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精神的传承与建构
2020-02-04卢文婧
摘 要:长篇小说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过程中具有重要地位,尤其是进入新世纪以来依然发挥着其触摸历史、深入现实、表现人性等多方面的作用。第十届茅盾文学奖作品陈彦的《主角》洋洋灑洒七十多万字,涵盖时代与社会、艺术与哲学、家庭与婚恋等内容,充分体现出当代长篇小说宏大的史诗性品质和浓厚的现实主义精神。同时,陈彦对现实主义精神的传承以及主要作为剧作家的特殊身份为小说增加了质厚的情感和独特的魅力。
关键词:现实主义精神 陈彦 《主角》
一、时代、世俗和传统艺术的三重奏
陈彦的《主角》以秦腔演员忆秦娥的个人生活、唱戏生涯为主线,表现了从20世纪70年代起中国四十多年的时代巨变和社会历程,体现出以秦腔为代表的传统戏曲艺术的发展史。同时通过文学视域下的芸芸众生来描绘一幅世俗生活的画卷,以忆秦娥的个人命运去追寻人的生存境遇和心灵世界,思考人最基本也是最本质的问题——存在。忆秦娥从家乡九岩沟进入县剧团学戏,之后又到省秦腔团工作,去北京和上海演出以及欧洲巡演,经历了老戏解放、剧团下乡、朦胧诗衰微、20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发展等时期,以忆秦娥的人生沉浮和“秦腔”的起伏兴衰缔造一篇时代的史诗。在作品中,县剧团下乡巡演是为了配合商品观念教育,大多数传统艺术剧团在时代浪潮的推动和大众欣赏的转变下变为歌舞团、音乐团,秦腔演员龚丽丽和皮亮南下经商致富,忆秦娥遭受网络暴力,秦腔作为民族传统戏曲艺术走向欧洲和世界……这些描写都是时代社会的真实反映。
忆秦娥是一位热爱传统戏剧艺术的“秦腔皇后”,是万众瞩目的秦腔“主角”,离开舞台后也是一名普通的女性,承受着世俗社会的喜忧与压力。陈彦通过多层次的描写对以秦腔演员为代表的传统戏剧表演者这一职业祛魅,剥开它苦涩朴实的外壳,极尽包裹着的厚重力量。忆秦娥的经历和众多闪耀在舞台上的演员一样,光鲜亮丽的背后承担着不为人知的艰辛无奈。少时离开家乡和家人到县剧团,也仅仅是为了解决温饱,起初以职业为目的的学习在忆秦娥的坚持下成为她一生的事业。在剧团受到“打压”后去厨房帮灶,不断面对周围人的贬低与不屑,既有上层领导的施压,也有同伴的嘲笑和侮辱。在成名之后,有来自同行演员的敌视和大众的流言蜚语,也有在日复一日的辛苦练功中产生的犹豫和放弃,更重要的是她作为一名女性生存的复杂境遇。作为易家的女儿,父母给她起名“招弟”主要是希望能够再生一个男孩,家中主要生活费用都是用她的工资和演出费支付;在婚姻爱情中,初恋封潇潇是她爱而不得的人,第一任丈夫刘红兵爱得深沉却过于世俗,最终两人离婚,第二任丈夫石怀玉爱得疯狂却过于理想化,在忆秦娥撕毁他的杰作《秦魂》之后选择自杀;作为一名母亲,由于重心没有放在天生智力有问题的儿子刘忆身上,导致儿子对母亲的“畸形依赖”,最终由于过度思念母亲在窗边失足坠楼而亡。忆秦娥在婚姻家庭中的起伏波折和不幸是作为个体的人的命运书写,也是文本的结构策略之一,通过外部苦难与心灵煎熬的多重叠加来透视一名秦腔演员的真实心路历程,从而达到时代、世俗、传统艺术的三重奏书写。
秦腔作为传统戏剧艺术的代表具有丰富充沛的概括能力,在它身上承载着戏剧本身的发展史,也涉及戏剧艺术之外的历史样态和社会状况,包含着政治、经济、社会等方面的信息。从宏大的文化层次看,秦腔是传统艺术和文化精髓的标志性符号,它的兴衰荣盛和传承创新体现了社会公众对于传统艺术的认知状况。忆秦娥从县剧团到省秦腔团,从省城下乡巡演再到中南海和上海演出,再到走出中国去欧洲巡演,这种从小到大的表演视野的延伸拓展是秦腔艺术也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复兴发展。1978年前后老戏解放,戏剧作为教育民众和传播新思想、新观念的艺术样式在表演过程中举足轻重。进入以市场经济为主的20世纪90年代,消费主义文化和商品观念的兴起给秦腔的发展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尤其是多种时尚文化和流行元素的涌入出现“戏曲消亡论”和“戏曲夕阳论”。在时尚文化流行过后,呼唤传统艺术的声音更加真切强烈,从而在传统的土壤深处又生长出繁盛的枝叶,重新返归传统艺术的本真之境,去滋养现代人置身于现代社会的浮躁心灵。时代的波澜巨变、世俗社会的复杂多样、个体生存的艰辛苦涩,以忆秦娥为代表的秦腔艺术者在舞台内外的深入体悟,连接起以秦腔为标志的传统艺术的发展史,体现出剧作家陈彦的小说精神是无比宽广丰沛的,展现出长篇小说史诗性和全面性的珍贵品质。
