205高地,打胜接下来的这一仗,敌人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马德贵笑了笑,但是,那种笑就像天上的一丝云彩一样,很快就被一阵风刮跑了。

我们的最终任务是插入敌人心脏,一举捣毁敌巢。但是,现在看来,这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马德贵说道。

全班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了他的脸上,似乎都想从那张稍稍显得有些瘦削却棱角分明的脸上找到一个合理的答案。

气氛有些紧张,似乎能够听到各自的心跳和空气流动的声音。

马德贵下意识地用持在右手里的那只小棍子,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左手,暗暗皱了一下眉头。片刻,他把那只小棍子慢慢伸进面前的沙盘里,并从那里画出了一条曲曲折折的路线。

为了减少在反攻过程中不必要的牺牲,连里决定由尚文杰、毛九斤、郑孝文组成三人侦察小组,于明晨三时,利用天亮之前的夜幕掩护,潜入敌前沿阵地进行侦察,切实弄清敌人的布防情况,包括敌人兵力及火力点的部署,力求准确无误。为防止目标暴露,你们的行动路线,从这里到这里,迂回前进,然后在这个位置潜伏下来,以便于近敌侦察,更准确地掌握敌情,为下一步反攻摸清路线。

马德贵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最终把目光凝聚在了尚文杰的脸上。一字一顿说道,文杰,你知道,这个任务有很大的冒险性,所以你们一定要倍加小心,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马德贵的话,有一种语重心长的意味。

尚文杰望着他,点了点头,笑着说道,俺明白你的意思,把这两个小崽子交给俺,你就放心吧!

马德贵點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好,你们准备一下吧!

黑夜就像一个大染缸,一下子把我们吞没了。糟糕的是,一旦冲进了黏稠的夜色,我完全失去了方向。我的眼前,除了无边无际的黑暗,还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无论我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我所身处的这个世界都是同样的。我就这样被黑夜包围着。

我的心突然间狂跳起来。它就像一只被我活吞了的野兔,急于跳出我的喉咙,跳到夜色弥漫的草丛里去。

除了我的心跳声,我还听到了尚文杰和毛九斤朝前行进的气喘声,听到了他们的脚管急促而又小心地掠过夜色时的唰唰声,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蛇行在草丛时的一样,诡秘而又充满了危险。

开始的时候,我们行走在夜色里的步子完全是粗鲁的,任性的。可是,在走过了一段有些硌脚的山路,进入到一片相对平坦的草地之后,我和毛九斤同时发现尚文杰的步子突然间变了。那种步子,让我一下子想起了森林里的猎人在捕获野兽时的样子。轻抬慢放,充满了机警。仿佛每时每刻都将面对即将发生的危险与不测一样。

不管前面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我们一直保持着十分稳定的三角队形。这是尚文杰在我们出发前特意对我和毛九斤交代过的。

我相信尚文杰的心里是有一张地形图的。我相信那张地形图已经刻在了他的心里。他对那张图的了解,就像是对于自己指掌的了解一样。不然,他在我和毛九斤的前面不会走得那么从容不迫。哪怕是闭着眼睛,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得到前行的方向和目标。

他就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

可是就在这时,我看到尚文杰止住了步子,朝我和毛九斤举了一下手,紧接着,他就像一片落叶一样,隐没在脚下的那片草丛里。我和毛九斤立时学着他的样子隐蔽下来。

我不知道尚文杰到底发现了什么。

直觉告诉我,我们的目的地到了。

我们的目的地就是两军阵前的这一片“无人区”。一般情况下,两军交战时,双方的炮弹是不朝这里落的,时间长了,它就形成了一条灌木丛生、野草繁茂的狭长地带。在我刚刚来到前线的那些天里,205高地狠狠打了一仗,敌人动用了不少兵力和炮火朝我方轰击,一些炮弹落在了这个地方,于是新添了不少坑洼。但这也恰恰为我们的潜伏提供了一些方便。

我的左前方半米远的地方,就是一个大弹坑。

它就像一只空茫的眼睛,仰望着没有星光的夜空。

然而,越是方便的地方,越是潜藏着危险。就在这个无人区里,敌我双方都会不定期地安插自己的潜伏小队,借此侦察对方的军情,为计划中的下一步交战提供必要的情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我在期待着一种不可预知的结果的到来。

整个期待的过程那样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急不可耐的煎熬与无奈,令我焦灼而不安。

夜仍是那样黑着。

如果我的记忆还是一如既往地清晰,这应该是我有限的人生里经过的最为漫长的一个黑夜。

在这个漫长的没有尽头的黑夜里,我不知道像块石头一样地趴在那里僵持了到底有多久,突然之间我就有些支持不住了。

就像冷不丁被人注射了一针麻醉剂,我感到我的上半个身子连同我的手臂和十指突然变得不听使唤了。

我用我的身体压麻了我自己。

这真是一件十分糟糕的事情。如果恰恰就在这时发现敌情怎么办?如果恰恰就在这时听到命令发起冲锋怎么办?

我一下变得紧张起来。

下意识之中,我缓缓抬起头来。

抬起头来的那个瞬间,我忍不住认真地看了一眼夜空。它还是那么黑,就像是一口倒扣下来的黑锅,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此时此刻,我是无从知道毛九斤在想些什么的。他就在我右侧不到三米远的地方,与我以同样的卧倒姿势潜伏在那里。

黎明之前的那一阵最为黑暗的時光终于到来了。

随着那一阵黑暗时光的到来,一种彻骨的寒冷如同涨潮的海水一样顷刻将我席卷了。猛然之间,我打了个寒噤,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我为自己无意之中的这个颤抖捏了一把汗。好在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微风从远处轻轻拂了过来,那一阵及时到来的微风,在我身旁的草丛里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涟漪,恰如其分地掩盖了一场险些暴露的事实。

倏忽间,我感到上身的麻木感顿然烟消云散了。

接着就传来了一声虫鸣。

那是蛐蛐儿的叫声。

没有谁比我更熟悉那种叫声。我能听得出,它的声音是铜质的,明亮的,但又是警觉的,小心翼翼的。一声长,一声短。

那是尚文杰。是尚文杰发出的信号。

尚文杰发出这样的信号,必然是觉察到了什么情况。

下意识中,我屏住呼吸,握紧了手里的那支老步枪。

三声之后,虫鸣停止了,世界又回复到了原来的样子。然而,也仅仅是一瞬之间,打个哈欠的工夫,我便听到了那一阵脚步声。

那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朝我们埋伏着的这片草地走了过来。我能听得出来,它走过来的步态有些果断和从容,但似乎又多加了一分小心。

而且,不是一个人。

透过交错生长的青草缝隙,我能够隐约看到几个正在朝这边移动着的高大的身影。

美国人。我在心里惊叫了一声。

他们是不是已经发现了我们?

我感到一颗平静下来的心脏,再次剧烈跳动起来。

要不要开枪?

尚文杰说,俺再强调一遍,没俺的命令,谁也不能擅自作主。哪怕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你们也要保持镇定。

尚文杰说这话时,是在我们行动之前,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杀人的冷光。

可是,他们还在朝这边走着。

五个人。我已经看到了,五个黑色的影子。

刷,刷,刷??他们的脚步蹚过脚下疯长的青草,发出响亮的摩擦声。

二十米,十五米,十米。

他们停了下来。

他们在我前方十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紧接着,一股浓烈的尿臊味儿扑面而来。

片刻之后,他们收拾好了自己,但是,随之而来发生的事情,让我不禁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几个美国兵就像商量好了似的,突然举起了手里的枪支,在一阵凌乱的上膛声过后,一梭连着一梭的子弹,朝这边扫射过来。

嗒嗒嗒,嗒嗒嗒??

