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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海(外一篇)

2020-01-27八九

红豆 2020年11期

八九

记忆里有许多安静的地方。林间的静谧,禅院的幽深,水滴的空灵。我读书时的小城,一座大山下,就依着一座很小的独山,半腰上有座庙。我时常徜徉在庙旁的石阶上,摸着冰冷的石头,感受那种透心的清凉和静谧。

这独山呈椎形,不高,三余丈,方圆也不足千余丈。山上树木稀少,但四季都绿着,黑色的石头隐约绿丛中,显得苍老而孤苦。因为树不高的缘故,庙就突兀石上,给人感觉有点探头探脑的意味。庙前的山下却耸立着几棵苦楝树,相对而言,出奇地高大。树下的一条小径,铺就着古老的石块。路旁另一侧砌起了一道墙,用水泥砖头筑成的,很高。围墙这一边很宁静,那一边却是另一番情景,有着该地区最大的音乐喷泉,夜晚总能听到时尚的歌声或喝酒对码的吆喝声。只是石山与音乐喷泉之间人工砌起了一道高墙,倒是给人种种遐想。

我喜欢墙这边的境界,行踪也常常推广到那里。没有歌声,可听着山上轻灵的鸟鸣,竟然也能产生一种“鸟鸣山更幽,蝉噪林更静”的况味。这里实在是静。没有多少访客,但石阶仍被岁月磨得光滑铮亮。我时常端坐石阶上,摸着冰冷的岩石,背对着山,藏在城市的暗角里,仰望着深邃的天空,窥视着城市的繁忙和江里的渔火,喷泉的音乐飘飞过围墙上空来到我的周围,然后漫山遍野。除了乐声,还有机器的嘈杂声,更有夜宵摊里饮酒猜码时喊打喊杀的吆喝声,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从墙那边传来,游逛在你的耳朵里,它们与这边庙里那种过于空灵透亮的木鱼声迥乎不同。这种声音将人们从无法逃脱的现实中暴露出来,好像它突然与某个磁石隔开一般。那磁石曾把它引到大学图书馆,引到浪漫的音乐会,那时它就会放纵地溜到滚滚红尘中,然后就像光一样窜过尘世的喧闹和公共汽车的嘈杂,反射到这座山上,又被反弹回城里去了。

此境颇似袁中郎《望嵩少》所写的:“客程行尽太行山,又见嵩高紫翠间。料得有人山上笑,红尘如海没朱颜。”

这边的山野寺庙与那边的高楼大厦,这边的轻灵鸟声和那边的喷泉音乐,似乎都和一道墙有关。墙把这一切隔离,也为我挽留了一方小单间:这儿清静、幽深、古雅,甚至与世隔绝。

这时候庙门敞开着,庙里的主管似乎是个职业僧人,油光可鉴的脑壳下,长着一副划有几道痕的铁色的脸,一身素白的长衫,使他显得与这地方极不协调。据说他有一个温馨的家在城里,做着影视生意,但更喜欢和与城市只隔一道墙的这座山呆在一起,喜欢倾听这庙外那苍劲古榕上栖息着的鸟儿的叫声。因为一辈子经历着城市红尘各种喧嚣的人,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于此洗心。这只是一种猜测。这位僧人也精通算命,好像在这里守护着什么。这时候没有多少香客,他只好敲着木鱼,发出嗒嗒的声响。庙不常开放,因为不常有人来,直到周末音乐喷泉热闹了,他在这儿可以看着下边的年轻人,听听流行音乐,他们玩腻了也会上庙里来洗洗心,过把算命瘾,和尚这样告诉我。

“抽一签,一块钱!抽一签,一块钱!”这时来了两个时髦男女,那僧人一见他们就高兴地喊着话。那对男女听着,便从手包里掏出两枚硬币,在他面前数了数,才走近功德箱。只听见咚的一声,那硬币便不见了。僧人给他们一把香,点火烧着,插进香坛里,烟雾立时缭绕着。他们熟练地捧着那筒油亮的竹签,用力地摇了五六下,一支签飞出来了,敲在和尚秃头那儿。年轻人焦躁地从地上把它捡起來,仔细地打量了一下,便高兴地把它放到那僧人的掌上说:“师傅,师傅,钥匙,钥匙。”

只见一个小和尚从关公塑像后面探出光头来。他眼睛发亮,食指和目光都一致地对准着功德箱上面两个锈迹斑斑的挂锁。老和尚瞪了小和尚一眼,咳嗽了一声,小和尚便知趣地蹲在地上不说话了。

我不太读得懂那位僧人,只觉得他非常地焦躁。想必墙的这边和墙的那边于他是生活的两极,缺少哪一边似乎都是不行的,他难道在这两者之间寻找它们可以调和的地方吗?

