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姚密码(散文)
2020-01-27唐群茂
唐群茂
刘兄,去年与你谈水乡古镇周庄的时候,谈到古人眼中人与山水的关系,总觉得不尽兴。你说那里似乎少了点山的气质,我那时便想到了我们贺州山水环绕的黄姚古镇。为加深印象,我最近再次走进黄姚,盘桓多日,颇费了番心思,就像如你所说,找到古镇有形的物质背后无形的东西,那才是古镇的密码。写下这个唬人的题目,我其实很心虚,好像有意制造了一个噱头。
说来怕是惹你发笑,这寻找古镇密码的任务,让我像接待远方的稀客,不停地盘算预备待客的菜肴,而你就像一个要尝尽人间美味的老饕,我唯恐扫了你的兴致。你常说,走到一个地方,假如没有被当地的自然人文浸润滋养过,那就是白白充当了一回风景的邮差而已。而要找到黄姚古镇的密码,必然要追问黄姚从古至今传承的生活理想,甚至我们中国人特有的山水文化精神。我自认学有未逮,于我而言,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回也只能断断续续记录下一些随思随想,希望距离密码不太远。
黄姚的人文气息,我以为就集中沉淀在石板和豆豉上。我固执地认为,人文气息首先是人传承有序的生活气息,然后才是历史文化。我们这个延续5000年以上的文明,历史烟尘从未在这块土地上消散。对黄姚来说,祖先们的生活早已无声地凝固在石头上,鲜活地酝酿在豆豉里。这里有形的物质,切入人们的生活最深最久的当属石头了。先人们就地取材(石材),用汗水和智慧砌成护城墙、石拱桥、寺观庙祠,筑成院落、楼台、殿阁、亭榭、轩馆、古井,铺设石板路、石阶,凿成石鼓、石桌、石凳、石坎、石龛、石槽、石磙等,石头是古镇里唯一贯通古今的物事,这些精心雕刻、形态各异的石制品,古镇人世代睁眼可见、伸手可及,兼具审美和实用性,这是我们中国人的文化心理核心。你见着了,应该会看出中原文化与岭南文化交融过程中的不少东西来,也许还能让你思考生活里人与山的另一种关系。
在被我们文明滋润的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物产之丰富无与伦比,而一种特产,往往凝聚的是一个地方的自然精华。以黄姚特有品質的黑豆为主要原料,用镇中仙井泉水经秘而不宣的工艺,精心酿制而成的黄姚豆豉,被誉为上等调味佳品,曾作为清代朝廷贡品,风靡岭南上百年,进入新世纪更是获得国家命名“地理标志产品”,名闻东南亚。
如今凝视、抚摸这些遍布镇内外的建筑遗迹和黄姚人至今仍在使用的石制品,尝尝当地农家乐里被豆豉激活的日常佳肴,相信你一定能品出黄姚的自古传承至今的生活味道来。
你到黄姚,随处可见的山,葱葱茏茏的草木,汩汩而出的泉水,这便是岭南模糊了四季常见的景致,量你也不稀奇了。在贺州的古村、古寨,有许多潇贺古道的遗迹。据考证,潇贺古道先秦已成形,在此基础上,始皇为开疆拓土、经营岭南,奋力扩建古道,起自湖南潇水转进洞庭湖,形成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水路联运格局,这条通道因水陆相连抵达临贺古城,古称潇贺古道,是古代海陆丝绸之路中原进入岭南直达南海要道。《晋书·地理下》云:“自北徂南,入城之道,必由岭峤。”古道兴盛喧嚣了近千年,贺州作为中原进入岭南以南的重要枢纽地位也保持了近千年,中原文化与岭南文化在此交融,辐射线上100多公里外的黄姚古镇现今仍保留了300多座明清古宅,可见一斑。
进寨以后你一眼就能望见姚江。姚江边,两株古榕树遮天蔽日,众多气根落地成根,一如子孙繁衍。我倾心于古榕树那蜿蜒穿梭于乱石之间的根,那种与山水深入对方的包容,打破了生命与非生命的界限。步行不久,视线穿过树荫,在深宅大院青砖、青瓦的背景里,一座石拱桥凌空于水上,对岸一排翠竹依偎在浅浅的河水旁,这便是一幅小桥流水人家的图画。我想,这种自然与人力营造之间巧妙地保持平衡,应该是中国人独创和独享的人文意境。从古至今,从北向南,中国人执着地向往依山傍水,水绕村郭,绝不仅仅是为了农耕生活的便利。浸透着中国人汗水、爱憎愁苦的青山流水,总让人在凝视和遐想中,获得一种彻底的平和感。中国人历史文化基因中传递了一种理念,人的一生中,特别需要这种平和感,用以减轻天灾人祸、紧张劳作对人身心的摧残。中国文化之所以在经历了无数的战乱和政权更迭仍能绵延不绝,在于以人为本和天人合一的中国文化精神,更接近自然的人文精神,现如今仍在滋养着当下中国人的内心世界。
