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冰雪美人》对《祝福》的呼应与立异
2020-02-04隋清娥李嘉轩
隋清娥 李嘉轩
摘 要:鲁迅是中国现代小说之父,莫言是中国当代文坛的翘楚。莫言创作时,一直在模仿鲁迅,继承鲁迅,发展鲁迅。莫言的《冰雪美人》与鲁迅的《祝福》之间,存在着关联。本文从人物形象、主题、艺术手法等方面,梳理《冰雪美人》对《祝福》的呼应和在继承基础上的立异,以挖掘和追索鲁迅与莫言小说丰厚的意义,把握他们各自个性化的创作手法。
关键词:《祝福》 《冰雪美人》 呼应 立异
鲁迅是中国现代小说之父,莫言是中国当代文坛的翘楚。鲁迅与莫言在创作时都既学古、融外又创新。莫言从开始创作时“就和鲁迅结下不解之缘。此后近四十年, 鲁迅一直是莫言追慕的榜样、谈论的话题”。有时,莫言甚至刻意模仿鲁迅,但更多时候是继承鲁迅,发展鲁迅。本文对《祝福》与《冰雪美人》进行比较,从主题意蕴、人物形象、艺术手法等方面,梳理与探究二者的关联,以挖掘和追索鲁迅与莫言小说丰厚的意义及独特的艺术手法。
一、《冰雪美人》对《祝福》的呼应
鲁迅的《祝福》创作于1924年,莫言的《冰雪美人》发表于2000年。两个在不同时段写作的作家都关注到女性的人生和命运。细读两个文本,笔者发现《冰雪美人》与《祝福》有明显的相同之处,莫言对鲁迅精神的呼应显而易见。
(一)次要人物之“看客”化
《冰雪美人》与《祝福》塑造的主人公都是女性。《祝福》的祥林嫂一出场是个寡妇,《冰雪美人》中的孟喜喜出场时是个与寡母相依为命的十七八岁的姑娘。两位作者采用截取生活横断面的做法,通过两位女性几年间的生活片段,塑造出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写出了她们相似的悲剧命运。在生活环境中,祥林嫂和孟喜喜都处在被孤立的状态,而她们周围的人都被作者“看客”化了。在《祝福》中,再一次成了寡妇并丧子的祥林嫂来到鲁镇,而鲁镇人却没有给她安慰,也没有同情她,更没有发自内心地帮助她。鲁镇的无名“庸众”被鲁迅写成看客,他们把祥林嫂看作“异类”,咀嚼她的悲惨遭遇,品尝她的痛苦,借以慰藉自己,转移、宣泄自己的痛苦。最后,祥林嫂死了,鲁四老爷还骂她是“谬种”,嫌她死的不是时候!《祝福》中“看客”的行为体现了人们的无聊、愚昧、麻木和残忍。孩童时就读鲁迅作品的莫言,读出了鲁迅对看客现象的深恶痛绝。
在成长过程中,莫言多次见识到无知百姓围观公审大会的被审人,多次感受到民间舆论对人的精神乃至肉体的戕害。在创作时,为了主题表达的需要,莫言也常常拉出“看客”来示众。在《冰雪美人》中,孟喜喜因美丽、爱打扮、张扬个性,违背了白马镇人对女学生、对普通女子的评价标准。年级主任侮辱她是“卖那个”的,小镇无赖不断骚扰她,连暗恋者“我”也相信她出卖色相招徕顾客,甚至连身为医者的叔叔、婶婶也讥讽和慢待病急求医的孟喜喜。这些人都被作者处理成“看客”,他们之于孟喜喜的态度代表了整个白马镇人对孟喜喜的态度。孟喜喜表面上是死于疾病,其实是死于“看客”的排挤。他们心安理得地压迫与排挤孟喜喜,鉴赏孟喜喜的痛苦,表现出嫉妒、残忍与丑陋的人性。
(二)主题之重叠
《冰雪美人》与《祝福》的主题都是多元的,其中自然有重叠的部分。《冰雪美人》和《祝福》的故事都发生在镇子上。
《祝福》中的鲁镇之所以有那么多看客,是因为这些人都受到“鲁镇文化”的影响。鲁镇文化“带有原始多神教意味且杂糅着儒道释多种成分”,它塑造了鲁镇民众的文化心理和人生态度,具有“吃人”的属性。祥林嫂之所以不被“鲁镇文化”接受,是因为她再寡且失子,成为鲁镇人眼中“不贞不洁”“败坏风俗”“克夫克子”的罪人和“异类”。“鲁镇文化之魂”鲁四老爷以礼教打击祥林嫂,信佛的柳妈以佛家善恶有报、生死轮回的说教摧毁祥林嫂的精神,鲁镇看客赏玩祥林嫂的不幸以愉悦自己。祥林嫂不过是命运悲惨的穷苦劳动妇女,与鲁镇人并无不同,但因为她的存在触犯了“鲁镇文化”,所以最终被鲁镇文化“吃”掉了。