不管也罢,我告辞了那僧人,沿着崎岖的小径摸上山之巅。城市实在太小。远远近近的灯光像星星点点,人们用歌喉来呼吸空气,歌声像傍晚的海浪一样,轻轻地敲击着这座城市。此时倚着一根迹痕斑斑的老藤,耳边温柔的风声,轻轻地轻轻地流过去。这声音使人感觉到它,几乎不是耳朵,却只是想象。用皮肤去听它,乃是平生最为快愉的事。听着听着,要是古人,大可以不脱蓑衣卧到旭日东升时。

突然顿悟:同一个世界里,何处可封禅?何处又惹尘埃?

这山顶的益处,大概中郎一首《月下偶成》于我之先道尽矣:“冗事遂成性,人皆笑此翁。坐依藤架月,行傍藕塘风。万事溪声处,一生云影中。自从甘曲枕,不复梦三公。”

灵湖泉记

武宣县城往东走约20里,到了一个叫灵湖村的地方,“灵湖松籁”四个大字赫然镶刻在村口辕门顶上,恰到好处地点出了此地的压轴风物:灵湖。《武宣县志》载:“灵湖在县东二十里,水色澄清。其源伏地涌出,四时不竭,青萍红莲点缀其间。湖岸绿柳浓荫,有大松三株数百年。盘曲苍翠,直上云霄。每风雨交至,籁由天发,如听涛声。县八景所谓‘灵湖松籁即此。”

到了灵湖边,硕大的“灵湖”碑刻就立在泉涌处,汩汩上冒的涌泉,感觉有某种神奇的力量扑面而来,忍不住掬一把,入口甘甜清冽。清澈的湖水在青萍、红莲、菱角的点缀下,像一颗颗带露的星星,影影绰绰,耀眼欲滴。湖里的植物泛着绿意,随着泉水的涌动和小鱼儿的闲游乱闯,在微微招展着妩媚多情的舞姿,与湖边杨柳摇曳着的枝条相互致意,牵连着无尽的情思。三棵数百年的古松直耸云天,高低有致,庄严地守护着灵湖。大榕树下,几个村姑一边悠闲地浣衣,一边聊起家常,不时传来小孩的嬉戏打闹声,颇有一番世外桃源的韵味。加上一望无际的田园风光,此情此景只有画中才有。

清雍正进士陈仁《灵湖》诗很好地描绘了灵湖的景致:“澄湖七亩碧莹莹,水色岚光拂鉴明。铁干撑云双树古,银盘浴浪一鸥轻。新荷泛绿香初起,纤柳凝烟雨乍晴。仿佛坡公湖上趣,远山如画入眸清。”陈仁及弟陈旭家住在灵湖的下游台村,少年时曾在灵湖边苦读,后兄弟同登进士。灵湖边上的“兄弟进士”牌坊也是借此兴建的。

灵湖系泉水湖,泉泉相拥,一股股泉水翻滚盘旋,泛起一圈圈漩涡,然后像天女散花一样向四周围漫延散去,形成了20多亩见方的葫芦形水面,正常水位约2米,最深水位3米,清澈如镜,四季不竭。灵湖泉水再通过三里河(又称阴江)和水利渠道,分送到数万亩良田,直至流入黔江。灵湖湖底暗流涌动,好像有无数个泉孔与地壳相通,把地球深处最清洁干净的水源源不断往上输送,千百年来默默养育着这一方水土。