子弹就像纷乱的流星,又如无头的苍蝇,在我身前身后的草地上乱飞着。

完了。我想,他们一定发现我们了。

我的枪口已经瞄向他们了,我能感觉到我右手食指的焦灼与不安。

可是,尚文杰还是没有一点反应。

他到底怎么了?这个老兵,他到底想干什么?

妈的,命令!我在心里骂道。

那几个美国兵终于把枪里的子弹打完了。

尽管有两发子弹都打在了我贴身的位置,但是,谢天谢地,我总算还是毫发无损。我不知道尚文杰和毛九斤两个人是不是受了伤,如果他们不幸被哪发子弹击中,我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打完了枪里的子弹,那几个美国兵终于放心地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线走了回去。他们的脚步声由近而远蹚过草地时发出的声音,竟是那么仓促。

一声蛐蛐的鸣叫,又一次传了过来。

叫声短促。还没等我彻底反应过来,只见尚文杰已经一个鱼跃从草丛里跳了出来,之后,他果断地朝我和毛九斤挥了一下手,弯腰持枪朝前方奔去。

从后面看过去,尚文杰的奔跑既像是一道闪电,又像是一阵轻风。他的脚步那样迅疾而轻捷。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他看似魁梧而又笨重的身子,竟然那般灵动而又自如,俨若一只刹那间从草丛里窜出的黑狐。

我和毛九斤紧随在他的身后。

我心里明白,尚文杰是想利用美国兵巡逻过后放松警惕的有限间隙,向敌阵地靠得更近一些。

毫无疑问他正在做一次冒险。

而且他在带着我们一同冒险。

冒险是一件很刺激的事情,然而,却充满了难以预测的危险。

尚文杰好像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再不行动,一切都来不及了。黑夜马上就要过去了,天色已经开始变白了。也许几分钟之后,世界将是一片分明。

我和毛九斤紧跟在尚文杰的身后,一边如狡兔一般轻捷地跳跃着,一边最大限度地隐藏着自己,一直朝敌人据守的那片坡地奔去。

然而,我们的行动,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

也仅仅朝前推进了十几米,未曾预料的事情便戛然之间发生了,一道腹蛇形铁丝网挡住了去路。

不好!

我听到尚文杰下意识中朝我和毛九斤喊了一声。

我睁大眼睛,看到那道腹蛇形的铁丝网,在这漫无边际的沉沉夜色里,散发着森冷的光泽。

尚文杰皱了一下眉毛。此时此刻,我能感受到他的无奈与沮丧。

现在,隔着那道铁丝网,我们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将前方不远处的敌方地形布防记录下来,交通壕,铁丝网,暗堡,发射点,以及值得怀疑的树木与草丛。

尚文杰一边暗示着我和毛九斤为他打掩护,一边努力地辨别着前方坡地上的地形地物,同时在一张纸片上做出了相应的标记。

所有这一切,用去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

紧接着,尚文杰几乎耳语般地喊道,撤!

可就在我们交替式撤回到最初潜伏下来的地方时,坡地上敌人的观察哨,突然间发现了我们。随着一阵慌乱的喊叫声,一梭子子弹雨点一般扫射过来。

枪声划破了黎明的天空,沉睡的大地顷刻间苏醒过来。

班长马德贵对我们的这一次行动并不满意。听完尚文杰的汇报,他拿着那张尚文杰递给他的纸片子看了又看,脸上的表情冷得就像一块铁,眉头旋即擰成了一个疙瘩。接着,他把自己的脑袋摇得就像一只拨浪鼓。

这怎么能行?他说,这怎么能行?

马德贵背起双手,像一个善于发号施令的伟人一样开始踱起了步子。一边踱步,一边嘀咕道,从你这张图上,我没看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有些标识还值得怀疑。要知道,战斗一旦打响,随便一个小小的误会,和任何一点不明确因素,都可能会导致难以估量的兵员伤亡。为此,决不能掉以轻心,决不能存在一点侥幸心理。

说到这里,马德贵停下了步子,若有所思地把目光落在尚文杰的脸上。

尚文杰眨巴着眼睛,静静地等待着马德贵的下文。

顿了好大一会,马德贵才把目光从尚文杰的脸上移开,开口说道,按照我们的作战计划,工兵连的弟兄们已经开始行动了。在敌人的鼻子底下行动,既要避开敌人的视线,又要确保在最短的时间内顺利完成挖掘任务,这是极不容易做到的,但他们的动作迅速,进展很快。大家的心里都很清醒,挖掘工作一旦完成,战斗说打响就打响。形势严峻,可以说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程度。我想,在这样一种情形下,侦察任务越来越显得无比重要。所以,我的想法是,我们很有必要做进一步的侦察,借此掌握到更为详尽的敌情,为我们最后的反攻和胜利辟开一条通道。而若想掌握到更为详尽的敌情,最好也是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抓一条舌头回来。

说到这里,马德贵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就像是一颗石子投向了平静的水面上,班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司马蓝忽地一声站了起来,争先恐后地说道,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带两个人去。

尚文杰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嘀咕道,你以为抓舌头就像锅箅子上抓窝窝一样简单?真要是去抓,还轮不上你。

司马蓝一脸不服,反驳道,抓阄抽签也该着我一回了,为什么就轮不上我?再说了,什么事情也不由你说了算。立功受奖也不能你一人大包大揽啊!

尚文杰一下子恼了,一把揪住了司马蓝的脖领,吼道,司马蓝你今天把话说清楚,谁立功受奖大包大揽了?有本事别在这里叫,咱战场上比试去。

司马蓝轻蔑地哼了一声,把头扭向了一边,赌气道,战场上比就战场上比,谁怕谁!

看着两个人纠缠到一起,马德贵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笑,说,你们俩到底想干什么?我一句话刚说完,你们就狗咬狗地掐起来了,也不怕几个新战友笑话。再说了,我也只是这么说说,你们就当起真来了,可到底能不能按我的意思去办,还要听连长的指示。

尚文杰这才松了手。两个人立时不作声了。

谁也想不到常守义这时会站出来。

常守义几乎用恳求的目光望着马德贵,认真说道,班长,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机会,我希望组织上能考虑到我。

马德贵扭转头来看着他,问道,为什么?

常守义笔直地站在那里,说道,我知道这项任务有一定的危险性,但是我不怕。我是一个孤儿,从入伍那天起,我就已经做好了为国家流血牺牲的准备,即使我真的牺牲了,我也没什么牵挂的。所以,我希望组织上能把这个机会留给我。

马德贵忍不住走了过来。他望着常守义,喉结一阵乱滚。显然,他被常守义的话感动了。好半天,他才充满爱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说道,好兄弟!

见常守义这样,关山月、梁子枫和缪小福也纷纷站了出来。

马德贵意识到他们都想对他说什么,便朝几个人挥了一下手,说道,你们的心情我很理解。好吧,我这就去向连里汇报,向连长请示。

我没想到毛九斤会向马德贵递交那么一份血书。

那份血书是写在一块白绢上的。

他是在马德贵当着全班人的面宣布完侦察小组人选的时候递上这份血书的。他选择这么一个时候递交这么一份血书,真是恰到好处。不言而喻,这份血书的出现,不失时机地再次唤起了全班人的激情,起到了令人热血偾张的效果。

不出尚文杰所料,马德贵把这次侦察任务,再次安排到了我们头上。

毛九斤一下子跳了起来。他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那份血书,一边把它展开了,郑重其事地对班长马德贵说道,班长,请你收下它!

