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容的“三城记”
2020-01-30张亚萌
张亚萌
天津静园,溥仪与婉容在这里居住两年有余。如今步入修缮完毕对外开放的静园,Q版的“皇上皇后”在此“迎宾”,观众还可以在他们后面的凉亭中品尝“皇后甜品”。
孟慧忠❘ 摄
长春伪满皇宫中的婉容客厅,然而她无客可待。
孟慧忠❘ 摄
天津静园中的婉容卧室,床上放着吸大烟的工具。
孟慧忠❘ 摄
寓居天津时期,溥仪与婉容的合影。从照片上看,他们似乎也曾亲密无间。孟慧忠供图
★末代皇后婉容的一生如同一叶浮萍随波逐流,从北京到天津再到长春,天津利顺德大饭店曾留下她短暂的高光时刻,长春伪满皇宫则记录下她最不幸的岁月,最后在边境小城延吉化作一抔黄土,让婉容的一生极富戏剧性,更让后世看客唏嘘不已。
民国13年(1924年)11月5日上午九时许,冯玉祥派鹿钟麟带兵入紫禁城逼清室离宫。已退位多年、正在皇后郭布罗·婉容所住的储秀宫吃着水果聊天的末代皇帝溥仪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跳了起来,“刚咬了一口的苹果滚到地上去了”。
军警将溥仪等人幽闭在溥仪“老家”——后海附近的醇亲王府内;第二天,日本公使芳泽谦吉就对外宣布“容留溥仪”。当月29日,已成“北漂”的他撇下婉容、文绣,潜入日本驻北京公使馆;直至12月初,日本政府正式认可庇护后,婉容等人才被接入公使馆。
不管是形势所迫抑或有意为之,这都不是溥仪因为自己的“事业”或曰前途而抛下婉容“先行一步”的唯一一次,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北京:终身大事
甚至,从两人婚姻的“原点”来看,婉容都不是溥仪的首选。1922年,清室为溥仪选后,送上四张照片供他选择,“四个人都是一个模样,身段都像纸糊的桶子。每张照片的脸部都很小,实在分不出丑俊来。如果一定要比较,只能比一比旗袍的花色,谁的特别些。我那时想不到什么终身大事之类的问题,也没有个什么标准,便不假思索地在一张似乎顺眼的相片上,用铅笔画了一个圈儿。”溥仪的圈儿画在了文绣的相片上,但因为端康皇贵妃(光绪帝瑾妃)的坚持,当时住在天津的婉容才被选为皇后。
入宫后,这位少时即由家庭教师教授古文、钢琴,甚至由美国人任萨姆(Isabel Ingram)讲授英文、颇为新派的贵族小姐与溥仪的关系颇为和美了一阵,他们吃西餐、看电影、骑自行车,吟诗作画弹琴养狗养鹿,婉容还时常给溥仪写“Elizabeth致Henry”的英文短信——英文名字都是溥仪的老师庄士敦起的。
但也是在这一时期,婚姻的隐患与时代的乌云已经笼罩在婉容身上——溥仪与婉容无法有正常的夫妻生活,个中原因外界猜测莫衷一是:溥仪生理欠缺或同性恋倾向,亦有一心向佛影响婚姻生活之说。或是出于空虚,或是出于模仿,抑或为了缓解痛经,1924年秋,早年间受继母恒馨影响已经学会抽香烟的婉容习得了如何抽大烟。可以说,1922年12月1日,当婉容乘坐的大婚凤辇通过拓宽了的今帽儿胡同35号院及37号院的郭布罗家旧居大门、进宫为后的那一刻,是她一生不幸的开始。
天津:张园幻梦
但在当时,生活尚未对婉容露出狰狞的獠牙。
