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籍凶手遭遇日本式漫长死刑

刘琦

2003年6月20日下午，日本福冈箱崎码头，两名工人发现海里有个“奇怪”的东西随着水面上下浮动，仔细一看，竟然是双人脚。随后，警察赶到现场，并在傍晚时分打捞出一家大小共四具尸体。

这起“福冈灭门案”震惊日本。根据线索，警方最终将嫌疑人锁定在中国留学生王亮、杨宁和魏巍身上。案发后，王亮和杨宁立即逃回国内，最终还是被中国警方抓获。据日本时事通讯社报道，杨宁于2005年在中国被执行死刑，王亮则因积极配合警方破案，在同年被判处无期徒刑。

魏巍没有逃回国。2005年5月，他被日本福冈地方裁判所判处死刑。但这场死刑并未立即执行，他在日本监狱里“等待”了14年，直到2019年12月26日，日本法务省传来消息，16年前“福冈灭门案”中的中国籍凶手魏巍于当天上午被执行死刑。日本法务大臣森雅子在当天的新闻发布会上说，这项死刑执行令“经过了慎重考虑”。她提及魏巍，“为个人利益杀害一家人，甚至包括八岁和十一岁的孩子，这是极为冷酷和残忍的罪行。”

“抢一票再走”

2019年12月23日，一份对魏巍执行死刑的命令书送到日本法务大臣森雅子面前。对这起案件，森雅子已经非常熟悉。在监狱里服刑的魏巍今年已经40岁。森雅子拿起笔，慎重地签下名字。

这是自2019年10月森雅子上任以来，签署的第一份死刑命令。根据日本法律，这意味着魏巍将会在5天内被处死。三天后，魏巍在福冈被执行绞刑。

听到消息后，现年39岁的福冈人中村翼对本刊记者表示，“这件事情和国籍无关，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已经被处死的魏巍却不那么认为。他一直声称，自己只是从犯，杨宁和王亮才是主犯。

2000年4月，20岁的杨宁从老家长春到日本留学，两年后，其同乡，19岁的王亮因高考失利，来到福冈投靠他。

沉重的课业加上陌生的环境使两人开始厌倦留学生活。2003年5月，因未能按时缴纳学费，王亮被就读的日语学校开除学籍，随后他和杨都有了回国打算。考虑到在日留学花费甚巨，王亮萌生出“抢一票再走”的念头，杨宁也对这个想法表示同意。

两个人感觉光靠自己的力量还不够，随后，便邀请在中文网吧认识的留学生魏巍参与。

魏巍来自河南新密，在福冈市计算机专门学校读二年级，留学生涯已经过半，眼看学位即将到手。

据日媒报道，因为日语不够好，魏巍的交际圈极为狭窄，很难融入日本社会，而且在日留学花费巨大，又背负着国内家人的期待，精神和荷包都面临着压力。一次偶然的机会，魏巍在福冈一家中文网吧结识了王亮与杨宁等人。封闭的小空间里有熟悉的语言环境和生活习惯，这让魏巍常常感觉“忘记人在日本”。

后来，谈到作案动机时，魏巍表示自己并不是为了钱，而是朋友间的义气：“当时不怎么会说日语，跟周围的日本人交流很差。还好一个中国大哥罩着我。我要感恩，所以跟着他去作案。”

结盟后，三人开始寻找目标，2003年6月中旬，松本真二郎一家闯入了他们的视线。据三人观察，松本家中平时只有妻子和两个上小学的孩子，男主人每天回家较晚。此外，从事服装经营的松本拥有一辆高级奔驰车，他们认定这家一定有钱，能够大捞一笔。

2003年6月18日，王亮到一家量贩店购买了4个哑铃、2副手铐，杨宁和魏巍准备了铁块、匕首等工具。确定具体计划及抛尸地点后，三人决定第二天立即动手。

6月19日晚8点30分左右，松本真二郎的夫人松本千加与儿子、女儿回到家中。接近零时，王亮一行人带着作案工具潜伏到目标附近。

松本家是一栋2层的白色小楼，一道一米多高的棕色伸缩门将院子与街道隔开，对于三名20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这并不难翻越。他们确认男主人在外后，翻越围栏，闯进室内。

当时，松本千加正在浴室洗澡。三名留学生闯进去，将她溺死在浴盆内，随后又将熟睡中的两个孩子勒死。凌晨一点多，回到家的松本真二郎撞见王亮三人，立即被他们用手铐铐住，在交代出财物位置后，三人用领带将其勒死。

