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裔作家萧锦荣武侠小说中西合璧的二元结构
2020-01-21苑雨舒
摘 要:中国一直是华裔作家萧锦荣文学创作中非常重要的主题。在短篇小说集《天下第一剑》中,萧锦荣一方面继承中国武侠小说的传统,另一方面吸收拉美小说结构精密、意识流和秘鲁“80一代”擅长细腻心理描写的优点。表面描写武侠故事,实际刻画人物内心;明线叙述江湖纷争,暗线揭露人性善恶。因此,萧锦荣的武侠小说体现出中西合璧的二元结构。
关键词:萧锦荣 华裔 武侠 二元结构
秘鲁是拉丁美洲最早接收中国移民的国家之一。1847年,随着秘鲁国会通过被后世称为“中国法”的移民法令,第一批华工来到利马卡亚俄港,拉开了移民秘鲁的大幕。大批华人在秘鲁顽强生存,世代繁衍。两个世纪后的今天,首都利马的唐人街规模已在西半球名列前茅,华人和华裔中涌现出大量精英,为秘鲁社会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其中,一批华裔作家也崭露头角,在秘鲁,甚至西语美洲文学界都占据一席之地。
为华人登上秘鲁文化界舞台拉开序幕的是20世纪秘鲁著名哲学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苏廷(Zulén)。苏廷不仅为秘鲁原住民争取权利,更大力推动秘鲁近代高等教育发展。拉丁美洲最古老的大学——秘鲁国立圣马科斯大学的图书馆就以他的名字命名。当代女诗人黄水鸢(Sui Yun)是继苏廷之后第一位正式出版自己作品的华裔作家,她借助迷离朦胧的东方意象成功地营造神秘浪漫的异域风情。女作家胡丽娅·黄·康特(Julia Wong Kcomt)在作品中以自己、家人和朋友的真实经历为素材,介绍秘鲁华人家庭的悲欢离合。小说家马里奥·黄(Mario Wong)借作品针砭时弊,也谈及华裔这个边缘身份给自己带来的个体痛苦记忆。
秘鲁的华裔作家中,最值得一提的当属广东籍作家萧锦荣(Siu Kam Wen)。在大部分华裔作家的作品中,华裔身份大多作为背景或元素出现,而萧锦荣则以利马华人为主要题材,创作出大量反映该群体真实生活与思想情感的作品,让秘鲁乃至美洲的读者对华人和中国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
一、萧锦荣及作品简介
1950年,萧锦荣出生于广东中山,他继承了家族的移民传统,九岁随母亲前往秘鲁,与在利马开小商店的父亲团聚,从此开始了双轨并行的人生。在利马生活的二十五年间,萧锦荣没有像其他“移民二代”一样完全融入当地社会,也没有像许多华人一样不与外界接触,而是始终在“母文化”和“他文化”中寻找自己的平衡。自幼爱好写作的他将这些思考倾注笔端,大学期间更是发掘自己在小说创作上的才能。
20世纪80年代,由于秘鲁社会环境恶化,萧锦荣又一直无法入籍,于是他再次移民,与家人一起定居夏威夷,并取得美国国籍。移民美国后,萧锦荣开始正式出版自己的小说。他的大部分作品是用西班牙语创作的,均以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秘鲁为背景。其中,以中长篇小说《美梦难寻》(La vida no es una tómbola)、《伊塔卡之旅》(Viaje a ·taca),短篇小说集《末程》(El tramo final)为代表的、描写秘鲁唐人街和华人生活的作品最为著名。这几部小说大多是半自传,甚至自传体,时间上涵盖19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末共一百余年;空间上主要舞台是利马唐人街,再现了其中极具代表性的事物,更精心刻画利马华人的真实生活和心理。
在这些作品中,短篇小说集《天下第一剑》(La primera espada del imperio)是非常独特的一部。通过中国古代的江湖纷争与豪侠义士,萧锦荣向西方读者介绍中国传统文化和价值观。同时采用中西合璧的艺术手法,表面书写武侠,实际剖析心理;表面谈论江湖纷争,实际挖掘人性善恶。因此,本文选择《天下第一剑》中《过客》 (Viajero)和《金盆洗手》(Lavado de manos)两篇为主要研究对象,探究萧锦荣武侠小说作品中独特而精彩的二元结构。
