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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国家博物馆藏《独孤信墓志》(北周刻石)

2020-02-04于璐

书画世界 2020年11期
关键词:墓志文献

于璐

编者按:2018年伊始,安徽美术出版社与中国国家博物馆联袂推出《中华宝典——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法帖书系》,本刊从2018年第一期开始,陆续刊登了第一辑、第二辑、第三辑法帖的部分内容,受到读者的欢迎。现前三辑已介绍完毕,从2020年第八期开始,本刊继续刊登该书系第四辑和第五辑的内容,希望广大读者能喜欢并提出宝贵意见。

一、国博馆藏《独孤信墓志》及其概况

墓志最早出现在秦汉时期,发展于魏晋,早期形制各异,至北魏时期墓志的形制逐渐固定为方形。墓志是中国墓葬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主要由砖质和石质两种材料制成。秦汉以来,低等级墓葬多在墓中放置砖志,中高等级墓葬多在墓中放置石志。石质墓志多以“合”的形式出现,上合为志盖,下合为志身。通常情况下,墓志盖上篆刻墓主的祖籍、官职、姓氏等基本信息,志身主要为描写墓主人生平事迹的墓志铭。墓志铭分为“志文”与“铭文”两部分:前者主要刻有墓主生前的名号、桑梓、官爵、言行以及生平事迹,通常为散文;后者则重在总括全篇,起悼念、赞颂之作用,为死者盖棺定论,以韵文撰写。

1953年《独孤信墓志》出土于陕西省成阳市底张湾,出土时已无志盖。1959年,《独孤信墓志》由陕西省博物馆划拨至中国历史博物馆(中国国家博物馆前身)。墓志志石长41厘米,宽41厘米,厚7.4厘米。志文凡16行,共计220字。墓志中具体记述了獨孤信的名号、家世、籍贯、生卒年、下葬时间、下葬地点、夫人及三个儿子的名号等。

《周书》卷十六、《北史》卷六十一均有独孤信传记。按传世文献所载,他历仕北魏、西魏、北周三朝,为北周太祖宇文泰、北周闵帝宇文觉立过赫赫功勋,先后担任过秦州刺史、尚书令、太保、大宗伯等要职,获封为卫国公,食邑万户。北周闵帝元年( 577)二月, “八位柱国大将军”之一的“楚国公”赵贵谋杀权臣宇文护不成,反被诛杀。此事株连到独孤信,因其为宿望老臣,宇文护并未立即将其杀害,而是在不久后逼其在府中自尽。

除《独孤信墓志》外,墓中还发现了其他与独孤信相关的出土文物。除1 953年出土于陕西省成阳市底张湾、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的《独孤信墓志》之外,还有1981年出土于陕西省旬阳县的“西魏独孤信多面体煤精组印”。1981年1 1月的一天,旬阳县的一名中学生在放学路上拾到一块与众不同的石头,后经文物部门鉴定为稀世的珍宝。此即独孤信多面体煤精组印。印章高4.5厘米,宽4. 35厘米,呈球体,共有八条棱和26个面。在26面之中,有18个面为正方形,余皆三角形面。在18个正方形面中,其中的14个上面刻有“臣信上疏” “臣信上表” “大都督印” “柱国之印” “密” “令” “信白笺” “独孤信白书”等楷书印文,字迹道劲挺拔。此印并不符合西魏的官印制度,故此印应为独孤信的赏玩之物,现藏陕西历史博物馆。这枚西魏时期的独孤信赏玩印章,与刻于北周时期的《独孤信墓志》,可反映出独孤信在不同时期的生平事迹,皆可补传世文献之不足。

二、传世文献中的独孤信

因独孤信身涉“谋逆”之罪,丧葬甚简,故其墓志铭尤为简略,与其北魏、西魏、北周三朝宿将,八柱国大将军之一的显赫身份极为不符。为此,我们需要从《周书》《北史》《通志》等传世文献人手,才能更全面地回顾其生平。

