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梅花
2020-02-04李知展
1
母亲带来的辣椒染着霜红,浓烈的辣下面是一层凛冽的冷静。这种辣椒是母亲在田头自己种的,朝天椒,果实密集,钉子一样直戳天空,风也吹雨也打,太阳暴晒一夏,味极辣。这种辣有原野的日头星辰做背景,辣得辽阔,辣得厚重,也辣得层次分明,何烈梅喜欢。母亲说:“你呀,和这辣椒一个脾性。”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她笑了,她懂得这话里的心疼和无奈。其实,母亲何尝不是辣子一样的火暴脾气?在她出来之前整个青春期,她们的母女关系一度是紧锣密鼓的,动辄剑拔弩张,三句话说岔了,做娘的不拘逮着什么,扫帚疙瘩、拖鞋、鸡毛掸子,都可以充当凶器,拖过瘦弱的她摁倒就打,打得大张旗鼓。可她死倔,就是不哭,小小年纪,咬牙切齿的,很有骨气。母亲只好祭起新一轮的暴力,可到底也镇压不住她,母亲丢了扫把或拖鞋,自己倒呜呜嗬嗬地哭起来了。母亲哭得迅雷不及掩耳,像是受了很大委屈,样子也丑,撇着嘴,瞪大眼,头发蓬乱,泪水漫漶,像在质问命运何以如此?可你哭死,命运才不管不问呢,所以母亲声势浩大地哭了片刻,便遽然刹住,很突兀。命运刚要抽支烟闲看她笑话呢,这利落的小娘儿们,一转身甩掉眼泪,该干啥干啥去了,倒打了命运一个措手不及。
后来想想,母亲那时候也难,一个女人家,挑一副小吃担子,要挣两个人花销,还要负担她的学费,担子摇摇晃晃,左一步辛酸,右一步辛酸,哪一天不是度日如年?
何烈梅还记得母亲瘦瘦的身子挑着担子的样子,走在黎明前的小巷里,路灯三好两歹的,坏掉的地方缺出一个黑窟窿,母亲就在这明明灭灭的路灯下飘摇穿行,身影薄薄的,也硬硬的,晨风都吹不动。她小时候也曾是个乖囡囡,小手小脚的,特别懂事,早早起来,帮母亲把碗碟装好,还打一把湿毛巾,拴在担子上,让母亲热了擦汗。母亲收拾妥了,拉过她,亲她脸,抱她回床上,盖好被子,让她继续睡。等母亲出了门,她再爬起来,趴在窗前,看母亲在路上渐行渐远……
那时候母亲赶早集卖油茶。油茶是当地的叫法,棒骨做底,吊上鸡架牛肉,混上面筋,咕嘟咕嘟熬上半夜,熬得糯糯的,用包着厚厚棉纱的大铜壶装了,盖得严严实实,到了早集,那些卖菜的卖肉的卖小玩意儿的刚摆好摊子,顾客还没来集市,正好有一小段空闲,买两个烧饼或是取出自备的干粮,喊一声:“雪姨,来一碗。”雪姨就放下担,拽开壶把,身子微弯,一手执碗,一手倾倒铜壶,顷刻间油茶注满,锥上壶口,接了钱。摊主就环抱着热气腾腾的粗瓷海碗,沿着碗边吸溜吸溜地喝起来,间隔咬一口烧饼或干粮。有那爱说浑话的,吸溜两口,先道一句:“雪姨,香。”再喝两口,又说,“哎呀,你看,忘带干粮了,雪姨,把你那俩白馒头借我吃吃吧?”雪姨也不恼,笑一笑,柳眉一立:“吃你娘的去!”浑人就哈哈大笑,玩笑不再深入,都知道雪姨脾气,弄不好热油茶敢泼你脸上。就这么从东到西一趟下来,雪姨一铜壶油茶基本就见了底,她买了菜,再从西到东把碗收了,挑着担儿,迎着朝阳,回家做饭。
干了两年多,母亲就在镇上买了一处小小的房子。房子很破,冬冷夏热,墙皮脱落,露出粗糙的红砖,不过总算有个属于自己的下脚之地了,雪姨很满足。请老孟打了一套简单的家具,自己买了白纸糊了一遍墙壁,房子焕然一新,有了家的温馨舒适样子。可也就是因为答谢老孟的这餐家常饭,何烈梅对母亲的态度随后转了个大弯。