《冰雪美人》中的白马镇“离市里有一百多公里”,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尽管时处20世纪90年代,国家经济进入快速发展期,但人们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中学制定五十八条校规约束学生,限制自由化的发展倾向。因为孟喜喜样貌出众,衣着打扮前卫,所有人都觉得她“实在是太过分了”。在人们的观念中,女性生得美而又张扬美,容易诱惑异性,招致混乱和无秩序。传统文化强调“性”不洁,因此人们往往把女人的生理特性与人格精神相提并论。于是,年级主任觉得孟喜喜不像个学生,当众批评、讽刺她。此外,年级主任对孟家鱼头饭馆妄加揣测,污蔑其是“卖那个”的,并当众侮辱孟喜喜。在学校里,“即使没有那五十八条守则,仅从本能上看不惯孟喜喜的老师肯定也会不少,年级主任只是更为典型地浓缩了一种普遍的社会文化心理”。孟喜喜退学,和母亲一同经营鱼头餐馆,生意不错,也不过是跟上了经济发展的步伐,是母女俩勤劳致富的结果,怎料年级主任仍用下流语言污蔑孟喜喜。而孟喜喜的同学“我”在年级主任的影响下,也认定孟喜喜是“干那个”的。“我”的叔叔、婶婶面对诚恳求医的孟喜喜,不仅挖苦与讽刺,还一再拖延时间。年级主任、叔叔、婶婶均可看作传统的“男尊女卑”“女人祸水论”等观念的代表,他们像《祝福》中的鲁四老爷一样冷漠、保守。他们对待孟喜喜的态度,正是小镇居民对待孟喜喜的态度。因为“同一文化环境中的人都有基本相同的文化价值观念和价值标准”,所以是白马镇文化“吃”掉了孟喜喜。
祥林嫂和孟喜喜这两个女性不过是不同时代自食其力的女子,却被传统观念“生吞活剥”了。因此,我们可以看出,莫言的小说“呼应了鲁迅式的主题”,《冰雪美人》传承了《祝福》批判与反思传统文化弊端的主题。
(三)艺术手法的继承
莫言自觉学习鲁迅,在艺术手法方面,常常师之于正而得之于正,《冰雪美人》即存在着对鲁迅《祝福》等作品的模仿。
在创作方法上,《祝福》与《冰雪美人》都采用了现实主义手法,但都结合了象征的手法。在魯迅笔下,“祝福”本指鲁镇一年一度的年终祭祀活动,致敬尽礼,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鲁迅却赋予“祝福”象征含义,“祝福”民俗对福神的供奉是儒释道文化的反映,象征着封建腐朽的旧观念,也象征着人性中的冷漠与残忍。祥林嫂为赎罪选择去土地庙捐赠门槛这件事,象征着祥林嫂对于旧观念的认同与屈从。在莫言笔下,“冰雪美人”这个题目有多重含义:“冰雪”给人以寒冷且难以接近的感情色彩,这里代指孟喜喜,说明她与小镇人存在情感上的距离;“冰雪”又象征了孟喜喜的结局,她在寒冷的雪天里,在人们冰雪般刺骨的冷落中,悄然死去;“冰雪”还象征着埋葬孟喜喜鲜活生命的环境。此外,小说对孟喜喜嘴角的多处描写也具有象征意义。在中学时期与经营鱼头饭馆时期,无论遭遇何种困境,孟喜喜的嘴角一直上翘着。而在病急求医时,孟喜喜一直上翘的嘴角却耷拉了下来。莫言巧妙地用嘴角的上翘与耷拉,象征了孟喜喜的生命由充满活力到失去生机。这些象征手法巧妙地将小说的主旨蕴藏其中,值得读者去反复品读。
