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些深情的人
2020-01-25曹可凡
傅聪:“我离开《傅雷家书》已经很久了……”
傅聪先生的脾气坏是出了名的。音乐会上,哪怕是微弱的耳语声或拍照的“咔嚓”声,都会惹他不快。有时,他甚至会中断演奏以示抗议。不过,生活中的大师倒是慈眉善目,一派祥和。
倘使尝上几口家乡小菜,更是喜上眉梢,戏话连篇,活脱一个老小孩。每逢这时,我们便缠着他,哄他翻出些陈年旧闻。
记得有一次约傅先生往“雍福会”聚餐。那里原是英国领事馆旧址,屋内陈设一律“花样年华”风格,古朴雅致。那日,傅先生身着深藏青印花绸缎外套,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手上戴着黑色半截毛绒手套,嘴里衔着一根烟斗。言语间,一口纯正老上海话,并且夹杂些许英语和法语。这幕景象让人仿佛有时光倒流的感觉。
我们吃饭的那间包房在三楼,是由原来的储藏室改建而成的,屋顶还有两扇“老虎窗”。于是,话题便从上海话的外来语衍生开去。因为“老虎窗”由英语“roof”而来,“肮三”源自“on sale”,“瘪三”则是“beg sir”的意思。傅先生一下子来了兴致,“上海话形容大声说话的‘哇哩哇啦其实是法语,而‘白相,‘傻大那样的词汇,追根溯源,大概与西班牙语或葡萄牙语脱不了干系。”
不一会儿,服务生将小菜端上桌面,白斩鸡,熏鱼,烂糊肉丝,八宝鸭,腌笃鲜……不一而足。大师边吃边啧啧称赏,尤其对那碗葱油拌面赞不绝口,“味道交关好,就是少了点”,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伲长期旅居海外的人对家乡的思念,往往是从几只家常小菜开始的。张爱玲在美国唐人街看见一把紫红色苋菜,不也怦然心动吗?”
说起张爱玲,不由地想起傅雷先生早年对这位传奇女子的忠告:“技巧对张女士是最危险的诱惑。无论哪一部门的艺术家,等到技巧成熟过度成了格式,就不免重复自己。在下意识中,技能像旁的本能一样时时骚动着,要求一显身手的机会,不问主人胸中有没有东西需要它表现,结果变成了文字游戏。”
当时,张爱玲并不买账,以“自己的文章”一文竭力作自我辩护。傅聪说,父亲的批评是中肯的。因此,张爱玲晚年与宋淇交谈时表达了对傅雷的心悦诚服,但那时也有像潘柳黛那样的女作家对张爱玲自鸣得意的所谓“贵族”血统不以为然,语多尖刻,“在潘女士看来,张爱玲迭种血缘关系完全远开八只脚,这就好比朝黄浦江里扔只鸡,鸡勒拉水里汆法汆法,然后,从江里舀一口水,讲,‘鸡汤倒蛮鲜额,简直瞎三话四!”说起这段掌故时,傅先生眉飞色舞,还反复强调,“侬看,汆法汆法,迭句闲话最生动,形象得勿得了!”