灵湖这个被赋予某种神圣意味的小湖,一直被当地人捧为神灵。相传灵湖是佛主飞来处,说的是台村有一陈氏的牛失踪不见了,正一筹莫展时,灵湖东北边的草莽丛中突然显现三尊佛像端坐,牛主人即跪拜许愿:“若能保佑寻到失牛,愿为此建造一座寺庙。”果然找回了牛,于是筹资建庙。因陈氏为台村人,而庙居灵湖村,故名灵台寺。灵湖下流还有水月庵,据传也是佛主飞来处。佛主自己飞到灵湖最后还神奇地端坐在其中,显示了灵湖的灵气,故而灵台寺和水月庵一直香客不绝。虽民间传言不可信,但志书却言之凿凿。清《武宣县志》有载:“灵台寺在灵湖东,地素荒野。陈氏亡牛,至其地见如来像三尊,跌坐丛荒中。因祷之曰:如获牛,愿即建寺。既雨,果然因创造焉。有记碑。”可惜现在找不到相关记碑。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灵湖泉水流经的灵湖、台村、旧县等村落,历史上走出了一大批英雄俊杰。

参与《武宣县志》编纂并作序的张梦骥,生于书香世家,其祖父张瑚为清代贡生,其父张任忠为清代岁贡。张梦骥十七岁中秀才,二十三岁中举,三十九岁考取进士,即任贵州绥阳知县,升古州同知,护理贵东兵备道,政绩显著,为官清廉,积极为当地老百姓排忧解难,深受百姓爱戴。七十岁时告老还乡,不遗余力课教晚辈,为后辈的成才作出了贡献。其子张炳辰中举后任怀集县教谕,张耿辰为中拔贡后历任贺县、马平、象州训导。

武功将军张开成,16岁弃笔从戎,后深入中越边境,率3000余人与10000余名法军连战七昼夜,夺回镇南关、谅山省长庆府等要塞,一路从哨长、营长、军主将、参将,升至副将,获钦赐花翎武功将军,冠以资勇巴图鲁,镇守边关十余年。现灵湖村张氏祖祠大门上挂着“将军第”牌匾,上面写着“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两广总督张之洞为广西提标协镇钦赐花翎武功将军资勇巴图鲁张开成立”,可见其功。张开成为人刚直,疾恶如仇,敢为百姓做主。1895年回灵湖省亲,听说法国天主教堂在小河上游筑高堤坝,影响下游用水,当地官署不敢处理,于是他亲临教堂理论,最终把堤坝降了下来。现在灵湖村的“将军第”,就是为纪念将军所设的。

自古以来,人类遇水而安,择水而居,也临水而聚。水起无形,却长存天地间;流之无影,却能聚成大江大河掀起万丈波澜。正是这样,千百年来的灵湖村一带,一些领风气之先的仁人志士,兴学办教,使孔门弟子风生水起,生生不息。

历史不能忘记一个重要人物。他就是张梦骥的外侄孙郑献甫,也叫郑小谷,壮族历史文化名人,清代著名教育家、经学家、诗人、学者,曾获清廷钦赐“品学兼优、澹怀荣利、孝友廉洁、楷模士林”,加赏五品卿衔,后诰封为“中宪大夫”,被誉为“两粤宗师”和“江南才子”。

清蒋琦龄在记郑小谷时云:“曾祖名士,始入郡庠。祖郑璨,为乾隆乙酉科举人,父郑珊,名诸生,教授乡里。”郑献甫出身书香门第,其母张氏为灵湖村人,不时还带他回灵湖探亲。郑献甫在《内兄嫂张母陈孺人七秩寿序》云:“献甫,故武宣灵湖张出也。”“献甫愧外家之宅相,忆少日之门风。粥粥引雏,儿方随母;嗈嗈鸣雁,士正归妻。自此十年,长悬百里。”《外叔祖母张母梁安人墓志》云:“余外祖父伯仲四人,获见者二;外祖母娣姒亦四人,获见者三。献甫,长房出也,少时希至外家,又悬隔异乡,常有不逮之憾。”张家始祖张瑞,明代曾任广东廉州教授,“因从征大滕峡诸苗,寄籍广西武宣,遂家焉。”郑母曾祖父张瑚,父张任忠均为清代贡生。嘉庆《武宣县志》载:“张任忠……品行端洁,不履城市,好施与有,称贷者度不能偿还以券。丙申中丁酉歲荒饿殍载道,倾囊掩瘞。后司训永淳,以立品端方训士,凡学中有嘱托力拒弗纳。解绶日,閤(全)邑士民制锦饯行。”张任忠共育有四子,张梦驹为长子,张梦骥为最小。张梦驹,为秀才,郑母即为其女也。郑母之胞兄张廷敬,即郑小谷之亲舅,嘉庆辛酉年获中拔贡。

