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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心劫

2020-01-26伊安然

桃之夭夭B 2020年12期
关键词:贵妃

伊安然

燕瑾玄心里一直藏了个人,年少时所有的脆弱都是那人妥贴抚平。可惜那时他年纪小,连自己的命运都左右不了。后来他当了太子,那人却杳然人间。成了他心里酿着的一杯苦酒。不过近来,他发现温泉宫那个小太监生得和他这心上朱砂十分相似。可这小太监的出现,似乎和温香殿闹鬼传闻和贵妃暴毙都有扯不开的关系,深宫里阴云翳翳,燕瑾玄穿云破日,却只想抓住这缕旧月光了。

楔子

入夜时分的北安门安静异常,数九的寒天,叶兰台已经站在冷风里等了整整两个时辰,怀里包着的那点子温热,不知何时冷透,凉气一阵阵地往心里沁。

“外头站的,可是赫舍里氏郁月的家人?”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城门处响起。

叶兰台猛地抬头,疾步奔向城门:“我是!”

城门里站着的老太监穿着一身臃肿的棉衣,见了眼前的少年,只皮笑肉不笑地打量他:“东西都带来了?”

叶兰台忙将袖袋中那包沉甸甸的银子递了出去,老太监接过银袋在手中掂了掂才露了一丝笑相:“跟我来吧!”

他深施了一礼:“多谢公公!”

“我看掖庭局的名册上,她是家中独女,她老子早年外放任江西司员外郎,前年却因流民暴乱死在了任上啊。郁家按说应该没有人了才是。”老太监边走边偷眼不时打量着他秀气的脸,“你是郁月什么人?”

叶兰台稍微滞了滞,迟疑地答道:“我,是她……族中旁支的弟弟!”

老太监有些讶然,摸了摸刚到手的银袋道:“说起来,她也是属实福薄。眼看到了要放出宫的年纪,却不慎将檀贵妃养了小半年的龟祖宗弄丢了。娘娘一时火遮了眼,嚷着要将人拖出去杖毙,其实也只打了十杖。可惜人送到我这里时,便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你呀,一会儿将尸体领回家置副棺木,好生安葬……”

叶兰台沉默着点了点头。一路无话走到安乐堂,老太监指着最西边的一间小耳房:“喏,就在那里面了。”

叶兰台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眼看见耳房正中的地上素缟掩了张草席。白布下露出一只手垂在地上,手腕上一条磨旧了的红绳绑了枚铜钱,衬得腕子幼细纤巧。只一眼,叶兰台的眼中便泛起红潮。

老太监见他站在原地停步不前,便催促道:“这会儿天也黑透了,你领了人速速离开,记着切莫冲撞了贵人,再惹出事端!”

叶兰台深吸了一口气,回身冲老太监躬身一揖:“多谢公公提醒。此番多亏您代为斡旋,大恩无以为报。小人在桐关街还有间两进的小宅院,今日来得匆忙,未将那宅子的房契随身收藏。等过几日料理了郁月的后事,再送来交与公公好了,公公将来出宫也可聊作栖身之所!”

老太监听到“房契”二字后,双眸发亮:“你这孩子太可人疼了,咱家生受你如此大礼如何心安?”

“我如今不在京中长住,那宅子在京中也要沦为无主的荒宅,还请公公务必笑纳。”

老太监笑得愈发亲厚:“既如此,咱家便觍着脸生受了。你得了空,找这城门上的樊侍卫,就说是我毕得喜的侄儿,他自会带你来此间找我的!”

叶兰台应了一句,这才走进耳房,弯腰在郁月的尸身前蹲了下来。他微颤的手从怀里摸出一块凉透的糖三角塞到郁月同样凉透的手里:“说好了,等你出宫,我带着糖三角来娶你。郁月,我们可以回家了!”

那夜,长安城的风呜咽了整夜。

皇城外,有人背着一具冰冷的尸身从北安门出来,就着惨淡月光步行数里,至城郊起土修冢埋香骨。

皇城里,有人在枕下摸索半天,直到摸住一枚玛瑙耳坠牢牢攥在掌心,才安然睡去……

1.

长庚太子燕瑾玄自小身体羸弱,宫中人人都以为这位是个命不久长的主。没想到这位六皇子,几次打阎王殿前过却活了下来,反倒成了最有福的那一个。

前头五个兄长为夺嫡斗得头破血流,大皇子和三皇子一个失足落马死于意外,一个身染恶疾,英年早逝。二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素来交好,却结党作奸,意欲谋逆,被圈禁封地不得回京。

如此,皇上膝下只剩了燕瑾玄和几个不满十岁的年幼皇子,储君之位转了一圈,竟落到了燕瑾玄头上,着实让一度针锋相对的各派大臣都不胜唏嘘。

不过,朝堂国事尘埃落定,后宫却忽然起了波澜。

檀贵妃入宫多年,诞有八皇子,又因容色出众而盛眷不衰,只是近来她那温香殿里却忽然出了闹鬼的传闻。

这一日,檀贵妃在汤泉宫沐浴时竟中了邪般一直嚷着有鬼,扑起一池水花后,险些不着片缕冲出汤泉宫。最后虽被几个近身宫女拉住了,却因地湿打滑,主仆几个都跌作了一团。檀贵妃当时摔得最重,头破血流,额角血流如注,吓得一众宫人阵脚大乱。

燕瑾玄的母亲月贵妃当时恰好也去汤泉宫沐浴,好巧不巧便亲眼目睹这一幕,素来胆小低调的她被吓得瘫坐在地。

燕瑾玄闻讯亲至重桂宫,确认过母妃无碍后,才放心离开。

出了重桂宫,成光跟着走了几步,看了看方向,小声问道:“殿下,咱们不回光华殿了吗?”