在叙事角度方面,《冰雪美人》与《祝福》一样,采用了第一人称“我”的叙事视角。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与全知叙事视角有很大的不同。“我”作为一个叙述者,同时也有着自己的思想与见解。“我”的见闻与认知不一定是事情的真相,这就留给读者解读和猜想的空间。如在《祝福》中,在祥林嫂向“我”抛出“人死后是否有魂灵”等一系列疑问后,“我”匆匆逃回四叔家中,随后开始深思祥林嫂的问题。“我”的深思中是否隐含着作者的思想,是值得读者去探讨的。在《冰雪美人》中,作者对于孟喜喜是否是“卖那个”的进行了模糊处理。小说始终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在人们的谈论中,隐隐约约透露着相关的内容。“我”又在周围人的“共识”下,也开始确信孟喜喜是“卖那个”的了。其实,孟喜喜是否真是“卖那个”的并不重要,在白马镇人的心目中,她长相姣好,生意又做得那么好,不是靠出卖色相,又能靠什么?在《祝福》和《冰雪美人》中,第一人称内聚焦的叙事角度的运用,不仅有助于刻画祥林嫂、孟喜喜的形象,而且可以强化小说的主题。
二、《冰雪美人》在继承《祝福》基础上的立异
孙郁说:“莫言是与鲁迅相逢的人。”但莫言的创作不止步于模仿和继承,很多时候,他都是在潜心创造。就《冰雪美人》而言,莫言在继承《祝福》的基础上也有立异和创新。
(一)主要人物性格差异
《冰雪美人》与《祝福》虽然都写女性悲剧,但女性形象的性格差异不言而喻。
莫言笔下的孟喜喜有高密东北乡底层民众的野性精神,有未经驯服的反叛特征。在中学时期,孟喜喜自由张扬的打扮是对校纪校规的抗拒。在年级主任肆意辱骂她时,她用额头撞击,维护尊严。年级主任于普通学生而言是威严与规则的象征,但孟喜喜不怕,反而敢于撞击她。这一撞不仅是反抗年级主任人格侮辱之举,也是反抗以年级主任为代表的保守落后观念。在医院里,面对医生的冷落与讥讽,病急的孟喜喜仍未屈服,而是用生命完成了对于压迫的反抗。纵然被学校放逐、被小镇人疏远、被医生延治,孟喜喜自始至终没有改变那股与野性精神相伴随的抗争精神。莫言以孟喜喜这一人物实现了对野性精神的呼唤。《祝福》中的祥林嫂则不然,虽然她在被迫改嫁时还有过反抗,但其反抗是为了守节,反抗得越激烈说明她脑海中的贞节观念越深。但在第二次流落到鲁镇后,面对看客的嘲弄,她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当柳妈将其悲惨遭遇归结为“罪孽”时,祥林嫂为此苦闷了许久,最终决定去捐门槛。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祥林嫂竟急得流下泪来。她认同鲁镇人对她的评价,确认自己是罪人,没有丝毫的怀疑和反抗。鲁迅突出的是祥林嫂的愚昧,她不像孟喜喜那样有个性,有反抗的举动。虽然祥林嫂是可悲的,但仍是鲁迅批判的庸众中的一员。
(二)主题表达之差异
《冰雪美人》与《祝福》虽然存在着主题的重叠,但也各自有独特的意义。
鲁迅通过《祝福》批判了鲁镇文化“吃人”的特性,这是其小说反封建主题的体现。另外,鲁迅通过塑造看客形象批判了国民性,又通过讲“我”的故事表达了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这些主题都是深刻的,是作为思想家的鲁迅借助祥林嫂的悲剧表达对中国传统文化、国民性以及知识分子的人生道路和历史命运等问题的深长思索。