老孟叫孟长顺,可他一点也不顺,老婆跟人跑了,撇下个儿子,老孟常带着他在市场卖菜。小男孩黑黢黢的,拖着鼻涕,小眼睛滴溜溜转,像只瑟缩的耗子。别人卖菜都言辞婉转,吆喝起来一套一套的,透着亲切透着巴结,老孟黑着张脸,人不问他不吭,问到脸上才有一说一。那些妇女不过是故意挑点刺,讲讲价钱,他却直来直去的,人问:“这菜蔫巴的,怕不新鲜吧?”他回:“净胡扯,昨儿个还在地里长着呢。”人再问:“叶子上咋有虫眼?”他回:“石头上倒没有,能吃吗?有几个菜不生虫的。”得,这生意还做个屁。买菜妇女白他一眼,去邻近菜摊了。
雪姨看他可怜,常在他那儿买菜,有时候她收担早了,也帮衬着老孟在摊前招揽一会儿。其实老孟的菜着实不错,换成雪姨,不大会儿摊前就人头攒动。邻近的菜贩子眼气:“雪姨,你也在我这儿卖一会儿呗?”“让你家里的卖去,价钱可要高点。”“哟,你啥时候成了老孟家里的,咋的,老孟那二两棒槌就比兄弟的好使?”“比你爹好使,要不咋弄出你这么个玩意儿。”那人口风上占不了便宜,可被雪姨骂骂好像也很受用,嘻嘻哈哈和雪姨闹,直到老孟黑着脸把秤砣在秤盘上砸了几下,要打谁的样子。那人讪讪的,道一句:“我×,老孟急眼了,这不还没娶进家里呢,就护上了。”
说实话,老孟的家具打得挺业余,毕竟是小时候学的木匠手艺,多年没怎么锻炼,桌子椅子样式都笨笨的,好在挺耐用,雪姨用了半辈子,直到岁月把他俩都用旧了,它们还好好的。
那天晚上,雪姨做了一桌子菜,讓女儿去叫老孟,“孟叔帮我们做了这么多事,我们总要谢他一次的。”她这么跟女儿解释。
等何烈梅领着老孟进了院子,看到母亲,何烈梅惊呆了。在她出去这一会儿,母亲洗了头,换了衣服,发梢仍湿漉漉的,头发随意披拂,上边儿松松绾了一个云萝髻,脸上润润的,配上草绿的裙子,不唯她,老孟也惊住,仿佛一件瓷器扫去了附着的尘土,露出原本精美的釉质。她从来没有意识到,“母亲”这个词除了坚忍、勤劳、含辛茹苦之外,竟然也是美的。这美却让她不习惯,并隐隐不安,她感到有一种尖锐的东西探出水面,终究要把她们母女隔开到河流两岸。
母亲大约对自己洗去尘垢也有点害羞,轻轻笑了下。这一笑,老孟咽了咽唾沫,声响大得像砸了块砖头。
何烈梅早早吃完睡了,像是闷闷生着谁的气。中间她渴醒,起来找水,母亲和老孟还在吃喝,她躲在屏风后面,渐渐发现他们之间不对劲。老孟喝了点白酒,黑脸红扑扑的,望着雪姨,伸出手,想触碰她长发又不敢冒犯,大着舌头,嘿嘿傻笑。雪姨手执酒杯,忽然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身上,老孟似被烫住了,退缩了几下,在雪姨的眼神鼓励下,每个指头像苏醒的春蛇,活泼得很,凌乱得很,走两步退一步,章法全无,老孟的手上也带了不少力度,但大方向没迷失,须臾,钻进了雪姨衣服里;而雪姨腰部拱出一个丰满的弧度,很配合的样子。风撩着屏风,一动一动的,波光粼粼的……出于恐惧或是惊慌,她拼命捂住嘴巴,许久,才从愣神中回转过来,蹑手蹑脚退回床上,蒙住被子,绷紧身体,像睡在一面鼓上,心脏在夜里咚咚作响。
之后,老孟就时常来家里喝酒。每次都是深夜,每次都以为她睡着了。
她刚上初中,因为贫穷,因为单亲家庭,更因为关于母亲的传言,她敏感而自卑,恨不得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圆,在风中守着内心孤独的花园取暖。那个晚上老孟的手一直在她眼前暴走,她愤激地想,关于母亲的流言,这下好了,都坐实了。她不恨老孟,却恨雪姨,你是做母亲的啊,怎么可以这样子……下贱呢?