民国时期,失去权势的晚清贵胄、失利军阀、官僚政客会纷纷蛰居天津,住进海河两岸的租界,形成所谓“寓公”的特殊群体。1925年2月23日,天津“寓公”群体又添重磅人物——溥仪一家坐火车到天津,暂住大和旅馆,与孙中山第四次访津相距54天后,溥仪也住进了日租界宫岛街张园。
如今位于鞍山道和山西路交口的张园,在上世纪20年代是张之洞搞洋务运动的得力干将张彪的房产。张彪在园中建起西洋古典风格的主楼“平远楼”,在主楼后面为子女建了八所住宅,取名“宏济里”,如今叫“鸿记里”。为了迎接“皇上”,张彪又在平远楼顶加盖了饭厅、游艺室和客厅,园内右侧为随从和下人盖了四间平房,还有传达室、总务所、汽车库等。在平远楼内,溥仪和婉容住在二楼,客厅、餐厅和各自的卧室,文绣的房间则在一楼。
在张园,遗老旧臣将溥仪出宫目为“皇上蒙尘”,拼凑了庞大的办事机构,遗老遗少甚至遗孙都拉来当办事人员;溥仪在张园发“谕旨”,给活人任命官职,对死者颁赐谥号——张园给了溥仪夫妇回到封建王朝的希望,又让他们拥有了享受现代文明的权利:舒适明亮的楼房代替了沉重昏暗的宫室,松软的沙发代替了雕花木椅,席梦思床代替了又窄又硬的睡炕,冬天室内的暖气代替了令人讨厌的熏炉,还有随时可以使用的沐浴设备、干净方便的抽水马桶。
张园不远即是段祺瑞的小舅子、北洋政府陆军总长吴光新的宅邸,很多房间更与吴府隔窗可望,因而曾发生过吴府仆人偷窥婉容更衣的风波,但“张园对我来说,没有紫禁城里我所不喜欢的东西,又保留了似乎必要的东西……远比养心殿舒服”,溥仪在《我的前半生》里也没有掩饰对张园的喜爱。
比他更爱天津的是婉容。20世纪20年代,天津是中国北方最繁华的时尚都会,故地重游则给了婉容无限的乐趣,尽管在张园她得听胡嗣瑷进讲四书五经、陈曾寿进讲《史记》与《唐诗三百首》,但她还能常邀老同学乘车前往万国赛马会、西湖饭店舞厅,与各国名媛和时尚人士交游,上惠罗公司购物,上中街闲游,上仙宫理发店烫最流行的发型,上新明戏院看梅兰芳的《西施》……这让她容光焕发,成为天津租界闪亮的摩登女性。
没有了“清室优待条例”的庇护,溥仪夫妇的“寓公”生活相比宫里的排场自然差些,但出宫时弄出来的一大批财物,一部分被换成钱,存在外国银行里生息,一部分变为房产,按月收租金。“天津时期的购买用品的开支比在北京时大得多,而且月月增加,像钢琴、钟表、收音机、西装、皮鞋、眼镜,买了又买,不厌其多”,溥仪回忆,“张园又出现了紫禁城时代的窘状,有时竟弄得过不了节,付不出房租,后来连近臣和‘顾问们的俸银都开支不出来了”。
昏天黑地的挥霍,让溥仪每逢外出都能穿着最讲究的英国料子西服,领带上插着钻石别针,手提“文明棍”,戴着德国蔡司眼镜,浑身散发着古龙香水和樟脑精的混合气味,身边还跟着两三条德国猎犬和奇装异服的一妻一妾。
外出,无外乎吃、喝、玩、乐。“张园‘小朝廷早期,我俩姊妹、皇后甚至皇上每天最留意的是天津吃喝玩乐等新玩意。”婉容的女伴兼女仆崔慧梅后来回忆。虽然住在日租界,又有每餐准备40道菜的“御膳房”,但他们却对天津的西式餐饮和英租界的利顺德大饭店青睐有加。
1930年6月24日,溥仪二妹韫和写日记:“下午,同皇上、皇后一起去正昌购点心,又来到跑马场散步。”溥仪一家在天津,大部分面包和西点都购自法租界大法国路与狄总领事路(今解放北路与哈尔滨道)交口的正昌咖啡店,其店主是来自希腊的达拉茅斯兄弟,正昌红火了40年,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前夕。也是在大法国路上,1901年德国皇家厨师阿尔伯特·起士林在这里开办的西餐酒吧,后来成为有名的“起士林”,是溥仪婉容购买德式糕点和糖果的必然选择,而今,溥仪尝过的味道只存在于张爱玲的文字中了——民国末年,起士林在上海开设分店,“在上海我们家隔壁就是战时天津新搬来的起士林咖啡馆,每天黎明制面包,拉起嗅觉的警报,一股喷香的浩然之气破空而来……”