马德贵先是吃了一惊,接着,他就像接受一件圣物一样立刻伸出手去,把它庄重地接了过来。

全班人都清楚地看到了那块雪一样白的绢布上写着的四个力透纸背的暗红色的大字,保家卫国。

为了写下这四个大字,毛九斤生生咬破了自己的手指。

就在那天傍晚,我和毛九斤再次来到了营地外的无名高地。

然后,我们坐了下来。

就像做了一天农活的一对亲兄弟,面对着刚刚完成播种后的那片土地一样,我们坐在那里的样子,有些疲倦,还有些释然。

毛九斤递给了我一支“大秧歌”。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接那支烟时,我第一次发现毛九斤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庞原来竟是这样英俊。他几近完美的五官上,挂着难得的沉静与少许的忧郁。

我把没有点燃的那支烟举到了鼻孔下。一阵好闻的烟草的味道扑鼻而来。那是家乡的味道。每一个士兵都喜欢的味道。

毛九斤深吸了一口,把一团烟雾从口中徐徐吐出来。

他吸烟的动作已经变得很娴熟了,就像一个有些沧桑的男人一样。

毛九斤一边吸着纸烟,一边把目光望向右前方那片坟茔。那里掩埋着十八具战士的尸骨。

你在想什么?毛九斤突然开口了。

他是很少问我什么的,现在他开始问我了。

我有些警觉地望着他,竭力想从他的沉着而冷静的表情里发现值得注意的细节。

我向他摇了摇头,反问道,你呢?你在想什么?

毛九斤朝我笑了笑。他的笑里有一种不易觉察的自嘲的味道。

顿了顿,毛九斤又把目光望向了远处,说,很多,很多。

我突然来了兴趣,怂恿道,那你对我说说,都想些什么?

毛九斤笑笑,缓缓说道,父母,姐姐,老师,同学。当然,还有母亲包的酸菜馅饺子。

我笑了起来。我说,那还不容易?等打完仗回到咱凤城,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毛九斤又笑了笑,十分夸张地吧唧了一阵嘴巴,便又转了话题,说道,说真的,现在我特别想去读书,有好多回做梦,都梦到自己还在学校里。梦到那么多的面孔,都是自己熟悉的老师和同学。我真希望这仗快些打,快些打胜,快些结束,然后,快些回到咱们凤城。我要去读书,我还想上大学,孝文你说,我能实现这梦想吗?

我朝毛九斤认真地点点头说,读书是一件好事情,我们还年轻,还有很多机会。会的,你一定会实现这个梦想的。

毛九斤情不自禁地望着我,激动地说道,我想,等我上完了大学,我就写一本书,写一本自己的回忆录,我要把我所经历的这一切都写下来,当然,我还会写到你,写到与我一起作战的这些战友,写到马德贵、尚文杰、常守义、缪小福??

听了他的话,我一下激動起来,望着他说道,这想法很好,九斤,我会支持你!

可是,沉默了片刻,毛九斤的表情慢慢变得凝重了。

可是,万一我回不去呢?万一我回不到凤城呢?毛九斤说。

我说,没有万一。

毛九斤说,我说的是万一,万一是不能避免的。万一我回不到凤城,我这些想法就再也实现不了了。

我有些不解地说,九斤,你怎么一下变得这样了?胡思乱想,净说些没边没沿的话,哪里有什么万一?

毛九斤的目光有些沉重地落在远处的那片坟茔上,说道,他们也不想有万一,可是偏偏他们就有了万一。我如果也像他们一样,孝文,我们家里的事情就要托付给你了。

我有些恼怒地呵斥道,九斤,你不要再说了,你这张乌鸦嘴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毛九斤突然扳过我的肩膀,目光定定地望着我,大声说,孝文,我要你答应我,照顾好他们,把我的父母当成你的父母,把我的姐姐当成你的姐姐。父母把我养这么大不容易,如果我有了万一,他们会很伤心的。

我望着毛九斤,真想挥起手来狠狠地扇他一个耳光。

我说,九斤,你不要再胡说了行不行?你知道父母养你这么大不容易,你想什么办法也要活着回去。活着回去见他们。你想,你如果真有了万一,你是多么对不起他们。好兄弟,没有万一,你记住我的话。

毛九斤说,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切。我的这些准备你都看到了。

我问道,你是说你的血书吗?

我说,血书谁都会写,每个士兵都会写。

毛九斤摇着头说,不,不是这样的。

我说,有什么不一样?

毛九斤说,我有一种预感,很强烈的预感。

我有些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见鬼吧,什么狗屁预感,战争虽然已经开始了,可我们还没有真正上战场,难道你就已经被吓破胆了吗?

毛九斤拼命地摇着头,说,不是,真的不是这样的。

我没想到毛九斤会这样执拗。

我真的有些生气了,腾地一下站起来,气愤地说道,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些无聊的事情。你自己摸着裤裆好好想想吧,是个站着撒尿的男人,你就别娘们唧唧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事实证明,毛九斤的预感是对的。

那种令他感到不安的预感,很快就在我们再次执行侦察任务的时候应验了。

就在我和毛九斤在山坡上进行了那番对话后的第三天,仍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深时分,我们再次踏上了通往205高地的道路。我之所以把它叫作道路,是因为我没有另外一种更为准确和透彻的表述。那是一条从来无人涉足的道路,一条长满了青草与碎石以及灌木丛生坑洼遍地的道路,是一条不能称其为道路的道路。

尚文杰带着我和毛九斤,就是在这样一条道路上右冲右突,如履平地,看上去,就像是贴着地面朝前疾飞的一阵风。

我们很快便在指定位置潜伏下来。

前方十几米远的地方,就是那道铁丝网。

片刻,我听到了尚文杰的号令,跟俺来!

我们向那道铁丝网匍匐过去。

按照事先的计划和安排,我们必须要在敌人的流动哨和巡逻小队还没有到来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面前的这道铁丝网剪出一道缺口,而后,迅速穿过那道屏障,在藏身之地隐蔽下来。当目标一旦游动到合适的位置时,我们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去,用我们手里的匕首无声无息地结果掉不必要的累赘,不费一枪一弹地把可以利用的活口活捉回去。

可是,剪断那道铁丝网,并没有我们事先想象的那样简单。它就像一颗不小心被我们丢进嘴里嚼不烂磨不破有些硌牙的石子,越是心急,我们越是拿它没有一点办法。

如果敌人的巡逻队恰恰就在这个时间出现,一切就都完了,整个行动就都泡汤了。

尚文杰几乎把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那只紧握着老虎钳的大手上。然而,他的动作却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就像是去捏一只长了翅膀的蜻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那道铁丝网最终还是被他剪出了一道可以来回穿行的洞口。

紧接着,我们没有片刻的犹豫,灵蛇一般地钻了过去。

出乎预料的事情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从远处的观察哨方向传了过来。

脚步声告诉我,他们至少十个人。

我不禁吃了一惊。

这也就是说,我们三个人,有可能要徒手对付十个人。这样的力量悬殊,的确有些让人不可思议。

怎么办?毛九斤在问尚文杰。

显然,这也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尚文杰把一根手指竖在了嘴边。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巡逻队从观察哨兵分两路沿着铁丝网走了过来。不言而喻,狡猾的敌人为了防止意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增加了兵员配置,并且改变了此前的巡逻方式。

但是不论怎么讲,他们毕竟是在自己的领地巡逻,当意识到了它的安全系数之后,他们甚至消除了不必要的胆怯与顾虑。我能够听得出来,他们的大皮靴踩在草地上的声音既坚实有力又无所畏惧。

可是他们哪里会想得到,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三个隐蔽在草丛里的异国士兵,此时此刻,在夜色的掩护下,已经做好了决死搏杀的准备。

渐渐地,其中一路巡逻兵向我们走了过来。但是很快,他们又从我们的面前走了过去。透过野草的缝隙,我想,我已经看到了一只一只的大皮靴在幽深的夜色里闪动的黑色光泽。

一共十只。

谢天谢地,他们最终没有发现我们。紧接着,他们又那么粗心大意地忽略掉了那道刚刚被我们破坏了的铁丝网。一步一步经过了铁丝网上那个像大大的嘴巴一样张开的洞口。

在洞口那边几米远的地方,两支小小的队伍相遇了。

他们一齐站了下来。

微风送来了他们的低语。

这时,另一支巡逻兵向我们走了过來。

我紧绷着的神经再一次紧张起来。直觉告诉我,该发生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可是,尚文杰仍然一动不动地趴伏在那里。

