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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茅叙事在文献中的形态流变

2020-01-22陈姵瑄

阅江学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茅山道教叙事

摘要:汉代以来,关于茅盈、茅固、茅衷兄弟(简称三茅)修道事迹的文献在全国广泛流传,并逐渐形成完整的叙事结构。其文本性质较为复杂,道教知识的专业化程度不一,有的还加入民间传说、故事。根据受众的身份差异,文本可分为“道教内部”与“通俗大众”两类。以《神仙传·茅君》为起点,提取历代具有代表性的记载,发现三茅叙事变异有六个主要操作面向,分别为时间历程、祖辈信息、氏族姓氏、地名传说、仙真降授和经书法宝。

关键词:三茅;道教;叙事;茅山;上清派

中图分类号:B95;K852文献标识码:A文章分类号:1674-7089(2020)06-0107-11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民间宝卷文献集成及研究”(19ZDA286)

作者简介:陈姵瑄,博士,扬州大学文学院博士后流动站工作人员。

一、引言

三茅真君,相传为西汉时期修炼于江苏省句容市茅山的三位兄弟:茅盈、茅固、茅衷(下文简称三茅)。关于他们的基本身世,目前最广为人知的介绍是:

西汉景帝时陕西咸阳人茅盈、茅固、茅衷三兄弟在此修行成道……后人为纪念三位真君的大功大德遂改句曲为茅山……茅山道教……奉三茅真君为开山祖师……为茅山后来成为道教上清派发祥地奠定了基础。杨世华、潘一德:《茅山道教志》,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页。

事实上,三茅的身世并非一开始就如此具体,而是有逐渐变化的过程。根据目前可见的文献,“茅盈”最早独见于汉代纬书《尚书帝验期》:

茅盈从西城王君,诣白玉龟台,朝诣王母,求长生之道。王母授以玄真之经,又授宝书,童散四方。[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纬书集成》,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387页。

文中只提及茅盈与西城王君一同拜见西王母求取长生之道,并没有其他更多的叙事情节。直到晋代,葛洪在《神仙传·茅君》中逐渐丰满了关于茅君身世的描述。之后,与三茅相关的各类文献陆续生发出来。目前,国内外未见以三茅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学术专著,已有研究多为概要介绍三兄弟在古文献中的身世传说,粗浅地说明他们的基本情况。例如美国学者薛爱华所著的Mao Shan in Tang Times,Schafer E H, Mao Shan in Tang Times, Boulder:Society for the Study of Chinese Religions Mongraph,1980.司馬虚所著的Le Taoisme du Mao Chan:Chronique dune Revelation,Strickmann M, Le Taoisme du Mao Chan: Chronique dune Revelation, Paris:College de France, Institut des Hautes Etudes Chinoises, 1981.法国学者禄是遒的《中国民间崇拜——道界神祇》,[法]禄是遒:《中国民间崇拜——道界神祇》,李信之译,李天纲校,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29-131页。中国学者马书田的《中国道教诸神》,马书田:《中国道教诸神》,北京:团结出版社,1996年,第218-221页。张兴发编著的《道教神仙信仰》,张兴发:《道教神仙信仰》,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北京中软电子出版社,2001年。李殿元的《天神地祇——道教诸神传说》,等等。李殿元:《天神地祇——道教诸神传说》,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85-187页。皆是如此。即便在学术论文中,三茅大多在关于茅山的研究中附带出现,例如在茅山历史、名称、道乐等研究中被间接地提及,甚少有学者关注三茅信仰本身的传播与发展。故本文尝试从三茅身世传说入手,将《神仙传·茅君》(这是目前可见的第一篇以完整叙事结构陈述三茅事迹的文献)视作所有相关叙事的对照起点,探析三茅身世在后起文献中的形态变异情况,藉此进一步探究三茅信仰在道教系统中的建构过程与方法。

二、作为文献参照底本的《神仙传·茅君》

(一)两种版本及相关研究成果

在以《神仙传·茅君》作为分析历代相关文献的参照底本之前,需先厘清其版本问题。我们在已有文献中可见两个《神仙传》的版本,一个收录在明代何允中的《广汉魏丛书》中,简称汉魏本,新编汉魏丛书编纂组:《新编汉魏丛书》(第二册),厦门:鹭江出版社,2013年,第684页。另一个则是《四库全书》所收的明代毛晋刊本,简称四库本,目前最常见的版本为四库本。葛洪:《神仙传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82-184页。

