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秉持公心,指摘时弊
2020-01-25
作家名片
吴敬梓(1701~1754),字敏轩,号粒民,清代小说家。因家有“文木山房”,所以晚年自称“文木老人”,又因自家移居至江苏南京秦淮河畔,故又称“秦淮寓客”。出身缙绅世家,幼年聪颖,善于记诵。早年生活豪纵,初入学为生员,后屡困科场,家业衰落,经历世态之炎凉。乾隆初荐举博学鸿词,托病不赴,晚年研究经学,穷困以终。精熟《文选》,工诗词散文,诗赋援笔立成。著有长篇讽刺小说《儒林外史》《文木山房诗文集》《文木山房诗说》。
内容介绍
《儒林外史》全书五十六回,以写实主义描绘各类人士对于“功名富贵”的不同表现,一方面真实地揭示人性被腐蚀的过程和原因,从而对当时吏治的腐败、科举的弊端、礼教的虚伪等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和嘲讽;一方面热情地歌颂了少数人物以坚持自我的方式所作的对于人性的守护,从而寄寓了作者的理想。吴敬梓以生活中的人物原型为基础,运用纪实、剪辑、集中、综介、变形、理想化等创作方法,创作出了高士王冕、名士杜少卿、真儒虞育德等富有光彩的艺术形象。
《儒林外史》代表着中国古代讽刺小说的高峰,它开创了以小说直接评价现实生活的范例。鲁迅认为该书思想内容“秉持公心,指摘时弊”,胡适认为其艺术特色堪称“精工提炼”。
精段选读一
吃 茶
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方巾阔服,粉底皂靴,蜜蜂眼,高鼻梁,络腮胡子。那人一进了门,就叫把茶盘子撤了;然后与二位叙礼坐下。动问那一位是张老先生,那一位是范老先生。二人各自道了姓名。那人道:“贱姓严,舍下就在咫尺。去岁宗师案临,幸叨岁荐,与我这汤父母是极好的相与。二位老先生想都是年家故旧?”二位各道了年谊师生,严贡生不胜钦敬。工房告过失陪,那边去了。
严家家人掇了一个食盒来,又提了一瓶酒,桌上放下,揭开盒盖,九个盘子,都是鸡、鸭、糟鱼、火腿之类。严贡生请二位老先生上席,斟酒奉过来,说道:“本该请二位老先生降临寒舍。一来蜗居恐怕亵尊;二来就要进衙门去,恐怕关防有碍。故此备个粗碟,就在此处谈谈,休嫌轻慢。”二位接了酒道:“尚未奉谒,倒先取扰。”严贡生道:“不敢,不敢。”立着要干一杯。二位恐怕脸红,不敢多用,吃了半杯放下。严贡生道:“汤父母为人廉静慈祥,真乃一县之福。”张静斋道:“是;敝世叔也还有些善政么?”严贡生道:“老先生,人生万事,都是个缘法,真个勉强不来的。汤父母到任的那日,敝处阖县绅衿,公搭了一个彩棚,在十里牌迎接。弟站在彩棚门口。须臾,锣、旗、伞、扇、吹手、夜役,一队一队,都过去了。轿子将近,远远望见老父母两朵高眉毛,一个大鼻梁,方面大耳,我心里就晓得是一位君子。却又出奇:几十人在那里同接,老父母轿子里两只眼只看着小弟一个人。那时有个朋友,同小弟并站着,他把眼望一望老父母,又把眼望一望小弟,悄悄问我:‘先年可曾认得这位父母?小弟从实说:‘不曾认得。他就痴心,只道父母看的是他,忙抢上几步,意思要老父母问他甚么。不想老父母下了轿,同众人打躬,倒把眼望了别处,才晓得从前不是看他,把他羞的要不的。次日,小弟到衙门去谒见,老父母方才下学回来,诸事忙作一团,却连忙丢了,叫请小弟进去,换了两遍茶,就像相与过几十年的一般。”张乡绅道:“总因你先生为人有品望,所以敝世叔相敬。近来自然时时请教。”严贡生道:“后来倒也不常进去。实不相瞒,小弟只是一个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所以历来的父母官,都蒙相爱。汤父母容易不大喜会客,却也凡事心照。就如前月县考,把二小儿取在第十名,叫了进去,细细问他从的先生是那个,又问他可曾定过亲事,着实关切!”范举人道:“我这老师看文章是法眼;既然赏鉴令郎,一定是英才可贺。”严贡生道:“岂敢,岂敢。”又道:“我这高要,是广东出名县分。一岁之中,钱粮、耗羡,花、布、牛、驴、渔船、田房税,不下万金。”又自拿手在桌上画着,低声说道:“像汤父母这个作法,不过八千金;前任潘父母做的时节,实有万金。他还有些枝叶,还用着我们几个要紧的人。”说着,恐怕有人听见,把頭别转来望着门外。一个蓬头赤足的小使走了进来,望着他道:“老爷,家里请你回去。”严贡生道:“回去做甚么?”小厮道:“早上关的那口猪,那人来讨了,在家里吵哩。”严贡生道:“他要猪,拿钱来!”小厮道:“他说猪是他的。”严贡生道:“我知道了。你先去罢。我就来。”那小厮又不肯去。张、范二位道:“既然府上有事,老先生竟请回罢。”严贡生道:“二位老先生有所不知,这口猪原是舍下的……”才说得一句,听见锣响,一齐立起身来说道:“回衙了。”
