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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蘋之末

2020-01-30采莲

飞天 2020年1期
关键词:酒泉玉门关河西走廊

采莲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浸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湾,激飓熛怒。

——战国·宋玉《风赋》

当代著名学者、书画家范曾这样描述风:“习习然,南风也;浩浩然,东风也;瑟瑟然,西风也;凛凛然,北风也。那掀起天宇的是台风,吹立沧海的是飓风,摧毁崇楼大厦、卷走林莽乡镇的是龙旋风。风为人间描绘着多姿多彩的画图,演化着大自然的喜剧和悲剧。它无所不在,无隙不入,它遣云使水,命雷掣电。它吹绿江南岸,吹白北国山,吹蓝西域天,吹黑东海潮。风是造势设色的大手笔,大地穹昊是它无际无涯的舞台。”

沙漫千里,石走沙飞。怒风鼓荡,终朝不休。白草连天,飞雪茫茫。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白草磨天涯,湖沙莽茫茫……赤亭多飘风,鼓怒不可挡。有时无人行,沙石乱飘扬。

十日过沙债,中朝风不休。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从李白的“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到王之涣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再到高适的“借问梅落凡几曲,从风一夜满玉关”。诗人笔下的玉门关及河西走廊,总是会刮起一股强大的、席卷一切的风。

酒泉西望玉关道,千山万债皆白草。

从长安向西北出发,越秦岭,穿河西,就进入了唐诗中的塞外。天地间茫茫一片,离故园越来越远,在刺骨的寒风里,以连绵不绝的皑皑雪山相伴,只看得見白草、黄沙、大漠、孤烟,是只身难以面对的无尽苦旅,须得有战马的嘶鸣、悠悠的驼铃、苦寂的胡笳、穿肠的烈酒和妖媚的胡姬相伴。

从地图上看,酒泉和乌鞘岭分别处在一条狭长区域两端,两地之间,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河西走廊。

河西走廊是一段沿祁连山山脚分布,长约1000多公里,宽十到百公里不等的堆积平原,因在黄河以西,形似走廊而得名。

西汉时期,为打通河西走廊,汉武帝曾派卫青和霍去病西征数年。公元前121年,不满二十岁的骠骑将军霍去病深入大漠,进击匈奴。边关月冷,铁衣湿寒,旌旗猎猎,马蹄声咽。将军在疆场上纵横驰骋,长剑划破苍穹,最终大获全胜,令匈奴梦断祁连,高唱着悲歌撤出祁连: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无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霍去病占领河西走廊后,河西走廊首次被纳入到中原王朝的版图,当年即设立酒泉郡、玉门县。汉朝遂在此“列四郡、据两关”;“四郡”指的是武威郡、张掖郡、酒泉郡和敦煌郡,“两关”则是阳关和玉门关。

从张骞凿空西域,始开丝绸之路,河西走廊便是丝路交会与必经之地。强汉盛唐,千年积淀,不仅成为举世闻名的重要商道,也成为一条经朝历代的历史走廊和沟通西方的“文化走廊”。为保障边民安宁和丝路的畅通,汉时所修筑长城,沿着河西走廊直达新疆库车。长城巍峨,烽燧相望,嘉峪关、阳关、玉门关一座座雄关构成了一幅无比壮观的历史画卷。

在此后的岁月里,法显、玄奘西去天竺,中原文化避难西迁,隋炀帝巡视焉支山召开世博会,左宗棠抬棺出征誓死收复新疆……历史的浓墨重笔,一次次地在这片狭长的土地上描摹重叠,演绎出一幕幕荡气回肠的历史剧。

“四郡两关”,特别是其中的玉门关,成为公认的丝路咽喉、屯兵重镇,被不少诗人吟诵。从黑河到疏勒河,汉长城穿越玉门,挡住了多少外族的入侵。但似乎并没有挡住那一股势不可挡、昏天黑地、遮天蔽日的漠漠狂风。

它,漫步汉唐盛世的繁华,穿越宋元明清的衰退,裹一身硝烟风尘,见证了金戈铁马。鼓角争鸣,邂逅了出访的使臣。和亲的公主、苦行的僧人和行色匆匆的商旅驼队擦肩而过,与戍守边防的将士日夜厮磨,任朝代更迭,却从来没有消弭哪怕一分。

根据地理学者的研究,这股强风来自欧洲,形成于万里之遥的冰岛洋面。它挟裹着来自海洋深处的巨大能量,背负垂天之云,浩浩荡荡掠过莫斯科上空,在广阔的东西西巴利亚之间辗转奔突。一路东行后在蒙古高原遭遇强冷空气,迅速抬升加压,突然变得异常狂躁。如成吉思汗的铁骑般呼啸南下,势如破竹,进入甘肃时,被连绵不绝、高不可攀的祁连雪峰这座天然屏障挤进了由祁连山、昆仑山、马鬃山、合黎山、龙首山、西倾山等西北——东南走向山脉形成的河西走廊,形成了巨大且持续的风力资源。

