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忘却的纪念
2020-01-27陈礼仲
陈礼仲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21年了。每次想起父亲,我都会如梗在喉,欲哭无泪。父亲去世后,我常常想着要为父亲写一篇纪念文章。然而,21年来,为父亲写纪念文章的事却一拖再拖。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没有完成的心愿慢慢地变成了心理上的一种压力。今天,当我再一次想起父亲,再一次有了如鲠在喉的感觉,我觉得为父亲写纪念文章的事再也不能拖下去了!于是,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写下了那些埋藏在心底已久的文字。
父亲是个勤劳勇敢的人。我读小学那时,正是特殊的历史时期。父亲因为读过书,在这个时间段当过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记分员、会计。做完本职工作后,余下的时间,父亲还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而工分和普通社员一样,都是每天10分,迟到、早退、旷工要扣分。但印象中父亲从没被扣过分,可想而知,对于劳动,父亲是多么积极。但因当时种粮没化肥,稻种也是常规老品种,粮食产量很低,每亩只有400斤到500斤,粮食收上来后,按工分分配到户,再按各户人口数交公粮,交完公粮,家里粮食也就所剩无几了。由于家里穷,没有任何经济收入来源,常陷入青黄不接的窘境。父亲看到这种情况,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上街请铁匠帮忙打造了一把钢叉,专门到河里叉鱼来卖,挣钱贴补家用。钢叉用三根钢筋打造,父亲有空时就把它放到磨刀石上去磨,磨得很锋利,叉口闪着白光。
自从父亲有了这把钢叉,晚上同父亲一起睡的我和弟弟早上醒起来就很少见到父亲。原来,他趁生产队还未出工的空隙,去河里叉鱼去了。
我所在的屯叫马山县林圩镇合理村旧盆屯,它位于两条河流的交汇处,一条是从林圩流经那打水库的河流,水流比较大,叫大河;一条是从光明山林场流经那打水库的河流,水流比较小,叫小河。这两条河流经我屯后交汇在一起,流向武鸣县(现为武鸣区)府城镇方向。新中国成立初期,武鸣县在河流下游府城镇修建起那打水库。1970年代还没出现乱砍滥伐山林现象,不管是大河还是小河,两边山林十分茂盛,因自然环境保护较好,雨量充沛,每次一降雨,大河小河河水猛涨,引发的洪水常常淹没屯里的田地,有几次甚至淹到了屯口,差点就冲进来把屯淹了。
但见惯了洪水肆虐的屯里乡亲,似乎并没有什么害怕,反而有点兴奋,因为这个时候,正是捕鱼、捞鱼卖来贴补家用的好机会。乡亲们特别是男人们趁这机会,纷纷拿出罾(这是一种用一根直径碗口大小的竹竿或者杉木做支撑木,四周用四根镰刀柄大小的竹子交叉绑住支撑木,再在这四根竹子的下端绑上线网捞鱼的工具),把罾放到河流转角洪水较为平静处,几分钟后把罾拉起来,捞完鱼,再放下罾,如此反复捞鱼。每次洪水,捞到的大鱼有十几斤重的,捞得多的人一次可捞得一百多斤鱼。洪水过后,一切归于平静。乡亲们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而父亲,洪水来时,他叉鱼、起罾一起干,洪水过后,他就提着鱼叉往河边走。
清晨,当我们几个兄弟姐妹睁开眼起床的时候,往往父亲已经叉鱼回来。只见他悠然坐在厅堂的小板凳上喝粥,而在客厅的挂衣钉上,就会看到多了一条或者几条十几斤重的鱼。
虽然我们都很馋,但父亲叉得的鱼我们却是只见鱼鳞不知鱼味。中午生产队收工后,父亲匆匆吃了一两碗稀饭,就会徒步10多里路赶往街上,把叉得的鱼给卖给了。1斤大概2角钱,一条10多斤重的大鱼也就卖得2元到3元。卖完鱼后,父亲舍不得买上哪怕只有8分钱一碗的米粉来吃,又匆匆徒步赶回家中,参加下午生产队的劳动。在我读小学期间一直这样。每年父亲用钢叉叉得的鱼不算很多,也就20多条,而也就因为父亲含辛茹苦地叉鱼来卖,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才能得以读完小学。