“先去汤泉宫瞧个究竟。”燕瑾玄模样极肖其母,加之早年体弱,身形较之成年男子来说,还是有些纤弱,月袍玉带衬得细腰迎风,似仙人一般。

“奴才方才听月贵妃那儿的轻云说了,檀贵妃是因为在汤池中发现了带血的铜钱漂在水上,伸手捞起时那血铜钱却在掌心化作一摊腥臭的黑血,这才吓得失了理智,摔伤了头……”

“温香殿这位,自入宫以来步步为营,绝对是最有心计和手段的。先头这闹鬼的事儿看似以讹传讹,但现在看来倒像是有人在暗中筹谋什么大计。”

“娘娘不是说檀贵妃让人找了大理寺的江大人来查此事吗?既然都有人查了,哪用得着您亲自去汤泉宫?”

燕瑾玄摇头:“这次摔伤的虽是檀贵妃,可这血铜钱到底是冲谁来的还未可知。今日若是母妃早去一步,說不定现下摔伤的便是母妃了。在未确定那人故弄玄虚是要针对谁之前,本宫若是掉以轻心,只怕就会变成坐以待毙了!”

燕瑾玄说到这里,竟是沉默良久。

半晌,他再开口时嗓音听着竟有些喑哑:“可惜到最后,这对一次次将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祖孙二人,一个因私下救我,犯了太医署的忌讳而受到责罚,被逐出京城,另一个……另一个从此行踪不明,杳无音讯……”

燕瑾玄说到这里,微阖的眸子悄然睁开,看向身侧这个专注替他揉着肩的小太监。

他似是根本没在意自己说了什么,正低头用澡豆在他肩头认真搓洗着。澡豆溶化后,在皮肤上留下淡淡甘香。

燕瑾玄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盯着他的眸光转深转浓,些许疑光自墨瞳深处缓缓亮起。

3.

檀贵妃的病情一夜之间突起变故。

原本只是在汤泉宫受惊摔伤了脑袋,按说血止住了,傷口长好就该长痂愈合的。可是她第二天夜里便发起了高热,脸上和手心竟起了一层铜钱大小的水疱,又红又肿。人烧得迷迷糊糊的,周身也跟着起了一个个铜钱大小的水疱,触之即破,溃处流出清亮黏稠的体液,却是恶臭无比。

一时间,原本便已谣言四起的温香殿里更是人人自危。

“原只是个叫郁月的宫女不小心弄丢了娘娘那只叫长生的乌龟,被娘娘一气之下杖毙了。最冤的是,听说当天夜里那长生又从娘娘床底下爬了出来……”

“我听说,娘娘在温泉宫看见的那血铜钱,便是郁月生前手上戴的那枚用红绳绑的铜钱,她一直当宝贝一样戴在手上从不离身。可打她死后,好几个人都说在宫中看到绑着旧铜钱的红绳,却无人敢捡。这铜钱浮水上这么邪乎的事,还能是人干的?”

小太监们并排躺在大通铺上,正七嘴八舌地说着小话,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从外面传来,有耳朵尖的忙重重咳了一声,众人立时都噤了声。

房门被人重重推开,进来的却不是旁人,而是汤泉宫的另一个小太监小满子:“我告诉你们,这回可真是出大事了!”

“你小子不就是去浣衣局帮你干娘干活去了吗?浣衣局能出什么大事?”

“嘿!”小满子气红了脸,“我告诉你们,我才刚跟我干娘去东宫送衣服,你们猜怎么着?东宫主子怕是也染上檀贵妃一样的病症了!”

原本已经盖好被子躺在最西角的小聂子猛地睁开了眼睛。

众人闻言一个个从床上坐了起来,寝房的嗡嗡声又重了几分。

小满子成了焦点,脸上颇有几分自得:“我亲眼瞧见太医署给檀贵妃瞧疮的那位大夫满头大汗地从太子寝宫出来,几个小太监端着热水和脸盆进进出出的,连成光总管都是白着张脸的!不是说今儿一早,太子殿下陪着月贵妃去温香殿探望檀贵人了吗?这前脚探病后脚便被过了病气,照这样下去,这疮病怕不是要变成瘟疫?”

小聂子脸色异常难看,翻身起床穿上靴子,披上衣服便急急往外跑。

隆冬时节的禁宫之中,冷风被一道道高墙隔成悠长的呜咽,仿似绝望的哭号,落在小聂子耳中,却异常熟悉。

他刚出偏房,却见到了安乐堂的毕得喜正提着盏灯笼从院门处进来。

毕得喜见了他眼中一亮,小跑了几步将他拖到角落里,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公子,您行行好,那房契,连同您给的去晦银,我一并还给您!求您放我一条生路吧!您要替郁月报仇我懂,如今宫中人人都知檀贵妃被邪灵附了体,满身毒疮遭了郁月的报应。自古以来只有“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您大仇得报,我这个唯一知道您是假太监的老家伙可就日夜难以安寝了。我在宫里当了一辈子狗,苦了一辈子,您就行行好,把解药给我,让我走吧!我自己有门路,我逃出宫后也没人知道您的身份……”

叶兰台不再刻意捏尖的声音在夜里听来格外低沉:“我说过了,我离宫的时候,自会将解药给您。您看您眼下能跑能跳,哪有半点儿将死之人的样子?”

毕得喜犹不死心:“可是……”

叶兰台的声音愈发温柔起来:“我现下还有点儿急事要办,公公执意不放手,是真想求我还是想以此事威胁我?”

这话一出口,周遭空气似乎都冷了几分。毕得喜犹豫了一会儿,似豁了出去般从地上爬了起来:“姓叶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逼狠了咱家,只消我一嗓子喊出去,你也落不得好果子吃!”

“叶某荀活多年,贱命一条,可比不得公公,攒了一屋子珍宝金银还没顾得上花呢,就这么把命交代在这不见天日的深宫之中,怕是亏得慌!”叶兰台说完,用力挣开毕德喜的手走进夜色里。

身后夜风哭号,终是一路悄然。

叶兰台挺直的脊背在转弯的一瞬像是倦极般垮塌了,但想起小满子那番话,还是硬着头皮朝东宫走去。

东宫的光华殿果然殿门大开,灯火通明,倒不见小满子说的有人进出忙碌。

见他在殿门处探头探脑,一个老太监皱着眉道:“你是哪个宫的?还懂不懂规矩了?这么晚了竟在太子的光华殿外鬼鬼祟祟,想干什么?”

