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线草
2020-01-27李沛新
李沛新
我的家乡在桂南郁江南岸。这里丘陵众多,平地不少,气候炎热,雨水充沛,植被茂密,插根拐杖也能长出一棵大树来。刚刚翻过的土地,用不了几天,又会长满杂草,尤其是当地有一种草叫铁线草,根系发达,主干粗壮,枝丫多,把头贴着地面,紧紧扒着泥土,贱生贱长,任凭人畜踩踏,牛马啃食,只要风一吹,雨一淋,又是满目葱茏,绿油油一片,软绵绵的像地毯。我们常常在风和日丽的傍晚,躺在铁线草长成的“地毯”上,凝望着乱云飞渡的天空,麻雀成群结队地在低空飞舞;雄鹰在高空翱翔,突然像闪电一样俯冲而下,刺向雀群;一阵尖叫声过后,麻雀们纷纷躲到草丛里去,雄鹰则振动着硕大的翅膀往远处的大树飞去。麻雀的惨叫声最终消失在远处的树林里,蓝天白云也渐渐地变成了漫天彩霞。
一
奶奶生于1911年农历四月二十五日,娘家在贵县东津乡甘寺村寺联屯。奶奶命苦,出生没几多久就死了父亲,母亲改嫁后,由她的大叔叔收养。在那个年月,人们活得都不容易,奶奶的大叔叔家人口众多,生活也很艰难。没娘的孩子像根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寄养在大叔叔家的奶奶特别早就懂事,从小就劳作,常常以瘦弱的身躯干着各种繁重的农活,以此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尽量不增加大叔叔家的负担。超强度的劳作,加上严重的营养不良,奶奶从小身体就瘦弱,落下了一个肺结核病,每天都像小草一样卑微而顽强地活着,人们干脆给她取了个很形象的名字“铁线草”。长大后,在出嫁前才正式取名叫甘寒妹。嫁给我爷爷后,奶奶先后生育了五儿一女六个孩子,我父亲是老大,姑姑是老四,最小的两个是双胞胎叔叔,当地叫孖仔,大的叫大孖,小的叫细孖,他们俩比我大哥也没大几岁。
在我出生前,我们家就和爷爷奶奶分家单过了。
从我有记忆的那一天开始,奶奶就是一个老奶奶了。她身材瘦小,额头上布满了皱纹,满脸愁容的样子,总是佝偻着腰,围着灶头转,似乎有永远也干不完的家务。
天生好动的我,一刻也闲不着,只要不用帮家里做家务,就会满村跑,除了找小伙伴们玩耍,就是经常跑去奶奶家玩,尤其是早上,早早地等着奶奶起床,在旁边看奶奶梳头。奶奶永远是把头发梳顺之后,在后脑勺卷一个发髻,插上一枚长长的银针,然后戴着一个狗耳帽箍,头顶和发髻都露在帽箍上面。一切处理妥当后,便捡起梳头时掉在桌上和地上的长发卷成一个小团团,一边递给我,一边说:“要是给你婶婶知道你就死!”
我知道奶奶是疼我的,只是她也有很多说不出的苦衷。我默契地接过那一小撮发卷,飞也似的跑回家去,把这个小小的发卷塞进一个兄弟姐妹们看不到的墙洞里。每当货郎挑着箩筐进村,敲着拨浪鼓喊:“收鸡毛鸭毛、鸡肾皮鸭肾皮牙膏皮啰!”我们村的小孩便纷纷跑回家去,把平时攒下来的东西从各个角落里抠出来,向货郎飞奔而去,用各自的东西换取货郎的橄榄果、弹子糖或木薯糖。偶尔,奶奶也会拿一两个鸡肾皮或鸭肾皮出来,换一包有红黄蓝绿白五种颜色的弹子糖分给我们和在场的邻居小孩吃。看到孩子们兴高采烈的样子,她才把最后一颗孩子们不太喜欢的白色的弹子糖放进嘴里,笑眯眯地回家去。
二
据我父亲说,他刚刚懂事时,爷爷、奶奶和叔爷、叔奶还没有分家,两兄弟各有6个小孩,一个大家庭。我爷爷年轻时经常外出做事,叔奶身体也不好,在这个大家庭里,犁田耙地的事主要是叔爷在干,插秧、种地、挑粪水、种菜、淋菜的事都是我奶奶在操劳。她经常是忙完田里的活再去淋菜园里的青菜,往往劳作到深夜,等她回到家时,家里的大人小孩早已吃完晚饭,洗漱上床睡觉了,晚归的奶奶只能将就着吃些冷粥冷菜,就算是一餐了。
在一个夏天的晚上,一大家人都已经吃完晚饭了,奶奶依然没有回来。我那生性胆小怕事的父亲心疼奶奶,思母心切,便硬着头皮去找奶奶。
通往菜园子的小路弯弯曲曲,两旁的杂草都没过我父亲的头顶了,草丛里蛙鸣虫叫,小路上时不时还有蛇鼠出没。父亲战战兢兢地走近菜园子时,朦胧的月光下,远远地看到我奶奶瘦小的身影孤零零地在晃动,她还在忙碌地淋菜。父亲心头一酸,泪水都差点儿要掉下来,一踏进菜园就叫了一声:“娘!”