国内外学者曾分析过《神仙传·茅君》的版本问题,提出了各自的看法。日本学者龟田胜见的《四库全书所收〈神仙伝〉の资料的价值について》和美国学者康儒博的To Live as Long as Heaven and Earth:A Translation and Study of Ge Hongs Traditions of Divine Transcendents皆以比对法研究两种版本的文献内容,认为四库本的传世时间应在六朝以后,而且四库本与道教上清派有密切的关系。[日]龟田胜见:《四库全书所收〈神仙伝〉の资料的价值について》,[日]吉川忠夫编:《唐代の宗教》,京都:朋友书店,2000年,第509-531页。Campany R F,To Live as Long as Heaven and Earth:A Translation and Study of Ge Hongs Traditions of Divine Transcendents,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2,pp.122-126,pp.384-385.“六朝”和“上清派”这两项关键性的内容,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较为明确的思考方向,能更精确地判断两个版本的时间定位。

张超然在《系谱、教法及其整合:东晋南朝道教上清经派的基础研究》中也认为四库本与上清派有密切关系,并根据这种思路进行分析。张超然:《系谱、教法及其整合:东晋南朝道教上清经派的基础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台湾政治大学,2007年,第115-151页。他指出,四库本受到上清派《太元真人茅君内传》(下文简称为李遵本《茅三君传》)的影响,《太元真人茅君内传》的名称相当多,为了行文方便,本文将此传的原初本简称为李遵本《茅三君传》。而汉魏本应是借鉴了上清派兴起前便已在茅山一带流传的地方传说。

笔者比对汉魏本和四库本各自的叙事情节后,基本认同张超然对汉魏本流传时间和内容生成的解释。不过,在张超然关于四库本内容形成过程的观点中,笔者仅同意四库本与上清派之间存在关系;至于四库本是否受到李遵本《茅三君传》的影响,笔者持保留态度,因为目前仍无法确知李遵本《茅三君传》的原初本为何。

李遵本《茅三君传》的名称相当多,如《太元真人茅君内传》《茅君传》和《太元真人东岳上卿司命真君传》等,据传是南朝梁以前由李遵所写,讲述三茅的各种事迹。目前可见最早提到此文的文献是南朝梁陶弘景编纂的《真诰》。笔者从《真诰》的成书时间能够确定这篇内传的出现时间应不晚于南朝梁。当前可见据说为李遵所撰之茅君事迹是宋代李昉《太平御览》“道部三”所收的《茅君传》(下文简称御览本《茅君传》)和张君房《云笈七签》卷一百零四《太元真人东岳上卿司命真君传》(下文简称云笈本《茅真君传》)。由于御览本《茅君传》的内容比云笈本《茅真君传》简略,也没有突出的叙事情节变异,故历来学者多以云笈本《茅真君傳》作为唯一的参照本。

不过,即便我们以云笈本《茅真君传》作为分析四库本传世时间的依据,也会遇到两个问题。其一,文本长时间流传,导致内容变异。《云笈七签》至少晚《真诰》四百多年,我们无法保证李遵本《茅三君传》的内容在流传过程中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其二,云笈本《茅真君传》的内容相当丰富,篇幅也远长于汉魏本与四库本。假如云笈本《茅真君传》确实为李遵的原初本,并影响了四库本,那么按照逻辑,四库本的内容应当不只现在所看到的这么简单,应当更为丰富。

碍于李遵本《茅三君传》存在参照文本和传世时间的争议,本文仅接受张超然关于汉魏本流传时间的观点。以汉魏本作为继《尚书帝验期》后第二条关于三茅事迹的文献记录,且是第一篇拥有完整叙事结构的茅君传说,是三茅事迹叙事参照的文献起点。笔者将对照汉魏本与四库本各自的情节变异,并与其他文献中的相关叙事进行对比,提出不同的流传时间。