寓居天津时期,溥仪一家经常坐着汽车专门到位于维多利亚路与咪哆士道(今解放北路与泰安道)交口的利顺德大饭店吃冰淇淋、刨冰、奶油栗子粉等冷食,有时还要吃西餐——这家始建于1863年、店名源于《孟子》与《易经》摘句,亦与创始人、英国传教士殷森德(John Innocent)谐音的饭店会专门为他们准备山珍海味作为“御膳”,有海河中的银鱼、紫蟹、河蚌以及野兔与山鸡。
利顺德不仅有当时中国北方首个自来水和中央暖气系统、1924年至今仍能运行(但目前停止使用)的OTIS电梯,留下了孙中山、黄兴、袁世凯、曹锟、冯国璋、黎元洪、梅兰芳、爱德华八世、胡佛、卓别林等中外名人政要的足迹,更以色彩迷离的穆拉诺玻璃吊灯、优雅华贵的丝绸落地窗帘、流光溢彩的大宴会歌舞厅与咖啡厅,为溥仪与婉容提供了西洋生活种种精致的想象。据当时《北洋画报》载,溥仪光顾利顺德,租界当局都会提前通知饭店,无论中外宾客一律不予接待,清场之后,溥仪才和婉容、文绣翩然而至——婉容在这里跳探戈,弹奏1900年生产的美国汉密尔顿牌钢琴;据记载,每逢佳节,利顺德举办舞会,溥仪夫妇等人必到饭店舞厅跳舞,王公遗老们在一旁观看,有时兴致极佳,不知东方之既白。婉容把自己的衣香鬓影与人生光彩的巅峰都留在了这里。
天津:静园不静
自张彪去世后,张氏后人希望将张园出售,各分家产,遂顺势向“皇上”开出每月七百大洋的住宿费。看似美好平静的生活在1929年7月9日结束——溥仪一家离开住了4年半的张园,搬去同在宫岛街的静园。
如今这座由淡黄色高大围墙环绕的三环套跃式宅院的主楼为西班牙风格掺杂日式砖木结构的别墅,主体二层,局部三层,掩映于绿树浓荫之间。前庭院东西南三侧原有平房,东侧修复后为展览馆和影像资料室,西侧平房原为溥仪藏书和弟妹上课之所。溥仪将这座原为北洋政府驻日公使陆宗舆的宅邸取名“静园”,意为“静以养浩然之气”“心如秋江静”,亦希冀“景观变化”“静待时机”。
名曰“静园”,实则太不平静。被赶出宫特别是孙殿英东陵盗宝后,“一刻不停地寻思着”“定于一”大业的溥仪已经和土肥原贤二、吉冈安直等日本军政人士来往密切,把日本当成了“复辟第一外援”,密谋“龙归故里”,家庭生活也出现了“天字号新闻”——文绣把皇帝“踹”了。
▶下转第10版
张亚萌
张园时期的“万寿”庆典上,溥仪、婉容与中外来宾合影。三排右一为庄士敦,五排左二为日本领事官吉田茂。 孟慧忠供图
天津利顺德大饭店曾经吸引众多社会名流纷至沓来,可谓“一座利顺德,半部民国史”。 孟慧忠供图
如今的利顺德大饭店老楼内怀旧气息浓郁,有孙中山、梅兰芳、胡佛等名人套房,并且辟建了中国第一家酒店博物馆。 孟慧忠 ❘ 摄
◀上接第9版