独孤信,本名独孤如愿,出身于鲜卑化的匈奴家庭。 “独孤氏”是北朝乃至隋唐时期最重要的姓氏之一。按南宋郑樵所著《通志》: “本姓刘氏,北蕃右贤王之后。其先尚公主,因从母姓刘氏。后汉度辽将军刘进伯,击匈奴,兵败被执,囚之孤山下,生尸利。单于以为谷蠡王,号独孤部。”[1]据传世文献《周书-独孤信传》记载,独孤信之祖独孤俟尼“以良家子自云中镇武川,因家焉。父库者,为领民酋长,少雄豪有节义,北州成敬服之”。简而言之,独孤信的祖父独孤俟尼曾以良家子弟的身份镇守武川,此后便在此安家落户,繁衍生息。待传至独孤信之父独孤库者,则系云中地区的领民酋长,豪气干云,侠义冲天,故北州咸敬服之。在其父熏陶之下,少年时期的独孤信即善于骑射,侠肝义胆。

北魏正光五年( 524),声势浩大的“六镇起义”在北方全面爆发。为避战火,独孤信遂避难中山,却被乱世枭雄葛荣收为爱将; “服章有殊于众,军中号为独孤郎”。至北魏武泰元年( 528)八月,葛荣率部号称百万之众,兵围邺城;次月,并州集团的尔朱荣亲领七干精兵驰援邺城,击溃起义军,生擒葛荣。对于年少的独孤信,尔朱荣亦格外青睐,任命他为别将,随军征讨韩娄。独孤信一马当先,以一当百,战胜渔阳王袁肆周,可谓智勇双全,发挥出了卓越的军事才能,开始崭露头角,战后获封员外散骑侍郎。

北魏永安二年( 529),北魏宗室北海王元颢在南朝梁白马将军陈庆之的护送之下占领洛阳,登基继位,改元“建武”。尔朱荣闻讯,纠集百万之众,任命独孤信为先锋南攻洛阳,一举击败元颢之兵,被封为“安南将军”,赐爵爰德县侯。独孤信凭借军功逐步提升地位,也为日后独孤氏家族的兴旺发达奠定了基础。北魏永熙年间,魏孝武帝征召独孤信入朝为官, “雅相委任”。北魏永熙三年( 534)秋七月,孝武帝已无法忍受大丞相高欢的威压,遂率领宗王及心腹将领西入长安投奔宇文泰。此时的独孤信毅然决然跟随孝武帝西狩关中,将父母、妻子与长子独孤罗留在洛阳。以至于在《独孤信墓志》当中,其长子(长息)被误记为“独孤善”。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在于,独孤罗长期“为高氏所囚”[2],直至父亲身故撰写墓志铭之时,亦不得脱;同时,对于他这段被囚禁的经历,独孤善、独孤震等几个弟弟甚为不耻,故在墓志之上,取而代之。

独孤信至西魏之后,被宇文泰委任为陇右十州大都督、秦州刺史(墓志记为雍州刺史)。宇文泰薨逝之后,其子宇文觉在堂兄宇文护等人的拥戴下,黄袍加身,取西魏而立北周。作为北周的开国君主,孝闵帝年仅1 5岁,朝政悉数交由宇文护裁决,后者亦专权跋扈,引起群臣不满。曾经与宇文泰并列“西魏八柱国”的赵贵尤为不满,便联络其他几位柱国大将军,欲讨伐“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宇文护。赵贵就此事与独孤信商议。独孤信深以为然,但劝他从长计议。岂料此事被宇文护闻知,将除独孤信之外所有涉及此事之人满门抄斩。但因独孤信名望素重,仅免其官爵。然一个月后,55岁的独孤信被赐毒酒,自尽而亡,谥号为“戾”,称“河内戾公”。“戾”乃恶谥,旧以不悔前过日“戾”。