(二)《神仙传·茅君》版本的叙事差异与传世时间

归纳历代记载三茅事迹的文献内容,大多可见到四个核心情节单元,依次为:大茅君修道、道成归家、遭父亲责罚、神灵下凡迎接成神。

汉魏本与四库本皆不例外,然而各自的内容又有繁简差异。

汉魏本在大茅君修道的情节前,先交代了茅君的出身,“茅君者,幽州人”。在“遭父亲责罚”的情节后,增加了一个情节,即父亲令他以起死回生来证明自身具有神异的本领。接着指出二位弟弟在朝廷为官和“神灵下凡迎接成神”,便顺势进入“成神”阶段,最后以鸡子预言病况的灵验故事作结。可见,汉魏本在四个核心情节以外,还有四个次一级的情节单元,即“出身”“起死回生”“二弟为官”和“预言病况”,全篇共八个情节单元。

四库本比汉魏本更加丰富,除了增加情节,还更重视细节描写,使人物形象更加具体。关于情节增添的部分,在“大茅君修道”之前多了“出身”“高祖父学道”以及“秦始皇听闻童谣,改腊月名”三段内容,在“遭父亲责罚”后新增“起死回生”“二弟为官”的情节,于“神灵下凡迎接成神”后大幅增加了“治句曲山”“预言病况”“神降奇景,造福百姓”“二弟弃官寻兄修道”“神灵降授”和“显圣”等内容。四库本在原有四个核心情节的基础上,前后新添十一个情节单元,全篇共十五个情节单元。

由此可知,四库本的情节比汉魏本多出不少转折,有明显的细部要素变化。汉魏本已隐约地显露出道教的叙事色彩,例如离家修道、道成有法力、不追求世俗功名等,但是都仅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少见具体的与道教相关的专有名词。而四库本则不同,它不仅改变了汉魏本中茅君的籍贯和学道地点,还加入了更多明确的背景信息和情节内容,如姓名细化、时间具体化、地点的变异与增加、传授仙药、赐封神号等,清晰地勾勒出茅君修道的过程,强化茅君作为道教神灵的神圣形象。

关于四库本的传世时间,张超然认为四库本受到《太元真人茅君内传》的影响。笔者并不直接采纳这种看法,而是间接地从当前可见最早提及《茅三君传》的《真诰》中取得分析线索。比较四库本与《真诰》共有的部分信息,根据叙事内容的繁简程度和道教仪式的具体细节,笔者暂时判定四库本应产生于汉魏本之后,《真诰》之前。

三、在道教内部传世的三茅事迹叙事

以下将基于《神仙传·茅君》的叙事内容,着重讨论其他以完整叙事结构陈述三茅事迹的文献,区分传播范围和传播对象,即“道教内部”与“通俗大众”。前者为宗教内部流传的文本,内容专业性强,读者多为修道者。后者则截取前者的部分内容,加入更通俗的表述,读者多为民间大众。此处先探析三茅事迹在道教内部的叙事形态。由于疑为东晋时期传世的李遵本《茅三君传》目前仍无法确认其原初文本,故相应的分析只能暂付阙如,直接进入下一个代表性文本,以唐末五代杜光庭的《墉城集仙录》为首,选取唐代以后的代表性记载,依序梳理三茅事迹的形态变化过程。本文剖析的原文较长,受篇幅限制,且为了行文方便,在此便不具体展示。

(一)《墉城集仙录》

《神仙传》《真诰》之后,在唐末五代高道杜光庭编纂的《墉城集仙录》中,三茅的身世内容产生了较大变化。《墉城集仙录》的具体编纂时间已不可考,杜光庭在序言中明确表明此书记载的是各种女仙的得道事迹,目的是在阴阳调和的同时传授上清经典。杜光庭:《墉城集仙录》,《杜光庭记传十种辑校》,罗争鸣辑校,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565-567页。其中,在介绍金母元君与上元夫人时,附带记录了三茅的降授过程。对照汉魏本、四库本和《墉城集仙录》相似的内容后,发现《墉城集仙录》更清晰地描绘了各种事项内容。例如《墉城集仙录》在三茅被封为“太元真人 东岳上卿 司命真君”之前增加了一段封神的解释,天皇大帝、太微帝君、太上大道君和金阙圣君派遣使者下降至茅盈住处赐予宝物,向他解释神灵身份的晋级过程,之后再加封神灵称号。可见,道教正在逐步完善其信仰系统,既要为授予茅盈神灵身份找到一个恰当的理由,也借此向修道者说明修仙的各个阶段,传授仙真的系统性知识。

