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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高度“武器化”的美元: 在傲娇与荒谬之间走钢索

2020-02-04吴健

新民周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制裁货币

吴健

作为二战后确立的主要国际货币,美元承担为跨国贸易提供清偿能力的职能,正是这一“嚣张的特权”,令美国能向世界征收“铸币税”,客观上造成无数国家经济“美元化”。

“印制一张百元美钞的成本不过区区几美分,但其他国家为获得这张美钞必须提供价值相当于100美元的实实在在的商品和服务。”这句话出自中国政府2019年9月发表的《关于中美经贸摩擦的事实与中方立场》白皮书,道出大家习以为常却又不甚明了的世界贸易模式:作为二战后确立的主要国际货币,美元承担为跨国贸易提供清偿能力的职能,正是这一“嚣张的特权”,令美国能向世界征收“铸币税”,客观上造成无数国家经济“美元化”。按照价值规律,美国早已提供不了与天量流通美元等值的商品(或服务),但美元地位仍未削弱,甚至让我行我素的特朗普政府更为傲娇,将美元变成推行政策的“武器”。

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出来混,有些东西总要还的。”鉴于美国频繁以美元为工具制裁脅迫别国,这种“货币恐怖主义”只能导致新的结果——“去美元化”。正如2018年度欧盟盟情咨文的声明:“欧盟每年进口价值3000亿欧元的能源,只有2%来自美国,可欧盟却用美元支付80%的进口;欧洲购买自己的空客飞机,是用美元而非欧元结算……荒谬!”俄总统新闻秘书佩斯科夫更在名牌节目《莫斯科·克里姆林宫·普京》里说,世界性“去美元化”已露端倪,“越来越多的国家考虑降低美元依赖症,我们都明白:第一,这是可行的;第二,需要这么做;第三,需要尽快这么做。”

信奉“蹩脚的上帝”

许多著作已阐述这样的历史进程:19世纪中叶,英国占全球工业产值40%,可这一“世界工厂”地位在美国追赶下变成19世纪末的18%,工业霸权沦丧迫使英国选择金融霸权为出路,利用军事技术、殖民地市场优势把英镑推上“世界货币”的地位,到1914年一战爆发时,英镑占全球贸易的60%、各国外汇储备的近40%。这一套路自二战后又被美国玩了一遍,标志是推动各国接受布雷顿森林货币体系:各国采用美元标准、以美元价值支持各自货币价值;美元与黄金挂钩,每35美元兑换1盎司黄金,形成“可调整固定汇率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管理并在必要时完善该体系。

这种汇率制的逻辑是:别国持有美元、美国国债和黄金来维护本币,使其汇率相对美元稳定。各国中央银行以固定价格用黄金偿还美元债务,黄金则存在美国诺克斯堡金库。只要美元需求量相对其他货币需求量保持基本稳定,二者汇率就能稳定。能改变一国货币需求量的唯一因素,就是进出口贸易失衡。例如,A国从美国的进口量远超对美出口量,它对美元的需求就超过美国对A币的需求。若要保持平衡,A国要么将A币贬值,要么出卖黄金、向IMF借贷等方式取得美元。尽管1971年美元与黄金脱钩,但通过与石油等大宗能源交易挂钩,这套循环大体没变。

和基于政府预算和货币流通而“无偿”发行大把钞票的各国央行不同,美国不会把美元赠予任何人。欧洲公司若要“以美元购买欧洲飞机”,就得买入这些美元,按“市场价”用实际物质价值交换。海湾阿拉伯国家必须实实在在地拿出石油、东亚国家拿出自己的劳动果实,来换取黄金外汇储备中的每一美元,以确保本币稳定……美元成了美国主要出口产品。