叶兰台来的一路早想好了说辞,上前行了一礼:“奴才是汤泉宫的小聂子,太子殿下上次在汤泉宫沐浴时见过奴才。当日太子殿下有一事问过奴才,奴才现下想出答案了,特来求见面禀太子殿下!”

老太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再多问,只是亲自进了内殿通禀。不多时,老太监便出来了,身后却是跟着成光。

成光脸色不太好看,从头到脚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殿下抱恙不见任何人,有什么事等殿下大好了再来不迟!”

“成公公!”叶兰台急了,“奴才知道殿下现在的情况,奴才不怕传染,也不是为了攀附东宫才来求见的!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必有神明庇佑!奴才此来,是……是要献药的!!”

“献药?”

“是!奴才从前在乡下,也见过这身上生出圆疮的病,知道有个土方子颇有奇效。因此想来确认一下殿下的情况,也好帮着略尽绵薄之力!恳请成公公成全!”叶兰台说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成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倒没再说什么,走了几步,见他还跪在原地,不由得骂道:“还愣着干什么?不是要见殿下吗?”

叶兰台大喜过望,忙起身跟着成光进了寝宫。

殿中灯火通明,又烧着上好的银炭,扑面的热气伴着梅花的冷香沁人心脾。

珠帘之后,燕瑾玄着一身明黄单衣,正斜倚在一张湘妃榻上。有个小太监正端着个药碗,要将青黑色的药汁往他脚上抹去。

虽然隔了珠帘,叶兰台仍一眼看见燕瑾玄光着的双脚上,脚底和脚背上皆有零星几个铜钱大的水疱,脚底的疱疮似是已被挑破,只余一块块红色圆斑。他的脸色立时变了。

燕瑾玄见了他,只招了招手示意他进入内殿。见他脸色不好,似是解释般满不在乎地看了看脚底:“太医瞧过了,不是什么大毛病,用些拔毒清火的药膏便好!”

“这是圆光疮,不可以针挑破,也不能用寻常药膏湿敷,否则疮面毒素散不出来,向内游走反会造成毒素淤積肝腑,加重病况的!”叶兰台说着,急急问成光,“有劳成公公去取一坛上好的竹叶青来!”

成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见燕瑾玄冲自己颌首使眼色,只好乖乖带着小太监去取酒了。

叶兰台见人都走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直接跪坐在了燕瑾玄的脚踏边。

他轻轻抬起燕瑾玄的脚掌看了看疮面,眉头拧作一团:“殿下这是疮发之后还下地走了?”

燕瑾玄“嗯”了一声:“许是清早就发了,没太留意,下午歇晌时才发现的。”

“这几日切记不可下地走动,水疱若有破溃,需立时用烈酒拭之,尤其睡觉时不可乱踢乱蹬……”叶兰台下意识在伤口处吹了两口才猛然惊觉不妥,一时又有红潮泛上耳根。

“我长大了,不是那个故意踢掉被子引你走近,再缠着你,要你给我暖床的六皇子了!”燕瑾玄微微歪头,似是在认真看他,唇边笑意却一点点儿地明亮起来,“倒是兰台,你的尾巴可是露出来被我逮了个正着啊!”

4.

叶兰台取了棉帕,用酒水打湿了,敷在燕瑾玄脚上时,明显能感觉到他因为疼痛而僵直身体的动作。

“破溃的皮肤碰上酒会有些痹痛,但这水疱不能挑破,只能以此法防止溃烂扩散。”叶兰台说着,手上的动作又轻了几分。满室的酒香让他有种微醺的错觉。虽未抬头,却能明显感觉到燕瑾玄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流连。

他叹了口气,索性就势转移燕瑾玄的注意力:“只是因为我耳朵上那颗痣,殿下便认定是我了吗?”

“幼时趴在你背上也好,被你抱在怀里也罢,看得最多的便是你右耳耳垂上这颗朱砂痣。那时你一袭白衣,极爱干净,我不小心将嘴角的药汤蹭了些在你背上或肩上,你总是又气又恼地瞪我……”燕瑾玄说着,颇有些得意地眨了眨眼睛,“兰台放心,虽是多年不见,但我小时候的臭脾气一点儿没改,较之从前,愈发地认死理!”

叶兰台扯了扯嘴角,有些恼羞成怒,正要发作,却见燕瑾玄伸手自迎枕下摸出一枚明晃晃的玛瑙耳坠:“兰台你看,久别重逢,你答应我的事也该先办了吧!”

叶兰台一怔,看着那坠子,脸上不自然地泛起一抹绯红:“胡闹!”

“当初那伽蓝寺的大师说我这个命格是不破不立,要给我穿个耳洞转运。我嫌他们迷信,死活不肯。是你拿自己的私已钱买了这只耳坠送我,说等我耳洞长好了,你就替我戴上它,陪我否极泰来!”燕瑾玄说着,侧过头将右耳朝他凑来,“如今你回来了,我才算真正否极泰来,这耳坠自然该由你亲手帮我戴上!”

叶兰台接过那玛瑙坠儿,金勾尾上挂着红果般的一小颗玛瑙珠子,在指尖一滚便落向掌心。

“叶兰台,男儿丈夫,一诺千金,我等了你七年,你想赖账?”燕瑾玄见他迟迟不动,略带挑衅地看向他。

叶兰台有些恍惚,眼前依稀是七年前那个苍白娇弱的六皇子,总爱以一副少年老成的姿态在他面前颐指气使,理直气壮,恃宠而骄。

他拈起耳坠凑至燕瑾玄近前,指尖捏住了他圆润洁白的耳珠,将金钉轻轻楔进耳洞的瞬间,后知后觉地发现二人此时离得过近,呼吸相闻,耳鬓相贴,宛若世间亲密的爱侣。连带着,方才燕瑾玄的那句“等了你七年”,都有了些别样的意味。

“好看吗?”燕瑾玄朗声问道。

叶兰台由衷说道:“鲜亮又招摇,配殿下这天人之姿,再合适不过了!”