“然而,真正称得上幽默大师的也只有钱钟书一人。”傅先生話锋一转:“20世纪80年代,我在北京请钱钟书、杨绛夫妇来听音乐会,结果杨绛独自一人前来,但带来钱钟书一张便条。大致意思是中国人有对牛弹琴的说法。但是,据考证,母牛听音乐后可挤出更多奶。自己在这方面连母牛也不如,因此也就不附庸风雅了。唉呀,那么有趣的一封信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谈到幽默,我突然想起发生在刘海粟身上的一桩趣闻。曹聚仁在一篇谈幽默的短文里提及林语堂主编的《论语》杂志里曾有《观市政府主办刘海粟欧游作品展览会记》一文,作者在简要罗列刘海粟生平后,便大谈展览会场地和光线处理,谈招待员,谈卖物的摊头,甚至谈了自己上厕所的情形,对刘海粟作品却不着一字。曹聚仁称之为“意在言外,奇妙在此”。傅先生听完,也随口说了个类似的故事。勋伯格在一聚会上大肆鼓吹其十二音体系,众人皆昏昏欲睡,可他仍意犹未尽,不停追问大家是否还有问题。只见有人怯生生地举起了手,“我有个问题。请问,厕所在哪里?”那个举手者就是日后的指挥大师克莱伯。
关于刘海粟与傅雷,坊间充斥各种传闻。有人说,傅雷离开美专教席,是因为阻止赵丹等进步学生上街游行而挨了一记耳光;也有人说,傅、刘交恶是因为刘劝傅不要打儿子而激怒傅。
傅聪先生对此作了澄清:“父亲与刘海粟疏远的导火索源于一位穷困潦倒的美专教师张弦。父亲对张弦评价很高,称其为‘拥有孤洁不移的道德力与坚而不骄的自信力的人。父亲为张弦那少得可怜的工资与刘海粟据理力争,但无济于事。最终张弦贫病交加郁郁而亡,死时才三十多岁。张弦去世后,父亲建议为张办遗作展,结果也不了了事。父亲伤心欲绝,两人从此形同陌路。”
不过,傅雷夫妇一直和刘海粟前妻成家和(港星萧芳芳母亲)友情甚笃,《傅雷家书》中很多篇什都是写给成家和的。而成家和的妹妹成家榴更是傅雷先生的红颜知己。傅聪先生对这段往事倒并不掩饰,“成家榴的确美若天仙,且和父亲一样,有着火一般的热情,两人爱到死去活来。只要她不在身边,父亲便无法工作。每到这时,母亲就打电话给她说,你快来吧,老傅不行了,没有你他也无法工作。母亲的善良与宽容感动了成家榴,她选择主动离开父亲去了香港……”傅先生说,他读过父亲给成家榴的那批信函,里面尽是对大自然的赞美和咏叹,完全读不到丁点儿女私情。“父亲母亲那辈人真太了不起了!”傅聪先生长长叹了口气。
的确,《傅雷家书》中有封朱梅馥写给傅聪的信:“我对你爸爸的性情脾气委曲求全,逆来顺受,都是有原则的。因为我太了解他,他一贯的秉性乖戾,疾恶如仇……为人正直不苟,对事业忠心耿耿。我爱他,我原谅他。为了家庭的幸福,儿女的幸福,以及他孜孜不倦的事业的成就,放弃小我,顾全大局。”听完这个传奇,再读那段文字,不禁泫然。
还想让傅聪先生说说《傅雷家书》背后的故事,大师摆了摆手,“唉,每个人见到我都要说《傅雷家书》,好像我老也长不大。其实,我也是望七之人,离开《傅雷家书》已经很久了……”
白先勇与张爱玲
己丑新夏,白先勇先生翩然抵沪。我和徐俊兄设宴于愚园路、镇宁路口的“福1088”,为白先生及其助理郑幸燕小姐接风。
席间,从李鸿章、张佩纶,一直到张爱玲,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关于风靡一时的《小团圆》,白先勇先生坦言,读了之后,觉得张爱玲似乎要在小说中吐尽这辈子所受的苦难与怨恨。
她的笔就如同手术刀,冷冷地挖着一块又一块伤疤,不留丁点情面。即使遍体鳞伤,鲜血直流,仍固执地解剖着亲人、朋友、自己,甚至有时已到了残忍的地步。这样写,好看固然好看,也可以满足读者的窥私欲,但终究离文学的本源渐行渐远。
因此,白先勇先生以为,《小团圆》的价值或许更多在于其资料性,从中可以看出她的过往经历和人生态度,以及她的孤独感和隔绝感。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不少评论家常常喜欢拿张爱玲与白先勇作比较,认为白先勇的小说里有着浓浓的“张腔”。王德威在《影响的焦虑》一文中说:
白先勇的《台北人》写大陆人流亡台湾的众生相,极能照映张爱玲的苍凉史观。无论是写繁华散尽的官场,或一晌贪欢的欢场,白先勇都贯注了无限感喟。重又聚集台北的大陆人,无论如何张致做作,踵事增华,掩饰不了他们的空虚。白笔下的女性是强者。尹雪艳、一把青、金大班这些人鬼魅似的飘荡在台北街头,就像张爱玲写的那崩崩戏的花旦,本世纪末的断瓦残垣里,依然也夷然地唱着前朝小曲。但风急天高,谁付与闻。
所以,他认为白先勇是一九九〇年代私淑张爱玲最有成就者之一。因为他们都以“雕琢文字,模拟世情”著称,只是白先勇比张爱玲有着更多悲天悯人的情怀。
但白先勇先生显然不太认同这种简单类比。他说,那时的张爱玲名气并不像现在那么大,没有众多读者追捧,连卖文为生也无法做到。丈夫赖雅又半身瘫痪,经济上相当拮据,不得不靠写电影剧本维持基本的生活。
而他也仅仅读过《传奇》中《沉香屑》《金锁记》《茉莉香片》和《心经》等有限的几篇,但并未仔细研究,更说不上刻意模仿或受其影响。
在白先生眼中,张爱玲的文学风格似乎直接脱胎于《红楼梦》 《金瓶梅》 《海上花列传》等中国传统白话小说,而同时代的大多数作家或多或少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可奇怪的是,张爱玲对此却视若无睹,反而对张恨水那样的“鸳鸯蝴蝶派”小说视之若命。至于西洋文学方面,她虽然曾说过受海明威等人影响,但实际上,她迷醉的只是一些通俗英文小说。
因此,张爱玲的文学不但没有欧化倾向,而且还直接承接“旧小说”的叙述传统,中间绕过了“五四”新文化那一段,读来令人颇觉极为“正统”。张爱玲又有着非比常人的文学悟性,一些看似世俗、琐碎的素材片断,经她手一拨弄,立刻“化腐朽为神奇”。
张爱玲晚年更是对《红楼梦》倾注了全部心血,锲而不舍地“十年一觉迷考据”,先后“五详红楼梦”,最终写成《红楼梦魇》一书。
无独有偶,白先勇先生也对《红楼梦》如痴如醉,推崇曹雪芹“看人不是单面的,不是一度空间的”那种深刻性。故而他的小说创作自然而然地受到《红楼梦》影响,譬如《游园惊梦》中“以戏点题”的手法与《红楼梦》第廿三回黛玉听曲就有异曲同工之妙。
“曹雪芹用《西厢记》来暗示宝玉与黛玉的爱情,用《牡丹亭》来影射黛玉夭折的下场。利用戏曲穿插来推展小说故事情节,加强小说主题命意……”而“《牡丹亭》这出戏在《游园惊梦》这篇小说中也占有决定性的重要位置。无论小说主题、情节、人物、气氛都与《牡丹亭》相辅相成。甚至小说的节奏,作者也试图比照《游园惊梦》昆曲的旋律”。
毫无疑问,《游园惊梦》这种用戏串联小说情节的手法是继承了《红楼梦》的传统的,尽管客观描写方法截然不同。
白先勇先生从小学五年级开始读《红楼梦》,直到今天,床头摆的仍是这部小说。“张爱玲和我都是《红楼梦》濡养而成的,难怪大家会误认为我的小说里有她的痕迹。其实这是因为我们的血液里都有曹雪芹的文学基因。”白先勇先生感叹道。
从《小团圆》,又聊到了《重访边城》。《重访边城》是张爱玲唯一一次书写“边城”台湾的文章。那次台湾之行,也促成了白先勇与张爱玲的唯一一次会面。居间介绍安排的是时任台湾“美国新闻处”处长麦卡锡。
麦卡锡毕业于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坊”,对文学有着异乎寻常的鉴赏力与敏锐度。他早前在香港任职时认识了张爱玲,立刻为她的文学才华所折服,聘请张爱玲为“美国新闻处”担任翻译工作。张爱玲后来以难民身份去美国,麦卡锡不但为她担保,而且还亲自为她签发了赴美签证。
1960年,尚在台大外文系读书的白先勇和同学创办《现代文学》。白先勇、欧阳子、陈若曦、王祯和、李欧梵、叶维廉的名字很快进入麦卡锡的视线,他本人也成了《现代文学》的忠实读者。
当《现代文学》出现财务危机时,他以出资购买杂志的方式帮助白先勇等人渡过难关。他还请殷张兰熙将《现代文学》中的部分小说翻译成英文,在美国出版。其中就有白先勇的《金大奶奶》和《玉卿嫂》。
张爱玲读了这些大学生的小说也觉得很新鲜。到台北后,便决定和这些“小朋友”见见面。白先勇先生记得,那天和张爱玲的聚餐安排在西门汀附近一家名叫“石家”的苏州菜馆。
虽然在那个年代张爱玲还不是个明星人物,但她那特立独行的个性以及苍凉哀艳的文字总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