贪得无厌的美元霸权。漫画/ 崔泓

但随着时间推移,起初让美国捞到好处的金融霸权——确保了美国经济在二战后前所未有的腾飞——开始产生日益明显的副作用。毕竟印钞要比制造有竞争力的产品容易得多,结果美国对美元成瘾。仅2016年,美国出口1.32万亿美元商品,进口额则是2.12万亿美元(比前者多60%),逆差7910亿美元(美国外贸自1976年起就一直是入超)。迄今,美国国债超过21万亿美元,并继续疯涨。同时,全球流通的所有现金和非现金美元(其数量成谜)实际也是美国的外债。奥地利《反方杂志》主编马尔科·迈尔指出,即使对美元作为国际结算工具的需求消失,它们都不会被用来“糊墙”,而会被美国用来购买实际的商品和服务,“信奉美元,就像信奉上帝,哪怕这个上帝是个蹩脚货”。

“美元黄金时代”

“外国希望持有强势美元,至少现在,美国有两点能保证,一是庞大市场,二是强大军队。”曾在小布什时期任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首席顾问的南加州大学教授拉里·哈里斯形容,对大多数国家而言,美国不仅是主要贸易伙伴,而且它们想从美国投资者那里吸引资金,这就需要它们的货币相对美元稳定。日本财务省国际局长武内良树强调,国际货币的功能包括价值尺度、交换和保值等,多个市场参加者用一种货币标示价值、进行结算和储备,不仅使便利性呈几何系数增加,还可产生使交易集中的效果。长期以来建立的美元交易基础设施成本较低,稳定性高,“除非选择货币的大前提产生颠覆性变化,否则不太容易出现从美元转向其他货币的情况”。

截至2018年,美国国民经济在世界国民生产总值的占比约22%,与此同时,美元在国际支付中占比约85%, 简单的逻辑是,“美国制造”或“美国服务”根本匹配不了市场流通的美元币值,过剩的美元绝对是个陷阱”。

哈里斯说,只要海外对美元的需求持续存在,美国就可以廉价购买外国的商品、服务和资源。换言之,现在是一种“梦幻状态”,不管外贸逆差如何膨胀,美国都能顺利从海外进口商品和服务,特朗普执政两年多,尽管没推出值得关注的政策,却催生出国内经济形势坚挺和美元强势的“世外桃源”,2019年11月下旬感恩节至12月圣诞节是年底促销季,“2019年商战达1万亿美元规模”的消息四起。

美元坚挺的另一个原因是,2008年雷曼兄弟公司破产的金融危机发生后,美元的最大对手欧元陷入危机,地位动摇;日本致力于在“安倍经济学”指导下恢复国内经济,没有其他余力;2015年6月,中国股市出现下跌,自那以后,中国限制将人民币带到国外,暂时回避争夺国际货币市场份额的机会。结果是——国际结算货币只剩下美元。目前,世界外汇储备总额和债务余额60%以上是美元结算,美元在国际融资中占比50%以上,而欧元所占比例均为20%左右。美国摩根士丹利投资管理公司首席策略师鲁奇尔·夏尔马表示,美元的支配地位处于历史最高水平。美国国家经济委员会主任拉里·库德洛干脆说:“美元是国王。”

“灭国方程式”

然而,全球最大的对冲基金之一桥水公司老板雷·达利奥遵从华尔街一句名言——“树木不会长到天上”。截至2018年,美国国民经济在世界国民生产总值的占比约22%,与此同时,美元在国际支付中占比约85%,简单的逻辑是,“美国制造”或“美国服务”根本匹配不了市场流通的美元币值,“‘美元黄金时代不能当宗教来信仰,过剩的美元绝对是个陷阱”。