奶奶一愣,看清是自己的大儿子找来了,惊讶地问:“你来这干吗?”
“叫你回去吃晚飯。”父亲怯生生地说。
“谁稀罕你来叫?赶紧回去!”奶奶没好气地说。
“那你也要回去吃晚饭呀,都深夜了。”父亲劝道。
“不做工,哪来的吃?”奶奶又用她的口头禅来吼父亲。
奶奶的一顿呛声,让我父亲无以言对。他原本想着,来的时候害怕一点,回去的时候有母亲陪伴就不怕了,没想到,被奶奶一顿呛,他完全不知所措地呆在那里。
奶奶又挑了一担水回来,看见儿子还原封不动地站在那里,更火了,吼道:“你还不回去?在这里找打呀?!”
遭到如此“绝情”的吼骂,我父亲只能含着泪水,战战兢兢、担惊受怕、默默地回去了。从此,无论奶奶晚上回来得多晚,他再也不敢晚上去找母亲了。
斗转星移,光阴飞逝。转眼间,我父亲结婚了,我的大哥也出生了。
在农村,有了孙子之后,当奶奶的,一般都不用下地干活了,而是留在家里含饴弄孙,地里的活就交给儿媳妇去干了。大哥满月后,我母亲便找我奶奶商量,让她老人家不要下地干活了,留在家里照顾两个孖叔和我大哥。我母亲想,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既能照顾好两个孖叔和大哥,也符合孝顺老人的礼制,奶奶应该不会拒绝。不曾想奶奶一口拒绝了我的母亲,说:“我才不会在家闲着呢,我这两个孖仔由老二、老三帮带。你儿子也交给老二、老三帮带吧。”
“那怎么行?你那两个孖仔都三四岁了,交给老二、老三带当然可以,我儿子刚刚满月,哪里放心得了交给他们带?”我母亲申辩道。
“要是不放心给他们带,你就自己带吧。”奶奶还是拒绝了我母亲的请求,挑起那对与她瘦小身材极不相称的大尿桶淋菜去了,一边走一边嘟哝着:“不做工哪来的吃?”
没办法,我母亲只能与我父亲轮流在家带孩子。我二哥出生后,便和爷爷、奶奶分家单过了。
奶奶依旧是夜以继日地劳作,为他们那一大家子的生计而忙碌着。没有父母疼爱,寄人篱下的奶奶,似乎从小就悟出并始终信奉一个道理——不做工就没得吃,不停劳作的习惯早已渗入了奶奶的骨髓。
三
在一个初秋的下午,我和姐姐因凑热闹,跟着邻居几家人到猫儿岭,远远地看他们家挖坟,把捡起来的骨头装到一个瓦瓮里。
在回家进门之前,他们几家的老老少少,先在一个装着滚烫的柠檬树叶水的木盆里洗手,接着在一个烧得通红的犁头铁上浇上酸醋,瞬间腾起一股酸醋烟雾,每个人都迅速把手伸到烟雾里熏一下,一边熏一边喊:“解晦啰!解晦啰!”最后每个人都默默地从一个烧得旺旺的火炭盆上跨过去。据说跨过火盆后,那些鬼魂就不能跟着人回家,被挡在家门之外。做完这三道手续后,就可以自由出入家门了。
我们把这些见闻在奶奶家的厨房里告诉她时,奶奶马上警觉地问:“你们跟着他们去解晦了没有?”
“没……有,他们没叫我们,我们也不敢跟过去做呀。”我们知道奶奶对此很忌讳,也只能如实回答。心想奶奶也许会有什么办法补救呢。不曾想,奶奶马上暴跳如雷,指着厨房门口喊:“赶紧走开!别把晦气带到我这里来。”
面对突然变态般怒吼的奶奶,我们姐弟俩都愣住了。
“走呀!”