据日媒报道，最后三人只抢走了大约4万日元，按照当年汇率计算，约合人民币2800元。

灭口后，三人开着松本家的高级奔驰，将四具尸体运到三公里外的博多湾。他们在死者身上捆上哑铃和铁块，抛入海中。

漩涡中的在日中国人

2003年6月20日早上，松本的父亲来接孙子、孙女上学。发现家里没人，且奔驰车也不在，他觉得情况不对，到福冈市警察署报案。

當天下午2点25分，警方接到报警称，两名工人在箱崎码头看见有人的脚浮出海面。最终，警方赶到现场并打捞出四具尸体。据报道，这些尸体打捞上来时，均被重物拴住，脚和颈部还有很明显的捆绑痕迹。

很快，尸体身份得到确认，分别是41岁的男主人松本真二郎、40岁的太太松本千加、11岁的儿子松本海以及8岁的女儿松本雏。

杀人后第四天，王亮和杨宁分开购买了回国机票。由于此前王亮曾到学校求情，希望能继续进行学业，学校收到其要回国的消息，还特意派工作人员到机场送行。

案发后，日本警方根据量贩店监控录像描摹出一名20岁左右年轻人的画像，随后，有人报警称，画像与中国留学生王亮十分相似。

同年8月3日，日本警方对王亮的公寓进行搜查，才发现他早就同室友杨宁返回中国。警方在该住所搜到了与量贩店录像中年轻人一致的白色长袖上衣及黑色裤子。随后，通过对遗弃在松本奔驰车中的物品化验，查出DNA与王亮、杨宁公寓检测出的一致。

松本一家合照。（ 日本新闻报道截图）

进一步调查后，警方发现王亮同杨宁曾借用他人姓名购买了两部移动电话，案发前后，他们与一名叫魏巍的中国留学生频繁联系。至此，日本警方怀疑王亮、杨宁、魏巍可能就是“福冈灭门案”的主要凶手。

消息一出，日本社会一片哗然，“在日中国人”这一群体也成了热门话题。2003年在日本留学的晶莹向本刊记者回忆，事发后，日本政府对中国人的签证审核都变严了。身边的日本人见到她也总会提起这个案子，“没办法，这件事情太大了，几乎所有报纸、电视都在报。”

比起喋喋不休的“盘问”，有些中国留学生遇到的困难更加棘手。“福冈灭门案”后，当地人不太愿意租房给中国学生，也有店家拒绝招收中国来的小时工。甚至一些中国学生用借书卡借书都会遇到困难。

来自福冈的中村翼解释道，“案发前，日本人对中国人的印象已经不是很好，觉得他们经常插队，在公共场所大声喧哗……杀人案后，大家对中国人的‘反感上升到了另一个层次。”讲到这里，他面带抱歉表情笑了一下说，“当时我身边朋友对中国人的印象差到了极点。”

中日合作

2003年8月19日，辽阳市白塔区徐往子镇，一名20多岁的外省打工青年正在“小范夏利汽车”修理部忙碌。这位年轻人不知道，这两天，他的一举一动全都被警方看在了眼里。

几天前，有群众向警方反映这名外来打工男子出手十分阔绰，手戴白金钻戒，还买了新摩托车。据当地人解释，一般碰到这种经济条件反常的人员，警方都要盘问一番，因为这些人“有问题”的可能性太大了。

收到线索后，两位警察以修车为名来到汽车修理部，以查案为由对这名年轻人进行盘查，发现他言辞闪烁，形迹可疑，于是将他带回分局调查，之后在核查其证件时，更发现其身份是伪造的。

经过严密盘问和调查，该男子最终承认，自己就是福冈杀人案中的嫌犯王亮，确认了他在福冈伙同杨宁、魏巍杀死一家四口的犯罪事实。

魏巍

8月22日上午，辽阳市公安局成立联合专案组，抽调200多名精干警力侦查此案。辽阳警方兵分三路，一路北上长春抓捕杨宁;一路南下河南逮捕魏巍;另一路则留守辽阳，进一步搜集王亮的犯罪证据，同时协调信息。

最终，杨宁被捕，魏巍则确定没有回国。

早在辽阳警方逮捕王亮前，中日就已经开始联合办案。发现“福冈凶杀案”两名重大嫌疑人已经返回中国后，日本警方立即提出请求，希望中方配合追捕案犯。

2003年8月7日，时任中国公安部副部长白景富在北京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说，“在国际刑警组织的框架下，中日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由于中日没有引渡条约，对于两位中国留学生，他表示“会通过外交途径进行处理”。