从走廊两厢较为狭窄的玉门市开始,到瓜州县、敦煌市西北一带,自然形成了一个喇叭状豁口。西伯利亚冷空气从被称为“世界风口”的玉门进入,穿过“世界风库”瓜州,向海拔更低、春风不度的敦煌玉门关外突围。最后,“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彻底消磨了它的狂躁与暴戾。

在白色风机成为戈壁滩上景观之前,魔鬼城是酒泉一道不可忽视的风景。

大风猎猎,造就细沙飞舞如剑。鬼斧劈开,神功重塑,一座座石头的城堡奇形怪状,充满魔幻。可听到马嘶虎啸,看到世态万千、天上人间。

魔鬼城,即由风蚀作用形成的雅丹地貌景观。在酒泉的敦煌、瓜州、金塔和阿克塞四地,就各有一座魔鬼城。其中位于敦煌市西北的雅丹地貌群落,被称为全球规模最大、地质形态发育最成熟、最具欣赏价值的一处——粗狂的石头上,风蚀纹路清晰可见,告诉人们这里延续千年的狂风。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亘古的长风在玉门关外的敦煌涤荡千年,不光开凿出魔鬼城一派诡异的风景,而且从玉门关长驱直入,吹开关内的红花绿柳,吹动浩瀚戈壁上连片的风机,形成一道蔚为壮观的风情线。

每年的春季和秋季,是河西一带风最大的时候。凌厉的狂风一路所向披靡,席卷着沙粒从远处呼啸而来,在戈壁上横冲直撞,仿佛要吞噬一切。滚滚烟尘弥漫在天地间,仿佛瞬时回到了古战场一般。

还记得小时候,每到风季,我们出门时总要给头上围条纱巾。头发、眼睛、嘴唇都要包住,防止沙粒刮进眼睛。即使那样,凶猛的沙粒也会被疾风裹挟着狠狠地砸在脸上,打得人脸颊生疼,针刺一般。在风里走路,衣襟里、裤管里都鼓涨着,盈满了风,不敢说话,一张嘴就被灌进一大口冷气,五脏六腑都是透凉的。顺风走路的时候,风吹着,像是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人跑,停不下脚步。逆风而行时,便要稍向前倾着身子,奋力挺进,却是进两步退一步,踉踉跄跄,无比艰难。因为头上裹着纱巾,沙粒打不进来,头发里、嘴里、耳朵里却都是细沙。女人包着纱巾,红的绿的蓝的紫的,隔着纱网望外面的世界,也是红的绿的蓝的紫的花花绿绿一片。男人们就无奈了,只能干瞪着眼,任风刮沙打,吹得面如土灰,满身荒凉,眼看着白色的塑料袋、枯黄的树叶、各色碎纸屑被风卷着在半空中翻飞,在身边环绕。

到了晚上,风吹着哨子从门缝里、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像婴儿的哭声,吹得门窗也嘁嘁哐哐作响,让人一宿难眠。到了早晨,风却安静下来,天地之间一片静谧安宁。打开门,走出去,风吹云散,风吹过的城市是那样洁净,空气是那样清新,天空是那样的蓝;蓝得耀眼,如一块宝石。

在春季一场又一场疾风后,万物生发,戈壁泛出绿意,人们在沉寂了一个冬天的寒冷日子中迎来生气蓬勃的春天。在秋季的一場又一场疾风后,树叶迅速变黄并坠落枝头,万物萧瑟枯萎,开始进入漫长的冬季。就这样,戈壁的风吹绿了杨柳,吹开了繁花,吹来了夏季的绚烂,也吹走了秋季的萧瑟;吹出一个白雪飘飘的童话世界,在风中完成大地万物的轮回和季节的转换。

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向别人讲述二十多年前曾在敦煌遇到过的那场大风的场面,以此来证明河西的风有多么大、多么令人恐惧。

那次,我陪两个外地的同学去敦煌莫高窟游玩。那时交通还不是很发达,高速公路还没有修建好,只能乘坐长途汽车从嘉峪关沿312国道前往。而从嘉峪关到敦煌则需要七个小时的路程。

长途汽车一路行驶,沿途所见皆是一望无际的茫茫戈壁。虽然是夏季,但很少能看到绿色,见到最多的是紧紧匍匐在地上的骆驼草。偶尔有零落的村庄、稀疏的三两棵杨树、柳树从车窗外闪过,没有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致可言。但也许正因为此,反而显出了这片天地独特的蛮荒和开阔,让人感到胸中自有千壑般的宽广和豪迈。