“那你呢!”燕瑾玄突然发问,“兰台,这七年,你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受过多少委屈,吃过多少苦头?你愿不愿意,同我讲讲?”

他的语气异常温柔,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意味,却如同连弩骤发,叶兰台只觉绵密的箭矢铺天盖地向自己射来,让他眼眶发热,喉间发紧。

他哽了数息,最终却是淡然一笑:“还好。”

“还好?”燕瑾玄坐在榻上,自下而上仰望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又是如何个好法?”

叶兰台微微垂眸,与他长久对视,眼神渐渐从平静变为冷冽:“当年祖父被逐出京城,带着我辗转飘零了一段时日,原想投奔一个远亲,不想扑了个空。祖父不堪舟车劳苦,没撑到六十岁生辰便走了。我举目无亲,唯有改名换姓回到京城,寻了家医馆当学徒。再后来,阴差阳错遭了变故,成了如今这副破败模样,让殿下见笑了!”

说完,他从袖袋里摸出个荷包郑重塞进燕瑾玄的手心:“这荷包里的药,殿下记得早晚一颗,脚上的伤切忌不可乱用其他敷料草药,忍痛几日,待毒性发尽了自会结痂痊愈的。”

“我都听你的!”燕瑾玄点头,一把拽住他的衣角,“但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一定也不放心把我交给太医署那群饭桶。不如我让成光去汤泉宫招呼一声,就说我那日在汤泉宫掉了个宝贝,幸得你今日寻了回来,所以你往后就留在光华殿了,好不好?”

叶兰台有些迟疑,皱着眉尚在犹豫,可是看着燕瑾玄眸底那小心翼翼的期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燕瑾玄立时松了一口气,脸上的欢喜漫溢出来,用力拖住他的手:“那就这么说定了,往后,你便是我光华殿的人了!”

5.

叶兰台留在光华殿的那晚,京都下了场大雪。

叶兰台在外间的小榻上值夜,久久都没睡着。一闭上眼,脑子里一会儿是郁月的死状,一会儿又是少年时跟燕瑾行挤在一张床上纳凉的情形。

睡不着他就索性不睡了,挑了灯坐在燕瑾行的脚边,在昏光中静静地看着燕瑾玄的睡颜,看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取了成公公命人浸在酒中的小棉帕轻拭水疮。每块帕子只用一次,换个疮面便跟着换块帕子,重复数次后,他终于有些熬不住,便和衣在他床沿边睡了下去。

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人在身边放了个汤婆子,异常地暖和。他忍不住凑近了些,却闻得一阵久违的药草夹杂着冷梅般的幽香。

这味道熟悉得仿佛在他心底烙过印般,以至于他一个激灵就猛地睁开了眼睛。入目所见,却是燕瑾玄床帷上的金线绣云纹。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睡梦中竟然直接滚到了燕瑾玄的身边。

他微微侧身想坐起来,却看见了燕瑾玄近在咫尺的脸。

叶兰台一直觉得,燕瑾玄的脸小且精致,像一颗晶莹欲碎的露珠。他下意识伸手比画了一下,忍不住无声地笑了。

果然,人虽大了,脸却一点儿没变,依旧比自己的巴掌还小。

谁知,他刚要将手缩回来,那张脸的主人却像只慵懒的猫一般,将眉眼往他掌心轻轻地蹭了蹭,发出一声梦呓般的满足轻喟。

叶兰台的心瞬间像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鼓胀起一种柔软的满足感。

“燕瑾玄!”他连名带姓地沉声唤他,带了三分薄愠。

“别装了!你睡着时,都是缩成一团的!”叶兰台翻身便要坐起,燕瑾玄却忽地伸出一条腿,横在了他的腰上,力道出奇地大,竟重重地将叶兰台压回了床上:“别乱动!不然弄破我脚上的疮疱,心疼的可是你!”

“你干什么!”他哭笑不得。

燕瑾玄眼睛都不曾睁开,只低低“嘘”了一声,将头埋进他的颈窝里:“这些年,我做梦都在想,我的兰台什么时候会回来,像这样再守我一夜?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有种百鬼难侵,天塌下来都有兰台护着我的安心?”

“兰台!”燕瑾玄的手伸过来,声音软得如同一口温醇的暖酒,“你不知道,我这些年,丢了魂似的活在这深宫里,日日都想出去找你。我母妃总说那伽蓝寺的大和尚确有神通,我穿了耳洞后果然不太生病了。只有我知道,我是不敢再病。因为你走之后,我做梦魇着了,再没有人摇醒我,抱着我给我喝珍珠茶;我病了,也没有人整夜整夜守着我替我退热,将我从鬼门关里拉回来。我不能再病,我也不想死了,我日日都在盼着,有朝一日,我的兰台会回到宫里,像今夜这般,又守着我,将我的魂魄还给我……”

叶兰台什么也没说,只任由燕瑾玄环着自己一条胳膊,在黑暗中将早已流尽的眼泪,又淌了一遍。

窗外,风雪呼啸了一整夜,忽听得一阵丧钟惊鸣。

叶兰台猛地屏住了呼吸,在黑暗中绷紧了身子,燕瑾玄也仿佛睡着了般,异常安静地等着什么。

不久,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殿门被人轻轻叩了两下,成光在外面低低道:“殿下,檀贵妃方才薨了!”

燕瑾玄没有出声。成光有些不安地补了一句:“听闻皇上那边龙颜震怒,悲痛异常,命人斩了两个太医,还……还让人连夜去大理寺把江大人召来宫中!”