这次重游古镇,让我回味许久的,却是偶然发现镇内建筑布局的用心所在。那天我带着家人驱车到镇外的大道上,已是近午时分,虽然烈日下暑气逼人,但不时感到有清风拂面,竟有几分凉意。进入镇里后,行走在穿镇而过的河边,榕树荫下,我那怕热不怕冷的妻子突然站定,环顾了一下四周,满脸疑惑地说,这里面怎么走这么久都没有风?快热死人了!我这才反应过来,是啊,是很久没吹到风了。仔细回想,应该始于走进镇子那一刻起,那么,是不是同一时刻镇子内外有别呢?答案很快揭晓了,嚷嚷着要到镇子外面宾馆吃饭的妻子说,真是奇了怪了,一出镇子,风又来了。镇外清风阵阵,而镇里,至少河边本该有轻盈游走的风,却像找了个角落住下来;或者风太老了,厌倦漂泊,早已沉睡在往事中,连姚江水也唤不醒。我们分别在门楼下、姚江边、石拱桥上、寨子中和池塘边测试,结果都一致。
这一发现让我联想到黄姚的风水内涵,我决定在镇外的宾馆住下来。接下来的几天,我起先按东、西、南、北4个方向登高望远,最后爬上姚江对岸的小山上,居高临下揣摩整个镇寨的布局,想象古人胸襟和机心。
从地势看黄姚处于一片狭长的丘陵洼地中,镇外远处有几重山环抱,近处有酒壶、真武、鸡公、叠螺、隔江、天马、天堂、牛岩、关刀等九座小山向镇子聚拢;姚江、小珠江、兴宁河分别从东、西、北3个方向蜿蜒而来,在镇内交汇。史载说,黄姚按九宫八卦阵布局的寨子,回环往复宛如迷宫。“山环水抱必有气”,在所有风水学说中,依山面水是基本原则,要义便是“藏风聚水”。气动风生,风入寨中被布局巧妙的各类建筑空间吸纳,天地精华得以不散,谓之“藏”;水被认为是大地的血脉、财富的象征,绕人居之地则大吉。若你来观察,必定看出不少先人在此风水格局改造上下的功夫,如接龙桥、带龙桥、锁龙桥、镇心的池塘、沿江几处石坝。《阴阳二宅全书》说,“人身之血以气而行,山水之气以水而行”。最惬意的便是置身于黄姚去体味,山水相依,一动一静、一阴一阳,这古人“天人合一”的宇宙观的真味。说到这些,其实算不上什么密码,因为民间早有流行。
你见过世界上还有比咱们这个民族在选择繁衍后代的地理环境上,更虔诚、更认真的吗?无论辗转到哪里,中国人总是执着于劳作和生活中亲山临水,并将生命的一切取法于天地,这已经是超越宗教的信仰了!我们这个民族被山水教育上千年,在唐诗、宋词的意境中往来穿梭,活得通透、自在、圆满,精神世界从未被宗教主宰过。这是一种中国人与生俱来的心性。这种心性,让处于乡野的中国人抛弃了法家、墨家,拥抱了儒家、道家。刘兄,我觉得做一个中国文人的好处是,你得意的时候,更愿意做一个兼济天下的儒家;失意的时候,你又做回独善其身的道家,不至于无处可逃。生性旷达的苏轼,一生便经历了这种精神归宿的转变,从胸怀天下积极进取,到中年后贬谪自我超脱:“一蓑烟雨任平生……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追古思今,品味黄姚的悠然自得的生活状态,我明白了工业社会对人最大的戕害,就是短时间内(300年左右)强行改变人几百万年自然演化形成的生理和生活节奏,它原本跟这个生态圈最大程度地匹配了的。反映到我们的文学艺术上,那便是怀念农耕社会人与自然和谐的状态,抵制工业社会对人的异化,这也是工业文明下美学始终进入不了文学审美范畴的内在原因。
我把黄姚看作是中国乡土社会的一个缩影。有史料表明,最早在宋代开宝年间,黄姚即已开寨,后兴盛于清朝乾隆年间,至民国初年沉寂,算是几经兴衰成败。想来人也是如此,总是几番风雨坎坷过后,人事沉浮,阅历沉淀,将经历内化为属于自己的底蕴和气度。这里详细的风土人情和人文历史,你到来自然会有专人介绍,我就不必啰唆了。
在黄姚穿行一圈后,你会注意到,整个镇的布局有些其他古城古村共同的特点,那便是它的防卫功能。黄姚由龙畔街、中兴街、商业街区3个自成防御体系的建筑群组成,这3个建筑群又通过桥梁、寨墙、门楼无缝连接,各结合部又设高大的碉堡,无论单体建筑还是整体建筑都强调了防御自卫功能。其中龙畔街、中兴街为大户人家传统生活区,安乐、金德、迎秀、连理、大然街作为商业街。中国乡村的几千年治理传统,便是皇权不下乡村,秦汉以后广大的乡村“聚族而居,构筑寨堡”。北方称围子,高且厚的夯土墙方形堡垒,仅开一门,有的還在门中,或门边设置路障,坞墙上设雉堞。南方称寨,垒砌石墙,依山而筑。无论围子或寨子,强调的是族人出入更守,守望相助。宋元以降兵祸不断,至明清时期,寨堡层次更趋复杂,普遍设寨中堡,既防外,又防内。平时,寨堡的族人外出劳作,归邑休息,一有警报即迅速回防,寨堡之间甚至互有策应。