二、 武侠为形,心理为实
20世纪80年代的秘鲁遭遇巨大危机,这一时期,著名的“80一代”小说家在秘鲁文坛崛起。“80一代”(Generación de 80)又被称为“失落一代” (Generación de Desencanto),他们大多出生于20世纪中期,青年时正值叛逆之风盛行的70年代。1968年维拉斯科发动政变成立军政府并推行一系列改革时,大批青年抱有极大幻想,但最终梦想中的美好生活没有到来,反而出现了大规模的混乱,尤其是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经济倒退,恐怖主义蔓延。“80一代”小说家对现实彻底失望,开始在作品中探讨普通人的绝望。
创作手法上,“80一代”小说家体现出鲜明的特点。第一,心理描写变为必要元素,“80一代”普遍使用意識流手法,故事情节大多为揭示人物内心服务;第二,采用超自然手段,延续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风;第三,死亡是人物常见的结局,而无论魔幻还是死亡,都是“80一代”逃避令人绝望的社会现实的方法。
萧锦荣是“80一代”小说家中非常特别的一员。作为华裔作家,萧锦荣着眼华人这个秘鲁社会边缘化的少数族裔,以此为主题创作小说,呼吁人们关注华裔群体在萧条动荡的大环境下的痛苦。面对群体性的伤痛,萧锦荣另辟蹊径,借助自己的母文化寻求解脱。短篇小说集《天下第一剑》中,萧锦荣挖掘古老中国神秘而瑰丽的文化,利用成年人的童话——武侠小说打造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桃花源,以抚平内心的伤痛。萧锦荣又承袭“80一代”注重剖白人物心理的写作特点,带入到自己的武侠小说中形成独特的风格。
《天下第一剑》的开篇作品《过客》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故事发生在女皇武则天统治时期,小说的情节非常简单,讲的不过是一名悍匪遇到了一位相貌俊秀的过路人和他的仆人,最后将这一主一仆杀害的故事。
按照武侠小说常见的风格,《过客》的主题也应该是江湖争斗。而萧锦荣对悍匪行凶的部分一带而过,更没有过多地渲染伤亡,只是在结尾告诉读者结果:几天后主仆二人的遗体被附近的村民发现了。因为作者的意图并不在叙述争斗和死伤,而是要以此为引子,向读者揭露生死关头人物的内心世界。因此,萧锦荣将秘鲁“80一代”的写作手法引入到了武侠小说中去,将侧重点放到了人物心理刻画上。故事采用了匪徒的视角,细腻地将匪徒的内心活动变化描写得淋漓尽致,更不断设置悬念,控制着行文节奏,让读者的心始终悬着。开篇作者极力渲染天气的燥热,而悍匪却纹丝不动,让人感叹他的老辣,更担心谁会是下一个受害者;当过路人出现时,伴随着匪徒一点点计划要不要杀掉这一主一仆,该怎样具体操作,读者更因即将到来的惨案而恐惧;当匪徒看到过客的长相觉得有些惋惜时,读者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期盼这位英俊的青年能逃过一劫,同时对于剧情发展的担忧也达到了顶峰;最终这一主一仆都被杀害,年轻人随身携带的信函揭示了他特殊的身份:他本要去皇宫成为女皇的男宠,更为故事的结尾增添了一分耐人寻味的神秘感。
《过客》其实是以武侠为形式的心理小说,作者将故事设置在江湖世界里,但却并不想用武功招式吸引读者,而是借助意识流的写法,通过描绘主人公内心想法的不断变化控制故事节奏,让读者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不但深刻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跟着他们为事情的进一步发展不断思考,更急于阅读,迫切想要了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种以武侠为形、心理悬疑为实的手法让中国读者眼前一亮,又符合当时秘鲁文学的风潮,更能吸引秘鲁乃至其他西语美洲读者去接受武侠小说这种陌生的文体,更深入地了解中国文化。
三、江湖为表,人性为里