“知道了!”燕瑾玄应了一声,同时摸索着拉过叶兰台的手,与他牢牢相扣。

过了许久,叶兰台才艰难地开口,他竭力让声音听来平静些,可惜开口时,声线已沙哑得几不成声:“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燕瑾行睁开眼睛,黑暗中,他的眸子却亮得惊人。叶兰台甚至能辨清他的鼻子和笑容:“我活到今日,知道得最多的事都是与你有关的。

“我知道你这一生,最在意的人便是叶医丞!他这一生痴迷医道,救人无数,五十二岁做到太医署医丞这一步,自诩妙手仁心,俯仰无愧。

“当年我母妃被皇后排挤,幽居重桂宫。我却连日高烧不退,渐渐意识全无,痉挛抽搐。她抱着我爬墙翻出重桂宫,跪在太医署外求人给我诊治。听闻那夜太医署当值的医官、药童共有九名,竟无一人敢走近她这个被皇后打压的失宠嫔妃。只有叶医丞替我号了个脉,却也只是摇头劝她带我回去准备后事。

“后来,送我离开的小药童,却偷偷往我母妃袖中塞了几包药。翌日天光破晓时,还偷偷翻墙进了重桂宫,第一次抱起我,将我从十殿阎罗处带回人间……”

燕瑾玄说到这里低低笑了起来,笑声悲怆而苍凉:“可是,兰台,知道有什么用呢?我再不能还你一个活生生的祖父,也没办法弥补你多年流离失所,无法言说的委屈和苦痛。”

叶兰台摇头,往昔积在心底的苦涩,似乎都因为他这番话回流到了喉头,前所未有的委屈和脆弱,让他如同坠入温软的陷阱。

“兰台,往后,换我守着你吧!”燕瑾玄说着,左手轻轻覆上叶兰台的双眼,察觉到掌下微凉的湿润时,他深深吸了口气,却只是温声哄了句,“什么也别想,乖乖的,睡一觉,天亮了,一切就都好了!”

葉兰台只觉心房被狠狠撞了一下。

当年,燕瑾玄在病中,他总是这样哄他:“什么也别想,乖乖的,睡一觉,天亮了,一切就都好了!”

只是如今山南水北,时过境迁,他们都知道,睡一觉天的确会亮,但一切并不会好起来!

6.

檀贵妃的兄长早在两年前便升任了户部侍郎,手握皇家钱袋子,这两年在朝中自是呼风唤雨,权势渐大。

骤闻妹妹死讯,檀侍郎当即到皇上面前讨说法,认定檀贵妃的突然暴亡定是遭人暗害,虽被皇帝劝走,却只是打个转杀到大理寺,将大理寺卿江吟良堵在了家门口,逼着江吟良三日内交出幕后黑手,否则绝不善罢甘休。

死的是皇帝宠妃,又是户部侍郎嫡亲的妹子,江吟良被人逼到这个分上,焉敢耽搁?当天便将温香殿所有宫女、内侍轮流讯审验,还将檀贵妃出事之前半个月的饮食用度经手者,一一筛了个遍。叶兰台虽被调到了光华殿,但第二天下午,大理寺便派了人来,点名道姓,传他去内务府的掌刑司。成光三言两语打发了来人后,不出一日,大理寺又派了个问事前来索人。

成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来要人的大理寺问事:“小聂子如今是我们光华殿的人,江大人要从光华殿带人去掌刑司受讯,依着规矩怕是得先知会太子殿下一声才行。可我们殿下这几日也在养病,若因此事打扰殿下,问事大人怕也担待不起吧!”

那问事苦着张脸道:“公公说得极是,所以昨日我们已将汤泉宫的其他人都审过了,因着檀妃娘娘出事前那日沐浴所用兰汤正是小齐子和这位聂公公负责煮的,而娘娘从汤泉宫回来之后的第二日才开始周身溃烂。听闻,殿下现在这症状,其实也未必是向檀贵妃请安时被染。有人亲眼见过殿下当日下过汤池,当时汤池中的水正好及踝,与殿下现在这由下而起的病症也对上了。江大人以为那日的浴汤十分可疑,是以已将小齐子押入掌刑司的大牢受审,聂公公牵涉其中,若是连话都不去回一遍,我等……我等也不好向皇上和檀大人交代啊!”

成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我那茶炉里还煨着块月贵妃赏的年糕,再不吃怕是要烤焦了。今儿辛苦大人又白跑了一趟,不如一块儿去把那年糕吃了?”

叶兰台就坐在窗下煮着雪芽茶,见成光不由分说拖着那大理寺问事往外走,皱起的眉却并无半分释然。

这两天因了檀妃的死,宫里乱作一团。他昨晚趁乱去了趟安乐堂,却遍寻不着毕得喜。打听了一圈,竟听闻毕得喜已经失踪三天了,细细一算,怕是那晚他威胁自己之后便失踪了。

燕瑾玄自书本中抬头瞥了他一眼:“你那茶都煮了大半日,也不舍得给我喝一口!”

叶兰台脸上微窘,忙沏了杯茶递到他手边,踌躇片刻才道:“如果大理寺那边的人再来的话,还是让我去吧!只是问几个问题而已,不去反而显着心虚似的。”

燕瑾玄继续低头翻着书,漫不经心道:“好,届时我亲自陪你去一趟好了!”

“堂堂太子殿下,陪一个小太监过堂,成何提统?”

燕瑾玄挑眉:“那就当是你陪我去好了!”

“不许胡说!”叶兰台瞪了他一眼,只当他是心不在焉地随口胡言,黑着脸指了指一旁,“呸呸呸!”

燕瑾玄被他这副表情逗得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忍不住伸手去掐叶兰台的脸:“我们兰台还真是个小迷信!”

叶兰台被他捏得脸上发烫,偏偏一转头,还好死不死看见成光黑着一张怨妇脸正看着自己,窘得忙将燕瑾玄的手从脸上拉开,像受惊的兔子般缩回窗下烹茶。

“奴才跟了殿下这么久,还从未见您对谁这么笑过呢!”成光酸溜溜地将一盘蜜橘放在案上,不无妒意地瞥了叶兰台一眼,“这也就是咱们殿下身子骨不好,皇上一直没给指婚。不然就是太子妃进了门,也未必能让我们殿下这般开怀!”