2
那时她还随着母亲的姓,叫钟安安。“何烈梅”这个名字是她后来自个儿取的。出走之前,她把名字和姓氏都还给了母亲。
曾经,她对母亲,只有偏执的恨。她的恨还因为,正是和母亲逐日扩大的裂痕,才将她推到丁秋石跟前,虽然,那时她能认识丁,还曾很开心。
她是和母亲一次吵架后在巷子里徘徊遇上丁秋石的。
母亲对她岌岌可危的期中成绩不满意,数落了几句,都很刺耳:“成天也不知想什么,闷头闷脑的。”又说,“你不好好学习,将来能干什么,难不成继承我这副担子沿街叫卖吗?”又说,“考这点分数,还一天三顿照吃不误,真有脸。”又说,“打死算了,也不知费心巴力养你有啥用?”雪姨就这样,脾气上来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都抡上,不泄完火闭不上嘴。说起来,也是拜生活和命运的揉搓,对唯一的女儿,爱压在心底,表达出来却都是枪林弹雨。
面对母亲“你怎么这么笨怎么就考这点成绩”的连番质问,她一句话就成功实现对敌反击,她轻飘飘地说:“那还不得感谢你给的好基因。”说完她还扯着嘴角微笑,看母亲愣住、抓狂、跳脚。还没等母亲抄起扫把,她偏着头已主动请缨,“你打,往这儿打,不是要打死我吗?”雪姨再次愣住,望着仅比她低半头的女儿,瘦瘦的,倔倔的,带着青春期危险的质地,小狗×的,什么时候蹿这么高了?
女儿脸颊骄傲地上扬,迎着她的巴掌:“你打,你打呀!”一千个一万个回声,你打你打呀……扫把无地自容地掉落,雪姨的手也垂下来。“你不打是吧,那我可走了。”女儿挂着得胜的讥笑,末了还不忘再追击一句,“不就是个打嘛,我还以为您有多大能耐呢!”
雪姨立在原地,蒙了,回过神,喊一声,带出满腔的号啕。
而她冒着夜色,出了门,微笑还没保持半分钟,眼泪就下来了。
巷子里远远来了一个影子,等走近了,她抬眼,在迷蒙的水雾后面看清是丁秋石,刚分到中学的美术老師。学校没怎么给他排课,毕竟中考又不考这个,他在学校暂时负责出个黑板报之类需要画点什么的杂活。刚就被校长叫去问他学校旁边的大垃圾坑填上土,绿化出个什么图案比较美观,以应付上边检查。他在那儿听校长滔滔不绝指示了半天,脸上笑着,却恨不得一脚将其踹入垃圾堆里。丁秋石唉声叹气,他在学校里不得意。
她溜墙站着,叫一声:“丁老师好。”巷子窄,等他走掉,她再孤魂野鬼一样,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荡。可丁秋石没即刻走开,看看她,俯身说道:“怎么啦,受委屈啦,谁欺负你了?”