我知道,他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机会。

然而,机会稍纵即逝,他应该比我更懂。

就像刚才从我们眼前走过的那支巡逻兵一样,正向我们走来的这支巡逻兵再次从我们眼前走了过去。

大皮靴同样还是十只。

我在等待着。我感到一颗心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但是我等待着。

我能猜得出,此时此刻,毛九斤的心情也和我一样。

除了等待,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

尚文杰也在等待。

我相信在整个等待的过程里,他的心里一定在做着某种计算。这个老家伙,永远都有自己的想法,如果匆忙下手,很有可能会弄巧成拙,把另一支巡逻兵很快引过来,这样一来,我们三个人不但寡不敌众,只怕是连退路也没有了。而如果将这支巡逻兵放到十几米外的地方再做行动,也许就会增加许多胜算的把握,这样一来,由于两支巡逻队拉开的距离较大,即使另一队有所发觉,也难以及时增援到位。由此也便使得整个行动变得顺理成章了。

果然。

蛐蛐声终于叫响了。

那声蛐蛐的叫声,白亮得有些悦耳,它几乎让我激动得有些不能自持了。紧接着,我们一起猫腰向十几步外的那几个美国兵尾随过去。

那几个美国兵最终还是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当他们回过头来的一瞬间,禁不住大吃一惊。面前发生的这一切,就如同正在经历着的一场噩梦,望着三个鬼魅似的暗影,他们实在无法相信眼前的真实。

他们一时蒙在了那里。

然而,当他们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正身处危险时,慌乱之中,下意识地端起了手里的枪支。

可是一切都晚了。

尚文杰一个饿虎扑食,率先将一个高大的身影扑倒在地。说时迟那时快,手起刀落,手里的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已经刺向了那个美国兵最为致命的地方。

那个美国兵甚至还没有哼上一声,就一命呜呼了。

接着,他又把目标转向了另一个。

与此同时,我和毛九斤也与另外两个美国兵交手死扭在了一起。

毛九斤用一只胳膊从背后死死地扼住了一个美国兵的脖子。他想用手里的那把匕首刺进他的心脏。可是他并没有想到,那个个头比他大出一截的美国兵,在猛力扭动了几下之后,突然一个侧身,把毛九斤绊倒在地上。毛九斤的目的没有达到,他有些落魄地倒在那里,急促地喘息着。这时间,那个已经掌握了主动权的美国兵,已经向他袭了过来。而正当他拼尽了身上的力气,有些得意地向毛九斤扑来的时候,令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毛九斤一个鹞子翻身,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双手紧紧握着的那把匕首,直直地朝他的腹部刺了进去??

不幸的是,和我纠缠在一起的那个家伙,看上去竟是那般瘦弱。从他与我交手撕扯的臂力上,我隐约感到这是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一个没有任何参战经验和受训经历的新兵蛋子。我们的双手几乎同时捉住了对方的胳膊,那样子看起来实在有些滑稽,俨然两个做好了预备姿势准备向对方反扑的摔跤队员。我们使足了周身的力量,一门心思地想把对方摔倒在地,之后拿出我们的撒手锏。但是,我们的努力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就那样僵持了片刻,我们的目光在幽暗的夜色里相遇了。可也就是那么一眼,却让我明显地感觉到我的双手抖了一下。我看到了深陷的眉弓下的那双暗蓝色的眼睛,以及从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一丝孤独与无奈。是的,他是一个孩子。看上去,他的年龄比我还要小。望着那双眼睛,我的双手不自觉地犹豫了一下。然而,就是这么一个闪电般的念头产生的犹豫,却让那个家伙抓住了机会,猛然间使出一个别腿,把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在我的对手面前,我竟然那么不堪一擊,我为这重重的一个跟头既感到了自责又感到羞耻。紧接着,那家伙不管不顾地扑了上来,一双大手死死地掐住了我的脖颈。完了,我想,我完了。我看到我的眼前金星乱窜。我奋力挣扎着,拼尽全力扭动着身子,试图用我全部的力量将他掀翻在地。然而,我是那么力不从心。我身上的力量再也无法积蓄到最为理想的状态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毛九斤赶了过来。他举起枪托,狠命拍在了那家伙的脑袋上,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那个家伙呻吟一声,手上的力气弱了下来。我总算喘过一口气,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举起那把锋利的匕首,径直刺向了他的喉咙。血,喷了出来。

就在这时,枪响了。

枪声是从美国兵的枪管里发出来的。

那是最后一个活口。

整个混战的过程里,他完全蒙了。他手里端着枪,却不知道应该将子弹射向谁。当他看到那三个鬼魅一样的黑影同时向他扑过来时,他扣动了扳机。

呯的一声,子弹飞了。

枪声惊动了那边的人。它就像一声信号,立时传递给了另一队巡逻兵。紧接着,我看到那几个人一边呜里哇啦地大声喊叫着,一边不管不顾地向这边冲了过来。一霎间,噼里啪啦的枪声,在黎明前寂静的夜空里雨点般响成了一片。

这时间,尚文杰已经把最后那个活口钳制住了。

快,帮帮我。尚文杰向我喊道。

他的声音十分急促。

我和尚文杰一边挟持着那个已经瘫软成一团的美国兵,一边快速向那道铁丝网的缺口处奔去。

眼见着那一队巡逻兵已经越来越近了,毛九斤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声,我来掩护,你们快撤!

话音落下,毛九斤一边端枪扫射着,一边疯了一样地迎了上去。

毛九斤,小心!尚文杰喊道。

回身望着毛九斤,我的心揪成了一团,一把冷汗立时从我的脸颊滚了下来。

在毛九斤疯狂的扫射声中,那一队巡逻兵暂时被压制下来。

这时间,我和尚文杰一起压着那个活口,已经穿过了那道铁丝网。

隔着那道铁丝网,尚文杰一边向那几个巡逻兵射击着,一边大声呼喊道,毛九斤,快撤!

毛九斤听到了尚文杰的喊声,但他的枪声并没有停息下来。当那几个巡逻兵再次向他发起冲锋时,他将一枚手榴弹扔了过去。随着手榴弹的爆炸声,毛九斤转身向我们奔了过来。

他向我们奔过来的姿势,就像一只身手灵便的野猫。

九斤,快!我朝他这样喊,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

但是,我高兴得太早了。

当毛九斤眼看就要跑到我眼前的那道铁丝网时,一发子弹从他的背后射了过来。

我听到毛九斤轻轻呻吟了一声,紧接着,他就像被谁冷不丁绊了一跤,突然间一个踉跄,把一直紧握在手里的那支长枪甩了出去。扑倒在地的那个瞬间,他似乎在努力让自己再次回复到原来的步态里,竭力张开的两支手臂,看上去就像是一双鼓动着的大鸟的翅膀??

从背后射来的那颗子弹,洞穿了他的心脏。

血,不停地从那个地方涌出来,很快就把他的半个身子染红了。

在尚文杰的密切掩护下,我冒着飞来的子弹,把他从铁丝网那边抢了回来。

你能想到我的悲伤。

毛九斤没了。

那几天里,我一下子就变了一个人。就像一个哑巴,我已经说不出一句话。随便坐在一个地方,一坐就是大半晌。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我的大脑里总是浮现着毛九斤的影子。想着毛九斤的时候,我的大脑已经不能支配我的双脚,鬼使神差地,它就会把我带到那片山坡下,带到那片墓群里。就在那片山坡上,几天前,毛九斤还和我一起坐在那里,一起说了那么多的话。可是,现在,他却睡在了那一片坟茔里,和那么多的兄弟长眠在了一起。

他还能回到凤城,回到生他养他的那片故土去吗?