“就你话多!”燕瑾玄放下手中的书,拿了个橘子便剥了起来,“先前让你办的事,办得如何了?”

成光脸上的笑容滞了滞,看着燕瑾玄欲言又止,末了只是点了点头:“放春湖那儿一切顺利,殿下放心!”

燕瑾玄点了点头,却将剥好的橘子递给了成光,努了努嘴,示意他送到对面的叶兰台那儿。

成光敢怒不敢言地将橘子递给叶兰台,见叶兰台一脸尴尬不敢接,叹了口气将橘子塞到他手里:“我们殿下一颗心都能掏出来给你,区区一个橘子而已,你怕什么?”

他说着,眼眶竟有些发红,吓得叶兰台颇不自在。见他出去了,忙拿着橘子又凑到燕瑾玄身边:“我先前一直觉得成光公公是那种八面玲珑,铁齿铜牙的圆滑人物,怎的原来竟是这样动不动就哭的性子吗?”

燕瑾玄莞尔:“大概是习惯看我颐指气使,乍见我这样上赶着讨好你,他心下觉得跟了个顶没出息的主子吧!”

叶兰台眼皮子一跳,却是不敢接话了。

自被燕瑾玄识破身份以来,没少听他说些这样让人听了要脸红的话,叶兰台每每对上他这直勾勾的眼神和这仿似哄姑娘的语气,这脸就不争气地要发热。明明从前他和郁月有了婚约,郁月待他情深意切,他亦是铭感五内,偏偏从未有过此时这般心慌无措的感觉。

燕瑾玄知他脸皮薄,也没再逗他。二人便这样对坐着消磨时光。

这天傍晚时分,大理寺卿江吟良竟亲自来了光华殿,不等成光阻拦,江吟良便在殿外朗声道:“下官江吟良,奉诣查办檀贵妃被毒害一案。现有人证物、证暗合太子有作案之嫌,下官已禀明皇上,皇上口谕,令下官亲自来光华殿接殿下前往乾宁宫殿前对质!”

“铛”的一声,叶兰台手中捧着的酒盏落地摔了个粉碎,捏着棉帕正在擦拭的那个水疱也被失手压破,透明的体液倾流而出,燕瑾玄疼得轻轻地“咝”了一声,却一把握住了叶兰台颤抖的双手,“慌什么?”

“怎……怎么会这样?”叶兰台脑子里似有一团乱麻,有什么重要的信息呼之欲出,他却一时理不出头绪,只紧张得反握住燕瑾行的手,“瑾行,你做了什么?是你对不对?你到底做了什么?”

燕瑾玄轻笑着将脸凑到他掌心:“别怕,我去去就回,你就在光华殿等我,我晚间回来见不着你,会生气的!”

成光似是早有准备,命人将墊了毛皮的步舆抬了进来,正要将燕瑾玄背上步舆,叶兰台却抢身上前,将燕瑾玄抱了起来,一脸执拗,近乎威胁道:“我陪你去!”

7.

乾宁殿外的积雪已经没了膝,说是陪燕瑾玄来的,可叶兰台如今不过区区一个内侍,连进乾宁殿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跟在成光身旁,守在殿外的长廊里。殿中原本还不太真切的谈话声,被一声茶盏破碎的声音打断,外面所有人都跟着缩了缩脖子。

“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皇帝怒声喝道,“你让人掐死的毕得喜的尸体今早便在放春湖里浮了起来,人家手心里还捏着你腰袋上挂的白玉葫芦呢!你是不是以为死无对证便可高枕无忧?大理寺都查清了,那个小聂子是毕得喜的干儿子,当日正是他负责为檀妃烧的兰汤!”

几声拍案重响后,皇帝似是发作得累了,语气既悲且痛:“你是太子,她是贵妃,是朕的女人,是你兄弟的亲娘,你怎能对她下此毒手?身为一国储君,如此狠辣阴损,你让朕如何向世人交代?”

叶兰台的脸色变得异常惨白,整个人都无法抑止地颤抖起来,只将削瘦的肩背靠向身后冰冷的廊柱,耳边嗡嗡直响,一会儿是小满子那句“前脚探病后脚便被过了病气”,一会儿是成光回答燕瑾玄的那句“放春湖一切顺利”。

他狠狠掐着自己的腿,恨自己后知后觉。燕瑾玄瞒着他做了这么多事,他竟一无所察。

殿内,正被诘问的燕瑾玄却平静得吓人,面对天威震怒,竟是冷笑了一声:“交代?宫中人人皆知儿臣四岁时,在宫宴上误饮了母妃的果酒,生了场重病,才变成现在这副羸弱不堪的样子。父皇却最是清楚,当时母妃受宠,谁人最是不忿,要置她于死地?又是谁有这样的胆子和能力,在宫宴之上对一个妃嫔下毒!可事发多年,父皇何曾给过我们母子半个交代?”

此话一出,乾宁殿里里外外噤若寒蝉,只有皇帝跳着脚吼道:“你这是在与朕秋后算账?”

“儿臣不敢!儿臣只是想让父皇知道,朝堂也罢,后宫也后,倾轧争斗不是一朝一夕。生死相搏都不过是久恨成魔。若非她们欺人太甚,父皇又过于偏信偏爱,儿臣何至于走到今日这一步?”

“好!你们瞧瞧,这便是中书省众位大人交口称赞的,敏而勤政,宅心仁厚的好太子!你贵为储君,扼杀内侍,毒害贵妃,还敢在此跟朕叫嚣!”皇帝显然已是盛怒,不知抄起什么,又是一阵乒乓作响,似是推翻了什么东西。

叶兰台下意识便想上前,成光一把拉住他:“殿下是天皇贵胄,头前那几位皇子,杀人放火,结党谋逆,亦不过被圈禁于封地。皇上再生气,也不会要他的命。可你若此时闯进去,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叶兰台双目赤红,还想说什么,却听里间似是江吟良在劝皇帝息怒:“皇上息怒!依臣之见,此事尚有蹊跷之处,不如先听听殿下如何解释,若是其中还有什么误会,殿下也正好可以分辩一二。这般话赶话地指责,倒无端伤了父子感情!”