在奶奶再一次的驱赶下,我们流着委屈的泪,默默地离开了。
奶奶因从小体弱多病,患有严重的肺结核病,晚上经常咳嗽,难以入眠,她的咳嗽声,整个村都能听见,需要长年累月吃药。她经常在咳得最难受的时候对人们说:“我的命就像铁线草一样贱,咳了这么多年,就是死不了,药米(指西药)都吃一箩筐那么多了,真是活受罪!要是哪天能死了,我死眼都闭了。”
奶奶不是说说而已,她在为自己的死做着准备。
一天早上,一个当地有名的木工师傅来到奶奶家,把此前爷爷从外地运回来,靠墙堆在门口旁边的一堆松木翻下来,扛到他们家厅堂里去。我觉得很奇怪,便跑去问奶奶:“奶奶,你们家准备用这些木头来做什么?”
“别多嘴,什么都想问。”奶奶没好气地回我。
“我就是想知道嘛!”我缠着奶奶问。
“做一副长生,知道了吧?百厌鬼(孩子因多事而讨人嫌的意思)!”奶奶嗔怒道。
“长生是什么嘛?”我更好奇了,在我见过的家具中,从来没有见过一种叫“长生”的。
“长生就是寿,知道了吧?”奶奶耐着性子给我解释,我却越发糊涂了。
回到家里,我就奶奶请人做长生的事问父亲。原来在我们当地,人们为了避讳,讨个吉利,故意把“一副棺材”叫作“一副长生”或“一副寿”,“长生”就是“长生不老”,“寿”就是“长寿”。人们提前为生人做好“长生”,就是 “为了拦命”,这样就能健康长寿了。
一天中午,我带着小弟弟去看木工师傅做长生,恰逢师傅去吃午饭了。看着搁在两个长凳上像船一样的长生,我突然想看看里面跟船舱有什么区别,便爬上长凳,沿着长生的边沿翻进去。正在好奇地左看右瞧的时候,听见奶奶那碎碎的脚步声已经要到厅堂门口了,要爬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趁势躺下去,这样奶奶就看不到我了。
奶奶进了厅堂,只见小弟弟一个人站在那里,便好奇地问:“你哥呢,去哪啦?”
我正着急的时候,只听见小弟弟奶声奶气地说:“在里面。”
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这小子出卖我了,早知道不带他来就好啦。正要坐起来,奶奶那布满皱纹的脸已经从另一头探进来了,一看见我就骂开了:“你这个百厌鬼,也不怕晦气,爬进去干什么?”
“我父亲说了,长生就是长寿,长生不老,怕什么?”我理直气壮地回着奶奶话,从长生里面爬了出来。
“哧……”奶奶乐了,笑着说,“你别听他的鬼话,净教坏小孩。”
“如果我父亲的话没道理,你现在还好好的,为什么就让人来做长生啦?”我有些不服气地问。
“哎,你这个百厌鬼,事儿就是多。”奶奶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说:“奶奶这两年的身体大不如前了,也不知道還能活几天。”
看着奶奶难过的样子,我只好反过来安慰她说:“奶奶没事的,我父亲说等这副长生做好了,拦住你的命,你就能长生不老、健康长寿了!”
听了我的话,奶奶露出了微笑,摸着我的头说:“要是真能这样就好啰!”
做好了的长生就放在奶奶家厢房的阁楼上,奶奶隔三岔五地爬上去擦拭,就像她平常擦拭一件别的家具一样。所不同的是,她每次擦拭完了之后,都要站在旁边凝视一阵,神情安详而满足。
四
我的爷爷李带贤是贵县东津公社卫生院的中医,用当时的话来说,爷爷是“吃皇粮的”,家里的经济状况好于邻居。在村里有这种条件的人家,要搁在别的老太婆身上,肯定会自觉高人一等,趾高气昂,走路都会起风。我奶奶在村里并没有怎么抛头露面,她整天驼着背,围着灶头转,为一家老少一日三餐而忙碌。公社供销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送戏下乡,就在奶奶家背后演出,汽灯亮如白昼,锣鼓喧天,歌声嘹亮,奶奶也没有出来看戏。
原本应该幸福的奶奶,却经常被我那刚过门不久的婶婶骂。每当这个时候,奶奶便怕得浑身发抖,坐在床沿上默默流泪。
有一次,暴雨过后,奶奶一边烧火煮猪潲一边对站在门口的婶婶说:“猪栏后面的粪坑又满了,你去把粪水挑去淋菜,免得再下一场雨,粪坑里的粪水就会溢出来。”
奶奶的话音刚落,婶婶便扯着嗓子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这么会吩咐,你自己为什么不去挑?天刚刚下过几场雨,这个时候挑粪水去淋菜,能渗得下去吗?”