所以,当张爱玲踏入饭店的一刹那,大家都用好奇、期待的眼神望着她。她身穿素淡的旗袍,但随身带着一件暗紫色绸缎棉质外套,特别显眼。白先生猜测,六月的台湾已相当炎热了,但饭店的冷气通常又特别足,这件外套可能是用来挡风的。
印象中,白先生觉得张爱玲优雅、得体、平和,也不乏热情,不像后来表现得那样古怪。大家有说有笑,谈论着生活中的琐琐屑屑,属于闲聊性质。
那晚,白先勇先生与张爱玲相邻而坐。“张爱玲是上海人,但一口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特别是卷舌音很有北京味儿,这或许与她曾经在天津居住过有关。她的眼神因近视略显得有些朦胧、迷离,一旦特别关注你,便马上目光如炬,仿佛有两道白光直射而来,难怪她观察周围人和事是如此的犀利、透彻、深刻。”近半个世纪过去了,但白先勇先生说起那次会面,仍意犹未尽。
由于对王祯和的《鬼·北风·人》所描写的民俗民情感兴趣,张爱玲想让王祯和陪同去一趟花莲,顺便收集写作素材。临行前,白先勇送了一套完整的《现代文学》給张爱玲,供她在旅行中阅读。
花莲之行后来全部被写进《重返边城》。在花莲逗留期间,张爱玲被当地的风土人情深深吸引,但也没有忘记白先勇的嘱托,忙中偷闲,细读《现代文学》。
陪同她的王祯和回忆:“我还记得她在我家,捧着木瓜,用小汤匙挖着吃,边看《现代文学》,那样子是那么悠闲、自在,很多年过去了,那姿态我居然记得那么清晰,就觉得她什么都好,什么都美。”
张爱玲虽然没有对白先勇的小说有过具体的评论,但我相信,白氏小说所透出的苍凉、哀怨、悲悯,定会在她内心激起一些涟漪的。
黄永玉:为了太阳,我才来到这个世界
一、上海,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替代
初识黄永玉先生是在1995年岁末。这是他阔别上海二十多年后,再一次来到这座令他魂牵梦萦的城市,他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我永远喜欢上海,虽然我年轻时代的生活无天不紧张,不艰苦,我仍然怀念它,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替代。”他此行的目的是要寻觅青春的印迹,踏访久违的老友。
在上海,他借居在影星王丹凤在陕南村的空房里,每天客人络绎不绝,“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小小客厅充满了欢愉和温馨。我也跟着几位画家朋友一起去凑热闹,起先大家还都有点拘束,但黄先生的洒脱、豪放和幽默很快消除了我们的紧张感。
老人健谈,从佛罗伦萨、巴黎,谈到凤凰、张家界;从达·芬奇、罗丹,谈到齐白石、张大千;从莫扎特、普契尼、卡夫卡,谈到弘一法师、沈从文……不过,说的最多的还是那些同命运、共患难的亡友。
他左手托着胶木烟斗,深深吸了一口,又慢慢吐出,一缕清烟袅袅婷婷,在屋内弥漫开来,思绪似乎也随着清烟飘回到过去的岁月。
好大一会儿,才喃喃地说:“乐平(漫画家)、野夫(木刻家)、西厓(木刻家)这样的好人都走了。作为朋友,我却连去医院看看他们,说几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我常常责备自己在那个动荡的时候忘记了他们。我不是缺乏勇气,只是当时自己的事情也搅得乱七八糟而脱不开身。要是他们现在还活着该有多好啊!我可以陪着他们在我意大利的家里住住,开着车子四处转转。这明明是办得到的,唉!都错过了。年轻人是时常错过老人的。”
在上海的那些日子里,黄永玉先生始终被浓浓的友情包围着。他见到了张乐平夫人冯雏音,见到了作家黄裳和诗人王辛笛,更出乎意料地见到了暌违达半个世纪的挚友殷振家先生。
殷振家先生是一位正直善良、才华横溢的戏剧导演,滑稽戏《七十二家房客》便是他的杰作。然而他却一生坎坷,晚年妻子又重病缠身,生活窘迫。黄先生得知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停地画呀画。然后他把这些画交到老朋友手上,再三叮嘱,要用钱就拿去卖。老人想用这种方式来传达对朋友的高尚情谊。
二、窗口,人生的一种过渡
1997年初,我去香港拍摄春节电视节目,在离港前一天晚上拜访了永玉先生。