独孤信膝下有七女,其中的三位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长女嫁给了北周明帝宇文毓,是为北周明敬皇后;四女嫁给了唐世祖李昞为妻,也就是日后唐高祖李渊的母亲元贞皇后;七女在史籍上留下了名字——独孤伽罗,嫁与隋文帝杨坚,即隋文献皇后,也就是我们熟知的独孤皇后。从这一点可知,独孤信颇有识人之明。按《隋书-高祖本纪》《隋书-后妃传》等篇所载:独孤信的七女婿杨坚,是随国公杨忠之子,面有富贵之相: “所从来甚异”, “额上有五柱入顶,目光外射”[3]。杨坚年方十四岁时,独孤信见其“有奇表”,不似凡人,料定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故以后(独孤信第七女)妻焉”[4],将最心爱的小女儿独孤伽罗嫁给他。不仅小女婿杨坚了得,大女婿、四女婿同样都是一世人杰。独孤信的大女婿——北周明帝宇文毓不仅博览群书,留下了《和王褒咏摘花》《过旧宫》等诗篇,更兼武功斐然,亲自带兵击退过吐谷浑的入侵。而独孤信的四女婿李昞,则是北周阵营的一员悍将,在北方周齐争霸的战火中多次捍卫了家国,被加封为“柱国大将军”。从独孤信选婿就可以发现,他不仅善于治国理政,驰骋疆场,更兼具慧眼识人的本领。是故,独孤信一人而为三代外戚, “贵戚之盛,莫与为比”[4],这在历史上甚为少见。

三、在前人研究成果之上,对墓志与传世文献进行校勘

然而,通过传世文献梳理所得的独孤信生平,是否真实可信呢?按照王国维先生倡导的“二重证据法”,需要将传世文献与出土物相互印证,方可窥见文献真伪。墓志志文中涉及独孤信生平的内容甚少,仅占到全部志文的三分之一左右。尽管如此,志文仍可起到证史、补史之作用。笔者尝试将国博馆藏《独孤信墓志》与传世文献进行比证,发现了若干差异,并尝试参考前辈学者的研究成果予以说明。

第一,按墓志记载,独孤信曾经官拜“雍州刺史”,而在《周书》《北史》等传世文献中,其官职均作“秦州刺史”,当以墓志为是。

第二,按墓志记载,独孤信的桑梓为“河南洛阳”,史书中则写作“云中”。关于其桑梓何处,始终是学界关注的焦点。譬如,王化坤在《北朝隋唐时期独孤氏与洛阳的渊源》-文中,依据先辈及后代资料判定,独孤信之出生地为河南洛阳。又如,吴洪琳在《关于中古时期独孤氏的几个问题》中提出:独孤氏源出匈奴,主要活动在云中地区,拓跋鲜卑向西、南迁至匈奴故地后,独孤部成为拓跋氏倚重的一支重要政治力量,而同一家族的异籍现象表明各民族之间迁徙频繁。金晶在《独孤家族家世渊源诸说评议》中引用《元和姓纂》“从母姓刘氏”的记述,认为独孤信家族的祖先是“胡汉混血”,与东汉皇室有血缘关系。而《独孤信籍贯问题辨析》的作者吕娟娟论证了独孤信籍贯云中说和河南洛阳说的可能性,认为独孤信异籍记载现象是孝文帝迁都和少数民族汉化的反映,是合理的。依笔者之浅见,云中在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即拓跋鲜卑早期的居住地,也是拓跋鲜卑所建代国的都城和北魏早期都城,其地聚集了大量北方部族,包括鲜卑、匈奴等,独孤信的祖先可能长期生活在这一地区,遂定云中为其家族地望,以此为籍贯。独孤信生于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后,故其很可能出生于洛阳,或者自幼在洛阳长大。洛阳是独孤信的出生地或成长地,而云中是其祖籍地。

第三,按墓志记载,独孤信祖父名“初豆伐”,父亲名“者”。传世文献中其祖父名“独孤俟尼”,父亲名“独孤库者”。此盖汉语与鲜卑语之间语音译转产生的差异。如其父名“独孤库者”, “孤”与“库”发音相近,志称其父为“独孤者”,应系“孤”“库”连读, “库”音遂失之故。