他坚信,“清理过剩英镑”的故事迟早会在美元身上重演。19世紀,英镑一直以储蓄、国债等形式被外国政府或跨国企业持有,用于贸易和资本交易或汇率干预,但站在英国立场,这实际是可随时被提取的外债。二战及其之后十年的殖民地战争,英国产生巨额外债,尤其海外作战支出全用英镑,导致海外英镑激增,鉴于自身竞争力低下,英国经常项目赤字的局面越来越大。这种背景下,各国明显地在“远离英镑”。20世纪60年代,英国持有的黄金和外汇储备仅能汇兑海外市场英镑(35亿-40亿)存量的20%,于是大规模英镑抛售潮密集涌来。无奈之下,1968年起,英国接受国际清算银行和其他主要国家中央银行的融资,在抛售英镑时用借来的美元补缺,以此清理“过剩英镑”,那些以英国国债形式被持有的英镑换成了美元,这般操作宣告英镑作为国际货币的功能被终结——英镑在全球外汇储备中占比在1950年时有57%,到1971年更是跌至区区十几个百分点。

当前,身为“储备货币”的美元,其实大多以美国国债形式存在,其最大的保有国之一就是中国,“就像当年的英国一样,美国距离被庞大外债摆布的日子并不遥远”。达利奥坦率地表示,中国尚无计划也无意愿这样做,但美国(准确说华尔街投行)屡屡以此实施“灭国攻击”,让其他国家神经紧绷,“美元被高度‘武器化了”。

美国把“美元大棒”用到极致,结果把更多国家尤其是欧洲推到对立面,就越推动欧洲去打造美国金融体系的真正替代品,这最终将削弱美国的经济实力及其有效实施制裁的能力。

美国学者史密茜在所著《金钱奇才》里诠释了“美元灭国”的方程式:假设有个沃斯利特共和国,其央行发行的沃元与美元等值挂钩,其发行、回收均与美元相同,即如果沃斯利特想向银行系统注入沃元流动性,就得进入开放市场购买美元或美国政府证券,美元或证券出售方获得沃元,又有新的沃元进入沃斯利特银行系统。同时,随着资本自由流动,美国投资者在沃斯利特全力买进股票和债券,使更多美元流入。因为美元利率较低,沃斯利特政府、银行、商人也盲目借入美元,便于国际交易和基建。随着时间推移,该国美元债务达到顶点。

恰巧一天,为华尔街B投行工作的杰米获悉沃斯利特底层民众酝酿抗议,获得土地权力和更好的工作条件。杰米找到老板,说该国将有动荡,“我们不仅要卖出那里的股票,还要抛空沃元。”这意味着B投行将缔结卖空协议,在未来某个时间以当前价格出售货币,即1沃元卖得1美元,这样他们就不会亏损,如果届时沃元一旦贬值到仅兑换0.5美元,那么到约定期限,B投行就能用0.5美元购进1沃元,再根据原先的“抛空合同”以每沃元兑1美元的价格卖出。就这样,B投行卖出在沃斯利特的股票,并订立抛空沃元协议,其他投资者蜂拥而至,货币攻击来了!

为维持沃元价值,沃国能做的只能拿自己的美元或债券储备到开放市场买进沃元,可如果货币进攻长期化,其美元储备势必耗尽,况且买进沃元之际,也形同把它们从货币循环里回收,导致沃国内货币供应骤减,利率上升,投资减少,失业率上升,社会动荡。此时,筋疲力尽的沃斯利特不得不使沃元贬值一半,以便用更合理的沃元供应体系弥补亏空的银行储备,美国华尔街赢了!

这就是为什么2017年以来三分之二国债以美元计价的新兴市场国家巴西、阿根廷如此不堪一击。德国《世界报》金融版编辑霍尔格·切皮茨表示,对发达国家而言,由于它们大多是工业国,在资本自由流动下,可保持本币汇率在有限范围内浮动。但对经济较落后的发展中国家而言,本币一旦与美元挂钩,其央行只能用货币政策调整汇率,而这在面临严重国内问题时却起不到太大作用。国内一旦动荡,投机者就会借助华尔街强大实力发动货币冲击,“鼓动投机者进行投机行为的大公司,比许多国家的央行都有机会获得更多的美元。不要忘了,美元是国际货币体系关键,是支撑大多数外国货币的‘储备,因为能容易获得大量最有力的货币武器,华尔街一旦开火,多数情况下,都能迫使外国货币崩溃,继而是IMF的货币紧缩措施,让受害国金融乃至经济主权被剥夺,这是一条走向灾难的单行道”。