彼时的钟安安以后的何烈梅后来想,早一步或晚一步,也就遇不上他了,可能也就避开了她一生都难以启齿的灾难。虽然,灾难在露出狰狞的面目前,带着人畜无害的笑脸。丁秋石明明猜到她刚和母亲吵过嘴,却说出的每个字都偏向她这一边。这份体贴本身就值得怀疑,可到她那里,听起来都是巴心巴肺的熨帖,她多憋屈啊,这一会儿简直要引为知己。挨打挨骂她都能扛着,笑笑无所谓,可陌生人一点温暖安慰,她就受不了了,要哗哗落泪。当着他的面,她真哭了出来,泪珠子扑簌簌的,内心藏着积满了委屈的湖。
丁秋石叹息一声,带着感同身受的语气,很有感染性:“没想到哇,在这世上,一个女孩家也怀着份大委屈……”一个不得意的闲置老师,一个离家的叛逆女孩,他这一叹,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思。他抚摩下她的背,“去老师那儿坐会儿,别再瞎逛了,天黑。”
像条无家可归的小狗,她就顺从地跟他走。
到了他租在巷子尽头的屋子,丁秋石捅开炉子煮了一锅面,下了俩荷包蛋和一把青菜,煮熟,捞出来,滴了芝麻油,拌点辣椒,一人一碗。她没顾上吃晚饭,这会儿才觉得饿极,接过碗呼噜呼噜就吃了。吃完了,望着空碗,眼泪又滴落。丁秋石笑了,揉揉她的头发,很有点师长的样子。
十来年后她想,多傻,陌生人一碗热面就把你感动得稀里哗啦,娘呢,吃喝伺候了十来年,倒喂成仇人了。人是多么容易鬼迷心窍。
丁秋石给她看了散在地板上的油画草稿,抱怨了一番诸如:“这小镇真他妈烂透了,连颜料都买不到。”“学校领导一个个都是吃屎的,成天叫我干的什么事儿,来这么久,连张办公桌都没分给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分到你们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儿。”没想到他有那么深的怨恨,整个小镇都不入他的眼目,这个世界都对不起他。他的语气是玩世不恭的,故作洒脱的,也是日暮穷途的。
在她看来,他不得志艺术家的悲观气息和潇洒神气,正和她灰色调子打底而又茫然叛逆的青春期相契。他似乎向她昭示了一种更辽阔的生活,关键这生活是区别于小镇这片灰蒙蒙的低矮天空的,这一点最要命。
临别,丁秋石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张少女画像,并在少女的脸颊上画了一枚绯红的月亮,他说:“今天晚上月亮很好,让我遇到了你,以后我就叫你月亮少女吧。”
3
在岭南,即便寒天,三角梅也不改其热烈,红艳艳的,却也是寂静的,是冷的火焰。这姿态和气度让她喜欢,艳也好冷也罢,开了就开了,它只逆着节气红装清简,望着这个世界,不发一言。
她立在前庭花丛前,沈宽经过,似怕惊扰了,轻声问一句:“看花呢?”他是来送“善水堂”秋季书画拍卖展的设计效果图的。沈宽开了个设计工作室,挣不了大钱却也过得体面,因工作和他接触过几次,他知分寸,不让人讨厌,大约对她有些好感,几次约她,何烈梅都委婉拒绝了。据说他女人缘挺好,而她离婚后带着孩子,过了玩玩的年纪。
“沈总来得挺早哈,看来这单不少钱赚。”
“老孙这抠门货,你又不是不知道,撒泡尿都恨不得拿箩过三遍,生怕尿碱里漏了什么宝贝,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我才不接他这活儿呢。”
“哟,还傲气上了,我可没那么大面子,”她顺手指指,“老孙在茶室那儿。”笑说,“给我点封口费哦,要不我可告诉老孙。”
沈宽笑笑,眨眨眼:“人给你好了,敢要吗?”
何烈梅浅笑轻叱:“老沈,哥屋恩(滚)。”
然后同事送来参展的出席名单,何烈梅看了一眼,脸上的笑还没收尾,猝然就跌进了深渊。名单里赫然印着:某某学院教授,著名画家,丁秋石。
何烈梅摇晃一下,头晕目眩,胃腔里翻腾着一股呕吐感,同事上前扶住她:“梅姐,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没事,”她仓促地笑了下,“刚早餐吃出了个苍蝇,一想还恶心呢。”