此外,《墉城集仙录》记录的与三茅接触的仙真数量陆续增多,地点、时间、道书名称也有清楚的交代,有别于汉代纬书《尚书帝验期》中的模糊表达,《墉城集仙录》更侧重于诠释真实存在的句曲山,为建立道教圣地作准备。

另一个变异的情节则是西王母于元寿二年八月己酉,携众仙真降至句曲山宴请茅盈,并演奏《玄灵之曲》,传授三茅数种宝经。笔者认为这是传道者精心设计的环节,先以明确的历史纪年营造史实感,再描述仙真降至句曲山,如此,既通过“西王母亲访”凸显三茅不凡的仙真位阶,也为茅山、道教音乐和经典增添了神圣感。

(二)《云笈七签》

《墉城集仙录》之后,直到宋代,张君房《云笈七签》所记的三茅事迹才出现另一个较大的情节变动。书中收录《太元真人东岳上卿司命真君传》,署名为仙人李遵。《云笈七签》是宋代张君房编纂的一部道教类书,序言中简述了编纂背景——张君房在宋真宗的指示下先编了《大宋天宫宝藏》,再从中辑录部分内容编成《云笈七签》,而这些道教工作其实是为了服务当时的政治局势。

据南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澶渊之盟的耻辱令宋真宗怏怏不乐,不断思考如何振兴国政。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506页。王钦若建议真宗借神道提高天子的威信,之后政府开始组织大规模的崇道活动,其中即包含编纂《云笈七签》。

相比《神仙传》和《墉城集仙录》,《云笈七签》所收之《太元真人东岳上卿司命真君传》的篇幅明显增加,并加入许多润饰的细节,例如完善祖辈信息等。在《云笈七签》之前的文献中,三茅的祖辈大多只提及高祖父茅濛一人,而云笈本《茅真君传》则一次性完整地交代了所有祖辈的身世。

关于云笈本《茅真君传》完善三茅祖辈信息的原因,笔者认为是强化茅濛和三茅存世的真实性及其仙真身份。由于茅濛(高祖父)和三茅之间差了四代,从时间上来说易让人产生距离感,再加上没有清楚说明其他的祖辈信息,亦会使人对茅濛和三茅产生质疑,故云笈本《茅真君传》从祖辈身世层面对细节进行增补。验证茅氏祖辈信息透露出的时间线索,可以发现三茅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所处的时空背景符合历史时间的发展逻辑,各帝王的传位序列也相当准确。由此可见,云笈本《茅真君传》中存在强化仙真人物真实性的因素。

又例如修饰文辞。云笈本《茅真君传》将原先表述较为直接的语汇和行为修饰得相对委婉,并予以解释。最显著的例子是茅盈道成归家,遭父亲杖打的情节。四库本记载为:

道成而归,父母尚存,见之怒曰……父怒不已,操杖击之。葛洪:《神仙传校释》,第182页。

而在云笈本《茅真君传》中则是:

父外信礼度未该,内修道德玄域,意有未释。故验盈情状,俾众不惑。于是操杖向盈,适欲举杖,杖即摧折成数十段,段皆飞扬,如弓矢之发,中壁壁穿,中柱柱陷。张君房编纂:《云笈七签》,北京:华夏出版社,1996年,第640页。

在云笈本《茅真君传》中,在写到父亲杖打茅盈之前,特意解释父亲原本不是那么凶暴,其中必定有所误解。根据修饰文辞的目的,我们认为云笈本《茅真君传》很可能是后人修改过的版本,甚至可能是由张君房等朝臣修改的。他们为了配合宋真宗的崇道目的,编纂各种道书向世人宣扬道教观点,而在传播时必须严格把关所有内容,排除一切有损朝廷形象的可能。因此,必须为茅盈父亲杖打他的残暴行为安排一个较合理的说辞,以避免造成负面影响。

此外,让三茅与皇族产生联系。从相应文字中可以明显看出后世增修三茅身世的痕迹与目的。文章开篇指出,三茅为“姬胄分根,氏族于茅”,随后罗列一系列祖辈信息。据唐代林宝《元和姓纂》记载:

周公第三子茅叔,封茅国,子孙以国为氏焉。《左传》,邾大夫茅地,弟夷鸿。《史记》,秦有茅焦。《神仙传》有茅盈。林宝:《元和姓纂》,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562页。