对于父亲叉鱼,很多人都纳闷他怎么叉得那么准。为了解开疑惑,有一次,父亲去叉鱼时,我悄悄跟在他后面。当时那打水库蓄水,河水已淹到屯面前的那段河,又因刚发了一场洪水,屯里好多稻田被淹了。父亲走到河边,悄悄拨开河边长得比人还高的水草,仔细观察鱼在偷吃已成熟的早稻,找准最大而离自己最近的一条,右手举起钢叉猛然向偷吃稻穗的鱼儿掷去,锋利的鱼叉扎入水里,刺破鱼肚。被刺中后,由于钢叉尖口是有倒钩的,鱼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父亲提起绑着钢叉的长竹竿,把鱼取下,又开始猎取第二个目标。
其实,父亲叉鱼并不是一件轻松好玩的事。除了技术上要求做到稳、准、狠以外,还要做到眼明手快,否则就很难叉得到鱼。而要达到稳、准、狠,就必须要找准自己的位置,把自己隐蔽在草丛中。因此,父亲每次叉鱼回来,不是脚底挨荆棘刺了,就是脚上被锋利的碎石划伤了,手臂上也被毫不留情的水草割得伤痕累累。
父亲的这把鱼叉,一直陪伴父亲度过一生。尽管改革开放后,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家里生活有所好转,能隔三岔五吃上米饭,但去叉鱼却成了他的爱好,也成了改善家里生活的方式。他把生活交给了叉鱼的钢叉,而那把始终被他爱护而被他磨得锋利的钢叉,也回馈给了他想要的生活,帮助他度过了艰难的年代。
父亲除了勤劳勇敢,他的聪明能干在村里也是屈指可数的。他有几本中草药书籍,略懂一些中医知识,比如头痛吃什么草药,肚痛吃什么草药等。尤其是捕鱼方面,方法可谓多种多样。他除了会放网、起罾、叉鱼、钓鱼,还会用竹篾编织一种外形像高音喇叭的捕鱼具,捕鱼具前头有两层,外层开口进水,里层窄小,鱼顺水进了这种捕鱼具,进得去出不来。捕鱼时,先用一把杂草堵住捕鱼具尾巴,再选择河面比较窄的河道装下捕鱼具,然后到装有捕鱼具的上游击打河面,把鱼赶进捕鱼具。另外,还有一种捕到鱼的方法,那就是在河里做鱼床。找一处水流比较急比较窄的河面,筑起一道拦河坝,坝的一侧开一道口子,用木头固定口子四周,中间编上小木条或竹子,鱼随着河水流到小木条或竹子编的凉席上,水从木条或竹子缝里流走,鱼就在凉席上活蹦乱跳,人就可以抓鱼了。
父亲不但勤劳勇敢、聪明能干,在生活上吃的苦也是常人不能比的。在我上初中和高中后的这段时间里,家里又添了一个妹妹、一个弟弟。这样,全家9口人的担子都压在父母两人肩上。姐姐开始还跟我一起读初中,但读了一个学期后,看到父母辛苦,为让我和几个弟妹继续上学,迫不得已选择了退学。因此,这段时间是家里最困难的时光了。在吃的方面,家里都是早上煮一大锅木薯粥或者玉米粥,白天吃不完晚上接着吃。因为太稀,每次吃完稀饭,跑步时一肚子的稀饭便在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响。至于吃菜,那基本上是没有油煮的,大部分情况下是先把水烧开后把菜放进锅里,菜熟后就加生盐盛出来。白日里煮的那一大锅稀饭,我们吃时常常是把米渣捞完了,父親劳动回来,只能喝粥汤,相当于喝了一碗白开水。在我们这里的农村,每个月都有一个节气。节气这天,别人家里有鸡杀鸡、有鸭杀鸭,没鸡没鸭的也会上街赶集买猪肉。但对我们家来说,如果家里养鸡、养鸭,也要拿去集市上去卖,换钱给我们买作业本、买墨水、买笔、买家中油盐。偶尔有哪个节气得杀一只鸡或鸭,4个鸡腿或鸭腿是留给最小的4个弟妹的。弟妹吃完了腿上的肉,剩下的骨头咬不动了,就放在桌面。这时,父亲不是跟我们抢着吃碗里的鸡肉,而是捡起弟妹丢在桌面上的骨头,慢慢地把骨头咬碎、嚼烂,然后咽进肚里。杀一只鸡或鸭,父亲真正能吃到嘴里的也就一两块。如果买的是猪肉,父亲会尽量挑肥的买,煎出油来日后煮菜,煎油剩下的油渣分给我们吃,看我们把油渣吃完后,他才夹上一大把菜放进装油渣的碗里,把粘在碗上的油捞匀后吃上一两口。可以肯定地说,父亲直到过世,都没有能够吃够鸡肉、鸭肉或猪肉,一生都没有享受过一天的好日子。在穿的方面,必须要先有布票才能买布料裁衣服。布票是国家统一分配的,倒是不缺,但钱却很难攒。因此一年想要凑够布票和钱买上一套新衣服,几乎成了梦想。好不容易凑够钱买来布料,父母也舍不得给自己做新衣服,得让给渐渐长大的儿女们。而作为哥哥、姐姐,一两年也只能买一套新的衣服,穿短了、旧了、破了,晚上或者下雨天无法出门劳动时,母亲就会找来针线,给破了的衣裤缝缝补补,然后让我们继续穿。实在变短了、不合身了,弟弟、妹妹谁穿合身就给谁穿,往往一件衣服家里几个兄妹都会轮流穿上一遍。偶尔去亲戚家做客或上街赶集,懂事的兄弟姐妹会挖空心思去同村其他人家里借新衣服穿上。鞋子就更没有了,都是打赤脚,晚上洗脚穿父亲自制的木屐。