我好想再同他一起说说话儿。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我心里还有那么多的话想要对他说。关于生,关于死,关于还没有来得及开花结果的爱情,以及关于战争与我们所共同向往的和平。

我们是好兄弟,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在失去他的那些日子里,我不知道该向谁说起这些。

重要的是,如果有一天我回到凤城,见到了他的家人,当他们问起毛九斤来的时候,我该如何回答?

他是怎么死的?

临死前他说了什么?

为什么死的是他,而活下来的是你?

他救了你,为什么你却救不了他?

当他们一遍一遍地这样质问我的时候,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向他们解释?

我的心里很矛盾,很纠结。

但是,我的眼里却淌不出一滴泪水。

清理毛九斤遗物的时候,我希望他能给我们留下点什么,一封信,或者一份遗书,哪怕写在日记里的几句话,都有可能会成为我们永久的念想。但是,没有。我翻遍了他所有的口袋,那些口袋里空空如也。

他竟然走得那么干净。

毛九斤牺牲后的第二天,雨,终于落了下来。

反攻就要开始了。

马德贵把全班战士召集在那张大沙盘前,做了最后一次战前动员。

他没有说太多的话。当简明扼要地把我们这一次的反攻路线进行了一番说明之后,他突然沉默下来,目光里似乎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就像两道沉重的钢轨,闪烁着深邃的光泽。顿了顿,他把那目光从一张脸上移到另一张脸上,又从另一张脸上慢慢移开了。

望着那些稚气未脱的脸,他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但是,他一时却不知从何处说起。

望着他的目光,我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矛盾。他突然变得这样犹豫,是我所不曾想到的。

他在绞尽脑汁,把不得不说的话说出来。

他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但是,那声音一旦从他的嘴巴里发出来,瞬间就变得嘶哑了。

他说,多余的话,我不能再说了。

他说,反攻很快又要开始了,大伙都清楚,这是我们连对205高地有史以来的第三次反攻。第三次,它的意义不言自明。我希望,一旦上了战场,进入到作战状态,大伙都多长只眼睛,把手里的活儿干得漂亮点,干点利索点儿。

顿了顿,他又说道,为了我们身后的祖国,为了那些死去的战友和亲人们的期待,更为了战士的荣誉,冲锋陷阵,视死如归,夺取最后的胜利??

说到这里,他突然抬高嗓门,大声问道,有没有信心?

士兵们异口同声答道,有!

话音刚刚落下,马德贵就惊呆了。几个战士纷纷从衣袋里掏出了浸血的手帕,双手递了过去。

写在雪白手帕上的那些血迹斑斑的文字,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那些字句十分耀眼,快要把我的眼睛灼伤了。

眼前发生的这一幕,让我立刻想到了几天前毛九斤递交的那份血书。我的心倏然间颤动起来。

我没有把那种突如其来的预感说出来,我怕我一旦把它说出来,它会成为一句巫师口中的咒语。我只能听从于命运的安排,并无畏于战争之魔,哪怕战死沙场也不足惜。

我看到马德贵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就像在举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一般,他就那样抖动着自己的双手,把那一份份血书从战士们的手里无比庄重地接过来。

在一片恼人的雨声里,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黑夜的雨声,给所有的行动都蒙上了一层诡异的色彩。

身披雨布的队伍在朝着205高地的屯兵洞进发。为了防止被敌人发现,继而又能蒙蔽敌人,这支在雨中行进着的队伍,不得不按照事先的计划,迂回着前行的路线。整个进发过程中,他们悄然行进的脚步,踏烂了四月的泥泞。

一个小时之后,整个连队的士兵终于到达集结地。

士兵们可以喘口气了。

当初张满金别具匠心地选择了这么一个出击点,掘地扎营,使得后续储备兵员可以在短时间到达指定的作战位置,这不能不让我想到一个成语,狡兔三窟。

张满金似乎对这个窟十分满意。

此时,屯兵洞里已经储备了大量的弹药。那些整整齐齐堆放在洞里的弹药,让本是宽敞而又舒适的洞内空间变得狭小起来,使得士兵们不得不拥挤在一起。

张满金提着手枪上下左右逡巡了一遍,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不觉自言自语道,等打完这一仗,拿下205,我要好好犒劳一下工兵连的兄弟。

士兵们跟着他笑了起来。

但是很快,屯兵洞就陷入到了一种无边无尽的寂静里。

唯一能听得到的,除了洞外的雨声,还是雨声。

仿佛这个世界咕咚一脚迈进了一个深长的梦里。

轰!

当那声巨响传来的时候,我真的还以为那是一声雷鸣。在这样潮湿的雨夜里,听上去,它的声音显得那样沉闷,滞重,就像是一只病后的巨狮,在结束了漫长的病痛折磨之后,从胸腔里喷发出来的一声压抑了许久的低吼。但是,紧接着,还没待我完全反应过来,它已经被一种无聊的挑逗激怒了。它一下变得凶猛起来,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愤怒。眨眼之间,它就一呼百应地联合了它的同伴,组成了一队庞大无比的狮阵,一边歇斯底里地怒吼着,一边向着远方的目标无所顾忌地奔扑过去。

几乎是在一瞬之间,连成了一片的炮弹,在205高地炸响了。

炫目的炮火光亮,巨浪一般从洞外汹涌而来。

大地剧烈地晃动起来。

听着那巨响,张满金的两只眼睛又放光了。就像是被谁推射了一支兴奋剂,因为一时的激动,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连长身份,差不多就要兴奋地跳起来了。

听,是我们的炮群,我们的炮群!张满金一边绾着袖子,一邊激动地喊道。

先轰一会,让它们痛痛快快地先轰一会吧!

尽管咫尺之上的205高地,已经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覆盖了,但是,我还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它跳得那么急促,那么剧烈,带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慌乱。

那一阵密集的炮火,整整持续了十五分钟。

我想,十五分钟的炮火,足以把一个世界摧毁。一个小小的205高地,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它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它是一下子停下来的。

戛然而止。

炮群沉默下来的那一刻,雨还在下着,我能清晰地听到它们落在地上的声音,淅淅沥沥,淅淅沥沥。然而,就在这些耐人寻味的雨声灌进我耳朵里来的一刹那,我们的行动开始了。

就像一道决堤的洪水一样,士兵们冲出了容身的洞口,湿漉漉的脚步声一浪一浪向高地涌去。

战机稍纵即逝。胜与败,生与死,最终的结果取决于每分每秒的争夺。只有在尽快的时间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阵地最前沿,才有可能夺取战争的主动权,夺取最后的胜利。

十五分钟的炮火打击,把205高地瞬间变成了一片废墟。

奔突冲锋的途中,我能看到那些在雨中仍在燃烧的树木,它们就像一把又一把的火炬和直指苍穹的利剑,照亮了原本黑暗的夜晚;阵地之上,浓烈的硝烟的味道扑面而来,仿佛每一寸空气里都充塞了难以遏制的愤怒与激情??