王亮和杨宁被捕后，中国警方曾两次到福冈调查取证，日方均给予了积极配合。中国警官还在日方陪同下，勘查了松本家的二层小楼以及抛尸的箱崎码头等地。与此同时，日本警官也两次来华，在中方陪同下，向王亮、杨宁进行了较长时间的调查取证。

2003年9月25日，时任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孔泉表示，中方对留学生涉嫌参与“福冈灭门案”一事深表遗憾，警方根据日方提供的线索抓获了两名犯罪嫌疑人。

同一天，日本警察厅长官佐藤英彦也发表讲话称，“在日本方面提出要求协助调查之前，中方就表现出积极的合作态度，这从国际协查角度来看，意味深刻。”

2004年10月19日，辽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对该案进行审理。当天一大早，十几名警察便守在审判庭大院门前，只允许日本领事馆及涉案人员进入。据《千山晚报》记者观察，位于审判大楼二层的第七法庭十分“神秘”，窗户被窗帘捂得严严实实。

2005年1月24日，辽阳中级人民法院对被告人杨宁、王亮杀人、抢劫、盗窃案进行一审宣判。杨宁被判死刑，王亮被判无期徒刑。

艰难的死刑

魏巍也同样在日本接受了法律审判。

刚被逮捕时，他的同校学生很难相信其参与了犯罪，“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他，说实话，看不出来魏巍竟然有这个胆量。”魏巍父亲获知儿子参与杀人时，更是直接晕了过去。

2016年7月27日，日本神奈川县，警察押送一名犯罪嫌疑人离开警局。（新华社 图）

2012年12月26日，日本东京，时任特命担当大臣的森雅子步入首相官邸。（新华社 图）

根据其父母叙述，魏巍在读初高中时成绩优异，还曾多次获奖。为了证明儿子的优秀，他的父母还拿出多张奖状让媒体拍摄。他们称，在福冈市计算机专门学校留学时，魏巍也“从未迟到缺席，更没受过处分”。

此外，根据《南方都市报》报道，魏巍家开有经营工艺品的工厂，家庭条件较好，不至于走上抢劫犯罪道路。

魏巍自己也一直否认是主犯，称自己只是听从了王亮等人的安排。

2005年5月，福冈地方裁判所一审认为，虽然魏巍系听从另外两名共犯指示，但他与杀害松本一家直接相关，其行为难以认定为有“从属性”，因此判处魏巍死刑。随后，魏巍提起上诉。

2007年3月，福冈高等法院审理后决定维持一审判决。2010年，魏巍再次以“非主犯”为由提起上诉，希望免除死刑。2011年10月，日本最高法院以“负责执行犯罪行為的重要部分”为由，驳回魏巍上诉，维持死刑判决。

魏巍被执行死刑后，一封他写于2004年4月的家书广泛流传于网络。那是当时魏巍在福冈拘留所写给父亲的，白色信纸上只有一个潦草的大字——“悔”。

虽然被判处死刑，但这时候的日本，恰好进入了所谓“死刑事实废止”时期。由于内阁大臣变更频繁，内阁成员也如走马灯一般更换，很多法务大臣不愿在短暂任期内签字，留下“杀人大臣”的名号，因此签发死刑的数量极少。

而根据日本法律，没有法务大臣签字，死刑就不会被执行。

这也和一些法务大臣的政治立场有关，比如在反对死刑的两位前法务大臣贺屋兴宣和赤间文三任内，就没有签署过任何死刑命令书。

此外，日本《刑事诉讼法》第475条、第476条规定，死刑的执行应在终审判决下达后6个月内由法务大臣签发执行令，签发后5日内执行。但无论何时，只要死刑犯提出申诉或者要求赦免，就能够进入再审程序，与此同时，6个月的期限相应延长。

由于“再审制度”确保了“申诉权”，所以只要罪犯不想被执行死刑，理论上就能够“一直拖下去”。除了罪犯提出上诉，遇到存有疑问的案子，法官们也会选择拖延，以等待新证据的出现。

森雅子不同。她是一位死刑制度支持者，接受媒体采访时，她还曾为日本国内的现行死刑制度辩护。而且，由于本届内阁相对稳定，日本法务省的工作效率也提升了不少。

最终，魏巍在案发16年后，为其行为付出了沉重代价。

听到魏巍被处决的消息，死者家属向媒体表示，“我对松本一家感到遗憾，他们这一刻等得实在太久了……”（文中晶莹、中村翼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