与《祝福》相比,《冰雪美人》除批判白马镇文化“吃人”外,还有不同于鲁迅的思考。毕竟,祥林嫂生活的鲁镇千年不变,而孟喜喜生活的白马镇搭上了经济发展的快车。小镇依山傍水,风景不错,与外商合资建设了规模很大的滑雪场,发展旅游业,慕名而来的游客多了起来,第三产业随之跟进,人们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但经济发展带来的不仅是小镇“从世外桃源变得红尘滚滚”,还有人心、人性的变化:马奎为了钱,雪天实验连珠炮,几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孙大、孙二面对母亲的疾病,不愿出钱为她做手术;孟喜喜一改学生时代的青春活泼,着装俏丽性感,以帮助自家生意兴隆;市电视台为白马镇做广告,配合着“白马镇像瑞典一样浪漫,像巴黎一样多情”的广告词,“还出现了几个搔首弄姿的女妖精”,消费女性招徕游客;镇上有人从事色情服务,而“镇上人也表示了很大的宽容”,因为“她们给镇上带来了滚滚的财源”。经济的腾飞伴随的是人们价值观念的变化,这种与经济高速发展相伴随的拜金主义的价值观,会混淆美丑、善恶与真假,所以,莫言在表现当代乡土生活的变迁时,实现了对现代化的反思乃至批判。另外,莫言在呈现孟喜喜的悲剧时,让读者看到了人性的丑陋,比如年级主任和中学女生对孟喜喜美貌的嫉妒,白马镇居民对孟鱼头火锅店生意兴隆的嫉妒,“我”对孟喜喜的情欲,以及叔叔、婶婶对孟喜喜出卖色相的流言的盲信等。嫉妒、情欲、盲信等人性的弱点,在孟喜喜悲剧发生的过程中,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可见,《冰雪美人》在继承《祝福》批判国民性的基础上,特别关注与批判人性的丑陋。
(三)艺术方法之个性化
在艺术方法方面,与《祝福》相比,《冰雪美人》立异甚多,笔者从叙事视角和情节安排两方面关注莫言的立异。
在叙事视角方面,虽然《冰雪美人》和《祝福》的叙事视角都是采用第一人称“我”,但两个“我”有小镇居民与知识分子的区别。在《冰雪美人》中,父亲为避免高考落榜后的“我”走上歧途,送“我”到叔叔的诊所当学徒。莫言用较多的笔墨叙述“我”的成长经历,成功塑造了一个土生土长的小镇居民。小说以“我”这个小镇居民的视角去书写孟喜喜的悲剧,实现了立足底层与民间表现社会、批判现实的目的。但《祝福》中的“我”是一位归乡的知识分子,鲁迅站在知识分子的角度来审视国民性的弱点,以批判国民性、启蒙民众为创作目的。
在情节安排方面,《冰雪美人》追求戏剧性。上学期间,孟喜喜与年级主任的冲突,颇有戏剧性。孟喜喜求诊期间,叔叔故意冷落孟喜喜,本该为她诊治时,患急性阑尾炎的孙老太太和一只眼珠掉出眼眶的马奎的出现,让叔叔的延宕变得顺理成章。这些极具戏剧性的情节安排,将故事逐渐推向高潮。在小小的“管氏大医院”里,接踵而至的急诊病人,看似巧合和偶然,实则体现了必然性,孟喜喜在医生事出有因的延宕中死掉了。但《祝福》则没有这种强烈的戏剧性安排,祥林嫂的悲剧也是在无声无息中发生的悲剧。
三、结语
众所周知,莫言与鲁迅的成长环境不同,创作也各有所长,但“莫言是当代作家之中少数几个能够继承、发展鲁迅文学传统的作家之一”。《冰雪美人》呼应了《祝福》,说明莫言的小说在精神方面与鲁迅存在着内在关联;而《冰雪美人》迥异于《祝福》之处,证明了莫言是当代文坛富有创新精神与创作个性的文学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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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隋清娥,聊城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李嘉轩,聊城大学文学院2019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