队伍一直向前推进。势如破竹般地向前推进。

很快,我们便冲破了第一道防线,夺取了第一个目标。

毫无疑问,那天夜里尚文杰带着我和毛九斤拼死捉到的那个活口,为我们的这次行动提供了必要的帮助。那些有价值的情报,避免了许多难以回避的伤亡。

但是,尽管这样,我们在继续冲锋的路上,还是遇到了麻烦。

在顺利夺下第一个目标之后,我们突然遭到了猛烈的反击。那十五分钟的炮火轰击,并没有将敌人置于绝望的深渊。炮火停息之后,他们像鼹鼠一样密密麻麻从前方不远的每一道战壕里跳了出来。

眨眼间,更为密集的枪炮声与榴弹的爆炸声席卷而至。

我能听到迎面飞来的子弹的声音,它们就像是一群又一群遮天蔽日的蝗虫,欢快地扇动着翅膀,携挟着湿漉漉的风声和雨声,扑扑棱棱地在我的身边一边尖利地嘶叫着,一边闪电一般擦肩而过。

在向前冲锋的路上,我手里的那支老步枪,一刻不停地喷射着愤怒的火舌,和我一起做着最为顽强的抵抗。

事实上,此时此刻,我身边的每一个战士都在做着与我同样的抵抗。

我们已经置生死于不顾。

视死如归,就是这样。

可是,尽管这样,在我的身边,我还是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的战士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

这时间,我不禁犹豫了一下。

事实上,在弹雨里向前冲锋的整个队伍都不禁犹豫了一下。

连长张满金自然也犹豫了一下。面对愈来愈惨重的伤亡,张满金把自己的鼻子都气歪了,尽管他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一边毫不停歇地挥枪射击着,但是眼前的处境,不得不让他重新考虑起自己所指挥着的这支队伍眼下面临的得与失来。

偶然一次冲锋的失利也许真的算不得什么,但是,当接二连三地失利降临到这支队伍时,那也就成了无可挽回的灭顶之灾。

如果再这样坚持下去,甚至于全军覆没也未可知。

尽管那样不甘情愿,但是张满金还是很快灵醒过来。理智告诉他,面对穷凶极恶、壁垒森严的敌人,只有想方设法最大限度地保全我方的有生力量,才能有机会赢得最终胜利。

匆忙间,张满金前后观望着,旋即大喊道,停止前进!

张满金说,一二三排按序掩护,撤!

犹豫中的队伍,在嗖嗖作响的子弹的射击声中,终于听清了他发疯一样的喊叫,紧接着掉转头去,交替撤退到敌军第一道防线的战壕里??

即使这样,在整个撤退途中,仅仅几十米的距离里,那些冷不防被身后的子弹射穿了躯体轰然扑倒在地的声音,仍然接二连三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我知道,随着那声音倒下去的那些年轻健壮的躯体,只要倒下去了,就再也爬不起来了,永远爬不起来了。

雨还在下着,没完没了地下着,让人忍不住想破口大骂。

和许多战士一样,我最终还是跌进了那一道战壕里。

到这时为止,我的脸上和身上已经布满了脏污的泥水以及莫名其妙的血渍,我已经分不清,从我的额上流下来的到底是汗水还是雨水。我能猜得到,此时此刻,我到底有多么狼狈。

很快我就从战壕里爬起了身子,与此同时,把手中的那支老步枪伸了出去。

不知为什么,一霎间,我突然感到了一种悲壮,一种不惜生死的悲壮。我能够感觉得到,此时此刻,它在我的血管里不停地碰撞着,汹涌着,呼啸着,一阵比一阵来得猛烈,让我忍不住去为它赴汤蹈火。

我的身子趴在雨中潮湿的战壕里,趴在了一片泥泞里,可是我的目光却几乎就要冒出火来。在我的目光能够到达的地方,我看到了一具具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一片烂泥里。

我的眼里流出了泪水。

冷冷地,它在我的脸上滑落。

眼前战场的态势,让我隐隐意识到,在几天前那个黎明之前的黑夜里,尚文杰带着我和毛九斤捉到的那个活口,一定隐瞒了必要的事实真相,不然,它不会这样急转直下。

我突然间就感到了一种愧疚。

班长马德贵很快清理了一遍班里的伤亡人数,除了缪小福和梁子枫在刚才冲锋中受了轻伤,在肩膀和大腿上被挨了一枪之外,其余几个人都安然无恙。

但是具体到全连人员的伤亡情况,从各个班排清查的结果看,有二十一名战士没有到达指定的地点。也就是说,全连四分之一的战士目前仍是下落不明。也许他们已经战死在刚才的那场激战中,也许已经被俘于敌手,是不是还存在另外一种结果,谁也说不清楚。

常守义通過步话机,将这一情况及时报告了营里。

从常守义向营里的汇报中,我能够听得出,刚刚结束的这一场激战,也大大出乎张满金的预料,敌人突然间增加了那么多的兵力,并且猝不及防出现在第二道防线上,不但使得他这个第一指挥者一时之间措手不及,更重要的是直接导致了全连四分之一战士的重大伤亡。

对这次的作战结果我不会推脱自己的责任,但是,现在还不到讨论这件事情的时候,所以我恳求营领导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张满金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左右,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坚定地说道,立即补充伤亡兵力,火速增援两个加强排。

两个排,张满金几乎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我只要营里再给我增加两个加强排,就能够让战场形势发生逆转,在天亮之前反扑上去,一举拿下205。

张满金的声音十分急迫。他的口气听上去,俨然在下达一道命令。

他太需要一次胜利了,需要一次彻底的胜利,来为他所带领的这支队伍雪耻。

205高地已经经过了漫长的等待,在敌我双方之间几易其手,很多战士的鲜血和生命都留在了这片高地上,时至今日,它不能再这样遥遥无期地等待下去了。

我无法想象,当作战室里的那些一直密切关注着前线作战动态的部队首长们,在接到张满金类似于指令一般的请求后,心里头到底是一番什么样的滋味。他们的心里一定十分明白,又一定十分纠结。他们也无法想象,如果照张满金所说的那样,匆匆忙忙就将两个加强排的兵力投放到205高地上,直接带来的后果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是撤是攻,他们一时之间举棋不定。

张满金在这样一个紧要的关头里,给他们出了一道难题。

张满金没有得到及时的答复。步话机里,他似乎能够听得到对方的沉默,那种沉默如山如海,一浪一浪由远而近向他推过来,逼迫着他一步一步走入了理智与情感的泥沼。

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

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等待里,他的目光一直紧盯在常守义身边的那部步话机。他希望从它那里能突然传来迫切需要得到的消息。

雨打在他那张黑瘦的脸上。

他站在雨中战壕里的那个样子实在让人觉得可怜。看上去,他就像一只失群的呆鹅,在寂寥的河岸上,不知所措地张望着面前那一片辽阔的水域,目光凄厉而又迷茫。

而就在他几乎快要走到绝望的悬崖上时,他终于从常守义的表情上,捕捉到了那个令他倍受鼓舞的消息。

由于一时的激动,常守义握着步话机话筒的那只手显得有些颤抖。紧接着,他对着步话机话筒兴奋地喊道,长江,长江,黄河明白,黄河明白。

我们都听到了他的声音。因为无法控制自己,他的声音也跟着颤抖得不像个样子了。

一抹曙色就在这个时候,漫到了他那张湿润的脸上。

张满金朝那张湿润的脸看了一眼,微微一笑,紧接着,他的眼圈儿红了。

天,一点一点亮了。

透过似有似无的雨幕,我看到了东方天际里的那一抹曙色。就像是刚刚被水洗过还没有来得及被风吹干的一块白布一样,此时此刻,它正悬挂在天际的一角,在那里飘来荡去。

望着远处的那一抹曙色,我的心揪成了一团。我心里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时间的魔法师只要抖一抖手腕,眨眼之间,它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抹细微的光亮布满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我知道,在这里,几乎每一个白天的开始,都是在敌机铺天盖地的轰炸声中到来的。

果然,不大工夫,我的耳边猛然间就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

是的,那由远而近传来的,就是飞机的轰鸣声。

如果不是在战场上,如果另外的随便一个什么地方,假如你听到了这种声音,你是决然不会想到那就是飞机的声音。你会以为是自己一不小心踩进了一群嗜血的蝇群里。由于你的突然而至,那些嗜血蝇轰的一声被惊飞起来,但它们惊飞过后却又并不远去,而是在你头顶的上空里像一团黑云样上下翻飞着盘旋着,嘤嘤嗡嗡、无休无止地嘶鸣着、叫嚣着,匪夷所思地组成一首令人作呕的合唱。

五架。

紧跟着又是五架。

我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抬头看到了它们。

看上去,它们不慌不忙,悠闲自在,带着十足的傲慢与不屑。

眨眼的工夫,它们已经飞到我们头顶上来了。它们飞得很低,几乎贴着地皮,我的目光在一刻不停地追逐着它们,这整个短暂的追逐的过程里,我能感觉到我目光的慌乱。是的,我对此毫不隐瞒,那的确就是一种慌乱,一种不知所措的没有主张的慌乱。与此同时,我从望向天空的目光里,十分清楚地捕捉到了飞机舷窗里的人影,甚至听到了他们肆无忌惮的笑声??