整理此书的当代学者表示,“林宝《元和姓纂》一书,于中唐以前姓氏族望……其论得姓受氏,多源于《世本》《风俗通义》《三辅决录》《百家谱》及《姓苑》等书”。林宝:《元和姓纂》,第1页。这说明,《元和姓纂》所记的内容多出于汉代以前,换言之,茅盈从一开始就可能与周公有血缘关系(附会行为),由此便能理解云笈本《茅真君传》出现“姬胄分根,氏族于茅”这句话的灵感是其来有自的,充分利用了前代的传统资源。然而笔者认为,云笈本《茅真君传》强调三茅的皇族后裔身份,此举仅仅是第一步,背后还有更为复杂的政治目的与宗教追求。

被视为五帝之首的黄帝正是姬姓,例如西晋皇甫谧的《帝王世纪》记载:

黄帝有熊氏,少典之子,姬姓也……在位百年而崩,年百一十岁。或言寿三百岁。皇甫谧:《帝王世纪》,宋翔凤、钱宝塘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第4-5页。

文中有两个关键点,即血统(“姬姓”)和长寿(“百一十岁”“寿三百岁”)。这里所记的三茅也是姬姓,有意体现以血缘确定三茅与皇室的关系;而黄帝的高寿则蕴藏着道教对长生的追求,并点明三茅作为得道仙人的身份。分析汉晋时期的文献,黄帝的生平事迹与道教、修仙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例如《史记·封禅书第六》提到“有龙垂胡须下迎黄帝”的情节,司马迁:《史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引,张守节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394页。与茅濛在秦始皇三十一年“丹成,乘赤龙而升天”的内容极为相似。早在西汉时期,就有许多关于黄帝超凡事迹的记载;同时,正因为黄帝的各种叙事存在不少玄妙的特质,正好符合道教传道、修仙的需求,道教才会将他奉为始祖。

葛洪在《抱朴子内篇》中明确说到黄帝得道登仙之事:

俗所谓圣人者,皆治世之圣人,非得道之圣人,得道之圣人,则黄老是也……黄帝先治世而后登仙,此是偶有能兼之才者也。葛洪:《抱朴子内篇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24页。

葛洪在解释治世之圣人和得道之圣人时,特意提到了黃帝的双重身份,指出他是罕见的“能兼之才”的圣人,在世俗与神话传说中都拥有相当高的地位。而笔者认为,在这里特意强调三茅是姬姓后代,实际上同时包含“治世”与“得道”两个层面的目的。

(三)《茅君真胄》

云笈本《茅真君传》是宋代以前叙述三茅事迹最完整的作品,直到元代刘大彬《茅山志》中的《茅君真胄》才出现了其他的细节。

刘大彬历经元仁宗、元英宗、元泰定帝三代帝王,为茅山道教上清派第四十五代宗师。相比上述其他文献,《茅君真胄》除了强调具体时间之外,还生发出其他独特的形态内容,例如重新诠释治赤城与治句曲山。从历代文献可知,茅君治赤城的事迹出现较晚,早期如四库本仅提到治句曲山,并未说到任何与赤城相关的事,直到宋代《云笈七签》才有“遂归句曲……盈与二弟诀别,而与王君俱去,到赤城玉洞之府”。张君房:《云笈七签》,第642页。到元代《茅君真胄》,则进一步将“遂归句曲”修饰为“暂治句曲”,为之后的治理赤城埋下伏笔。

紧接着,《茅君真胄》重新诠释四库本记载的茅君预言病况情节,并有所修改:

明帝永平二年诏敕郡县,修灵山大泽能兴云雨有益百姓者庙,如陈国老子庙,会稽夏禹庙,丹阳句曲茅真人之庙……时邑人通呼此庙为“白鹄庙”,而实不知司命君早已东之赤城也。昔人有至心好道入庙请命者,或闻二君在帐中与人言语,或见白鹄在帐中。白鹄者,是服九转还丹,使能分形之变化也……二君好音乐,其有所持念人每入庙者,二君常从方诸宫及西城请天妓。天妓来时,皆闻虚空之中有音乐之声来稍近。既到,管弦歌音非人世所闻,清哀激洞而不可名。刘大彬:《茅山志》,江永年增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32页。

