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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天峨

2020-01-27翔虹

红豆 2020年11期

翔虹

天峨是县名。

最早知道它,是我大学毕业上班第一天,在办公室偶然翻见一份资料,我不禁感叹:天峨好小哦!

当时,天峨就十万人口,和我老家那个乡一样多。它有个5000人的乡,比我们村的人还少。

对天峨的第二印象是远。

打开地图,天峨镶在桂西北一隅。与之接壤的几个县,无不位于所属省区的边边角角上。大家都偏僻,干脆抱团,偏安成两省、三市、六县交界之地。

后来,我就到天峨生活了。

来了才知道,天峨的小,还在于县城的袖珍。两排山之间流淌着红水河,县城沿岸散开。山与山的距离,宽处不过两公里,窄的只有几百米。坊间流传打油诗:“小小天峨县,三家米粉店;县长哝老婆,全城听得见。”早到天峨10年的兄长告诉我,他来的第一个晚上去散步,个把时辰就转遍县城3圈。别说能碰上几个人,就连街边的路灯数来数去,怎么都凑不够200盏。几乎所有初上天峨者,都叹其小巧。

定居一段时间,就不觉得天峨小了。

3000多平方公里縣域,全是高山大坡阔水,没几块平地,要往哪个方向,都得跑大半天。沟壑深、山道陡、路况差,行走在小天峨里,最强烈的感受,是漫长和遥远。

天峨多大山、大树。无论走到哪,山坡上全都郁郁葱葱。一片又一片原始森林里,有数人合抱的千年红豆杉,有外界罕见的奇珍异兽。每当走在大路上,或置身林荫间,看着满山遍野的古树、茂密如毯的植被,我就不禁寻思,这般原汁完好的生态,要呵护传承多少代,才得以如斯。在当今工业机器摧枯拉朽的蚕食里,这一切好珍贵。

上天遗落人间的这块净土,是这方百姓的福分。一代又一代人坚守蓝天碧水,呵护每一寸土地、每一株小草,显现这里人们的敬畏、淳朴与和善。栽了树能乘凉,积了德有回报。代代熏陶的教养,换来层层叠叠、大美视觉的绿荫,化成清朗淳朴、温暖柔和的风气。这,让原著民由衷自豪、眷恋有加,让后来者亲切如归、潜潜融入。人物共生,善善相待,循环永续,合天道、顺天意。峰峦叠嶂的大地,配了如醉如幻的碧绿,阐释着浩瀚无垠、生机盎然的意境。谁来,眼里都躲不开这青翠欲滴的美,每个毛孔都会涌入这流淌的美。心情,怎能不美?

这儿的水更是远近闻名。红水河被誉为中国水能富矿,天峨境内100多公里河段,堪称其首。一座电站大坝,圈出了名闻南方的大湖。如一位写意大师,挥毫泼墨,在巨幅碧绿的纸上,勾出美轮美奂的图画。

我常常沐浴着晨曦月色,穿行在浩淼的天湖里,凝望碧波荡漾,聆听岸石呢喃,我的心,虔诚寻觅百米水下故土的前世今生。

这片净土,经历了怎样的地壳运动?先人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生活?百米的水下,或几千米的地下,原来有过平原吗?涨过海潮吗?抑或曾经是一片荒漠?先人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一代一代地劳作,才幻化成如今的模样?

我找不到太多史记,只见浅浅一行字:唐代置羁縻峨州。但我心胸了然,感受到湖底的故土。一想起就仿佛周身所有细胞,都与之脉动、同频,顿如暖阳当空。

我想象它千百种的模样,熟悉或陌生的风情。我看见青砖黛瓦或木屋茅顶袅袅升起的炊烟,听到阡陌上草丛里的马嘶犬吠,感受到老大爷上炕前脱下的旧棉袄的温暖。于是,这片湖底故土前世的磅礴与神秘,便在我的内心驻守了。