特里芬悖论应验

美元主宰世界贸易不是一天两天,前述“灭国操作”也屡见不鲜,但真正上升为多国集体反抗,进而喊出“去美元化”,还是这些年出现的新情况——无论“美元侵略”还是基于美元体系的“金融制裁”,都是对经济全球化中的“湍流”,当多数人感到不自在乃至不可忍受时,那么起义就水到渠成了。2018年辞去美国财政部金融制裁项目负责人职务的约翰·史密斯说,特朗普政府把金融武器用到从俄罗斯到极端组织的一系列实体身上,毫无顾忌的程度近乎冒险,现任美富律师事务所国家安全小组联席负责人的他引用《X战警:背水一战》的台词——“滥用是一种腐败”,“无论敌人还是伙伴,从对手到盟友,美国把‘美元大棒用到极致,结果把更多国家尤其是欧洲推到对立面,就越推动欧洲去打造美国金融体系的真正替代品”,这最终将削弱美国的经济实力及其有效实施制裁的能力。

美国总统特朗普更希望“美元贬值”以刺激经济。

目前,对美国金融行动的厌恶,正变成欧元和黄金的福音。欧洲中央银行在2019年6月13日关于欧元使用情况的年度报告中说,2018年,“人们对国际贸易紧张关系感到担忧,这种担忧似乎帮助提升了欧元的全球地位”。虽然欧元在跨境交易中所占的份额基本保持不变——不到所有交易的三分之一——但欧元在全球外汇储备中所占的份额在2018年中有所增长,而美元跌至近20年来的最低水平。2018年底,欧盟委员会推出加强欧元国际地位的路线图,其中包括创建真正的泛欧银行和资本市场,从而建成真正的货币联盟。俄罗斯普列汉诺夫经济大学商业技术教研室主任瓦列里·马斯连尼科夫认为,“以新自由主義为代表的‘全球化1.0版已然落幕,独立自主国家正恢复自己的影响力,现在的问题是,哪种货币将取代美元。人民币目前还不能,卢布无疑也无这个能力,最有希望的只剩欧元,此外还要加上一个因素,欧盟正为保留伊朗核协议而寻求建立无美元结算机制。另一个问题是,在‘去美元化进程中,脱颖而出的未必只有一种货币,可能还有黄金,因为只有它能保证相关货币在新经济形势下的稳定性。”

西班牙《起义报》记者米格尔·安赫尔·拉莫斯·埃斯特拉达干脆把美元没落称为“特里芬悖论的应验”——美元既是美国赖以支配世界经济的工具,却又是导致其陷入了贸易结构性逆差的“祸首”(印钞票比实际生产舒服得多)。更致命的是,任何制裁都会产生“遵守”与“规避”的两类人,随着美国金融制裁被滥用,被制裁方普遍转向利用欧元、日元、人民币甚至虚拟货币交易,避开美元及美国金融机构,从而产生“因近期有效带来远期失效”的效果。埃斯特拉达嘲笑,美国总是力争欧盟、日本支持,共同对特定国家发起金融制裁,但美国与盟国多数时候利益并不一致,很多欧洲国家因其金融机构受美国连带制裁而作出激烈反应,而且美元与欧元、日元本身也存在竞争关系。在利益分歧和竞争面前,美国如何构建和维持金融制裁联盟?此外,金融机构特别是非美国金融机构出于利益权衡,大多遵守美国金融制裁规定,但当与制裁对象的业务往来占其经济合作比重很大时,它们是否还会唯美国马首是瞻?

总之,当世界感到美元不再是便利而是枷锁时,任何“货币无敌”的神话都将变成痴人说梦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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