刘大彬利用史料回顾法,先指出汉明帝永平二年修建了许多灵应的庙宇,在所举的例子中,提到当时百姓信仰茅真人,“丹阳句曲茅真人之庙”香火兴盛,随后顺势将茅君二弟带入主题。原先,四库本记载的是茅盈在帐中,这里则变为茅固和茅衷在帐中,还特意解释,他们因服用茅盈所赐的“九转还丹”才能化为白鹄。如此诠释,是为了让三茅能恰如其分地出现在各个情节之中,使文章表现得较为圆融。

值得注意的是,文章在交代完上述内容之后,又特别以二弟定录君之口发表声明,强调句曲山主人的身份。

定录君曰:“句曲自是司命之别宫,吾人亦不得为洞台之正主也。”刘大彬:《茅山志》,第132页。

《茅君真胄》在此处刻意强调句曲山的主人是茅盈,确保以他为“正主”所建立的茅山神仙系统能够稳定合理地发展。

除了重新诠释神灵执掌区域,《茅君真胄》还详述二弟修道成仙的过程。云笈本《茅真君传》在表述二弟修道成仙的过程时,仅提及茅盈赐丹药给二弟,随后便授紫素之书封赏成神,未见其他有起伏性的叙事。张君房:《云笈七签》,第641页。而《茅君真胄》却在赐丹药和封神之间加入一段二弟封职的小波折,详尽地讲述二弟在获得紫素之书前,茅盈为二弟奔走、汲取众仙真指点的过程。随后,二弟遵从各种建议,服食丹药,清斋修行了一段时间,最终使者下降,授予封号。刘大彬:《茅山志》,第127页。

对比张君房和刘大彬在处理“二弟修道成仙”情节时的叙事差异,可看出不同的编纂目的。张君房的主要目的是突出修道成仙的核心观念,并不关注其他更为专精的道教知识。反之,作为茅山上清派的宗师,刘大彬拥有特殊的道教地位,肩负弘扬“上清宗坛”的使命,他在编纂中更强调得道与传道的过程。

四、在通俗大众中流传的三茅叙事

(一)《新编连相搜神广记》

大部分被正统道教认可的三茅事迹,在元代《茅君真胄》中已基本稳定,之后流传的其他情节内容大多不被道教纳入正规的神灵叙事体系。即便如此,这些非道教主流的内容同样显示,在另一种信仰领域也能塑造神灵。元代秦子晋的《新编连相搜神广记》分为前、后两集,涉及儒释道三教,讲述神灵的基本身世。在该书中,关于三茅身世的内容大致与前代所述相同。不过,书中记载了另一位“佑圣真君”,身世与茅盈一致。

佑圣真君者,真君姓茅,讳盈,本长安咸阳人也。自幼出家,参访名山洞府,遇王君赐长生之术,得道,称为天仙。至汉明帝朝仪朔三年,天书忽降,皆玉篆龙文,云:“大帝保命真君与圣帝同鉴生死,共管阴府之事。”宋太宗封“佑圣真君”,至真宗加封“九天司命上部赐福佑圣真君。”秦子晋:《新编连相搜神广记》,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9年,第40页。

这里的姓名、籍贯、拜师和求长生之术与正统道教所传之三茅身世相同,不同之处为“天书忽降”的时间与神灵封号。目前可见的三茅事迹皆未见汉明帝时期降下天书的情节,且汉明帝仅有“永平”一个年号,“仪朔”当为虚构。此外,在历代史料记载中,都未提到宋太宗和宋真宗加封三茅名号之事,唯一与“佑圣”相似的加封事迹,是宋理宗淳佑九年加封大茅君为“太元妙道冲虚圣祐真君东岳上卿司命神君”。刘大彬:《茅山志》,第108-109页。可见,茅盈的封号为“圣祐真君”,因此,笔者认为《新编连相搜神广记》所记之“佑圣真君”为“圣祐”的讹误。此外,相比历代史实可证的三茅称号,在“九天司命上部赐福佑圣真君”这个封号中,“赐福”一词稍显直白通俗,可能是受到其他非道教信仰因素的影响,从而形成了一种面向百姓的通俗化的道教神灵知识体系。