二、现实主义精神的延续和艺术形式的多样性
多年编剧职业生涯积累的经验是陈彦进行小说创作的天然素材和源泉,尤其在工作过程中真切体悟到人情人世,为《主角》增加了现实主义的光亮和有温度的情感。陈彦在创作中延续着现实主义精神,在传统中不断创新创造,实现了思想文化和艺术形式的多重贯通融合。吴义勤指出《主角》是作为民族精神和美学的现实主义,“‘秦腔这一民族传统戏曲的‘外部场域的存在,使陈彦获得了观照现实主义文学的独特视角,正是在戏曲和文学的往返之间,作家发现了重构现实主义美学的方法”。
以戏曲为衣,以忆秦娥为“主角”,以现实主义为基,并采取多样的艺术形式对传统的现实主义进行再创造。在《主角》中,作者采用梦境、隐喻、意象、心理描写等艺术形式,重新建构现实主义美学精神。忆秦娥有两次梦见“牛头马面”,第一次是在舞台崩塌之后,第二次是在面对“秦腔金皇后”时的杂乱,每一次梦境都是对应当时的心理情境。作品中多次出现忆秦娥梦见九岩沟的羊,或者数羊和思念羊的描写,“羊”是忆秦娥思念家乡的寄托物,是抚慰心灵、热爱生活的象征,也是她心中守护的纯净圣地。小说中前半部分还描写到“老鼠”,一直与胡三元作对的郝大锤把老鼠当作“天灯”点燃戏耍,最终跌进枯井,“肉已经让老鼠啃得干干净净了”。“老鼠”在这里具有劝诫性的功能,善恶轮回,对他善则是对己善。陈彦的另一部小说《装台》多次出现“蚂蚁”的描写,小说最后描写“蚂蚁搬家”的场景,刁顺子给蚂蚁放水、撒芝麻、米粒。“蚂蚁们,是托举着比自己身体还沉重几倍的东西,在有条不紊地行进的。他突然觉得,它们行进得很自尊、很庄严,尤其是很坚定。”“蚂蚁”是刁顺子的命运写照,它不是悲观的、苦难的,而是有尊严的、坚强的生命。陈彦通过“羊”“老鼠”“蚂蚁”等隐喻式描写,展现了对于生命生存不同方面的思考和理解,并由表层的物的生存描写上升到深层的生命书写,具有宽广的生命力量和人性体悟。
陈彦的小说语言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口语化和戏剧化的语言加上方言、唱词的运用使得《主角》的语言具有独到天然而又不显俗气的品质。“撒”“鸡贼”“盘盘”“谝”“嫽扎”“引娃女子”“牛球”等陕西方言词语的使用拉近了读者与文本的距离,在阅读中走进陈彦所深耕的那片土地。戏曲动作的详细描绘、专业术语与唱词的引用,又提升了文本的戏剧性和抒情性。《打焦赞》《白蛇传》《游西湖》等剧目既是舞台的实务表演,又与忆秦娥的表演之路和内在心迹紧密相连,尤其是唱词的直接出现渲染了文本的情感场域。忆秦娥与封潇潇排演时,《白蛇传》唱词绵延出个人情感世界;忆秦娥回到九岩沟重新唱响《白蛇传》,此时的唱词是一种生命的灵性,也是绝美的艺术张力。“这是后话”“这件事,很多年后还在发酵”“但跟楚嘉禾,却是越来越水火不相容了”之类的悬念设置,颇有章回体小说的意味。在情节方面设置多重矛盾冲突,剧团内有忆秦娥和楚嘉禾的角色争夺,有领导者黄正大和朱继儒的工作冲突,有厨师廖耀辉和宋光祖的地位较量。回到世俗视野中,忆秦娥的情感关系充满了诸多矛盾性,封潇潇、刘红兵、石怀玉、刘忆、宋雨,无论是从爱情角度还是亲情角度都设置有多重的矛盾选择。在秦腔等传统艺术中,又有传统戏曲艺术和外来时尚文化的冲突,有艺术家们戏曲观念的相异。多重矛盾的冲突使小说敘事节奏张持有力,人物形象深刻活灵,也为主角的命运开展提供鲜活的材料。
《主角》采用全知视角叙事,同时又巧妙地设置傻子刘忆的视角。谢有顺在《小说中的心事》说:“现代小说经常写精神病患者、疯子、傻子、绝望儿,他们都是世俗生活中的失败者,但在文学写作上,却具有某种精神标识的意义,能扩大我们对生活和自我的理解。”傻子视角是一个原生的、混沌的世界,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深度哲理视角。刘忆天生智力存在问题,父亲刘红兵和母亲离婚,没有付出心灵的关爱,继父石怀玉为一己之私给他吃安眠药。作为母亲的忆秦娥也未真正深入儿子的内心与他陪伴交流,家庭成员关爱的缺席导致刘忆畸形的依赖,如在作品中对母亲忆秦娥双乳的畸形“依恋”。作为傻子的刘忆,母亲的双乳是他向往的关爱与温暖,在这个层面上“乳房”又超出生理学获得了心理学和社会学方面的意义。
三、试问:谁才是真正的主角?