坐在向阳的办公桌前,阳光猛烈高悬,她感到一种来自身体内部的冷,哆嗦着,抱紧臂膊,那些封存的记忆又一幕幕浮现出来。
初二那年,老孟给雪姨买了一辆三轮车,还帮她把车子焊接改装了一番,更适合她装铜壶瓷碗。车子牵到雪姨跟前,她红了眼眶,看了良久,忽然蹲下去,把头埋进臂弯。这一哭让老孟手脚不安,他哪儿经过这场面,一个劲儿地说:“看你天天挑担太辛苦,早就想买了,我没本事,才攒够钱……”雪姨哭得更厉害了。
这天晚上,和往常一样,雪姨做了一桌子菜,烫了酒,洗了头发,哼着歌,去换裙子。打开衣柜,歌声断了,火光乱飞,雪姨掐住虎口,闭上眼。那件她最心爱的绿裙子,被铰碎了,还放在原处,像一堆被揪下的残叶。雪姨连瞪她一眼都没,平静地给她每样菜都拨出一点,让她先吃了再做作业,早点入睡。
她很沮丧。恨意满满的恶作剧没有换来敌军相应的愤怒,有种一拳打空了的失落感。吃了饭,她磨磨蹭蹭的,假装做作业,在纸上瞎画一气,停下笔,才意识到勾出的是丁秋石的眉脸。她想起这几次和他相见,都是夜晚,他一边向她抱怨灰败的现实处境,一边向她展示最近的画作,在他脸上一半是飞扬一半是落寞,他滔滔地说:“我要考研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我要让那些笨蛋知道他们都瞎了狗眼……”说到激动处,他还紧紧拥抱了她,并且贴着她的耳朵,无限忧伤地说:“在这里,幸好有你,我的心才略有安慰。”在最多第三或第四次见面时,他就提议让她做他的模特,为她画一张最美的肖像,留给时光,留给记忆。他的劝说是那么动人心意,在他的蛊惑下,她虽忸怩,却情不自已,清澈孤独的少女,还是衣服落地,袒露胴体……他像是一道情绪跌宕的海浪,以席卷的激情和感伤裹挟着她,随他起伏而去,这起伏虽然刺激,可极有可能沉入叵测的深海里。而她不知底细,沐浴在他给的虚伪光辉里,反而觉得一种荣幸和慰藉。在这里,幸好有你,我的心才略有安慰……想起他在她耳畔说的那些话,每个字都颗粒滚烫,直击心脏,她的脸发涨,将作业纸撕下来揉成一团,心也跟着皱了。有些心事悄悄爬上眉头,将她的眼神弄得水汪汪的,迷离了,曲折了。
母亲坐在饭桌前,等老孟。
要过多少年,她才能懂,作为女人,母亲其实比她成功,至少到老都有一个男人对她死心塌地。而在当时,她只是想,行啊,都不用支使我去叫了,肯定在集市上早对好暗号了,真够没廉耻的。
母亲那天晚上好像特别温柔,灯光下,镀着一层娇羞,给老孟一会儿倒酒一会儿搛菜,百依百顺得像个小女孩。那姿态,实在让她看不上眼。她眼珠诡谲一转,在里间拉灭灯,蒙头大睡,为了做足样子,还响起了鼾声。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在他們推倒杯盘入港之际,她突然从床上起身,拉开灯,拽开门,对着黏缠在一起的雪姨和老孟大喊一声:“真不要脸!”
这一声将雪姨和老孟定格在肇事现场,老孟一双手无处安放,像被攥住腿的鸽子空自扑棱着翅膀,一张大红脸吓得灰扑扑的;雪姨脸上的羞红转换成铅青,从碎裙子到这时暗暗燃烧的导火索终于引爆了炸药的内核,碗先飞出去碎裂地热个场,笤帚作为主力紧跟而上,鸡毛掸子以后备军旁敲侧击,几股力量齐心协力,将小小叛军包抄在中心打得落花流水……老孟反应过来,手忙脚乱,总算分开鏖战中的双方,刚要对弱势一方进行安抚,她立着眼睛冲老孟骂一句:“狗男女!”
然后夺门而去。
这一夜,母亲和老孟喊着她的名字,安安,安安……找到天明,也不见她的踪影。
她蜷伏在丁秋石臭烘烘乱糟糟的床上,哭泣,任他涂着紫药水且摇头叹息。他的叹息落满她的身体,他扳过她潮湿的脸庞,掠起她缭绕的鬓发,他轻轻解她衣服,她以为他还是要他做模特,可又不像上次,只是让她坐在那儿,他画。这次,随着扣子解开,她微小的乳房草莓一样升起,他喉结浮沉,多了其他动作。直到他压在她身上,大手覆盖住少女无知微凉的胸脯,她才惊觉,刚要懵懂反抗,可丁秋石一句话,她抓挠的手和踢腾的脚忽而松动,心软了一下,他便趁机顺流而下,谋取了她。
因为他一边轻柔抚摩着她身上的伤口,一边满脸怜惜地说:“我的月光女孩,这世界给你委屈,没事的,让我来疼疼你……”
