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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闭上的眼睛

2020-02-04袁月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10期
关键词:视觉娱乐劳动

摘 要:“不能闭上的眼睛”这个意象的生发,始于韩炳哲在《爱欲之死》中所描述的“闭上眼睛”这一动作。“闭上眼睛”因其所具有的否定性力量,在当今这个强调肯定性与积极性的“加速度社会”中成了一件困难的事。这就与麦克卢汉以及波兹曼等人的理论发生了不容忽视的密切联系。深入观察现代生活,我们会发现,不仅是“闭上眼”成为一件困难的事,经由视觉的“观看之道”,我们的身体也在“不能闭上之眼”的凝视下而无法停止运动。眼与身皆为“积极社会”所逮,然而功绩至上的主体往往自认为是自由的。什么是真正的自由?首先要闭上眼——闭上眼,以便看到更多。

关键词:视觉 娱乐 劳动 韩炳哲

心会说谎,头脑会愚弄我们,只有眼睛雪亮。用你的眼睛看,用你的耳朵听,用你的嘴巴尝,用你的鼻子闻,用你的皮肤去感觉,然后才用脑袋去想,这样才会洞察真相。

——乔治·R·R·马丁:《冰与火之歌》

维斯特洛大陆的战士们如若秉持着这样的信条来到现代社会,怕是在洞察真相之前,便会被各种涌动的信息流冲毁了神志,要么闭上眼睛逃回去,要么充满血丝沉下来。然而我们并非此一世界的天外来客,没有逃跑的选项可供选择。我们生于斯长于斯,一步步将世界改变,也一步步被世界裹挾着,去向不知何方的无名地。

一、信息·娱乐·视觉

马歇尔·麦克卢汉的那句“媒介即讯息”从20世纪中叶发声开始,至今绵延不绝。在麦克卢汉的预言里,电子媒介是人的中枢神经系统的延伸,电子时代的人是感知整合的人,是整体思维的人,是整体把握世界的人,是“信息采集人”,“只偏重视觉的、机械性的、专门化的谷登堡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世界的发展确实验证了麦克卢汉的言说,而互联网技术的迅速发展使得电子媒介升格成为数字媒介,信息也有了一个更具可掌控意义的别称——数据。各种可穿戴式、交互式设备大大延伸了人体肉身所能触及的边界,然而那个预言中“感知整合的人”“整体思维的人”“整体把握世界的人”,却似乎迟迟没有出现。或者说,采集各种整体性信息的东西出现了,但那却并不可以定义为“人”,它的名字确切来说叫作“数据库”。这个像仓库一样的名词听起来并不具备施行“采集”这一动作的能力,然而它本身确乎同时履行着名词与动词的职能:“数据库是数据管理的新方法和技术,它能更合适地组织数据、更方便地维护数据、更严密地控制数据和更有效地利用数据。”再加上“云计算”的加持,数据库便形成了一个“存储—管理—搜集”的循环系统。那么人呢?我们不禁要发问。事实是,人将信息的采集交给“大数据”,自身则在媒介的感官延伸中沉醉,娱乐至死。

在20世纪,人们为电视屏幕所吸引。电视屏幕上一直有新的东西可看,人们的眼睛没有休息的时间。“今天,娱乐晋升为一种新的范式,或者说一种新的存在程式。”电视屏幕逐渐变得宽敞、纤薄、清晰,然而它却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留住人们的视线。它或许不能理解昔日的“忠实观众”为何会被更小的屏幕“摄去了魂魄”,答案在于那个小屏幕背后涌动着信息与数据的浩瀚海洋。更多的信息与数据意味着更多的选择,电视时代固定的节目与有限的选择尚能制造出难以计数的“沙发土豆”,更何况可以自由自在选择的、随时随地播放的、更具私人性与灵活性的智能时代。