“江大人好意,本宫领受。不过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毕得喜掌理安乐堂,与宫外不过一门之隔。本宫先前便时常托方便出宫的太监帮本宫打听一位故人,此事在宫中向来也不是什么秘密。自被立为太子以来,檀贵妃数次人前羞辱母妃,说父皇正值壮年,本宫这个太子却身体羸弱。言语之间,无非诅咒本宫必是短命之人,母妃想母凭子贵不过痴心肖想。恰好数月前温香殿为了只乌龟打死了一个宫女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檀贵妃不是视人命如草芥吗?本宫便借题发挥,以重金买通毕得喜,在宫中散布闹鬼的谣言,又定下这冤魂索命、恶灵附体的计划,让她尝尝什么叫报应不爽……”

“你这个畜牲!”檀侍郎怒火中烧,听声音竟似扑上去对燕瑾玄动起手了。

叶兰台拼命扭动身体,却被成光更紧地按在了墙角:“你想死我管不着,可殿下说了,我今日若让你闯进去,便要我跟着陪葬!你今儿想进去,除非我死在这儿了!”

与此同时,殿中唯一还保持冷静的江吟良沉声问着:“这么说,殿下殺害毕得喜,是为了灭口?”

“毕得喜的死,是他咎由自取。本宫托他从宫外买来西番铜钱草,取其草汁混上豆粉,做成铜钱形状的澡豆封在蜡片之中。檀贵妃摔伤那日,汤泉池的兰汤其实并无异常,有问题的是吓坏她的血铜钱。毕得喜安排了人,趁无人时将那蜡丸嵌在汤池的石缝之中,蜡丸在汤池中泡得久了慢慢融化,便会自石缝中滑出。待檀贵妃下池时,水面升高,蜡片彻底滑进汤池。还有蜡油的澡豆在水里漂浮被檀贵妃捞起时,草汁毒液自然也透过皮肤沁入肌理。毕得喜自以为帮了本宫的忙,便想以此要胁本宫将其调至光华殿任东宫总管。他若谦卑恳求,原也不是什么难事,可这老贼言辞嚣张,声称若不遂其意便要将此事捅到皇后面前去。本宫无计可施,唯有铤而走险,亲手了结了他!”

殿外的叶兰台听到这句话时,再也忍不住,厉声喊道:“不……”

成光吓得面无人色,一把捂住他的嘴,冲一旁的小太监小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把他扛走!快!”

几个小太监一拥而上,混乱中,叶兰台咬住了成光的手,却也不知怎么被人绕到身后打了一闷棍,当下眼前一黑。

临倒下去时,耳边还清晰听得殿内燕瑾玄语调轻缓道:“父皇痛失所爱,檀大人怜惜亲妹,尽可取了本宫性命相抵便是。左右儿臣四岁之后的十八年都是赚得的……”

左右这十八年,都是赚得的。

燕瑾玄,你这条命,是我叶家祖孙一个苦心孤诣,一个日夜相守,朝夕伺药,涓滴尽心,一次一次生生从阎王殿拉回来啊!你怎么能把这话说得这样轻松?把自己这真龙之子的性命轻贱如斯?

叶兰台合上眼睛的霎那,心口发闷,喉头腥气直往上蹿,咬着成光虎口的牙关还没来得及松开,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8.

燕瑾玄没有失约,当天晚上便回了光华殿。

只不过回来时,腿上的圆光疱悉数破溃,嘴角也青紫了一大块,不知是腰腹哪处吃了拳头,坐在椅子上时犹自捂着小腹,本就白皙的脸庞苍白到近乎透明。

叶兰台睁开眼看到这一幕,立时便红了眼圈。

“您是不知道,这小子瞧着斯斯文文,急起来竟是个属狗的!您瞧瞧奴才这手,都被咬成什么样了!”成光背过脸去偷偷抹了把泪,嘴上犹在不依不饶地告着状。

燕瑾玄虚弱地挤出一丝笑:“你这却冤枉兰台了。原是我爱咬人的,他小时候没少被我咬过,手上、胳膊上、脸上……”

他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什么,笑容又温柔了几分:“可惜了,我竟没见过他那样发狠的狼狈模样!”

叶兰台听到这里再躺不住,翻身坐起,光着脚便奔到榻上,抓起燕瑾玄的手,在他腕子上重重咬了一口。

燕瑾玄轻“咝”了一声,哀声叫道:“疼疼疼……好兰台,你倒是轻着点儿啊!”

“哪个要你自作主张?哪个要你替我顶嘴?哪个要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做了什么?你都做了什么?”叶兰台越说越生气,大颗的泪珠砸下来,看得燕瑾玄脸上的笑容也一瞬消失。

“是是是,我错了,我下次再不敢了!”他一把拽住叶兰台的衣摆,“我的好哥哥,你莫气了,快瞧瞧我这伤可还有得救?万一跟那檀贵妃似的,真来个毒浸肌理或是没了命,或是坏了腿脚,往后岂不是要靠你背着我沿街行乞?”

叶兰台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又胡说什么!”

燕瑾玄这趟倒是学乖了,扭头连“呸”了三声,这才卖乖地看向他。

成光见他这副没出息样,气得当场呕了三声,捂着虎口就走,头也不带回的。

叶兰台哑声问道:“我将铜钱草毒做成澡豆的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当年你嫌给我煮药汤麻烦,还是我教你偷懒,将药材研磨成粉混在澡豆中扔进浴桶的呢!后来被叶太医知道,说是这个方法虽然取巧,却顶多只有三成效用,不是还把你骂了一顿,罚你抄了整本《叶氏珍草谱》吗?我也是那次无意中看你抄过这西番铜钱草的!”燕瑾玄说着,不无得意地问道,“我只凭这些,便能将你的手法推演出个七七八八,怎么样,我是不是这世上,最了解兰台的人?你看,与你有关的事,桩桩件件,我都刻在心上,经年不忘!”