永玉先生的家位于中环附近的半山,是高级住宅区,宽敞的会客厅有一长排玻璃窗,站在窗前,仰望苍穹,繁星满天,一轮明月挂在天际;远处香港、九龙摩天大楼的灯光闪闪烁烁。群星和灯珠衔接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星河,哪是灯海。
我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永玉先生见我这副发呆的样子,笑了:“很美吧,可这样的窗口要是提早四十年来该有多好啊!我一生经历过的窗口太多了,每一个窗口就是一个里程碑,一个记录。”接着,先生饶有兴致地跟我聊起有關“窗口”的故事。
永玉先生告诉我,他的第一个窗口是在家乡凤凰的老屋。爷爷房里有一个带窗台的大窗,“前面有树,中间有城墙,远一点就是山。阳光、雀鸟、老鹰,还有染坊,有个高架上挂满二十多丈布,那些色彩鲜艳的布一条条挂起,很好看。小时候,我常趴在窗口痴痴地看,所以,那个窗口与我的童年是密不可分的。”
对家乡,永玉先生永远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怀。他风趣地把老家比作自己的被窝,他经常要去睡一睡。这被窝里有自己喜欢的浓重的气味,别人未必习惯,但自己喜欢。永玉先生就是带着家乡独特的气息,走向更为广阔的世界的。
1943年,永玉先生去江西信丰县民众教育馆工作。他在二楼的房间有一扇很大的窗,对着草地和树林。当时,先生的女友(也就是现在的妻子、儿童文学家梅溪)也在民众教育馆工作。
永玉先生每天早上都倚在窗口等她,一看见女友远远走来,就立即吹起法国号以示欢迎。永玉先生后来专门写过一首长诗记载他人生中第二个永远难忘的窗口。
第三个窗口是在香港九龙荔枝角九华径。1948年,永玉先生和新婚的妻子一起奔赴香港,住在一间很窄小的屋子里,仅容得下一张床和一张小工作台。小屋有一扇装有铁栏杆的窗,透过窗子可以看到许多榕树的树顶。
他们夫妇俩买了漂亮的印度窗帘来装扮他们自认为“最值得自豪、最阔气”的窗子,还给它取了个罗曼蒂克的名字——“破落美丽的天堂”。
50年代初,在表叔沈从文的召唤下,黄永玉先生带着全家回到北京,与李可染、董希文、李苦禅、张汀等画家合住在一个拥挤的大杂院里。“文革”开始后,便被赶到一个没有窗的小屋。
但是,生性开朗、幽默的他并没有被困厄击倒,而是干脆画了一幅二米多长的《窗》,挂在破烂的墙壁上,“窗”外山花烂漫,洋溢着春天的气息,永玉先生的乐观、旷达,以及对美好未来的坚定信念展露无遗。
三、万荷堂,一张刚完成的立体大画
1998年春,有爱造房子“坏习惯”的永玉先生突发奇想,仅仅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就在北京郊区一片果园中设计建造了一座由青石、灰砖和原木构成的“万荷堂”。
有人说:“你都七十多了,还能活几年,何苦费那么大劲去造房子?”永玉先生反讥道:“这算什么话,造房子和画画其实是一回事,前者只不过是画一张立体的大画,画好了,也就算玩过了。”
有年秋天,我趁去北京看歌剧《图兰朵》之际,专门去了趟“万荷堂”。“万荷堂”,占地约二十亩,大院的东首是个庞大的荷花塘,池塘四周亭轩错落,回廊曲折,清幽雅致,美不胜收。其中一座凉亭里悬有先生的大幅水墨荷花图,苗子先生题了几句极精彩的诗句。记得有这么几句:“主人自写青山卖,朋辈同夸白雪辞。手把荷花来劝酒,步随芳草去寻诗。”颇耐人寻味。
西首边用青石、灰砖和原木筑成的建筑群,分前后两进。前面是永玉先生的大工作室,跨过门槛,首先跃入眼帘的是一幅八尺整的《十万狂花入梦寐》制成的屏风,五彩斑斓,气象万千;环顾四周,只见屋内摆放着清一色明代家具,亦散落着一些中国古代陶罐;宽大的画桌上横七竖八地放着笔、砚、宣纸、书籍和几件小摆设;东侧的墙壁悬挂着先生刚刚完成的巨幅画作《老梅蓬勃图》,苍劲郁勃;而一架崭新的黑色三角钢琴更给工作室添上点儿浪漫氣息。
穿过工作室,径直往里走,就是主人的客厅和居室。这里的陈设与工作室风格完全不同,客厅里挂着的大多是永玉先生的油画,巨大的壁炉上摆着他和家人的照片,屋子中央是一圈矮沙发,好客的主人常约一些旧雨新知在这里品茗聊天。
闲聊、漫淡是永玉先生生活中的一大乐趣,而漫淡时说得最多的恐怕还是人。他曾经说起过许多精彩有趣的人,有些已淡忘模糊了,有些则记忆犹新,譬如弘一法师,譬如沈从文……