溥仪、婉容、文绣的三人行婚姻是畸形的。在张园,溥仪与婉容住二楼,文绣住楼下大客厅南边的房间,无事谁也不与谁往来,形同陌路;在静园,婉容常摆皇后架子,盛气凌人,溥仪又很听信她,遂对文绣冷眼相待,失宠的文绣痛苦寂寞,患上神经衰弱和失眠症。后妃争宠,明面上的形式就是购物大战,天天比赛谁买的东西多。“婉容本是一位天津大小姐,花钱买废物的门道比我多。她买了什么东西,文绣也一定要。我给文绣买了,婉容又一定要买,而且花的钱更多,好像不如此不足以显示皇后的身份。文绣看她买了,自然又叽咕着要。”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记录二人竞相花钱、享一时之快的争宠,哪管末代皇帝财政已经入不敷出,“弄得我后来不得不规定她们的月费定额。自然,给婉容定的数目要比文绣的大一些,记得起初是婉容一千、文绣八百,后来有了困难,减到三百与二百。”
忧愁,杜康也许能解,购物则万万不能,无数女性的亲身经历证明了这一点;婉容在1931年4月30日的笔记也可加以佐证:“吁嗟亲爱的! 不知道你心中到底有怎么感想? 不觉令人好恨,绝不该将臣妾嫁与有妇之夫。就说前数年在张园,我总是怀疑你与淑妃很要好的时候,我心中十分悲伤,终日终夜终刻无一时不是悲泣,所以忧思过度,以至经痛和腹泻一直不停,能有近百天。因此,才有现在的神经衰弱。可是,我也没有牢骚埋怨过,每天见人时候还必须洗面赔笑,那时,谁也不知道我心中之苦。”
破局之人是数次自杀未遂的文绣——1931年8月,文绣在妹妹的帮助下逃离静园,住进法租界的国民饭店,通过律师向溥仪提出离婚,史称“刀妃革命”,舆论一时大哗。北平《晨报》载:“文绣自民国十一年入宫,因双方情意不投,不为逊帝所喜。迄今九年,独处一室,未蒙一次同居,而一般阉宦婢仆见其失宠,竟从而虐待,种种苦恼,无从摆脱。”
经过两个月的反复磋商、激烈争斗,10月22日,这桩横跨“九·一八”事变的离婚案终于了结——溥仪与文绣在调解协议书上签字宣布离婚,溥仪付给5.5万元赡养费。翌日,京津沪三地报刊均在报头旁边广告栏登出“上谕”:“淑妃擅离行园,显违祖训,撤去原封位号,废为庶人,钦此。宣统二十三年九月十三日”,从中亦可察觉此时溥仪的羞愤与狼狈。
三人行的畸形婚姻,从另一种意义上而言,也是稳固的。“自从她把文绣挤走之后,我对她便有了反感,很少和她说话,也不大留心她的事情,所以也没有从她嘴里听说过她的心情、苦闷和愿望”,离婚打破了表面的平静,溥仪把自己受到的奇耻大辱和多年积压的愤懑与不得志全都推到婉容身上,两人关系更为疏远,让苦闷抑郁的她更加迷恋大烟。
婚姻的苦痛与“中兴大业”即将展开的热切交替袭击这对夫妇。当年7月29日,日本华族水野胜邦到达静园访问溥仪,临行留下一把扇子,上有题句“天莫空勾践,时非无范蠡”,以日本后醍醐天皇复辟的故事,向溥仪做了明显暗示。11月10日,土肥原贤二将溥仪从静园后门秘密带出,偷渡海河口离开天津。被抛下的婉容次日发现溥仪消失,大哭大闹,于当月底才辗转至旅顺与丈夫团聚。等待他们的,是14年被监视、实质上形同软禁的傀儡生活——婉容在天津相对快乐的日子如同梦幻泡影,从此之后,她的人生境遇一路向下。
1931年冬天,在旅顺,溥仪曾写下“诚敬为本,无人我之见,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荣辱不惊,生死不易,志存极物,不使一夫失所。辛未仲冬书,宣统御笔”,钤“宣统御笔”印及郑孝胥所刻“滹沱麦饭”印,借用刘秀在滹沱吃麦饭的故事,来表明自己在困境中完成“中兴圣业”之“志”。只不过,后醍醐天皇居京都不过三年就被足利尊氏赶走的“后事”,水野胜邦没有对他说过——在时代的乱流中,溥仪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遑论依附他人而生的婉容。