叶兰台脸皮薄,忍不住又有些耳根发热,瞧了瞧他腿上的伤,心疼得直皱眉:“当日你碰过汤池的水后,我特意让你冲过热水,又给你细细洗过,自然不会像檀贵妃那般严重,只是这水疱都破了,怕是要晚半个多月才能下地走动了!我明日再改个方子,慢慢将那些毒逼出来!”

说着,他又抬起燕瑾玄的下巴仔细看了看,熟门熟路地从一旁的五斗柜里翻出一盒药膏,小心翼翼地替他抹上。

燕瑾玄乖乖听凭他在自己脸上抹匀药膏,忽然问道:“那个郁月,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叶兰台动作微微顿了顿。燕瑾玄以为他不想说,刚想跳过这个话题,却听他答道:“郁月原就是我指腹为婚的未婚妻,祖父被贬出京后,带我到江西投奔郁家。一则,想让我与郁月完婚;二来,也想请郁家帮忙,寻个铺子安身立命。可她爹见叶家败落,执意要取消婚约。郁月对他爹嫌贫爱富的行为颇为不齿,偷偷追出来,给了我一封信,信中还有一张银票,将我引荐到了她闺密家在京城的医馆当学徒。次年,为了逃避她爹将她另许他人,她以参加宫中选秀为名进了京,还找到医馆见了我。她要走了我一枚铜钱,说是定情信物,让我在医馆好好干,等她出宫时,我要成为久安堂的大夫,带上她最爱吃的糖三角去接她出宫,娶她过门……”

燕瑾玄听完,长睫轻颤了几下,眸光复杂地看向他:“所以,如果不是因为她的死,你根本不会进宫,也压根没再想起过我,是不是?”

叶兰台放下药膏,眉眼低垂,似是倦极:“你莫怪我,瑾玄!祖父当年因为后宫争斗倾轧,开罪皇后,才会被构陷医术不精,延误病情,继而被逐出太医院。南下一路,我们遇过流匪,住过黑店,你方才说,脚坏了要背着你行乞的事,我与祖父,也是干过的!”他说到这里,转过身去将药盒归位,嗓音却分明带了哽意,“我这一生,最恨的事,便是看他老来清贫,抑郁而终,客死在异乡,连尸骨都没能带回京都……若不是郁月暗中帮扶,我也许,早已死在江南的大江小湖里。我那些年,根本不敢想你。因为想起你,我便会想起,当年月贵妃跪在太医院时,是我心软求祖父救的你。若非如此,你我羁绊不会这样深,祖父也不会无端卷入这场后宫争战。我当时也不过十四五岁,那样的变故,太难消解,我不舍得恨你,唯有努力放下你……”

“兰台!”燕瑾玄打断他的话,低低唤他。

叶兰台不敢回头,却慌忙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湿痕。

“叶兰台!”燕瑾玄不依不饶,又唤了一声。

叶兰台素来便怕他这样一声声绵软地喊他。

小时候的六皇子只有一把伶仃瘦骨,最爱用这无辜却执着的腔调逼得他一次次心软。大冷的天,他撺掇叶兰台用棉被裹着他,开着小窗,吹着呼呼的北风看大片大片的雪花從天而降;三更半夜,他肚子饿了,也是这般唤着叶兰台的名字,勾着他将炭炉支在他床边,给生病的他烤榛子吃。

那时候的他尚且狠不下心拒绝和离开,更何况现在?

他转过身,见燕瑾玄抬起右手冲他轻轻地招了招。待他走到近前时,燕瑾玄才轻轻问道:“你那个郁月,有我好看吗?”

叶兰台怔住。燕瑾玄却仰着脸,定定地看着他:“她救你于危难困窘之时,是你未过门的妻。可我与你,少年相识,又经过这么许多曲折离难,还羁绊渐深。论情分,还是我在你心中更胜一筹是不是?”

叶兰台错愕地看着他。燕瑾玄却指了指自己耳朵上的玛瑙坠子:“男人一生,只能给一个人一次定情信物,你十二岁时便给了我,所以,后来的那些,都作不得数。”

“燕瑾玄!”叶兰台终于明白他这是在吃郁月的醋,当下又气又恼,刚想骂他几句,却听他接着道,“兰台,檀贵妃的案子结了,我以后都要幽居光华殿中,再不得踏出半步。至于这储君之位,半年之后也要拱手让给檀贵妃的八皇子了!”

叶兰台眼底闪过一瞬愧疚,正犹豫着如何开口,却见燕瑾玄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会留下来陪着我吧?”

“你胡思乱想什么呢?”叶兰台喉头发紧,狠狠瞪他。

“那你能不能,从今夜起,当那个害你祖孙颠沛流离的六皇子再也不在了?在你面前的这个我,是你当年豁出一切想救下,如今也肯为你肯豁出一切的燕瑾玄!”

看着他眼底的怯色,叶兰台的心被揪紧了,他想了许久,却只是缓缓弯下腰:“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有一年夏天,你讲鬼故事吓我,我不耐烦故意装睡了,你偷偷亲我的事,我其实早都知道?”

燕瑾玄闻言,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光,却只是微微一笑,拉过他的手掌,将脸埋向他掌心,轻轻地蹭了蹭:“年少轻狂,谁还能没几个秘密?”

当年,情窦初开的自己,一时情难自抑,偷偷亲了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后,见他眼皮下的瞳仁急跳才知他只是假寐,慌得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瘫坐在了一旁。

可是等啊等,等到知了都叫了九九八十一声,才发现自己偷偷喜欢的人并没有生气,反是悄悄羞红了脸,连耳垂上朱砂痣都化作秾丽的滴艳,心中的悸动霎时被欢喜淹没。

那一日的午后,燕瑾玄暗暗立誓,此生必定心如磐石,系此兰台,再无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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