永玉先生是目前见过弘一法师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那年他才十几岁。少年的黄永玉很调皮,有一天,他在庙里的白玉兰树上摘花,恰巧被弘一法师发现了。弘一法师说:“你看这花长在树上好好的,干吗非要摘下来呢?”“老子高兴,就要摘。”黄永玉说。
弘一法师非但没有生气,还招呼他到禅房去,并问他会什么。这个顽童大言不惭地回答:“老子会画画!唔,还会别的,会唱歌,会打拳,会写诗,还会演戏,开枪,打豺狼、野猪、野鸡。”看到弘一法师写的字,他还说不好,没有力量。
对答间,他忽然发现书桌上有写着“丰子恺”“夏丏尊”名字的信封,颇觉好奇,因为他在课堂上读过他们两位的文章,当知道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老和尚是丰子恺的老师,还是“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这首歌词的作者时,他便又缠着弘一法师给他写幅字。
弘一法师笑了:“你不是说我的字没有力气吗?”聪慧过人的黄永玉连忙改口道:“不过,现在看看,你的字有点好起来了。”弘一法师答应他几天后来取。
顽童去别处玩了一个礼拜,再踏进寺院便得知弘一法师圆寂了。进入那个小院,只见弘一法师侧身躺在木板床上,神色安详,像睡着了一样。桌上居然有一张写给他的条幅:“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世人得离苦。”他虽然不懂什么意思,但还是嚎啕大哭起来。
永玉先生谈得最多的莫过于沈从文先生。沈从文早在三四十年代就写出了《边城》那样的传世之作,晚年虽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但仍钻进故纸堆中,孜孜钻研,写出皇皇巨著《中国服装史》。
“从文表叔他一心一意只想做一条不太让人翻动的、被火慢慢煎成的、味道也过得去的嫩黄小鱼,以期有朝一日对人类有所贡献。”在黄永玉的生命里,感情最浓的是沈从文,最尊敬的是沈从文,最崇拜的也是沈从文。
五十年代初,沈从文给客居香港的黄永玉写信,希望他能尽快回国,“为国家做点事,是我最希望的”。于是黄永玉和妻子在1953年回到北京,在中央美术学院工作。
当黄永玉工作上受阻,思想上有波动时,又是表叔,给他写去了鼓励的长信:“第一,充满爱去对待人民和土地;第二,摔倒了,赶快爬起来往前走,莫欣赏摔倒的地方耽误事,莫停下来哀叹;第三,永远地,永远地拥抱自己的工作不放。”
同样,当看到黄永玉潦草敷衍的作品时,表叔也会毫不客气地,狠狠“剋”他一顿。因此,沈从文在落寞和孤寂中逝世后,永玉先生不无悲痛地写道:“表叔真的死了。三十多年来,我时时刻刻想到从文表叔会死,清苦的饮食,沉重的工作,精神的磨难,脑子、心脏和血管的毛病……”
当然,除了人物之外,这位号称“凤凰老刁民”的艺术家也经常说说有关创作的故事。我曾不止一次听他谈起那件在当代美术史上轰动一时的“猫头鹰事件”,听他谈画《水浒人物》前前后后的曲折经历,也听他谈和“清末四公子”之一张伯驹先生在“文革”期间的那次难忘的邂逅……
黄永玉先生曾说一个画家的成功需要具备三个条件:一是要有基本功,主要是颜色的探索、趣味的安排;二是做人要过得去,否则就会像流星一样稍纵即逝;三是艺术的“八字”要好。永玉先生的艺术“八字”该是不错的了,短短几十年竟有如此非凡的成就。
对此,他自己也不否认:“总体上讲,我的‘八字很好。虽然我一生没有大的成就,但确实没有浪费时间。每天工作,尽了自己的力量,没有辜负我初中三年级的学历。”
永玉先生一生命运多舛,历经磨难,但他从不畏缩,从不气馁。他很欣赏这样两句诗:“为了太阳,我才来到这个世界。”每当遭到委屈,经受磨难,他便会鼓励自己,我是为了太阳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选自《我认识一些深情的人》/曹可凡 著/上海文艺出版社/ 2020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