郑献甫自幼受张家影响颇深。时灵湖村重建水月宫,献甫曾书一上联“水月宫坐东向西湖北江南分左右”,至今仍无人能工整地对出下联。同治三年(1864年),他书匾“世德堂”三字,匾两侧分别为“同治三年孟春”和“刑部主屯郑献甫敬书”,以褒灵湖张家之风。此匾现挂在张氏祖祠之内。

郑献甫14岁便考中举人,35岁进士,授刑部江苏、云南司主事,为官14个月,因厌烦官场风气,辞官还乡,著书教馆。先后主讲过广西宜山德胜书院、庆江书院、桂林榕湖书院、秀峰书院、孝廉书院、广东凤山书院、广州越华书院及象州象台书院、柳州柳江书院,门生遍及江南,最后卒于讲台上。一生著作颇丰,尚流传于世的有《四书翼注论文》《愚一录》《补学轩文集》《补学轩文续集刻》《补学轩文集外编》《补学轩诗集》《补学轩诗集续刻》,同治九年(1870年)主纂过《象州志》。

灵湖这一带历史上曾有文举人108人,另有贡生和生员100余众。现有张氏将军进士第、大灵桥等可供凭吊。下游的旧县村,曾是宋末明初武仙(武宣)有史记载的县城遗址。

灵湖这里走出了许多文化名流和英雄豪杰,也成就了许多景致和名胜。旧时武宣八景之首的“灵湖松籁”,就是源于灵湖边上的三棵数百年巨松,因盘曲苍翠,刮风下雨,松涛如籁,闻之动容,故得名。张梦骥《八景合作》云:“双髻晴岚耸碧空,三台叠翠映霞红。龙翻古迹钟声雨,鹤舞灵湖松籁风。石壁遗书多鸟篆,仙岩留迹半云封。坐看神窟流泉异,听彻音山迭奏终。”“灵湖松籁”就是源于诗中的“鹤舞灵湖松籁风”。1914年《武宣县志》对此景致记载最绝:“湖岸古松三株,盖数百年物,蛟蟠猊蹲,鳞爪骇愕,铜柯铁干,最为奇古。湖壖烟火半村,斜阳晒网,一林烟树,苍翠团云。每松涛激响,清送湖心。渔叟鸣榔,歌声迭起。与灵台梵呗,水月钟声遥相应答不啻。挟云璈而唱,紫云迥也。”志书把“灵湖松籁”描绘得有声有色。

与“灵湖松籁”相辉映的是“灵湖秋月”。灵湖下游不远处有一座青条石拱桥,横跨三里河,人称大灵桥,又称灵湖桥。据考,此桥建于1921年,全长110余丈,高20余丈,孔跨近20丈,桥面宽12丈余,条石栏板,两端铺设石条阶梯,是武宣县城通勒马码头要道。东西两面桥拱顶处各刻楷书“大灵桥”三字。桥与灵湖相隔百余米,在月光下,灵湖桥与倒影相互辉映,形成了“灵湖秋月”胜景。作为曾经的商家云集之地,灵湖桥以“灵湖秋月”特有的灵性谱写了桂中商贸物流码头商埠的辉煌历史。

若水润物无声,若水向善崇文,这是灵湖泉传承的品德力量!如今,灵湖村文魁、选魁、进士第、将军第、大夫第等牌匾,人杰地灵门头、进士青石拱桥、兄弟进士牌坊、父子进士牌坊、灵湖广场、松籁公园,诉说着历代文人武将积极奋进的历程,也展示着灵湖曾有的光辉和荣耀。

徜徉在碧波荡漾的灵湖畔,时光在滚滚的泉涌中流淌,微风中带来了泉水莫名的芳香,让人心旷神怡,久久回味。

责任编辑   谢   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