灵活性的另一个名字叫“碎片化”。小屏幕吸引人们碎片化的注意力,各种碎片化的选择汇成了大数据,大数据继续在碎片时间里推送碎片信息,于是时间被分割为这样那样的碎片,人们再也没有完整的时间,人的生命在碎片与碎片的接力中悄然度过。麦克卢汉所期待的“整体性的人”被“碎片化的人”取代了。“感知整合”也着实是整合了,不过不是在加法意义上,而是减法意义上——人们的感官逐渐“整合”到了视觉上。“只偏重视觉的、机械性的、专门化的谷登堡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吗?在笔者看来,至少视觉在今天仍然享有天然的特权。当今整个社会的基础设施都是建立在“视觉完备”这一前提之上的,这是人们无意识的、自发的思维惯性。我们不得不承认,城市建设总是健全的人们为健全的人们而设计的。尽管听觉在今天依然拥有自己的媒介,然而不客气地说,至少在“享乐社会”,听觉只是视觉的背景音。失去听觉,只是失去声音;而失去视觉,则失去生活,或者说大部分生活的便利。

二、观看·展示·身体

“观看先于语言,观看确立了我们在周围世界的位置”,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观看在今天似乎已经取代了语言。观看成了交流的全部,它是交流的目的,也是交流的手段。“交流”在某种程度上也发生了意义的滑动——交流似乎不需要实在的对象,它完成了某种自给自足式的闭环。“他人的视线与我们的相结合,使我们确信自己置身于这可观看的世界之中”,而当“他者消失”,与我们目光交汇的又是什么?如上所述,虚拟时代碎片化的人们困于自己的碎片链中,根本无暇理会“他者”的存在。即便在真实世界中不小心与他人目光交接,人们也只是急速地闪躲回避,匆忙掉转头,扎进虚拟世界中安抚“相遇”所带来的惊恐——在当下这个时代,“照片比人更生动”。代替从异质性的他者那里寻找自身存在的证据,现代人从观看图像中确证自身的存在。当图像也被驯化,观看就也变成了一种消费行为。人们持续不断地观看着由“大数据”推送给自己的可能感兴趣的内容,在同质化的“地狱”中不断复制再复制。

在观看这样高度同质化信息的同时,人们也在不知不觉中想象着高度同质化的自我,甚至是自我的肉体。同质化的一个表征是健美的身材成为普遍追求的有价值的东西,以及健身作为健康生活的标志成为全球性的潮流。除了健身房数量的激增,更值得注意的是健身类APP的爆发性增长。相较于健身房所构建的审美与凝视集中的公共空间来说,健身APP展现了对“恐惧现实”的现代人的温柔,它更大程度地保证了健身的私人性,同时也降低了健身的门槛与成本。然而,这无疑也助推了社会原子化的进程。“健身显然与健康相关,但健身首先意味着一种身体管理”,直白地说,健身就是“人以管理物的方式管理自身”。说到底,健身也是一种数据管理,如体重、腰围、臀围、体脂率、热量的摄入与消耗等,数字和数据充斥于健身话语中。在数字时代,身体的日益影像化催生了健身产业的发展,而人们通过健身所要塑造的身体必须是“臻于完美且可被展示的”,否则健身的意义就丧失了一半。由“观看”到“展示”,看似进行了角色转换,有了一种从被动变为主动的意味,“我”成了“我自己”的主人,为自我身体的健康负责;然而在健身时代,我们看到的是身体和劳动的割裂,本体和影像的割裂——“身体成为外在于自我的一部分,是审美和凝视的对象”。健身APP则通过将身体回收到私人领域,“进一步取消了身体在公共空间的肉体存在”。

当“他者消失”,与我们的目光交汇的又是什么?答案在此或许是,当外在的他者消失时,我们将自我进行分割,将自我他者化;我们凝视我们自己。而在“无法再分割”(individual)的意义上,数字时代的“个体”显然已经不包括自己的“体”了。“个体”这一称谓也变得不够准确,不如借用韩炳哲的说法,称其为“徒劳的生命”。