显然,他们发现了我们。

好在它们很快就从我们的头顶上飞过去了,就像一只又一只的大鸟或者一只又一只的苍蝇,嗡的一声,又是嗡的一声,在距我们近在咫尺的头顶的上空飞过去了。

张满金骂了起来。

他的那种骂是很恶毒的,咬牙切齿地,带着一种决绝与无奈。他一边不由自主地痛骂着,一边仰望着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的天空。他看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雨已经停了下来,天空里的那些湿漉漉的厚重的云团,这时间也渐渐变得轻薄白亮起来了,就像是一片一片被充足的阳光翻晒得没有了一点儿水分的棉絮,只需要一根火柴就能够把整个天空点燃了一样。

后来,张满金不骂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看了看,又看了看,而后,把它放在鼻翼下,闻了闻,又闻了闻。紧接着,他把它叼在嘴里,从口袋里又摸出一盒火柴来。火柴盒里的火柴已经没有几根了,他小心翼翼地取了一根,想把它点燃,可是,他并没有成功,紫红色的火柴头在接触磷面的瞬间,立时碎裂开来。被雨水濡湿的火柴,已经不能给他提供一团可以燃烧的火焰,让他把嘴里叼着的那支烟点燃了。张满金是不甘心的,他接着又取了一根,嚓的一声划下去,还是不行。而正当他还来不及把第三根火柴从火柴盒里取出来的时候,他的那只手却一下僵在了那里。

他听到了飞机的轰鸣声又从远处传了过来。

我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仰望着低垂的天空。

我听到我的心速一下子加快了,莫名其妙地加快了。我感到住在我胸腔里的那颗心脏,突然之间就跳到嗓子眼里来了,又突然之间卡在了那里,既上不来,又下不去,就像是卡在那里的一根鱼刺,吐也不能,咽也不能。

紧接着,我就看到了那些炸弹。

它们从天空里掉下来的样子,就像是羊群拉下的粪便,一坨又一坨的,带着尖利的呼啸。

我不知所措地呆在了那里。

尚文杰卻很快反应过来,随着一声惊呼,他朝我猛地一下扑了过来。

就在这时,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眨眼间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响了起来。一声连着一声,翻江倒海一般。大地颤动起来,剧烈地颤动起来。那些被炸弹掀翻的泥块,从半空里噼噼啪啪地落将下来。炸弹炸裂的声音和泥块落在地上的声音持续了很长时间,当我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些飞机已经没有踪影了。

整个205高地已经变成了惨不忍睹的废墟。一些原本生长着的树木,已被纷飞的弹片砍断了,正在升腾着湿漉漉的火光与浓烟。

我听到了几声血淋淋的惨叫。

刚才的轰炸中,有人受伤了。

高地上出现了短时间的慌乱。接着,几个伤势较重的战士,很快就被人背下山去。

恰恰就在这节骨眼上,步话机里传来了令张满金热血偾张的消息,后援部队终于赶了上来。

你能够想象得到,接下来的那一场作战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張满金迫不及待地下达了冲杀的命令,猛地一个跃起,率先跳出了战壕??

我们跟了上去。

后援部队也相跟着向前冲去。

我就夹杂在那支队伍里,不停地向前冲去。我的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杆老步枪,我知道,我是什么时候都不能丢掉它的,它是我的命,我的第二条命。

脚下的山地布满了弹坑,新的弹坑和旧的弹坑,一个挨着一个,既像是一只只已经死去但却仍然大睁着的干枯的眼睛,又像是一个个被揭穿了阴谋的陷阱。

我不停地向前冲去,躲闪着飞来飞去的子弹,踉踉跄跄向前冲去。

我看到了常守义、司马蓝、梁子枫、关山月和缪小福他们,他们一个一个把自己弯成了一张弓,从我的身边冲了过去。

我感到我的心里有一团火烧着。

那团火快要把我的身子烧焦了。

但我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

这时间,如果说是我的脚步在带动着我的身体,倒不如说是我的意志在一步一步地拖动着我的肉体向前奔去。

是的,我的意志。

我心里知道,胜利就在前方。

但我却从没想过,死神也等在那里。

果然,在距第二道防线还有十几米,顶多再有二十米,眼看着就要将它踏在脚下的时候,我又一次吃惊地看到,那些黑压压的鼹鼠们又从地缝里哇哇乱叫着钻了上来,霎时间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黑浪,阻挡了所有来去的道路。

紧接着,那么多的子弹,像蝗虫一样一边呼啸着,一边朝这边飞过来。它们不停扇动着的翅膀,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喧响,搅动了本是已经凝滞不动的空气,使得整个高地战栗起来。

在我向前冲去的路上,有那么多的尸体。他们纵横交错地混杂在一起,一个压着一个地扑倒在那里,就像是破了产的木偶戏班子里的木偶,被混乱无序地堆在积满灰尘的角落里。

满眼都是分离的四肢:被锋利的弹片剥掉了的半颗脑袋,手腕上还系着红丝线的半截手臂,一条血淋淋的断腿,以及在惊慌中跑丢的鞋子,和鞋子里还牢牢套着的半截下肢??

但是,队伍还是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还在向前冲去。

终于,我们冲上了敌人精心构筑的第二道防线,跳进了敌人严防死守的战壕里。

肉搏战就这样开始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趴在战壕里的那个正在向我们射击的美国兵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就已经和他纠缠在一起了。

我无可选择地把他作为了我的对手。

事实是,当我向他扑过去的时候,他在下意识之中完成了一个侧翻身的动作。我的双手落空了。紧接着,他便反守为攻地向我扑过来。他想把我压在他的身下,那双积蓄了全身力气的大手,一直在努力地朝我伸举着。我知道,他想死死地扼住我的脖子,借此让我窒息。他的块头那么大,当他像一堵墙一样反身向我扑过来的时候,我感到我的眼前一阵发黑。我不是他的对手,我想。但是,我并不甘心。在与他艰难而又残酷的对峙中,我的手和脚在不停地扭动着,我希望自己能够像一个巨人一样,一点一点把身上的力量积聚起来,直到最后一个用力把他掀翻在地上。但是,他一直也没有放弃自己的努力。他就那样紧咬着牙齿把那双长满了汗毛的大手架在我的脖子上,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而我则在坚持不懈地抵挡着。这种几乎静立不动的处于羞辱状态的姿势,让我感到万分愧疚。这也有机会让我终于看清了处于优势地位的我的对手的真实面目。我们的目光就这样撞在了一起。当的一声,就像两件冰冷的铁器,我甚至感到它是那般刺耳。不能否认,那张脸很干净,干净得甚至还带着一股稚气。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我们只是在那里进行着无声的对抗。我想,如果他真的开口讲起话来,一定是奶声奶气的,就像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孩子。慢慢地,我就感到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了。在漫长的僵持过程里,我身上的力气快要一点一点地耗尽了,就像是一只慢慢泄气的皮球一样。我想,这样可不行,我得想个办法。我得把他结果掉,不然的话我就完了。这样想着,我身上的力气又暗暗地积攒起来,趁他不备,突然间大喊一声,快来救我!那家伙听到喊声,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侧过头去。就在这当儿,我猛地一个用力,将他掀了个趔趄。接着顺势一个侧滚,我在距他两米不到的地方站起身来。也恰恰就在这时,我看到了躺在我脚前的那把工兵镐。我不觉笑了起来。那个家伙显然被激怒了。当他准备着再一次向我扑来的时候,我一个弯腰从地上拾起那把工兵镐,抡圆了胳膊向他的脑袋砍了过去。我知道我在向他砍去的时候是没有费多大气力的,可是,那把工兵镐还是十分准确地洞穿了他的脑壳。我听到他无比痛苦地大叫了一声,接着,他便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脑袋,慢慢倒在了地上。眨眼间,一股浓稠的血浆从他的脑袋里淌了出来,把他倒下去的那片土地濡湿了。可是他并没有很快死去。此时此刻,他就像一个癫痫病人一样躺在那里,一下一下地抽搐着四肢,直到最后变得无声无息。