在我读重点初中这段时间里,父亲有一件蓝色的工人服,直到今天我也没弄清楚它是怎么来的。它留给我的印象深刻到了骨髓,我想到父亲的时候就会想到它,一想到它就忍不住想哭。
在我想来,这件工人服应该是我的二叔送的。二叔曾经当过兵,到云南参加过剿匪,1960年代退伍后安排在县农械厂工作,分配有工作服。二叔把工人服送给父亲后,父亲平常舍不得穿,参加劳动时,他先把穿在身上的工人服脱了,放在田地边上再劳动,宁愿忍受日晒雨淋的痛苦。按常理,穿的衣服久了,越穿越薄,可这件工作服是越穿越厚,一件新的工人服也就重七八两吧,父亲的这件衣服穿到最后时,已变成棉衣,4斤到5斤重都有了。这件工人服从我上初中时父亲就穿,直到1999年他因病去世,这件工人服还在。这样算下来,父亲穿了不下10年。10年里,除了走亲戚、上街赶集穿,其他时间虽然也穿,但都是做个样,穿不到一会儿就会脱下来。即使这样爱惜,穿久后依然不是扣子掉了就是领子破了,破了母亲就帮着一针一线地补。10多年时间里,这件衣服由蓝色洗成了白色,由薄衣服补成了厚衣服。整件衣服到最后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也看不出是单衣还是棉衣。总之,没有一块完整的布料是原来的,10年多时间不知缝补了多少次,连母亲都数不清了。父亲唯一常穿的衣服就是这件一年四季都穿着的工人服,尽管破旧,却洗得干干净净。当然也不是10年多时间里就只穿这件工人服。我读高中后,读初中时买的衣服旧了、破了,父亲穿得合身的,他也会拣来穿上,用来跟那件工人服轮换。大多数闲在家时,尤其夏、秋两季,父亲都是光着膀子打着赤膊的,不是他不想穿,是实在没有衣服可穿。
父亲最后是因为突发脑溢血去世的。这时已是1999年。在父母亲及姐姐和两个妹妹的无私关爱下,除小弟、小妹尚在读小学,二弟考上了中专,毕业后参加了工作,领上了国家工资。我先是做代课教师,后经过考试转为民办、公办教师,再后来考上大专,毕业后调到县宣传部门上班。眼见家里生活一日一日好起来,父亲却一夜之间没有了。
我在宣传部门工作后,县机关事务管理局给我分了间瓦房。当晚12点多,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有人急促地敲打我的房门。打开门一看,我很惊讶,是老家一位排位第二的堂哥和小叔。还没等我开口,二哥就急匆匆地说,父亲病重,已叫救护车送到县中医院抢救,他和小叔是随车送父亲上来的。听完二哥简单的叙述,我顿时感觉五雷轰顶、六神无主,大脑一片空白。来不及安顿小叔和二哥,便骑着车赶往医院。到医院后,看到父亲一个人躺在病床上,鼻子、嘴巴、手上都挂着输液管,人已深度昏迷,身上穿着的仍是我读高中时穿的一件旧衣服。我曾试图摇醒他,跟他说说话,但他一直没有醒过来。到夜里3点多的时候,父亲永远停止了呼吸。我忍不住“爸,爸,爸……”地哭喊起来。深夜里,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的哭声悲天恸地。在操办父亲的丧事中,我唯一给乡邻提出的要求是,要为父亲买一套最好的衣服给他,父亲生的时候为了自己的子女没有穿上一件好衣服,死后一定要给他穿上最好的衣服,让他来世也要风风光光!
父亲的勤劳勇敢、聪明能干、吃苦耐劳并没有能够让他摆脱一生受苦受累的境遇。直到长大后参加了工作,遇上改革开放的大好时光,我才懂得,父亲之所以一辈子受穷,并不是他自己的原因,是受时代所限。今天,当我们过上了想吃就吃、想穿就穿、想玩就玩的新生活,我们应该感谢共产党,感谢共产党及时拨乱反正、扭转乾坤、精准施策,短短几十年间,便让人民群众摆脱贫困。实践再次证明,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
21年来,每每想起父亲,总觉得父亲的恩情深似海,这不是用文字就能表述的,只能用心去慢慢体会。啊,父亲,我受苦受累的父亲,我一辈子也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的父亲,当好日子来临时您没有来得及享受就匆匆地走了,您叫我们做子女的如何才能释怀!作为长子,我在这里只能代表兄弟姐妹给您深深鞠躬致谢,感谢您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感谢您含辛茹苦地把我们抚养成人。
感謝您,父亲!如果有来生,我们兄弟姐妹还愿意做您的儿女!
责任编辑 蓝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