实际上,每个国祚长的王朝都很注意利用这种乡村宗族势力,并实行户籍制度和连坐首告制度,联手和监督乡绅地主禁锢社会底层。这种治理手段如此严密和严格,在保证社会稳定的同时,也直接导致古代中国社会在两宋以后活力渐失,反映到文化上,便是占主体地位的儒家思想愈趋保守。
这种基层治理结构还带来一个严重的社会经济“内卷化”后果。我们的文化与生产方式匹配得如此精致和谐,让我们几千年的农耕文明,在南宋到明末积累支撑了一个发达的商业经济的时候,仍然徘徊在工业革命的前夜不得突破。
说起黄姚不能不提豆豉,每次来此游玩,都要买上几瓶,回家简单做个豆豉蒸排骨或者豆瓣鱼一类的家常菜,浓香四溢让人回味无穷。在岭南一带,豆豉如此普遍进入各种菜谱里,背后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文化力量。
一些史料表明,黄姚豆豉获得贡品身份前,当地就已经制作和食用了几百年。这种带有浓郁地方特色的佐餐调味品,如今已在东南亚儒家文明圈流行开来。你会发现,跨越地域和民族,千里之外的人们悄然之间赋予了豆豉与茶、酒、酱、醋一样的地位,认同其原料之一黑豆的食用价值。仔细想来,能建立共同的饮食习惯,往往源于具有相同文化背景的人们从中获得了一种生活旨趣相通的亲近感。
翻阅黄姚史料,听听当地人随口说出来的典故,豆豉并不仅仅是一种普通佐餐调料,它的商业属性甚至勾连了远比黄姚辖区地域更为广阔的历史,具有考证岭南南部数百年历史的意义。黄姚建寨以后相当长的历史岁月中,并未显现出优越的地位,相比200里之外的贺江,它通航能力小,在大部分历史时期里默默无闻。直到明末,丧失长江通航商贸便利的南明朝,在物资转运和商贸空间受清军压制下,不得不探寻替代航线。于是,粤商沿珠江西进,在梧州溯桂江北上,一部分直达桂林,一部分则沿姚江深入偏僻内陆,寻觅商机。至乾隆时期,黄姚豆豉被定为贡品,看到商机的客商纷至沓来,黄姚由此作为航线上物资集散点兴盛起来,成为方圆数百里的商贸中心。如今,黄姚石板街道两边的房屋格局,依稀可见昔日商业痕迹。漫步在古街石板道,不时会发现临街有的房子的大门右侧对街的窗户设有活动木板,与别的宋、明宅院大门形制迥异,窗台下当街一面靠墙砌有炉灶。有学者考证,这炉灶是为方便来往客人温酒食而设。这炉灶的形制在由湘入桂的潇贺古道沿途的村镇上较为多见。
清末,姚江水位下降,随着两广交通格局变化,贸易路线更迭,黄姚丧失了物资集散地地位而很快没落,但远离通衢却繁荣了近200年,已属难得。水兴则百业兴,可以说气候的变化很大程度决定了黄姚的命运。竺可桢在研究古代气候演变的时候,发现中国气候变化的规律,即30年一小变,60年一中变,400年一大变。“胡焕庸线”则进一步总结出气象上的降雨线、地貌区域分割线、文化转换的分割线以及民族界线均存在某种程度的重合所蕴含的规律。自南宋末年中国气候突变,岭南的自然面貌就已受中国东南季风的塑造了。刘兄浸淫史学多年,自然深知其理。但我想与你探讨的是,纵观人类文明史,每个历史朝代的生产生活方式的演变,东西方呈现出的不同特点。西方公认的其文明源头在古希腊,然而,综合当地狭窄的地域,贫瘠的土地,干旱少雨的气候等基本地理气候条件,似乎并不足以支撑一个文明的形成(俄罗斯社科院有大数据下的古希腊文明研究结论),以至于古希腊人的神话和传说充满了抢劫和海外贸易的故事。土地留不住人,农耕技术发展迟滞,支撑不了形成文明的足够人口规模,加上被周边强势的波斯和阿拉伯人多次征服,生存空间被挤压,历史进程被多次打断,社会秩序一度混乱,这使得强盗文化和商业文化盛行,形成西方文明的基因。中西文明对比可以发现,只有商业文明才能裂变催生出工业文明。工业文明相对于农业文明是一种异质文明,毫无意外地产生于人类主流畜牧农耕生产生活边缘。中国气候和地理的特点最适合大规模发展农耕,支撑起世界上最大的人口规模,发展出独一无二的文化。换句话说,一定的自然禀赋,决定了我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并进一步决定了我们的文化特点。当我从微观的角度,审视黄姚普通人家的生活和建筑的时候,我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黄姚与平遥、周庄、凤凰并称为中国四大古镇,我期待你能亲临,亲眼看看浮现于一山一水、一石一瓦上看得见的古人的生活,探讨更多有趣的问题,不啻为人生一大快事!
责任编辑 丘晓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