武侠这一题材在中国文学史上由来已久。作为“新派武侠”的开山掌门,金庸的小说中体现出诸多创新之处。金庸之前的民国武侠作家往往重“侠”而忘“情”,而金庸在其小说中发掘了“情”与“侠”的关系,将其变为武侠小说的必要元素。萧锦荣深受“新派武侠”的熏陶,而且尤其痴迷金庸的作品,受金庸的影响,萧锦荣的武侠小说注重“情侠交融”。
《天下第一剑》的《金盆洗手》中,故事伊始,总镖头袁祖安不顾众人反对决定卸任。金盆洗手仪式上,袁总镖头提到奉命护送两百根金条的旧事,尽管谨慎的主人公挑选了最信任的下属,意外还是发生了:黄金被人劫走,同僚惨遭杀害,只有下属欧阳德失踪了。袁总镖头当时猜测凶手就是欧阳德,但苦于没有证据,回到家后,他发现结发妻子又抛弃了自己和幼子。十六年来,袁祖安一直对此案三缄其口,为此背上了“叛徒”“懦夫”之名。直到两年前,他终于找到了欧阳德谋财害命的证据,而且查出妻子正是和欧阳德私奔了。到这里,袁祖安的回忆戛然而止,正式开始金盆洗手。儿子端上来的金盆中装的却不是水,而是鲜血。这个意在不言中的结尾其实已经揭示了真相:盆中装的正是欧阳德和前妻的血。袁祖安亲手杀死了他们,报了当年被双重背叛的仇。这样也解开了袁祖安过早退隐之谜:正直的袁祖安认为使用私刑杀人后他已不配再领导镖局这个代表正义的机构,所以才决定退隐。
《金盆洗手》继承了“复仇”这个武侠经典母题,也借用了武侠小说的常见结构:空间上使用“武林会盟”模式,时间上通过回忆将过去与现在重合。《金盆洗手》表面写江湖风云际会,实际上却是在写人心。作者并未详写劫案具体过程,对袁总镖头如何调查并杀掉欧阳德和前妻着墨不多,而是花更多笔墨揭示袁祖安的内心活动:劫案发生后的震惊,知道凶手是欧阳德后的不解,前妻离开后对自己的反思。萧锦荣的写作重点不是复仇,而是通过袁祖安的回忆,一步步把事情经过摆在读者面前,让读者做出自己的判断并品味人性的善恶。透过“武林会盟”“揭露真相”“大仇得报”“金盆洗手”这条明线,作者还埋藏了一条探讨人性的暗线:面对巨额财富,欧阳德为一己私利不惜谋害同僚,而正直的袁祖安则尊重道义,努力完成任务;作为一对不相爱的夫妻,妻子自私地抛弃家人,和一个杀人凶手私奔,心安理得地享用不义之财,而袁总镖头粗中有细,承担起一个丈夫的责任,尽量呵护纤弱敏感的妻子。
萧锦荣从不避讳人性的黑暗面,但始终相信邪不压正。《金盆洗手》中,虽然欧阳德机关算尽、前妻冷酷无情,都让袁祖安深受重创,然而最终真相大白,袁祖安报仇雪恨。正义终将战胜邪恶这个主题也在萧锦荣的其他武侠小说中反复出现。当同期秘鲁小说家通过超现实手法和对死亡的迷恋排解现实社会的绝望痛苦时,萧锦荣则借助自己的母文化,通过武侠小说打造了一个乌托邦:正义虽会迟到,但永不缺席,以此排解面对社会现实绝望、无力的痛苦。
四、结语
多年的移民生涯让萧锦荣一直拥有双轨并行的生活,客居的“他乡”和心中的“故乡”一直并存于他的生命中。这种独特的人生经历直接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以“中国”为主要内容的叙事文学作品中一直存在着鲜明的二元结构。两个世界、两种理念、两种手法像大调和小调一样并存,构成了复杂而格外优美的复调乐章。
《天下第一剑》中的武侠小说是萧锦荣向中国传统文化的致敬。他不仅继承武侠传统,而且受“新派武侠”影响,将“情”作为核心元素,把“人”作为毫无争议的主角。在中式传统主题中,萧锦荣引入秘鲁“80一代”对人物心理的细腻刻画,呈现出中西合璧的鲜明特点:第一,形神兼备,以武侠小说为外形,以剖白心理为内核;第二,明暗线并行,明线讲述江湖纷争,暗线讨论人性善恶。通过这种巧妙的二元结构,萧锦荣努力减少文化差异,从歌颂真善美、追求正义这些人性共同的追求出发,让西语读者能够更好地理解并接受中国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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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秘鲁华裔作家文学作品中的“中国故事”研究》(项目编号:3162019ZYKD06)
作 者: 苑雨舒,外交学院外语系西班牙语讲师,西班牙康普顿斯大学博士,研究方向:华裔文学、拉美文学、中拉比较文学、比较文化。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