修电站时我无缘见识。可每当行走在高峡平湖里,那场世纪大迁移,便历历鲜活眼里。

一辆辆装满老檩条、旧铁锅的卡车和拖拉机,艰难爬行于河岸与山腰的逶迤土路,飘扬的尘土,弥漫着比车载还沉重的气息。

老老少少聚在村头高处,看冰冷的挖掘,推倒一栋砖瓦房,又突突地开过去,钩下一栋木房子。一阵哗啦啦的倒塌声,撞上山崖,又碎落河里。入水的声音,湿漉成一张巨大的麻帘,捂住所有人的心头,吸光村庄最后一缕生气。人们的眼神拧出水,满山坡的草木浸出了水。不久后,他们眼里心里的一切,便都成水了。

旧家前,寨老带着族人跪地长叩后,洒泪下了第一锄。面部凝固的人们,默默抱出先人的金坛,恭敬安置在背篓里。世代走过的山路上,他们排成一列雨前的蚂蚁,护送着祖先,离开自己的村,走向未卜的陌生,像无比虔诚的信徒,万分不舍离开朝圣地,踏上不是归家的路。步子空洞迷茫,心中不知所措。

这场矛盾、挣扎和决绝,是3万稔识大体的人的既定之旅。这不仅是他们家、他们村的历史,也是天峨不可或缺的浓重一笔。天峨之最在大气。

千秋的河水漫上来,托起道路和村庄往山上走。天峨人就在山尖上、在云雾里建家园,创世界。10多个春秋过去,天峨的山岗坡头,楼房林立,果香四季。大山大水,遇上大气的人,就壮了里子,美了面子。

我融入这里,听着天峨故事,和天峨一起桑田沧海,我一天比一天豁然开朗。难怪,这里生态这么完好,民风如此淳厚,人们这般聪慧。走俏神州的一颗小小珍珠李,是这儿一位农民嫁育而成,这里走出以全国知名作家东西和两位大学校长为代表的众多专家学者。正所谓,一切皆有因缘。小小山旮旯里的文化强音,壮大了天峨名气。

最美丽的景是人文,最和煦的风是民风。我到过天峨许多村寨,无论是田间地头耕作的壮汉,还是村里大榕树下家长里短的老者,抑或是山坡上商量地界纠纷的两村人,遇见你来,都会展现适中的礼数。天生的淳朴,让你先前忐忑的小心脏释然。

现代人多少设防。天峨人也不例外。但来久了,我渐渐明白,他们仅是有限设防。只要你看事物的角度贴近,鞋底和他们沾一样的泥土,坐上同一条长凳,盖了同一床棉被,吃了同一锅饭,喝了同一盅酒,你就一定能听到同个频道的话,透见对方其实同样明晰的心帘。一旦这样,万般皆有可能。回报,会让你诧异,甚至屡屡感动。

这里令人变得强大。它碧玉如洗的绿,纯若南极冰的负氧离子,养眼、净肺、安神。呆久了,你会耳聪目明、头脑清醒,里里外外荡涤了尘埃。再久了,就拥有大心脏、滤清器、定神针。

在这里锻铸的强,内核愈硬,外在棱角愈柔和。腾腾散着热,却如林荫遮挡,只有切切的暖,没有刺眼的光芒。

天峨依然远。虽然它从最初坐车到首府要中途留宿,到后来花八九个小时,直至今日只要五六个钟头,已经好了很多。但无疑,还是很远。

可是,天峨的远很快成为过去。随着沉睡千年的大山里,驶来了轰隆的高速路施工机械,天峨已悄然拉近与世界的距离,搅动着大西南和北部湾洋面的时空。

我静坐五楼的窗前,细数己亥年小寒的风声。仍记旧岁此时,在这扇陪护了十年的窗前,我为终日辛劳的扶贫一线伙伴写了《工友赞》。

无巧不成书。今夜,有感整县脱贫摘帽后,这一年天峨的华丽嬗变,我敲下这些文字。一个坚如磐石的意念由骨髓升腾:天峨之大不仅在我心间,也将在世界面前。

责任编辑   丘晓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