长春:历史弃子
天津的“寓公”溥浩然夫妇,在伪新京(长春)摇身一变,成为“康德皇帝与皇后”。1932年3月8日,溥仪在伪新京宣布就任伪“满洲国”执政,1934年3月1日,溥仪登基,改伪“满洲国”为伪“满洲帝国”,伪帝后夫妇在不恰当的时刻,充当了被历史抛弃的棋子。
在伪新京的规划中,从安民广场到顺天广场的顺天大街为整个城市建设的重中之重,伪满皇宫就位于顺天大街上(今光复北路)。民国时期管理吉林、黑龙江两省盐务的吉黑榷运局官署被改建为“帝宫”,俗称“皇宫”,建筑东西方特色兼顾,中日风格并存,具有典型的殖民地建筑特征;1934年至1940年,这里先后修建了怀远楼、同德殿、东御花园、嘉乐殿、建国神庙等建筑。起初,溥仪以为上天给了他最后的机会得以光复祖业,依祖训“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将登基和签订《日满议定书》的办公楼取名“勤民楼”,日日来此办公,后来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傀儡,遂不曾再去。1937年至1938年,日本人建了黄色屋顶、意在“日满一德一心”的同德殿,集办公休闲居家于一体,溥仪怀疑有窃听设备,从未在此居住。
有人说,勤民楼见证了爱新觉罗家族命运的挣扎与衰落,同德殿是溥仪对仅剩的尊严的无奈坚持,那么取自《诗经》“于缉熙敬止”、寓意继承和效法康熙皇帝的缉熙楼则象征了他个人生活的不幸与苦闷。
缉熙楼二楼西侧是溥仪生活区,与婉容居所隔着药房。“万人之上”未必有万人之乐:游泳池、网球场、跑马场、台球间、电影放映厅、御花园……伪满皇宫各处娱乐场所一应俱全,但多为伪满初中期兴建,在此之后就没有增添和重修——多数时候,溥仪每日“打骂、算卦、吃药、害怕”,将自己封闭在缉熙楼寝宫里,靠打荷尔蒙和拜佛念经打发时光。而婉容,则爆出了“宫中秽闻”——传言她与溥仪的侍卫私通,并生下一个女婴。
婉容怀孕生产之事,历来众说纷纭。关于女婴之父,一说是日本人,一说为婉容表哥,流传最广的是某侍卫:婉容先与侍卫祁继忠私通,后来祁作为伪满将校候补生,被送往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婉容又与另一侍卫李体玉(亦写作“李体育”)有染。1934年秋她已有孕,年底前生下孩子。更惊悚的传闻还在生产后:在婉容临产前溥仪才得知此事,盛怒之下,他将孩子丢进锅炉烧死。市面常见之《我的前半生》中删掉了原有的这一章节,让事实更加扑朔迷离——后来,溥仪对夫人李淑贤说起过此事:孩子生下来已经没了呼吸,也不是他亲自烧的。
可以确定的是,溥仪因此事下定了“废后”的决心,并决定把她安置在旅顺,后因关东军司令官菱刈隆担心内廷丑闻外扬反对而无奈作罢,于是把她关在寝宫里。