第四,按墓志记载,独孤信之母名“费连氏”,为“长乐郡君”,但史书中写作“常山郡君”,当从墓志。

第五,按墓志记载,独孤信卒年为“五十四”岁,可传世文献则作“五十五”岁。

第六,按墓志记载,独孤信的长子(长息)名“独孤善”,而史书中的长子为独孤罗,此问题前文已述。

第七,按墓志记载,独孤信的三子(第三息)名“独孤震”,当即《北史》之中郭氏(可能就是墓志中所谓的罗氏)所生之第六子名整者,其余诸子排行与墓志、史书互异,容后待考。

四、国博馆藏《独孤信墓志》的书法价值

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独孤信墓志》除了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之外,在书法领域同样占有一席之地,是拥有较高书法价值的石刻历史艺术品。

《独孤信墓志》属于“碑体”范畴。相对于“南帖”, “北碑”更加注重章法结体,气势恢宏,笔力道劲,上承汉隶传统,下启唐楷新风,包括《元桢墓志》《尔朱袭墓志》《显祖成嫔墓志》《长孙盛墓志》《元略墓志》《元怀墓志》《刁遵墓志》等墓志在内的一大批北朝墓志,都称得上是中国书法史上传颂后世的经典代表作,成为此后历代书法家临摹、研习的典范。尤其是清代以降, “帖学”之风由盛转衰,而随着乾嘉考据之学兴起,所出土的金石文物越来越受到书坛的重视:阮元、包世臣等人分别在《北碑南帖论》《南北书派论》《艺舟双楫》《历下笔谭》等名篇之中倡导“尊碑”之思想,大力倡导北碑,对碑版书法的艺术特征和运用进行了比较深入的挖掘和展现。至康有为则贬抑“帖学”,推崇汉魏以来的六朝碑版,反对因袭守旧,主张法古创新,促成了“碑学”大兴时代的到来,于是“碑学”大行其道,对近现代书法艺术的发展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独孤信墓志》是国博馆藏北周墓志中的代表作,志文虽少,但仍体现出了较高的书法艺术水平,反映出了北周书法的整体面貌。碑文为楷体,撰者笔力精湛,笔法统一,笔势秀美,笔意灵动,严谨的结构中流露着散逸之美;刻工精细、周密,通石刻画方格,布局周正、对称,是—方中规中矩的北周贵族墓志。《独孤信墓志》体现出了—种有别于“碑体”的艺术风格,通篇给人以灵动秀美之感,但又与干篇一律、缺乏生机的明清字帖有所不同,字字暗藏“碑体”的凝重、大气之美,在稚拙与力量之中散发着灵秀,在清秀、散逸之下隐藏着镌刻的力道,是这方楷书墓志的典型艺术特色。

与同时期墓志相比,《独孤信墓志》志文较少,记述墓主人生平事迹相对草率,文末亦无撰、刻者姓名,多少给人以匆匆制作之感,这与独孤信晚年之境遇相印证。独孤信投奔宇文泰后,受其恩情,遂支持其子宇文觉掌控朝政,对抗权臣宇文护,事情败露后不久,独孤信被赐死。可想而知,作为当时掌權者宇文护的政敌,犯谋逆大罪的罪人,独孤信的葬礼一定比较草率,这与《独孤信墓志》志文相印证。《独孤信墓志>的出土,从史料和书法两个方面,反映出北朝中后期统治阶级之间残酷的权力斗争。

参考文献

[1]郑樵.通志:卷二十九:氏族略[G].北京:中华书局,1995.

[2]魏徵.隋书:卷七十九:独孤罗传[G].北京:中华书局,1997.

[3]魏徵.隋书:本纪卷一:高祖本纪[G].北京:中华书局,1997.

[4]魏徵.隋书:列传卷一:后妃传[G].北京:中华书局,1997.

本栏目图文选自安徽美术出版社2020年5月出版的《中华宝典——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法帖书系(第五辑).独孤信墓志(北周刻石)》。《中华宝典》丛书项目为“十三五”国家重点出版物出版规划项目。

约稿、责编:金前文、史春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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