要是在平时,奶奶早就马上噤声,像铁线草那样把头贴到地上去了。可是今天,奶奶也许是太心疼那一池的粪水了,便轻轻地回了一句:“只要你淋下去就能渗得下去的。”
“怎么不得?把你剁了沤成粪水拿去淋,照样能渗得下去!”婶婶几乎是跳起来叫骂,隔壁邻居都能听见。
经此一骂,奶奶马上噤声,独自默默地流泪。
婶婶刚走,隔壁一位伯奶就来了,她气愤地对奶奶说:“十六婶(我爷爷排行十六),你这媳妇也太无礼啦,你应该把她的不孝行为告诉十六叔或者你儿子,让他们好好修理她!”
奶奶一听,马上阻拦道:“这个使不得,他们父子俩都在外面做事,别让他们为家里的事情操心。尤其是我儿子,更不要让他知道,免得他们夫妻俩吵架。”
“你难道就这样让她继续欺负下去吗?”伯奶不解地问。
“哎,我这个人,你也懂的,从小没有了爹娘,受人欺负的事还少吗?忍忍就过了,别让他们父子俩为难。”奶奶无奈地说。
“总是忍忍忍,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尽头!”伯奶愤愤地说。
“还有什么尽头?我浑身是病,也不知哪一天眼睛一闭就过去了。”奶奶伤感地说。伯奶无奈地摇摇头,走了。
奶奶怕这位婶婶,就像老鼠怕猫一样。别说被骂了,就是远远听见婶婶的脚步声或是说话声,有时甚至一提起这位婶婶,奶奶都会条件反射地瑟瑟发抖。在这位婶婶面前,她是那样卑微地活着,像铁线草一样任人踩踏。
我经常帮奶奶干一些诸如放鹅之类的事情,奶奶为了犒劳犒劳我,时不时给我一个煨玉米棒或者是刚煮熟的红薯、芋头之类的小食品,一边给一边说着她那句亘古不变的口头禅:“要是给你婶知道你就死!”
每当这个时候,我也不多说什么,很默契地拿起奶奶给的烫手的煨玉米棒或者是刚煮熟的红薯、芋头就往外冲。实在是太烫手了,只能是一边跑一边像抛皮球一样,让玉米棒或红薯、芋头在两只手之间来回倒腾,减少烫手的时间,直至凉下来为止。
我知道,那不是我要死,而是奶奶怕被婶婶骂。其实这位婶婶对我也是不错的,她逢年过节回娘家省亲时,经常把我带上,有时还住上一两个晚上。奶奶也知道这些事,可还是要这样讲。
奶奶在1975年12月去世,离她为自己做好长生也就两年多一点时间,看来她对自己身体的感觉是准的。
去世了的奶奶静静地躺在他们家厅堂地面的长生里,戴着一个黑色的狗耳帽箍,穿着一身黑色寿衣,头朝里,脚朝外,神态安详,一如她平常睡着了的样子。
我突然想起了奶奶那句“死眼都闭了”的话,说明她并没有抱怨,她对爷爷这么多年来对她的不离不弃并尽力治疗,是满意的、感激的,她所经受的疾病折磨是痛苦的,死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了无遗憾,所以走得安详。
奶奶最终被葬在猫儿岭的北面。按照当地习俗,老人下葬后,要在其坟前持续供一个月的香火。这本来是叔叔们的活,孖仔叔叔却把责任转交给我,大孖叔叔哄我说:“沛新,给你个任务,你每天早上上学时,顺路给奶奶供香,奶奶就会保佑你读书进步,将来就能考上大学。”
我知道大孖叔叔那些話就是七月十四烧报纸——糊弄鬼的!我只是想着奶奶平常对我的好,才接受了这个任务。接下来,连续一个月,我每天上学时都要绕一下路,给奶奶供香,碰上星期天不上学时,还要专程去给奶奶供香,祝她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安息!
很快,在奶奶的新坟上,又长满了铁线草,整个坟茔绿油油的。
责任编辑 梁乐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