(二)《歷代神仙演义》

清初,民间流传另一种三茅身世传说,可见于徐道的《历代神仙演义》。徐道:《历代神仙演义》,沈阳:辽宁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457、461、829页。其中,绝大部分与三茅有关的内容仍沿袭前代的道教内部叙事,不过仍存在显著差异。从文字叙述层面分析,《历代神仙演义》较之前的文献显得更通俗易懂。从情节内容来分析,茅盈的高祖父已不在华山而在句曲山,且家族成员除了祖辈、父母和二弟之外,还多了茅固之妻与茅衷之妻,并拥有各自的封号。但是,这些封号均不见载于正统道教的经忏之中,极有可能为世俗创作。

当代,《三茅宝忏》和《三茅宝卷》等在茅山仍有流传,其中还有许多情节和名词。例如在目前茅山仍使用的《三茅延生赐福宝忏》中,三茅的母亲“许氏”被称为“圣母汉仙许元君”。龙虎主人张继宗为《历代神仙演义》作序言,落款为“时康熙庚辰长至日,龙虎主人张继宗撰”,据此判断,徐道:《历代神仙演义》,第1-2页。该著作至少在清代康熙年间就已公开传播,而目前可见的最早的《三茅宝卷》出现于同治时期,最早的《三茅宝忏》为民国版本,皆大大晚于康熙年间。由此推测,道教系统在撰写宝卷和宝忏时,应当选择性地汲取了《历代神仙演义》等民间通俗文学的元素。

《历代神仙演义》中还出现了联姻的情节,描述大茅君的师父西城王君有一位弟弟,生有五子一女,唯一的女儿名为玉女大仙,居住在岱岳太平顶。书中他处也有类似信息:

东岳,泰山者,乃群山之祖,五岳之宗……帝五子……一女,玉女大仙即岱岳太平顶玉仙娘娘是也。徐道:《历代神仙演义》,第38-40页。

此处东岳大帝的身世信息基本与西城王君阐释的内容一致,不过这里并未提及茅盈迎娶玉女大仙一事。据清代谈迁的《枣林杂俎》,“宋真宗封泰山还次,御帐涤于池内,一石人浮出水面。出而涤之,玉女也。命有司祀之,封天仙玉女碧霞元君。”谈迁:《枣林杂俎》,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505页。而民间传说,碧霞元君即为东岳大帝之女。有关碧霞元君的信仰情况,已有诸多学者参与讨论,“明代中后期,碧霞元君信仰深入民间,以碧霞元君为奉祀主神的泰山香社也开始空前活跃,这种景象一直持续到清康熙、乾隆时代,余波至于光绪年间。”叶涛:《碧霞元君信仰與华北乡村社会——明清时期泰山香社考论》,《文史哲》,2009年第2期,第24页。南朝梁陶弘景在《洞玄灵宝真灵位业图》中提及茅盈的称号,为“司命东岳上真卿太元真人茅君”。陶弘景:《洞玄灵宝真灵位业图》,《道藏》(第三册),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书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72页。笔者认为,封号中的“东岳”二字恰恰提供了诠释信仰的灵感。在清代,人们为了更好地传播三茅信仰,通过攀亲的方式,选择了当时兴盛的碧霞元君信仰,利用彼此皆与“东岳”相关的特点,扩大三茅的信仰效应。

在上文中,以汉魏本为参照底本,研究了六部包含三茅事迹的代表性文献,梳理出最明显的形态变化。笔者将各文献具体的形态变异特征罗列出来,制成表1。

五、三茅叙事变化的主要操作面向

分析六部文献各自较为突出的叙事形态后,可进一步从中概括传世文献关于三茅叙事变异的六种主要操作面向。

(一)时间历程

从晋代《神仙传》开始,在三茅事迹的描述中,时间线逐渐清晰,这是强化神灵真实性的方式之一。三茅的传说流传到唐代,各文本对细节的描述更为精致,时间维度逐渐清晰,诸如出生、修道、加封、封赏、婚配等事件皆与历史时间相对应,既能丰富三茅作为神灵的修道历程,又能借助明确的纪年营造真实感。