我突然感到有些眩晕。当我别过头来向一旁望去时,我看到整个天空和大地一起旋转起来。

我不知道危险已经降临到了我的头上。就在此刻,一个膀大腰圆的美国兵,从我身后不远的地方,就像一只张开了翅膀的老鹰一样,径直向我扑了过来。他猛地一下伸出那只有力的胳膊,死死地勒住了我的脖子。他的力气那么大,就像一架大马力的机器。我想,我就要被他活活勒死了。我感到我的身上已经没有了一点儿回天之力,紧接着,就如同一头扎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最深的痛苦来自我的肺子,我想,它已经失去了固有的功能,它有一种被挤压和被抽空的令我感到窒息的疼痛。我没有呼吸了。一个人一旦没有了呼吸,是不是就证明他已经死了?

最终还是尚文杰救了我。

那个紧紧扼住我咽喉的家伙,做梦都不会想到,中国有个典故,叫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当尚文杰在结果了两个美国鬼子的性命之后,突然看到我身陷困境,举着那把老步枪就冲了过来。他大概冲到了离我们只有三两步远的地方,猛然间大喝一声,不偏不倚,一枪砸在了那个美国兵的脑袋上。我听到他只是在我的头顶上輕轻哼了一声,卡在我脖子上的那只胳膊就慢慢松开了。紧接着,他像一摊泥一样慢慢倒了下去。

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就这样,我们终于冲破了敌人的第二道防线。

可是,当我们一鼓作气准备着向最后一道防线冲去时,灾难又一次降临了。

灾难来临之前的危险信号,仍然起始于飞机的轰鸣声。

这一次,从飞机上投下来的是烈焰熊熊的汽油弹。

噗的一声,火就起来了。

整个大地眨眼间就变成了一片火海。

所幸的是,当天空中飞过的那架飞机把那枚重磅汽油弹投下来的时候,我并没有被卷进火海。但我却感觉到了它凶猛燃烧的烈焰。我趴在地上,一时之间被眼前的情景骇住了。我的手指和脚趾坚抠着大地。我看到我眼前的这个世界到处都在弥漫着浓重的硝烟,草在燃烧,树在燃烧,就连石头也在燃烧。

那枚重磅汽油弹从飞机上扔下来的时候,缪小福正在我左侧不远的地方。他正准备着继续向前冲去,不料想,一个气浪就把他掀翻在了那里。他不得不趴下身子。抬起头来的一瞬间,一粒油花却从半空里落下来,雨点一样溅到了他的身上。紧接着,我便看到他整个人都被那粒细小的油花点燃了。缪小福一边大声地叫喊着,一边在地上翻滚着。可是,不管他怎么在地上翻滚和叫喊,他身上的大火就是没办法扑灭。这时间,他就像一个被烈火点燃的稻草人一样,眼看着就被无情的烈焰吞没了。当马德贵和关山月两个人赶过去,好不容易把他身上的烈火扑灭时,缪小福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了。在马德贵的帮助下,缪小福被关山月背到了身上,他想把他转移到山下的救护所去。可是,缪小福死活不答应。放我下来,缪小福说,你放我下来!他说这话时,声音轻得就像是一缕风,却强硬得像一块铁。关山月听到了。他一边背着他往山下走,一边安慰道,你不要说话,你不走就会死,兄弟,我要让你活下去!缪小福急了,一边痛苦地扭动着身子,一边坚决地回道,不,我不走,死也要死在这里,你快放我下来!关山月再也不想听他说什么了,一边弓腰朝山下的方向急匆匆地奔跑,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缪小福拗不过他,一边大声叫喊着,一边伸出一只手来,猛地一把搂紧了身侧的一棵断树。关山月不得不停下来。他把缪小福放在地上,转头看了一眼废墟一般的战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缪小福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二话不说,不管不顾地扔下关山月,回身就往战场上跑。远远看上去,缪小福奔跑着的脚步踉跄得不像个样子,就这样大概只跑出去十几步远,他就再也没有力气跑下去了。关山月怔怔地看着他倒了下去,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然而也就在这时,一发炮弹突然呼啸而至,重重地落在了距他不到半步远的地方。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缪小福旋即便被掀飞到半空里。当关山月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他的名字,一边奔跑过去寻找他的时候,环顾左右,空空荡荡地,竟没有找到缪小福的半点儿踪迹。就这样,缪小福没了。

关山月呆了。他站在那里喃喃地喊着缪小福的名字,末了,突然又灵醒到了什么,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旋即抓起了那杆枪,疯了一般向着炮火最密集地方飞奔过去??

仗打到这份上,每个人都急红了眼珠子。

呼啸而至的炮弹毫不间歇地倾泻下来,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眼瞅着这个世界就要天塌地陷了一般。

在越来越密集的枪声和喊杀声里,我已经全然顾不得自己。

我听到了我血管里的血在咆哮,它的咆哮甚至有些振聋发聩的味道。我就在这种咆哮的驱使下,紧紧相随着尚文杰的脚步,向着敌人的第三道防线冲杀过去。

是的,我知道,那是敌人的最后一道防线。

在我的眼里,它近在咫尺,又是那样遥远。

说到这里,我不能不万分遗憾地告诉你,尽管我使足了全身的力气,尽管我那样不畏生死地和我的兄弟们一起在炮火里穿行,但是,我最终也没有杀进敌人的最后那道战壕里去。没有到达终点,我算不算一个真正的胜利者?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这个问题在我接下来的余生里,一直让我的内心纠结不安。

是的,还没有冲到终点,我就受伤了。

一发炮弹的碎片,恰恰嵌进了我的头颅里。

一股滚烫的血顷刻间从我的前额流了下来,很快,那血又像一条河流一样漫进了我的眼睛。我看到我眼前的这个世界转眼间改变了它固有的颜色,这世上的万事万物相跟着变幻得那般血红那般灿烂。但是,还没有等我彻底反应过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紧接着就把我带进一片黑暗的深渊里去了。

我感到我大脑里潜藏着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阵地之上,那些发出震天巨响的密集的枪声和炮声,渐渐地从我的记忆里远去了。那些愤怒的喊杀声和急切的脚步声,也渐渐地从我的记忆里远去了。

你一定想到了,接下来,我的记忆里便出现了那一段长时间的空白。

尚文杰到底是怎么把我背下山去的,我已经全然不知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是许久之后尚文杰告诉我的。

尚文杰说,他把我背到山下的战地救护所之后,很快又回到了战场上。经过一番艰苦的抢夺和决战,他们终于占领了阵地。

死伤的惨重是绝无仅有的。为了彻底占领这一块阵地,当他们终于冲入敌人的第三道防线的战壕里,与敌人再次进行了一场残酷的肉搏取得了暂时的胜利之后,已经消耗了将近一半的兵力。

可是,当队伍在进行了短暂的修整之后,随之而来的战争又一次拉开了帷幕。

猝不及防的大量的敌人,像黑压压的蚂蚁一样反扑过来。面对失去的阵地,他们至死都不肯罢手。这一回,他们不但投入了大量的兵力,而且动用了大量的武器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