失去了爱情、孩子和关爱的婉容彻底疯狂了,她不能见任何人,只能寄希望于鸦片。“在我尚未调入内廷勤务前,常作为游动哨在缉熙楼周围值夜,只见婉容的内宫总是烟雾弥漫,经久不息。有时,楼上如此,楼下也这样,这是她在楼上吸过又到楼下来吸造成的。伴随婉容多年的刘太监几乎成了专门伺候吸烟的下人,整天无休止地熬烟、烧烟、打烟,以至自己也成了大烟鬼,烟瘾之大无时或止。”1935年至1936年在内廷当护军的王庆元回忆。据内廷档案记载,康德五年(1938年)七月十六日至六年七月十日,婉容买了益寿膏(鸦片)740两、卷烟30430支——平均每天二两鸦片、85支卷烟,当然这其中肯定包括了太监的揩油,但数字也足够令人瞠目结舌。有的老宫女回忆:“她那个时候跟疯了似的,很多时候一句话也不说,就知道抽大烟,而且经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有一回,皇后半个月没离开过自己的那间屋子,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她每天就光着身子在小屋里如病痨鬼一样抽大烟……”婉容幽闭宫中,烟瘾之大,令溥仪侄辈在上世纪80年代都记忆犹新:缉熙楼二楼东侧,浓重的甜甜的鸦片让人喘不过气来,“那里的空气仿佛可以用刀砍得开”。
长年不加梳洗打扮,卷烟和毒品熏黄了牙齿,被圈在屋中,眼睛几近失明不能见光,看人时要以折扇挡住脸,从扇骨缝中向外窥望——未及不惑、按常理尚在生命丰年的婉容,早已不是如名与字(慕鸿)皆来源于《洛神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花容月貌摩登女性,变成了一个只游荡于毒品的烟雾之中、十年未曾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活鬼。
溥仪从未废掉这个活鬼,但在美国向广岛长崎投放原子弹、苏联对日宣战并进入东北的那个著名的1945年8月,他最后一次抛下了这个皇后,这个活鬼。
在由日本园林师佐藤仓设计的伪满皇宫东御花园中,有仿满族发祥地长白山、立于其上可以远眺新京市内风光的微缩假山,有溥仪从未下过水的游泳池,有溥仪第二次访日带回供奉天照大神三件神器的建国神庙,也有可防御1吨TNT炸弹直接轰炸的地下防空室——1945年8月11日,伪新京上空响起阵阵警报时,溥仪及家眷和宫内府工作人员都惊恐地龟缩在这里。也是这一天,溥仪一家逃出居住了13年4个月零8天的“皇宫”,临行前,关东军焚毁了建国神庙,在游泳池里焚烧了伪满相关档案文件、照片和电影胶片——伪满13年,溥仪“领衔主演”了诸如《满洲建国节实况》《皇帝陛下访日纪录》等一百多部纪录片。
伪满皇宫像伪满政权一样“忽喇喇似大厦倾”了,禁卫军和宫中杂役及周边百姓趁乱在皇宫中大肆抢掠;之后这里又成为松北联中校舍及国民党六十军驻地。这些,溥仪一家都已经不在乎了:8月13日,他们到达通化临江县大栗子沟,住在日本人经营的铁矿株式会社:“大栗子沟是一座煤矿,在一个山湾里,与朝鲜一江之隔,清晨,白雾弥漫着群山,太阳升起之后,青山翠谷,鸟语花香,景色极美。在当时,这一切在我的眼里却都是灰暗的。我住的地方是日本矿长的住宅,有七八间房,这种日本式的房间隔音不好,所以成天闹哄哄的,”溥仪回忆。
“闹哄哄”的日子只存在了5天——在这期间,溥仪第三次退位;8月18日,溥仪奔赴通化机场,准备经沈阳飞往日本。“吉冈叫我挑选几个随行的人。因为飞机小,不能多带,我挑了溥杰、两个妹夫、三个侄子、一个医生和随侍大李”——他将“皇后”婉容、“福贵人”李玉琴及溥杰之妻嵯峨浩等一干女眷扔在“满鲜边境”的荒郊野外。
溥仪与婉容,从此天人永隔。
延吉:一抔黄土