(二)祖辈信息

相较葛洪《神仙传》,宋代云笈本《茅真君传》出现了清晰的家族谱系,并详述三茅祖辈的身世历程:茅濛→(濛之第四子)茅偃(仕秦昭襄王)→茅嘉(仕秦庄襄王、秦始皇)→(嘉有六子,其第六子)茅祚→茅盈、茅固、茅衷。我们发现,除了茅盈的高祖父茅濛与父亲茅祚,其曾祖父及祖父都是朝廷重臣,祖父更是辅佐了两代君王,六个儿子还因父亲的缘故,一同封官受赏。但是,为何到了父亲茅祚这里突然“不仕不学,志愿农巷”呢?笔者推测,作为一部道教书籍,宣传修行思想是必然的,因为修行本身就是在放弃仕途后提升自我境界的一种行为,所以“曾祖父、祖父”体现了身处官场的状态,“父亲、三茅”体现了放弃仕途的状态。另外,传道者让茅氏祖辈与王室沾上关系还有另一层原因,那就是“秦始皇听谣言更腊月名为嘉平”的传说。一方面,这是延续前代文献的说法;另一方面,这则传说看似主角针对王室,实际上宣扬了三茅真君之特殊地位,有利于传道。因此,后世在构建三茅的身世时,为了使他们更具真实性,且能和先前的文献相契合,在撰写三茅祖辈的内容时,赋予三茅与王室产生合理联系的社会身份,让总体的叙述更加圆融。此外,这些神灵身世的演绎过程间接地证明史料的内容往往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丰富。我们必须注意到,这样的变化可能具有某些时代的特殊需求。

(三)氏族姓氏

文献中还可见以姓氏来提升神灵神圣性的操作办法。宋代张君房《云笈七签》点出,茅盈是姬姓的分支,居住在“茅”这个地方。透过这样的历史背景,三茅的人物真实性被不断强化,为了攀附更高阶的神明,历代作者还极力将三茅与道教始祖黄帝(姬姓)挂钩。本身已具有“非凡”经历与寿命的三茅经过不断包装,被长期推崇和信仰。此外,这个说法也影响了之后的靖江《三茅宝卷》:

《三茅宝卷》要讲它的始末根由,金宝是在茅国出生,是茅初成的儿子叫茅宝。茅宝长到七岁,父母双亡,被姬家山上的大王姬龙、姬虎掳到高山作为螟蛉之子,改名就叫姬宝。尤红:《中国靖江宝卷》(上册),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4页。

由此可见,在“姓氏”的基础上加入更丰富的叙事和联想,可以为神灵身世增添更多的趣味性。

(四)地名传说

这里主要是针对江苏省句曲山而展开的,在汉魏本中,尚未见到明确的地名指涉,直到四库本,“君遂径之江南,治于句曲山”,三茅开始与句曲山产生联系。之后的文献陆续出现仙真降授的情节,为三茅职掌句曲山提供了更多道教化的细节诠释,不断巩固山与神之间的信仰关系。例如在元代刘大彬的《茅君真胄》中,叙事内容趋于详尽,三茅的信仰地域慢慢地被框定于句曲山一带,进而在此范围内陆续增添其他道教主题的神灵叙事。

(五)仙真降授

以四库本与元代《茅君真胄》为例,比对各自记载的降授神灵及数量。前者仅出现“太上老君”和“五帝使节”,后者一次性出现了十六位神灵。元代的《茅君真胄》透过仙真的地位与人数,从侧面显示三茅的崇高身份,借机让其他神灵出场,以传授道教的教义经典。

(六)经书法宝

统计四库本、《墉城集仙录》《云笈七签》和《茅山志》等文献提及的经典数量与法宝数量。关于经典的数量,四库本未提及经典,《墉城集仙录》提及两部经典,《云笈七签》为三部,《茅山志》则增加到八部。关于法宝的数量,四库本提到了四样法宝,《墉城集仙录》为八样,《云笈七签》为两样,《茅山志》最高,为十五样。可见,从四库本开始,所有的文献陆续出现道教经书和法宝,且有逐渐增多的趋势。

在上述六个操作面向里,经书和法宝最能展现道教的特点,且数量不断增加,间接体现出道教内部有意透过文献,将宗教知识掺入神灵修道历程的目的。如此,既显示了三茅崇高的地位和不凡的能力,也宣传了各种经书、法宝曾与神灵接触过的事实,以提升经书和法宝的神圣性。

〔责任编辑:沈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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