4
母亲将家里所有家具的边边角角都用棉纱包起来,因为安安开始学走路了。母亲包得很认真,包好了,博古架和花架那儿母亲还不放心,伏下身,用额头触碰一下试试轻重。这把何烈梅笑得肚子疼。母亲说:“还笑呢,这么小,就遗传了你的倔,走起路来磕磕碰碰的,却不让人扶。”
是的,隔了十五年,她又把“安安”这个名字以女儿的名义激活了。她理解了母亲的心意,一辈子,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平安地活着,对于两辈孤儿寡母来说,近乎信仰。
何烈梅笑着逗女儿:“看外婆对你多好,可比对妈妈亲多了。”
母亲手里忙着:“对你亲的时候你是没记着,净想着和我吵架了。”
她不嫉妒了,她确实曾让母亲操心断肠。
母亲忙完了,收拾针头线脑;收拾完了,哄安安睡觉;安安睡了,她们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这些天说得太多了,似乎想起的话题都已说过。母亲坐着,她也坐着,电视里放着冗长的剧情,石英钟嘀嗒走动,阳台上母亲在盆里种的朝天椒正红彤彤……时候不早了,母女俩却不舍得起身。她想,真好,哪怕什么也不说,母女俩就这么坐着,就很好。
“遇到合适的,还是再找找。”母亲说,“那个男人,鬼头鬼脑的,妈一见就觉得配不上你,真的。”母亲认真的模样,特别可爱。“我那时还担心生了孩子像他可咋办,幸好,安安随你。”母亲说的是她的前夫,在她孕期就和别的女人把持不住,“你也别有啥阴影,觉得遇到一个糟货,之后就没好男人了,哪会呢,难不成踩了泡狗屎就不接着走路了?”
她笑了,母亲可真会比喻,她答应:“嗯。”
“不是别的,妈不是催,是有个伴儿,遇个事儿也有人商量。”
“我知道呢。”
“还是现在好啊,”母亲感慨地说,“以前一个女人家,日子过起来,真苦。”
长大之后,她见过父母结婚时的照片,照片上的母亲带着女孩气,微笑着,给人一个娇弱羞怯的印象,特别是在父亲粗糙的“国”字脸衬托下。可以看出他们也曾度过一段幸福的日子。后来,父亲在矿难中出了事,身后留下一笔赔偿金。她问过母亲,为什么不跟他们争呢,那可是父亲拿命换来的钱。母亲很平淡,你是没见过陷在贫穷泥潭里的亲戚们忽然面对从天而降一堆钱的嘴脸。他们怕母亲改嫁,钱由他们保管,因为这笔钱,兄弟妯娌之间争吵不断,终于把母親净身逼出家门,母亲才带着襁褓中的她在小镇上艰难存身。那柔弱的小女人在和生活狭路相逢中,也逐日蜕变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暴烈母亲,一手拿起针线,一手担起命运。
“妈,过年我们一起回去,你和孟叔要不就把证扯了吧?”
母亲纹路密布的脸上舒展了,从眼角那儿洇出一抹浅红:“傻闺女,说啥呢,都老成这样了,不让人笑话啦。”说开了,母亲也不羞了,因为沉入某些回忆里,母亲眼睛眯着,呈现出蒙眬的神情,“年轻时倒还真想过,怕你吃亏,就搁下了。”
母亲说得隐晦,是怕她难堪,她哪里会吃亏,要不是她阻挠作祟,可能他们当年就成婚了。想起那些恶作剧,她只剩下后悔,对着岁月,老老实实说一声:“妈,对不起。”
母亲没接话,过了许久,才抬起眼,问她:“姑娘,眉角还疼吗?”
她摸摸眉梢隐藏的伤痕:“你不说我都忘啦,早不疼了。”
事实上,她到死也不会忘,那是她为愚蠢而叛逆的青春付出的代价。
5
展拍会开幕还算顺利,市场虽不景气,可老孙作为本地人,政商界都有靠山,活动能量极大,还是忽悠了一帮人,卖出一批展品。最后一天的答谢晚宴,都得了钱,宾主尽欢。他们每个职员对接服务几个专家,各自将他们送入酒店。何烈梅在出口抽了支烟,给母亲打电话:“妈,我晚点回,你和安安早点睡。”
沈宽的微信恰如其分地赶到:“今天累坏了吧?”“还好。”“被老孙剥削有啥意思,辞了得了。”“辞了你养我啊?”“不是还有安安吗,哪能只养你呢?”“别乱煽情,我喝了酒,容易感动,惹哭了小心我当真,赖上你。”“真的,来我公司吧。”“不去,我一做行政管理的,又不会设计,去你那儿干吗?”“放心,有位子留给你。”“什么位子?”