三、功绩·消费·自由

在前面两个部分中,我们讨论了当代社会的两大消费行为:娱乐与健身。健身是否也属于一种娱乐?持否定意见者或许会说,健身根本就是“受难”,何乐可娱?然而根据韩炳哲的观念,“娱乐的纯粹无意义性与耶稣受难的纯粹无意义性是相似的”,所以就“无意义”这个最终结果而言,“受难”的健身亦是一种娱乐。而从“游戏”与“劳动”这对本是相互排斥的概念来说,并非通过劳动制造出来的肌肉也并未应用于劳动中,健身应与娱乐一同归入“游戏”的范畴中,尽管身体在这两种游戏中呈现出截然相反的状态。但是,韩炳哲又说,“功绩社会一直都是受难社会”。在现如今的功绩社会中,绩效原则统御了所有生活领域,包括游戏。于是游戏也成了一种劳动,游戏要服从于生产,生产也因此被游戏化。因而不论是娱乐还是健身,它们作为一种名义上的游戏,通过“消费”这一支付行为,被纳入“劳动”的范畴中去,为功绩社会提供了效益。当然,货币资本的回收只是“游戏”被转化为“劳动”的一个表层现象,从深层次来说,这涉及韩炳哲的又一个概念——“精神政治学”。

“功绩至上的主体自认为是自由的,实际上却是一个奴仆,是没有主人强迫却自愿被剥削的绝对奴仆。”没错,精神政治学的一个关键词便是“自由”。处在娱乐与健身状态中的人,自认为逃离了被统治、被压迫、被剥削的日常社会生活。在他们“游戏”的片刻,自我是自我时间与自我身体的绝对掌控者,他们随心所欲地观看与展示,随心所欲地挥霍与受难,他们坚信此刻自己是真正意义上的享有自由的人。然而“自由”作为一个人造的虚构概念,“仅仅存在于臆测之中,事实上人们是在剥削自己”。自由地挥霍时间,实质上是在通过“狂看”无须动脑筋的高度同质化的内容,对自己精神上可能的异质性进行自我阉割;自由地锻炼身体,实质上是经由自觉地担负起个人身体管理的责任,使之符合功绩社会的预期,提升了可被剥削的价值量。精壮的、健康的身体与无知的、轻松的大脑,这样的组合对于功绩社会来说,形同一台可自我修复的高质量生产工具,也意味着更大的效益。或许以上所谓“深层”的剖析不过是体现了另一种“精神政治学”罢了。如果“快乐”是“自由”的近义词,如果人们在娱乐或健身时感到发自肺腑的愉悦,那么,人们是不是真的自由或许就不那么重要了。但我的“精神政治学”还是让我禁不住想要多说一句:贵族不需要娱乐,贵族也不需要自由。

如果非要谈自由,那么对于我们来说,“闭上眼”的自由才是真的自由:

闭上眼睛这个动作是否定性的,是不被今天的加速度社会的肯定性和积极性所容忍的。(韩炳哲:《爱欲之死》)

参考文献:

[1] 韩炳哲.娱乐何为[M].关玉红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2] 韩炳哲.精神政治学[M].关玉红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3] 韩炳哲.在群中:数字媒体时代的大众心理学[M].程巍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4] 韩炳哲.他者的消失[M].吴琼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5] 韩炳哲.倦怠社会[M].王一力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6] 韩炳哲.爱欲之死[M].宋娀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7] 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M].何道宽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8] 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M].章艳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

[9] 约翰·伯格.观看之道[M].戴行钺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10] 尤瓦爾·赫拉利.未来简史:从智人到智神[M].林俊宏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

[11] 李音.文学与现实、乌托邦、异托邦[N].文艺报,2018-11-23(005).

[12] 董牧孜.现代人为什么愿意去健身房“受罪”?[EB/ OL].微信公众号:新京报书评周刊,2020-1-2.

[13] 董牧孜.从“廉价体育”到“健身APP”:大众健身变迁史[EB/OL].微信公众号:新京报书评周刊,2020-1-2.

作 者: 袁月,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赵斌 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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