中途,车停下来在瓜州县城吃饭,人少,冷清,街道两旁的商店也不多,都显得很简陋。进饭馆的时候,天气还很晴朗,谁知前脚刚踏进饭馆,还未及端上饭碗,就听屋外有人喊:起风了!忽然之间整个天空就都变成了红褐色,世间万物瞬间笼罩在一片红色的世界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土腥味和令人恐惧的气息,让人不由想起《西游记》里妖怪出场前的场景,不禁慌张起来。

但看那店家却是气定神闲神态自若,并无半分慌张之色,我们的心也才稍稍踏实一些。大约十分钟之后,天色已经全然变黑,外面的世界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屋子里也伸手不见五指。店家拉开电灯,我们在昏暗的灯光下吃完了一碗混合着尘土气息的面片。外面的风还在刮着,天色依然一片昏暗。大约又过了一刻钟的工夫,屋外才渐渐亮了起来。沙尘逐渐散去,天地恢复了正常的颜色,我们心上的石头也落了地。

后来打问方知,原来是遭遇了戈壁上的龙卷风。那次大风的风力之猛见所未见。瓜州号称世界风库,这里蕴藏着丰富的风能,据说风能的储量理论值超过2000万千瓦,是全国风能储量最大的地区之一。这里的风多,风也大。像这样的风,这里一年总要刮上几次,所以这里的老百姓早已见怪不怪了。

去年初冬,我们去酒泉玉门千万千瓦级风电基地采访时,也恰好遇到一场大风。只见天地间刹那间沙走石飞,一片混沌,能见度不足两米,身子似乎要被吹透,颗颗砂砾打在脸上,像是刀刻针扎一般令人生疼。据风电场的负责人说,昨天夜里的一场大风,硬是将风电场办公楼院子里近八斤的不锈钢停车牌吹走了百余米远。

及至今日,风起时,这一带犹能听到千军万马的厮杀声,以及中原兵锋与胡骑马刀的惨烈碰撞声。恍然可见旌旗猎猎,鼓角争鸣,霍去病、冯胜、匈奴单于、李广、芮宁等在往来蹄疾的滚滚烟尘中壮怀激烈、浴血奋战。

风起云涌,半天云烟。戈壁的风,见证了河西走廊的烽火狼烟和丝绸古道上的繁华;见证了这里独有的丝路文化、长城文化和边塞文化;见证了中原文明和西域文化在激烈碰撞后开出的绮丽花朵。这里的每一次风起云涌,都在历史上留下了深远的影响。

一年一场风,由春刮到冬。对于这场没完没了的大风,瓜州一带的老百姓感受更多的是恐惧和抱怨。

目前,瓜州县有大小37座古城镇遗址,无一例外都被旷日持久的大风吹干、风化。人类与风沙搏斗的结果,就是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废弃的家园、一座又一座脱水的城堡。

据说2000年,酒泉地区在拍摄对外旅游宣传片《酒泉新八景》时,硬是将“洞、天、关、城、风、花、雪、月”八景中的“风”删除掉,勉强改成了“洞、天、关、城、雪、月、花、湖”。

长风几万里,飞度玉门关。风打磨出景观,带来了资源。风也变害为利,风电将甘肃的资源优势转化为经济优势,在令人绝望的飞沙走石中给人们带来了希望。

如今,人们御风有术,在酒泉玉门一带,沿着连霍高速公路向西,可以看到,在高速公路两旁的茫茫戈壁上,已经建起了一片连着一片的风力发电场,像是一片片白色的森林;我国首个世界级千万千瓦风电基地就建在这里。一座座高几十米、直径粗壮、需几人方可合抱的白色风机高大英挺,在天地大幕下却又显得娇小婀娜,在风的吹拂下。风机随着狂沙疾舞,好似精灵一般在天地间旋转和舞动。它们从遥远的北欧一路漂洋过海来到中国西部并在此落户,就像一群美丽高贵的白天鹅游弋在茫茫的大海上,气度非凡,为这西部的戈壁营造了一丝美丽而洁净的童话意境,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安徒生笔下的美丽童话。风机和戈壁之间彼此密不可分又遥相呼应,给古老神秘的河西大地注入了一股充满生机的现代力量,舞动起古老丝路新的韵律。

风沙过后,戈壁一片静谧,天空如洗。那如将士列阵沙场的一座座风机巍然挺立在缺乏绿意、荒无人烟的戈壁上。虽如大山般沉默不语,却气势如虹,摄人心魄,成为河西走廊一道闪亮的风景。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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