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的味道
2020-02-03李长廷
李长廷
我在20岁之前,没有走出过湖南宁远,不知道外面那个纷繁复杂的世界是一种怎样的情形。但是数十年后的今天,当我满世界转了一大圈,鬓发霜染之际,蓦然回首,觉得一生所行走过的历程,最值得回味的,还是宁远——我人生的始发站,我的出生地。宁远流传着一句俗语:西路粑粑北路酒,南路井水东路茶。我的出生地是中和,属西路,西路的打粑粑和酿豆腐,颇有点名声。上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初,我一直凭一双脚板,行走在宁远的山山水水间,把所有乡镇,基本丈量了一遍。对北路的酒,尤其拖缸酒,我至今留有难以磨灭的印象,在柏家坪清水桥,很是醉了几回。东路的茶,也见识了它的醇香与浓烈,一家家哪是喝茶,分明就是茶宴,有时气氛比酒宴还要热烈。南路山水风光美不胜收,九嶷耸峙,山光水色氤氲其中,瑶山里的腊肉四季飘香,山水留人,腊肉也留人。
品尝宁远的味道,饮食是一方面,但未免显得浅陋,唯从历史与文化入手,方能深入 。
众所周知,宁远有座九嶷山,九嶷山是中华民族的一个文化高度,当然更是宁远的一个文化高度。因为九嶷山千万年屹立于此,宁远受其文化庇荫,它的历史书写自是别具一格。
宁远还有一座文庙。如果说《论语》是一座文化圣殿,那么文庙就是这座文化圣殿最古老的造型。我曾在宁远文庙内生活数年,近距离感受到从舜到孔子儒家文化的一脉相承。宁远人称呼文庙为学宫,它确乎承载了一所学校的功能,凡宁远人恐没有不受过它的文化熏陶,我的父亲大字不识,却往往下意识在生活中蹦出几句《论语》中的警句,什么“朽木不可雕也”之类运用得滚瓜烂熟。
宁远县名,说来颇有些渊源,民国以前,县以上建制以宁远为名的不下六个,如四川古邛囯都曾名宁远,民国废止;今甘肃武山亦曾名宁远;还有今辽宁兴城,山西凉城(原属绥远),都曾名宁远;更有古伊犁河北曾筑有宁远城,民国改为伊犁。最后留下的,唯湖南宁远县名一直沿袭至今,这其中自有偶然的因素,亦有必然的因素,但最主要的,恐怕还是因了它的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当年的更名者,焉有不考虑舜的陵寝之地这层缘故?前不久,我偶尔回了一趟宁远,无意中溜达去了丁字街,当我双脚踏上街面上那一溜油光锃亮青石板,顿时就觉得有一股历史的劲风扑面而来。我知道,这么小小的一条街,是曾承载了宁远的一段厚重的历史的。抗日英雄纪念碑是这里的标志,在宁远一中上初中的时候我就来瞻仰过,一种肃然之情油然而生,至今不能忘怀。这里还是当年县府衙门所在,记得偶尔翻阅一本《中国名胜楹联大观》,其中就有县府衙门前的两副对联:其一是“不惶宁居,一官领百里;亦有远志,百姓如一家”;其二是“柳子以种树传喻民治,是曰息事宁人;次山亦大兵后来舂陵,不妨高瞻远嘱”。二联都嵌进“宁远”二字。这应该也算得是宁远的文化符号。
有时候我感觉,走进宁远,就像走进一本线装书的情境里。
不信你去九嶷山下的一些村落看看,譬如下灌,譬如路亭、久安背。下灌是九嶷的卫星村,它的自然风光绝美,这是不争的事实,但下灌更美的,是它的人文内蕴,这才是它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线。古人有不少写下灌的诗,其中“书声杂雨声,青灯出深黑”二句,就分明给我们透露出了这个村子令人向往的那种浓浓的书香味。下灌有状元楼,出过湖广第一个状元李郃。下灌附近的乐家山还出过一名特科状元乐雷发。一地二状元,可谓牛气冲天。
宁远一些村落的书香气就像搁放家中的陈酿,日久弥新。上世纪80年代我陪现居上海的我国著名作家欧阳文彬去过她的老家平田,近些年又还去过琵琶岗、小桃源。在小桃源充满古意和文气的一些村弄里,我脑子里时不时会闪现一个人的身影,她就是我国著名作家艾芜老先生的夫人王蕾嘉,抗日时期,艾芜曾到过小桃源,并曾在宁远县城留住一年,具体说应是和王蕾嘉一道在育群中学任教一年。王蕾嘉是左联诗人,我读过她的诗,如今走进她的故乡,心中感到格外亲切。像欧阳文彬、王蕾嘉这些人,身处宁远偏僻乡间,却在当年岁月,毅然走出宁远,成就一番事业,如果自小没有接受到相当层次的文化熏陶,她们是不可能具備这种高远目光的,可见宁远实在是一处不同寻常的文化温床。
宁远的味道,就如一坛拖缸老窖,始终弥漫着勾人魂魄的醇香,而这坛拖缸老窖,却是由它的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和绚丽多姿的地域文化,经过了千百年的发酵,然后酿制而成,难怪凡宁远人,甚而包括去宁远一暏风采的人,对于宁远的依依之情,可谓深之又深,须臾不能忘怀。
(据腾讯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