溥仪走后,婉容一行靠溥仪的老仆严桐江主持,在大栗子沟住到11月末,之后搬到临江县城。1946年春节前夕,一行到通化;4月14日长春解放,李玉琴、严桐江回家,婉容与同样无处可去的嵯峨浩一起被运到吉林市监狱——因为她们无家可归。在监狱,婉容没有了鸦片,时而疯狂呼救,时而痛苦呻吟,时而在地板上打滚,同囚室的人要求狱方“杀了这个没完的巫婆”。
因国民党要轰炸吉林市,军队将婉容、嵯峨浩押上火车,于5月末到了延吉。据嵯峨浩记录,她们是以游街示众的方式前往延吉法院监狱的:“同行的俘虏中,只有我们坐上了行李马车。马车上插着一面大白旗,上面用大字写着‘汉奸伪满洲国皇族一行。行李马车的后面,被反绑着的俘虏行列像一条蜿蜒蠕动的长蛇。街里的人全涌过来看热闹。半死不活的皇后蹲在马车上,不时睁开眼睛呆呆地看两眼。她已经麻木不仁,对一切都毫无反应了。”
婉容住监狱小仓库,有时会从床上滚落到水泥地上,一动不动,饭也不吃,大小便失禁——在多年的压抑和麻醉之后,她已经神志不清了。6月初,军队又向牡丹江转移俘虏,计划再赴佳木斯。军队为婉容准备了马车,到小仓库一看,她已病入膏肓,只得留下她由狱方照料。嵯峨浩到了火车上才知道婉容不再随行,至此,爱新觉罗家族中只剩婉容留在延吉。
她独自在延吉又活了十多天。这十多天中,她自然不会知道,自她走后,日本驻屯军以18万银元买入张园,拆了平远楼,盖了一幢如今还在的两层楼房,成为日本高级军官特务住所,现在张园展厅呈现的是天津解放的历史;静园则接连成为日本驻华北特务机关总部和国民党天津党部机关,而今是来津游人小憩和感受末代帝后“洋气”生活的“驿站”。而留下她华彩舞姿的利顺德大饭店,自“七七”事变后被日军强占;日本战败后,天津对日受降仪式在这里举行,1949年1月天津解放,2月13日,这里召开了庆祝天津解放联欢会。
利顺德得到了新生,但婉容没有。1946年6月20日晨五时许,末代皇后婉容死于延吉监狱,时年未满40岁。死时披头散发,满身污秽,瘦得不成人形。狱方将她用一门板抬走,择一平坦处挖坑埋葬,埋时有小坟头,日久被风吹平。下葬时无棺材,无花圈,无亲属,更无追悼会,亦未立碑。
香魂一缕随风而散,化作一抔黄土。
宫廷的无聊与空虚,痛苦的婚姻,颠沛流离的逃亡,使婉容只能如同一叶浮萍随波逐流,让她的一生极富戏剧性,更让后世看客唏嘘不已。“她如果不是在一出生时就被决定了命运,也是从一结婚就被安排好了下场。我后来时常想到,她如果在天津时能像文绣那样和我离了婚,很可能不会有那样的结局。当然,她究竟和文绣不同。在文绣的思想里,有一个比封建的身份和礼教更被看重的东西,这就是要求有一个普通人的家庭生活。而婉容,却看重了自己的‘皇后身份,所以宁愿做个挂名的妻子,也不肯丢掉这块招牌。”婉容去世三年后,在伯力收容所过囚居生活的溥仪从嵯峨浩给溥杰的家信中获悉她的死讯,似乎无动于衷。
只有死亡才扯掉了婉容身上的纸枷锁。
1959年12月,经历了约十年的思想再教育与劳动改造的溥仪在抚顺战犯管理所成为“001号”首批特赦战犯,亦成为新中国的一名新公民。他也许知道,在他出宫后半年,被啃了一口的苹果还扔在储秀宫,而婉容是否曾得知此事,那真的无从知晓了。
参考书目和论文:《我的前半生》《婉容/文绣传》《末代皇后婉容》《婉容故居》《婉容之死及安葬经过》《婉容客死延吉》《末代皇后婉容之死》《婉容——封建帝后的悲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