抽完烟,何烈梅不再和沈宽逗笑,收起手机,折身返回酒店。在电梯里,她还在想,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可她身不由己。对质也罢,凭吊也罢,她还是要见见他,就像她必须面对眉梢那一痕伤疤。
她先进洗手间,从拎着的包里拿出一件裸背的短裙,为了彰显某种职业性,短裙下边还缀着鱼鳞般的亮片。何烈梅咬咬牙换上,还挺费劲,毕竟生过孩子,肚腹那里怎么都不能抹得平如青春,可她决定放手一搏,戴上波浪卷的假发,掏出化妆盒,粉底、腮红、眼影、美瞳、睫毛,纷纷上阵,把她篡改得与往日大相径庭。最后,涂上口红,因为太用力,嘴唇像着了火。化妆完了,她对着镜子检视,镜中人此刻的样子,似乎急切地要把自己兜售出去。
手机又响了下,她打开,还是沈宽,接着她刚才的话,回她:“还缺个老板娘,你要不要来持证上岗?”这个傻瓜,昭然若揭了。
沈宽应是怕她觉得是油滑的调笑,才隔了这么一会儿答她。她没想到的一层是,他怕她拒绝,他到最后,也只好以轻松的调侃剖白心迹。这个时代,谁敢轻易深情付与?像母亲的那碗油茶,旋转着从边沿敲敲打打,逐渐试探真情或假意。
她探明了,是真的。
何烈梅倚着盥洗台,被这句话击中,心里软软地一恸,很想像烟花炸开一样,那么美好地、幸福地破碎一回。她仰着脸,试图让那层在眼眶里打旋的泪水回流,可没能成功,怕妆花了,她弯腰快速甩落那几颗眼泪。她回复沈宽:“半小时后,来接我吧,我醉了,被你灌的。”她捂着嘴,对着镜子痴笑,笑得眼角湿了,他妈的,妆花了就花了吧。
何烈梅握着包里那瓶用朝天椒泡出的辣椒水,走出洗手间,在沈宽的车到之前,她要了却那段孽缘。
上楼。敲门。
熟谙的敲法。咚咚,咚,咚咚。分三次,首尾两下呼应,中间孤独的一声。这是他们曾经的约定。那时她怀揣着寂寥而殷红的心跳,做贼心虚地去敲门投怀送抱。他在夜里预谋好地钩钩手指,她就迫不及待地献身。时隔十来年,她重蹈覆辙,为自己被利用的愚蠢,满心都是悔恨。
门开了。探出他光滑的脑门。
他也老了,头发率先裁军,裹着浴巾,肚子鼓囊囊的一坨,酒后的脸上泛着虚光,摊在中年的脸上,像油饼放久冷却后汪着的那层油黄。
丁秋石警觉地看她一眼,然后会心地笑了。“都说这城市特殊服务搞得好,我倒还是第一次领教。”他说,“进来谈?”
他把她当成上门推销的失足妇女了。她没想到能这么轻易达到目的,同时又觉得悲哀,才十来年,他就已认不出她,而且展拍会上他们也潦草打过几次照面的,是她妆化得成功,还是他根本未曾在意?
她进去。
“什么价位呢你这?”他倒熟练,开门见山地说着,就上手试探成色。
“急什么,丁教授,夜才深,”她拨开他的手,“故事还没开始。”
“哦,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你名片上写的嘛。”她从桌上拈起一张铺满头衔的名片,夹在指间,故作轻佻地旋给他。
丁秋石如釋重负。虽然名片上堆砌虚荣,这会儿还是不要被认出。还好,既然是陌生风尘女子,交易大可继续。“都有哪些项目?”
“水中探月,体贴入微,佯装关心,假意温存,诱骗少女,要不要体验一下?”
“你这项目,怪怪的,没听说过。”丁秋石咧嘴笑说,“接着说,‘诱骗少女完了还有啥花样?”