赏读感悟
文段通过精确的白描,写出“常见”“公然”“不以为奇”的人、事矛盾与不和谐,显示了其蕴含的意义。如严贡生在范进和张静斋面前吹嘘:“小弟只是一个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言犹未了,一个小厮进来说:“早上关的那口猪,那人来讨了,在家里吵哩。”通过言行的不一,揭示出严贡生的欺诈无赖。
精段选读二
游西湖
这西湖乃是天下第一个真山真水的景致!且不说那灵隐的幽深,天竺的清雅;只这出了钱塘门,过圣因寺,上了苏堤,中间是金沙港,转过去就望见雷峰塔,到了净慈寺,有十多里路,真乃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一处是金粉楼台,一处是竹篱茅舍;一处是桃柳争妍,一处是桑麻遍野。那些卖酒的青帘高扬,卖茶的红炭满炉,士女游人,络绎不绝,真不数“三十六家花酒店,七十二座营弦楼”。
马二先生独自一个,带了几个钱,步出钱塘门,在茶亭里吃了几碗茶,到西湖沿上牌楼跟前坐下。见那一船一船乡下妇女来烧香的,都梳着挑鬓头,也有穿蓝的,也有穿青绿衣裳的,年纪小的都穿些红■单裙子;也有模样生的好些的,都是一个大团白脸,两个大高颧骨;也有许多疤、麻、疥、癞的。一顿饭时,就来了有五六船。那些女人后面都跟着自己的汉子,掮着一把伞,手里拿着一个衣包,上了岸,散往各庙里去了。马二先生看了一遍,不在意里起来又走了里把多路。望着湖沿上接连着几个酒店,挂着透肥的羊肉,柜台上盘子里盛着滚热的蹄子、海参、糟鸭、鲜鱼,锅里煮着馄饨,蒸笼上蒸着极大的馒头。马二先生没有钱买了吃,喉咙里咽唾沫,只得走进一个面店,十六个钱吃了一碗面。肚里不饱,又走到间壁一个茶室吃了一碗茶,买了两个钱处片嚼嚼,倒觉得有些滋味。吃完了出来,看见西湖沿上柳阴下系着两只船。那船上女客在那里换衣裳:一个脱去元色外套,换了一件水田披风;一个脱去天青外套,换了一件玉色绣的八团衣服;一个中年的脱去宝蓝缎衫,换了一件天青缎二色金的绣衫。那些跟从的女客,十几个人,也都换了衣裳。这三位女客,一位跟前一个丫鬟,手持黑纱团香扇替他遮着日头,缓步上岸。那头上珍珠的白光,直射多远,裙上环佩,叮叮当当地响。马二先生低着头走了过去,不曾仰视。往前走过了六桥,转个弯,便像些村乡地方,又有人家的棺材厝基,中间走了一二里多路,走也走不清,甚是可厌。马二先生欲待回家,遇着一走路的,问道:“前面可还有好顽的所在?”那人道:“转过去便是净慈、雷峰,怎么不好顽?”马二先生又往前走。走到半里路,见一座楼台盖在水中间,隔着一道板桥。马二先生从桥上走过去,门口也是个茶室,吃了一碗茶。里面的门锁着。马二先生要进去看,管门的问他要了一个钱,开了门,放进去。里面是三间大楼。楼上供的是仁宗皇帝的御书。马二先生吓了一跳,慌忙整一整头巾,理一理宝蓝直裰,在靴筒内拿出一把扇子来当了笏板,恭恭敬敬,朝着楼上扬尘舞蹈,拜了五拜。拜毕起来,定一定神,照旧在茶桌子上坐下。傍边有个花园,卖茶的人说是布政司房里的人在此请客,不好进去。那厨房却在外面。那热汤汤的燕窝、海参,一碗碗在跟前捧过去。马二先生又羡慕了一番。
赏读感悟
吴敬梓辛辣的笔触,为我们剖析出马二先生的自我抑制,不仅因为在精神上有无形的拘箝,而且因为物质上也有实际的困难。吴敬梓用准确而客观的白描,几乎没有什么夸张,只是如实地写出了现实生活的样子。山珍海味引得马二先生垂涎欲滴,但他根本无钱享用,不得已求其次,吃碗面,吃点零食,喝茶充饥。马二先生身在美景,而不见美,只对各色肴馔馋涎欲滴,似乎很可笑,可是作者告诉我们:在这可笑里,浸透了无言的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