《主角》以忆秦娥学戏、唱戏、演出贯连起个人的婚姻爱情、家庭生活,她面对着练习动作时的枯燥乏味,剧团内外的流言蜚语,也有随着戏曲艺术的兴衰起伏而来的地位变化,更有对自身的质疑反思。但是她面对劳累辛酸、浮华躁动、新生力量的涌起时并没有选择后退和放弃,而是恪守初心,坚守对秦腔艺术的热爱和传承。忆秦娥是主角,主角传承的“秦腔”是主角之上的“主角”。在老戏解放的背景下,秦腔获得新生;在进入市场经济时代后,多元文化的冲击与大众文化消费取向的转变,秦腔落入沉寂;在时尚的歌舞流行过后,秦腔再一次在传统艺术的视野中重生。秦腔在发展的过程中面临戏剧形式和观念的变革,尤其是在外来艺术形式的影响下的传承与创新,都是它作为传统艺术必然经历的过程。秦腔艺术有它新生的理由,也应该保有一方继续生长传唱的土壤,在立足本民族的基础上走向世界的舞台。秦腔是传统戏曲的重要一支,也是传统文化的符号,在这个意义上秦腔艺术的起死回生也是众多优秀传统文化复兴发展的代表,是传递给读者的文化讯息。
陈彦在一次访谈中说:“忆秦娥与剧作家秦八娃,还有先后五任团长,包括忠、孝、仁、义四个老艺人等,都寄托了我对秦腔这一行当的理想与信念。我想通过这些,来承载中华文化生生不息的那股流动血脉、血象。”《主角》中传承传统精髓的艺术家们也是主角,忆秦娥秉承本心演唱秦腔,苟存忠、古存孝等老一辈的艺术家一生痴爱秦腔艺术,苟存忠甚至把生命奉献给舞台,胡三元因为爱敲鼓多次惹出是非,米兰立志把秦腔艺术介绍到世界,秦八娃对剧本编写独具匠心、呕心沥血,鼓励关爱年轻的艺术者……艺术家们立足传统艺术的坚守、弘扬,在坚守中又重在“传”,从地方传唱到全国以及世界舞台。他们都有对中国文化的基本认同,也有认同中的文化归属感和责任感,立志以传统戏曲为志业,做传统艺术的传承者。秦八娃是集聚学识、见解、责任、担当为一身的智者,他对传统戏曲有着深刻的理解,是文化力量的象征。他每次与忆秦娥的对话都闪露出民族文化精神和人生体悟的智慧,为忆秦娥踏实走在秦腔艺术之路上提供信心和力量。
剧团内的人和物是小说的显性内容,它延伸的社会空间无限宽广,所表达的思想空间也极其深远。褪去秦腔艺术的外衣以及艺术工作者的身份,把他们复归于生活的本来面貌,展现芸芸众生,因此《主角》中的主角也应该是普通生存的人,他们的生命状态和生活经历远比舞台表演与跌宕的剧情丰富生动。《主角》是一部深入社会现实生活的小说,世俗人间的烟火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在细致的描写中掺杂着普通人的无奈艰辛以及无法摆脱的苦难悲剧。楚嘉禾大喜大悲的命运、封潇潇为情“痴狂”、刘忆落窗而亡、刘红兵成为瘫子、石怀玉为“爱”自杀、宋雨被亲生父母认领带走……文本通过苦难、死亡、疾病、痛苦的叠加表现生存的状态和真实的人性,具有传统现实主义的关怀意识和真诚态度。《主角》还蕴含着老庄佛禅的哲理意味,秦八娃让忆秦娥读老子、庄子的书,忆秦娥在莲花庵的经历也为文本增添了佛禅的心境。文末,忆秦娥回到家乡问七叔村里的小伙子和姑娘去哪儿了,七叔回答:“都出去打工了。但凡能动的,都不在家了。就剩下三八六一九九部队了。”村里大多剩下儿童和老人,这是当代社会城镇化发展背景下农村人口状况的真实写照,也是陈彦对动态的、发展的社会生活最用心和最亲切的一瞥。
《主角》具有现实的启发性和教育意义,传统文化艺术的传承与创新、现实社会的写照与思考、生存的审视与追问都有所探讨,充分发挥了长篇小说的叙事功能和精神底色。陈彦在传承现实主义精神的基础上进行再建构和再创造,展现出时代发展、社会生活、人情百态的方方面面,可以说《主角》是一部经过生活沉淀以及能够继续推敲的优秀作品。
参考文献:
[1] 陈彦.主角[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
[2] 吴义勤.作为民族精神与美学的现实主义——论陈彦长篇小说《主角》[J].扬子江评论,2019(1).
[3] 陈彦.装台[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
[4] 谢有顺.小说中的心事[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
[5] 魏锋.文学是戏剧不可撼动的灵魂[N].文汇报,2019-8-26.
作 者: 卢文婧,吉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