“最后一项,”她说,“堕胎。”
她抠着自己的虎口,才没让声音走样。
初三那年,他终得考研走开。临走时,他承诺,我到了学校就给你写信,捧着她泪雨迷蒙的脸,他甚至发了誓,他说你要相信我,我不会骗你的。刚说完,他便一去杳然。打着爱的旗帜占据了她的身体,之后,旗子拔走了,只在她肚子里留下爱的遗骸。当她终于瞒不住,向母亲坦白,母亲正在缝纫机上给她做衣服,然后,剪子魂不守舍地飞过来,她应声眉梢血红,却倒竖着眼睛,期待母亲泼水一样洒出密不透风的愤怒。母亲没有,她哭了,母亲一边哭一边扇自己耳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母亲仰面号哭,她大骂道:“我×你妈老何,你怎么就看不好我们的女儿啊,你在天上瞎了吗……”母亲苍茫的痛哭似裂帛之声,回旋于她整个青春。
“咦,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怎么总觉得有些眼熟?”丁秋石紧紧浴巾,警惕起来。
“那你得好好想想了。”
“可能是在梦里吧。”
“丁教授平常哄女孩子也都是这个路数吗?”她挣扎出一个笑色,像是贴着冰面上开出的一朵幽凉白花。
“聊得不少了,”他错错嘴唇,干涩一笑,“干点正事吧。”
“不是还没说定价格呢?”
“那你说嘛。”
“拿你一幅画来抵,怎么样?”她说,“别害怕,知道你的画比婊子值钱,你参展的旧画,就看一眼,如何?”
“你怎么知道我画过什么?”
“我们这样的,就不允许爱好个艺术了?”
“你要看哪一幅?”
“《月光女孩》。”
丁秋石闻言,眼皮跳动:“你是谁?”他取出折叠花镜,戴上,审慎地打量。
而何烈梅笑吟吟的,一脸浓妆。
“你看我像谁呢?”
“你叫什么?”他逼视着她,一脸紧张。
“何烈梅。烈烈沉静的三角梅。这名字好听吗?”她取出身份证,“不信的话,你可验证。”
丁秋石对比了她身份证,脸上绷紧的皮肉松弛下来,叠出几道褶子,近乎嘀咕道:“我就说不会那么巧嘛。”他笑了,“你也真有意思,出来卖,还报真名,还随身带着身份证,嘿。”他说。今晚他喝得不少,动真格的还不一定能行,“算了,再和你聊聊也罢。”
“听你口风,我像你以前认识的某个女的?”
“嗯。”他取下眼镜,瘫坐在单人沙发上,吁出一口酒气,开阖了两下嘴巴,抹抹额头,眨巴眨巴眼。从他习惯性的动作里,何烈梅知道,他又要编瞎话了,“那时候我在一个镇子支教,她还小,疯狂地爱上了我,小女孩家,一旦品尝了爱情,犹如患了羊角风,见天缠着我,你不知道,很甜蜜也很苦恼啊……”
“然后呢?”
“我支教完要去深造,然后我凭着才华和奋斗,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我问那个女孩,‘疯狂地爱上你的女孩。”
他有一瞬间的迷茫,似乎她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她应该问他如何一路披荆斩棘获得各项荣誉,这才是他愿意唾沫横飞的。
“我这辈子,咸池侵扰主星,注定命犯桃花,爱上我的多了,哪能都记着呢。”
“这些年,扬扬得意之外,你就没有一点忏悔?听说你诱奸那女孩时,她才十五岁。”
“你听谁说的?你是谁?”他气急败坏,“什么叫诱奸?我们是爱!我为何要忏悔,是我给了陷在小镇寂寞生活的她以安慰,明白吗,她对世界的想象是我给点亮的!”
“我听说的却没这么美好,说那女孩怀孕了,打了胎,辍了学,醒悟了,找了你十几年,一心要杀了你!”
丁秋石惊坐而起,刚要问“你听谁说的”,然而那女子笑吟吟的,透过浓重的口红,这笑简直血淋淋的,假睫毛后面满是肃杀,望着他。丁秋石感到一种突降的寒气,腮帮子哆嗦了一阵,跳起来,因为惊恐,滑倒在地,转而破口大骂:“你他妈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女子不吭,笑意盈盈,探进包里去掏东西,从包口望去,隐约亮闪闪的,装着某种液体,不知道是什么凶器。
责任编辑 张 烁
【作者简介】李知展,曾用笔名寒郁,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现居东莞。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广东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在《人民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钟山》《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刊发表小说若干,多篇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载。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广东省有为小说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莽原》《红豆》《黄河文学》等杂志奖。出版小说集《孤步岩的黄昏》《只为你暗夜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